三十五  死战

  北风呜咽着,长城脚下尸横遍野。日军在顺利拿下前出阵地后,已经逼近了团里的防线。几天前刚刚和团里鏖战的日军此时重新集结起来,这次他们集中重兵,企图在古北口、龙儿峪一线突破我军防线。

  在一营防区的正面,是几天前鬼子反复冲击的重要进攻路线。这次鬼子依旧选择从这个区域进行突击。下午四时左右,也就是板垣六所属部队猛攻山峰上前出哨位的时候,整个一营的阵地也陷入了血拼之中。

  这次进攻鬼子投入的兵力之巨是空前的,整个一营阵地的正面大约有鬼子两个大队,约一千多名鬼子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朝一营阵地反复冲击。前几天被炸塌的长城缺口刚刚被团里的兄弟连夜抢修起来,而这次鬼子的飞机、大炮又将整个长城沿线工事炸开了三处缺口。其中一处缺口紧挨着被抢修起来的那处缺口,另外两处,一处地形险要,鬼子很难组织起进攻;另外一处位于一营和三营防区的交接处,团里增调了教导队一部进行协防。

  鬼子的炮火异常猛烈。由于整个防区都在荒石山上,炮弹砸上去石块横飞,工事构筑困难但却极易被损毁。团里一面组织人手帮助一营、二营休整工事,一面将团里所有能拿枪的人都派上阵地。

  大家都很清楚,这将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进攻在鬼子长达三十分钟后的炮火覆盖后打响了,透过浓厚的甚至还未消散的烟雾,鬼子一个大队呈散兵线朝一营阵地扑了过来。冲在最前面的鬼子都是机枪射手,他们冒着弹雨沿山坡向上攀爬,不断有人被子弹击中滚了下去。但整个进攻队伍毫不停顿。攻守的双方都知道,只要突破一点并迅速展开,那么整个防线就很难守住了。

  一营的数挺机枪不断地朝山坡上冲锋的鬼子射击,整个战斗之激烈,几乎所有的机枪都要不断地朝上面泼水,否则枪管过热发胀,枪机也会卡壳。而日军也极力想打掉团里的机枪火力,冲过来的日军有很多是端着机枪和团里的机枪火力对射,被机枪扫倒一个,边上的日军又将机枪从地上捡起来继续射击。

  不仅是日军的机枪手,整个一营的机枪射手、副射手在战斗打响后半个小时内全部伤亡殆尽。日军有很多掷弹筒射手是拼了命地朝一营的机枪火力点上面开火,有些射手被枪弹打倒在地,仍然爬到有利于观瞄的地形上去,继续朝一营阵地的机枪火力点上扔榴弹。

  一营也是拼了血本在和日军鏖战,打倒了一个人,边上的兄弟含着眼泪把他身上的弹药解下来继续开火。战死了一个机枪射手,副射手端起机枪继续扫射。一营的机枪始终没有停止射击,但打到最后很多机枪已经更换过五六名机枪手了。

  谁都知道鬼子的火力盯着机枪火力点打,但谁都没有退缩。打,打出东北军的威风,打出中国人的士气。就算是我们没有飞机大炮,就算是我们没有火力优势,但咱有一条命。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当她的民众,当她的士兵可以在她生死存亡的时候毫不吝惜自己的生命,视死如归地血洒疆场,那么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将无法被任何外侮欺负。

  日军感到自从九一八以来,他们第一次看到了这个民族勇敢顽强的一面。当庙堂之上那些政客不再指手画脚的时候,中华民族骨子里面骁勇的秉性在这片长城脚下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双方在短短半个小时战斗中都伤亡巨大,日军攻击部队第一线的上百名士兵几乎全部阵亡。但后继部队也不救护伤员,更不抢运尸体,很多冲到前面的负了伤也不后撤,把自己人的尸体码成工事顽强地朝一营阵地射击。

  日军在第一轮冲击失利的情况下,很快又组织起了第二轮的攻击。这次攻击一线投入的兵力更多,而且在一线的日军投入了一支装备了美国造冲锋枪的敢死队。这支敢死队分成了两组,前面的一组光着膀子向上攀爬,一边冲锋一边投弹。在他们胸前都挂着一个掏空的野战背包,里面塞着手雷。后面的一排全部装备着冲锋枪,跟在前面的投弹组后面扫射。

  在他们的后面,日军大约二十多个掷弹筒射手用密集的榴弹提供抵近火力支援。刹那间,整个一营阵地正面被强有力的火力完全压制住了。鬼子的投弹手最先冲上阵地,有几个投弹手冲上来的时候早已身负重伤,他们拉开手雷的保险扯着拉环朝阵地上的中国士兵人群里扑,身中数弹的情况下和中国士兵同归于尽。

  还有几名投弹手依托着残垣断壁坚守着,机枪火力将他们打得站不起来,但仍旧在朝远处投掷手雷。

  日军凭借敢死队的顽强作战很快在一营阵地撕开缺口,后面的敢死队陆续冲上了一营阵地。其中很多敢死队员冲上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弹药了,只好在阵地上捡拾尸体上的武器弹药继续作战。

  一营几次组织反扑都没有堵住被撕开的阵地,等教导队赶到的时候,整个一营阵地正面一处宽约二百多米的阵地已经完全被日军控制。

  一营长狄满仓自己也在刚才的反冲锋中身中两弹,肋部和腿部各中一弹,几乎是被自己的部下抬着走下阵地的。狄满仓眼看着一营阵地守不住了,命令一营撤下来。刚刚撤离阵地不到三百米的时候,被督战的团卫队拦住了。卫队的军官本来要命令部队立刻回到阵地的,跑过来一看是团长的亲戚一营长狄满仓,当时也不敢造次,立刻回团部报告。

  狄爱国在团部一听一营阵地丢了一大半,当时脑子里面就嗡的一下,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上。狄爱国定了定神,把团部指挥交给了参谋长王焕成,带着人立刻去了前沿阵地。

  等到了前沿,就看最前面的担架上面抬着浑身是血的狄满仓。看到团长过来了,一营的兄弟好多都哭了出来,今天的战斗一营伤亡得太厉害了,一营的弟兄伤亡了一大半。鬼子凭借优势装备发动的猛攻,一营几乎是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在拼杀。

  “团长,光了,全打光了,咱们一营的弟兄们啊。”狄满仓挣扎着从担架上下来,哭喊着跪倒在地。

  看着被硝烟熏得满脸黑灰的狄满仓,再看着军服被烧得、撕扯得像一片片布条子,腹部、腿部缠着肮脏的绷带的狄满仓——自己的远房胞弟狄满仓,团长狄爱国心里像是有刀子在戳一样疼痛。

  他又何尝不知道仗打得艰苦呢,他又何尝不知道一营已经伤亡过半呢。狄满仓啊狄满仓,你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呢,你为什么不坚持到天黑呢,你难道不知道我下的军令吗?军令如山,不死在阵地上,就死于军法啊。

  狄爱国脸一寒:“来人啊,把这个带着兄弟逃跑的混账东西拉下去。”

  一营的兄弟们都惊呆了,难道真的要军法从事吗?

  狄爱国一手插在腰间的枪套中,一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然后拳头一松,挥手划出一道弧线。

  “胆敢擅自脱离阵地,军法从事。”

  刷的一下,一营官兵齐刷刷地跪下了。

  “团长,就求您饶营长一命吧。”

  军法无情啊,狄爱国何尝不想放狄满仓一条活路。可仗打到这个分上,如果不整肃军纪,那么一线的阵地就会一溃再溃。

  这时参谋长王焕成也赶了过来,他一把抱住狄爱国:“长官,看在满仓兄也是你我旧部的情面上就饶他一命吧。”王焕成一般都是称呼狄爱国为丰城兄或者是团座,这次居然如此动容称呼自己为长官,可见情急到什么程度。看来王焕成是真心想救狄满仓,同时也想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想到这里狄爱国心里改变了一些对于王焕成的看法,这个王焕成虽然平时喜欢钻营,但到了非常时刻,也不失为一条汉子。

  但今天自己饶了亲戚,饶了自己的旧部,明天还怎么统率这支刚刚从东北溃败中恢复起血性的部队。想到这里,狄爱国在心里默默地说:“满仓兄弟,不要怪你哥无情,国家有难,不能不借你的人头一用啊。”

  “谁都不要再整那么多废话,卫队,传我的命令,拉下去,就地枪决。”狄爱国猛地把王焕成推开,瞪着卫队下了命令。

  “长官,饶我一条命吧,就让我带兄弟和鬼子拼了,我绝不活着回来。”狄满仓在地上跪着挪到狄爱国的身边,抱着狄爱国的腿号啕大哭。

  “兄弟,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啊。”狄爱国重重地拍在狄满仓的肩膀上,“来人,缴了他的枪。”

  “哥,这把枪你收下,这还是当年打吴佩孚的时候你送我的。”狄满仓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这是把精致的马牌撸子。

  狄爱国接过手枪,挥挥手,卫队把狄满仓押了下去。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一声惨烈的呼喊声:“兄弟们,帮我多整几个鬼子。”

  啪啪……两声清脆的快慢机枪声划过夕阳下的那抹凄凉的红色……

  狄爱国铁青着脸,将狄满仓留下的手枪装进军服口袋:“兄弟们,不是我不讲情面,大家都知道,狄满仓是我远房的胞弟。他是不是汉子,他确实和鬼子一直在玩命,那又怎么样。当兵的打仗,天经地义,全国的老百姓都在骂我们东北军是他娘的浑蛋,骂我们不抵抗,人要脸树要皮啊。我现在不是在命令你们,而是让你们想想看,他娘的小日本有什么可牛的,是爷们的,跑步回阵地,把阵地坚守住,今天就要小鬼子看看,东北的爷们还没他妈死绝。”

  一营的兄弟们眼中有泪,眼中有恨,全营活着的弟兄,甚至是伤兵都在往回走。担架上的重伤员也纷纷挣扎着要下来。

  狄爱国看着伤亡惨重的一营又一次重新回到战场,他心里很清楚,此时单靠一营的兵力是很难再夺回阵地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落日缓缓从地平线上挣扎着射出最后一缕光线,然后被远处群山的深青黛色所吞没。骄横的太阳终于收起了他傲人的面目,一场布满了厮杀血腥的夜色即将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