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心事难平淡




  郭嵩焘最后还是去达拉固旅馆行了“大礼”,然后与崇厚稍作应酬,便匆匆告辞。

  崇厚在巴黎呆了5天,直到过了圣诞节才乘车去了俄京彼得堡。

  送走了这个荷花大少,郭嵩焘在法国开始办交代了,曾纪泽既已电留黎庶昌继续供职,未了事便可向黎庶昌交代。

  元旦后的第三天,终于得到曾纪泽在马赛上岸的消息。

  见了二位先行,郭嵩焘当晚设便宴为他们洗尘。

  刘开生是四川人,与郭嵩焘素无渊源;左秉隆却是湖南人,这以前在曾国藩帐下办文案,后来在郭嵩焘推荐下,去上海同文馆学外语,此回由曾纪泽奏调任为翻译,因此之故,对郭嵩焘十分亲热,口称老师,自称弟子。

  郭嵩焘盼了半年的事终于有了着落,千斤担子一朝轻卸,自然也高兴,席上不觉多喝了两杯白兰地。不想这酒是后发作,加之上了年纪的人,夜饮不宜过量,有口福而无肚福,当晚颇觉饱胀,一连起来了好几次。他怕惊醒了槿儿和英生,没有披衣,竟因此感染风寒,第二天头昏脑胀,四肢乏力,槿儿赶紧张罗请医生。

  若在平日,偶感风寒,他是不愿这么扯旗放炮张扬的,免得各位下属前来探望,多费口舌。今日却不同,槿儿在外吩咐仆人请医生他却并不拦阻,待使馆派出翻译请来医生后,他立刻让黎庶昌等人陪同进卧室看视,连刘开生、左秉隆闻讯也来了。

  大家见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似是十分沉重。医生量过体温,用听筒听过胸腹部,然后开处方、取药,并告诉剂量服法后便告辞。黎庶昌见此情形,临别时只好说:

  “老师玉体违和,只能安心静养,劼刚来了,由晚生代为迎接。”

  郭嵩焘要的就是这句话,忙点头表示感谢。

  黎庶昌出来后不由微微摇头。郭嵩焘这“病”其实多此一举,作为曾门弟子,黎庶昌深知曾纪泽的为人,别看他承父荫少年得志,眼下以一等侯爵大理寺少卿出任驻英法钦差大臣,却不会恃势而骄,尤其是在郭嵩焘这个父执面前,更只会谦恭有礼,他可不是崇厚那样的纨绔子。

  果然,曾纪泽下车后,不见正使来迎,心中虽也诧异,但听黎庶昌说郭嵩焘这个“亲家爹”有病,忙说:“那我应该先去看望他老人家。”

  所以,什么三跪九叩之礼、恭请圣安的仪式全免了。一进门,行李尚未安顿,便换上便服,径直由黎庶昌领着往郭嵩焘房中来。

  “筠丈,久违了。”曾纪泽从容进房,在床前长跪请安,口称“丈人”。这本是对父执的尊称。曾、郭两家本通家之好,连内眷也无须回避的,所以槿儿也没有走开。眼下一边代老爷答礼,一边说:

  “劼刚兄弟,一路辛苦了。”

  说完又对着床上闭目养神的郭嵩焘说,“老爷,来贵客了。”

  郭嵩焘在床上,此刻似才惊醒,赶紧挣扎着坐起,口中说:“哎呀呀,怎么这么快?你是钦差,该我出迎,可恨这身子。”

  一边说一边坐直了身子、披衣服。

  这里曾纪泽已拜了三拜才起身,又赶紧上前按住他说:“不要紧不要紧,您还是躺下吧,躺下好说话。”

  曾纪泽于是在床边坐下来,其余的人则坐在下首沙发上。

  接下来,曾纪泽先告诉他家中亲眷平安,然后又谈起湘中故旧;说到朝中政局,有的多是亲友信中不便形诸文字者。

  海外羁旅,鲜听乡音,乍听这些,自然时而感奋,时而气馁。这中间,最令人气愤的除了吴淞铁路果然被拆毁外,就是最近发生的留学生风波——因有吴子登的奏报,清流因此对留学生纷纷提起弹劾,虽有恭王一力主张,但终于挡不住众怒。于是,两宫太后决定,从此不再派幼童出洋,已在美国的不管学业成与未成,明年一律回国。

  理由自然冠冕堂皇,那就是避免洋化,怕中洋毒。真令人哭笑不得……

  众人听后都十分气愤,觉得京师那班书生真是不可理喻。

  黎庶昌说:“俄国的彼得大帝为了发展本国的航海业,竟也可扮成平民偷偷去荷兰国学造船,我们的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们为什么就不能降尊纡贵也来国外走一走看一看呢?劳工在外受尽凌辱他们可以不管,可循规蹈矩、学业且蒸蒸日上的留学生却碍他们的眼睛了,这不是非作亡国奴不可吗,真是一些不可理喻的混账忘八旦!”

  黎庶昌骂的正是郭嵩焘要骂的,所以此刻他只摇头叹气,众人却一个个热血贲张,跟着骂国内那一班混账亡八蛋,说若依他们的,只有茹毛饮血才算是“保存了国粹”。

  曾纪泽见状,不由说:“大家也不要操之过急,办洋务,须用水磨功夫,不可能一蹴而就。胥各庄虽不准跑火车,但那里毕竟在铺铁轨了;而且,天津不也有十六里自办电报吗?”

  接下来,他又说起了李鸿章的海防,说此番来时,李鸿章曾向他说起了海防计划,说要在今年订造两艘巡洋舰,明年更要订购两艘巨型铁甲舰,话尚未说完,郭嵩焘却连连冷笑说:

  “劼刚,你才来,所见有限,久了便不会这样说。你不知洋人是用什么速度在建国,连小日本也不是我们这样进一步退两步呢。再说,洋人富强并不是有了火车电报,也不是全仗坚船利炮,他们的富强之道在于政治,在于制度,在于民风和士气,在于他们博大精深的西学,我们这班人只看重人家的船坚炮利,却有几个懂西学的?如果不懂西学,不从源头上做起,那是学了皮毛而丢了骨架。这以前,就连令尊文正公也说,我大清只要有了坚船利炮便不怕洋人,现在看来,这只是一孔之见。人家日本人却不是这样,他们派来的学生有好几千人,从议会、政党、国防、到财政、税务、学校,真是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无所不学。且回去后,处处模仿,眼下也在实行议会政治,也在大办实业,他们铁路早已通火车,电报也四通八达。我可断定,不出20年,日本必强于大清,这可不是危言耸听!”

  曾纪泽一个劲劝道:“筠丈,以往之事不要再提,日本不过岛夷小国,这以前对我中华是一步一趋,如今又拜倒在西洋人脚下,怎比我中华树大根深、源远流长呢?李少荃能办到这一步也是不容易了,要依清流那班人的,连起码的实业也办不成,当今之世,学洋人能学点皮毛也不错了。从头学起,从政体、制度学起那是决不可能的,谁也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

  说着,曾纪泽又进一步规劝郭嵩焘,回国后,少谈洋务,尤其是铁路,尽管于国计民生有百利而无一害,在国外同寅有目共睹,但回国后也宜少讲。因为眼下有不少人,硬是铁了心在反对,谁说好谁准惹火上身。

  郭嵩焘听曾纪泽如此一说,心中明白这全是为了自己好,他不由望着曾纪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劼刚,谢谢你的关照,今天你来,我因情绪激动,话是多说了一点,这是雍塞于胸、压迫太久了的缘故,不是知己我还不会说呢。至于回国后,我是已打定主意隐退了,怎么会再卷入这些是非口舌之中呢?眼下朝中局面,我人虽在海外,还是看得清、体会得到的,要打比方吧,那是个没有是非、没有正义、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却又妄自尊大、且动不动就乍乍乎乎的疯子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正的被说成反的,白的被说成黑的,香的成了臭的。任何一件好设想到头来,也会办成坏事,就如洋务,本是富国强兵之根本,可眼下却成了一件时髦物事,成了某些人谋位子、得好处的捷径;铁路本是便民富国的好事,眼下是办不成了,就是两宫太后要办了,让这班人办,也准会办成个病民蠹国的恶政。所以,我才不会去趟浑水,让后人指脊梁骨笑骂呢!”

  郭嵩焘越说越激动,且将目前一切丑恶归之于政体和制度,曾纪泽、黎庶昌怕他口中带出犯忌的话,只好竭力劝他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