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斗




  “筠仙老兄,你终于回来了。”

  刘锡鸿满面堆笑,意气发舒地走了进来,用十分亲切、随和的口吻称他为“老兄”。

  郭嵩焘“哼”了一声,目光炯炯地瞪着他,没有接他的话。

  刘锡鸿毫不在意地走拢来,在郭嵩焘的对面坐下来,又从荷包里掏出两支粗大的古巴雪茄,丢了一支与郭嵩焘,管他接也未接,却用打火机点着自己的一支,叨在嘴里,旁若无人地翘起了二郎腿。

  郭嵩焘连声冷笑道:“得了,你来此一定有什么事,说吧。”

  刘锡鸿不以为忤,宽仁地笑道:“好,此来无它,我被任为驻德钦差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吧,未雨绸缪,我得筹备在柏林建馆的各项事,特和你商量。”

  “哦,”郭嵩焘用极为平淡、漠不关心的口吻说,“你已是正钦差了,比肩人物,你的事何必问我。你就是买下德国的皇宫做官邸也不关我的事。”

  刘锡鸿一怔,停了半晌才不在意地笑了笑说:“以后的事,当然不会再来讨你的嫌了,可眼下我要经费,数目且不小。”

  原来他是为钱而来。

  使馆的经费由上海汇丰银行划拨到伦敦,凭会计开出的支票支领,但兼司财务的凤仪不管关防印鉴,那是由张斯栒管着的,小笔开支由黎庶昌说了算,大笔开支则须报正使。刘锡鸿筹备在柏林建馆及开办费用,预算造出了近一万两白银,国内的谕旨、国书尚未来,又哪能有款子指拨与他呢?眼下他要找郭嵩焘通融,只好装出十二分笑脸。不想郭嵩焘说:“你既然当上了正钦差,自然有经费,专款专用,何必要学响马出身的王三泰,唱一出《指镖借银》呢?”

  刘锡鸿见郭嵩焘在挖苦他,骂他是个响马。以他的本性是立马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此时却是少见的涵养,仍用商讨的语气说:

  “筠公,驻德使馆当然会有专项经费拨来,不过尚须时日,这里我要派翻译柏郎去德国找房子,无钱法不灵,你就通融一下,不都是皇上家的钱吗?”

  郭嵩焘却连连冷笑,横竖不松口。

  刘锡鸿的语调渐渐高起来。此时灯亮了,黎庶昌和张德彝已闻声赶到这里来了,姚若望和张斯栒等随员也站在走廊上向这边张望。黎庶昌进屋后,发现形势不对,为缓解气氛,乃说:“筠公才回,大概还不清楚云生已移驻德国罢。”

  郭嵩焘说:“哼,驻德也罢,驻俄也罢,债凭文书官凭印,敕谕没有,国书没有,不唯我不相信,想必德皇也不会接纳的。”

  刘锡鸿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姓郭的,你太岂有此理了!”

  郭嵩焘不意刘锡鸿跑到自己家里来拍桌子,更加火了,也跟着一拍桌子说:“是你岂有此理还是我岂有此理?”

  接下来他便大骂刘锡鸿忘恩负义——当年他任粤抚,刘锡鸿不过一低级幕僚,不被人看重,是他将刘锡鸿派往香港采办军米,刘锡鸿才得以出头;年终考绩,又是他数次将刘锡鸿列入保单,刘锡鸿才得逐步升迁,赴部候选;刘锡鸿能有今天,受恩何人?想不到如此枭獍成性,翻脸不认人……

  刘锡鸿也不示弱,马上以牙还牙,说你姓郭的贪天功据为己有,我能有今天是参与平捻匪,百战功劳,与他人毫无关系。你姓郭的嫉贤妒能,昨天嫉妒左恪靖伯,今天又嫉妒我——如此唾沫横飞,互揭老底……

  槿儿此刻正在前院艾利丝处聊天,听得争吵声赶紧往这边走来,一见二人发如此大火,吓得眼泪汪汪地立在门边不敢进屋,旁人看着不成体统。此事起因固然是刘锡鸿不对,但郭嵩焘去翻那些老底也实在显得小器。黎庶昌和张德彝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把刘锡鸿推搡着出了门,可临末刘锡鸿仍回过头,冷笑着丢下一句话:“哼,姓郭的,你别猖狂,你的性命在我手中捏着呢!”

  郭嵩焘一闻此言,气得手颤心摇,追到走廊上说:“姓刘的,你别走,你与我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便有性命之虞?”,

  刘锡鸿站在走廊上双手叉腰,一边吐唾沫一边说:“你还嘴硬。我问你,使臣在外,如君亲临,应正其衣冠,增其观瞻。可你游喀墩炮台时,却披英国水师提督的大氅,这不是改从胡俗、披发左衽吗?又岂是心存君国的正人君子所为?那回在德尔庇相府议事,与巴西国王相遇,你以堂堂中华使者,居然与小国之君起立行洋礼,这不是自降身份、自取其辱吗?”

  郭嵩焘见刘锡鸿果然在暗记自己的言行,寻自己的过错,显是早有预谋,越想越恨,若手中有刀,真想上前将刘锡鸿碎剐了。可恨黎庶昌等人隔在中间,自己上前不得,只好边喘粗气边说:“好,好,还有吗,是屎全呕出来!”

  刘锡鸿见他无法反驳,不由得意洋洋地说:“哼,我呕屎么?我说你是舔洋人的屁股呢。你去白金汉宫听音乐,居然学洋人的样子,频频取阅节目单,洋人那是什么狗屁音乐,怎比我中原正音?去听听不过是虚应故事、敷衍洋人罢了。你居然那么五体投地,把国格人格全丢尽了。算了算了,我不说了,你已是京师人人皆知的汉奸,人人皆欲杀之而后快,会有人要和你算总账的!”

  这里众人见刘锡鸿痛詈正使,正使又一次脸色发乌口吐白沫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生恐正使因此中风或被气死。

  在黎庶昌的示意下,姚若望、凤仪等人拚命把刘锡鸿往楼上拖,张德彝和刘孚翊则左右扶住正使,黎庶昌见马格里虽不在场,却有好几个洋雇员在旁边看热闹,于是对刘锡鸿说:

  “云生,使馆内洋人耳目甚多,他们的新闻采写员又最爱捕风捉影的,副使大闹使馆,传出去可有失国家体面!”

  张德彝也说:“是的,使馆外籍雇员就不少,连马清臣那张嘴也是靠不住的!”

  如此一说,刘锡鸿还是有些惧怕——洋人的新闻采写员无孔不入、吠影吠声的厉害他是知道的。于是,他左右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骂骂咧咧地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