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国幽影




  一次关于改约的外交试探便这么不欢而散了,虽然郭嵩焘把它说成是闲聊,可就是这么一“闲聊”,郭嵩焘总算把洋人的底蕴看穿了,“强权即公理,弱国无外交”原是举世一辙、历久不衰的古今通理,只不过洋人毕竟不是夷狄,脸上蒙有一块文明的面纱,不及那逼南宋君臣称“儿皇帝”的金元蛮族那么直裸裸、面目狰狞罢了。

  然而,归根结底是我们不能反省,不能自强,不能完善政治与法律,与洋人同步。他想到这一层便心痛,尤其是身处交通四通八达的伦敦,想到国内一条不到三十里的吴淞铁路也即将拆毁。一叶而知秋,国人何时才能猛省?

  那一种无望的悲哀,就如大西洋的滚滚寒潮,时时袭上心头,令人战栗……

  然而,不利中英邦交的消息却接踵而至——这天,《谟里普斯德》报上登出了英国政府任命沙敖为驻南疆阿古柏的所谓“哲德沙尔罕国”的“公使”的消息。

  使馆之人读到后无不愤怒:南疆本是我大清领土,身为浩罕国军官的阿古柏霸占在那里,僭号称王,眼下左宗棠己指挥十万楚军出关,眼看就要收复全疆了,英国人居然还向那里遣使,这不是无视大清主权,分裂大清领土么?

  郭嵩焘得报,一面具疏向朝廷奏报,一面行文照会英国外交部,提出抗议。

  照会由黎庶昌和凤仪亲自持去外交部,当面递交外相德尔庇。

  下午德尔庇约见郭嵩焘和刘锡鸿,答复是:目下在南疆喀什噶尔地区有不少英国人在那里从事贸易,英国政府遣使的目的是保护那里的侨民。

  这一说当然不能为两位公使所接受,双方唇枪舌剑,反复诘驳了好几个回合,最后郭嵩焘和刘锡鸿却仍得不到满意的答复。而修改条约的要求也一并提出来了,却是一说立即遭到拒绝。

  回来的路上,刘锡鸿不由大骂英国人无耻,说德尔庇简直就是一个无赖,黎庶昌显得较为沉着——眼下新疆伊犁八城为俄国人“代管”,南疆则驻有英国“公使”,洋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无非是大清眼下势力尚无法到达这些边陲地区而已。于是他说:

  “依我看,使者在伦敦,只能作到这一步了,希望在新疆,在十万楚军和左帅身上,打不赢没得说的,新疆肯定要被英俄瓜分。打赢了,俄国人、英国人都无法赖着不走,就是要改约,他们也不敢这么强硬。”

  一听黎庶昌又提到了左宗棠,郭嵩焘此番没有发火,却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神情真说不出是希望还是失望……

  但不管郭嵩焘怎么想,黎庶昌的预言却一步步在接近实现。

  五月,伦敦的各大报开始在头版头条报道新疆的战况——刘锦棠指挥的各路大军在完全收复乌鲁木齐后,稍作休整,立即发动了对吐鲁番的进攻,阿古柏在达坂城下摆出与楚军一决雌雄的架式,但挡不住楚军凌厉的攻势,阿古柏那支受英国教官训练、拥有英式和俄式装备的武装才交锋便被击溃,刘锦棠的“老湘营”和张曜的“嵩武军”两大主力终于会师吐鲁番,全歼逃敌并俘获了阿古柏的大总管爱依德尔呼里……

  这些消息于使馆的官员如注入了一支兴奋剂,他们无不欢欣雀跃——须知楚军痛打的虽是阿古柏,却实实在在地挫败了英国人觊觎中国西北的野心。

  想到仅仅才提出修改不平等条约,威妥玛、德尔庇在公使面前便摆出一幅盛气凌人的面孔,今天终于可还以颜色了,他们能不如醍醐灌顶、浮一大白而称快哉?

  两天后,在事先未预约的情况下,威妥玛带着两名随员突然造访。

  就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一样,威妥玛神色自若,欣然用华语和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正副公使打招呼:“二位好。”

  “好。”郭嵩焘心中对这个威妥玛看法已大不如前,面子上却也不便表露,刘锡鸿却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勉强地伸出右手让威妥玛去握。

  威妥玛似乎没在意,他仍像个老朋友似的一手拉着郭嵩焘又一手拉着刘锡鸿,劲头十足往客厅走。宾主坐定后,威妥玛略作寒暄,郭嵩焘即叩来意。威妥玛笑了笑说:

  “我是来向各位贺喜的。”

  郭嵩焘闻言不由诧异,乃说:“何喜可贺?”

  威妥玛望着客厅壁橱上的报纸狡黠地笑了笑说:“贵国军队在新疆地区与阿古柏部的战斗中,获得大胜,眼下伦敦各大报纸报道了此事,且盛赞贵国军队的神武,各位能不感到骄傲?”

  这一说自然让众人喜笑颜开,郭嵩焘于是点头说:“诚然,这说明我朝廷为收复旧疆,使大清皇舆复归一统的决心是不可改变的。另外,我十万湘楚健儿也确实英勇善战,不负众望。”

  正使的回答十分得体,刘锡鸿和黎庶昌一齐点头,不想威妥玛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各位是否认为有了左帅的十万大军,新疆从此就可高枕无忧了呢?”

  郭嵩焘说:“看来威大人还很用心留意我西北地方,且自有见解,我倒很想听听。”

  威妥玛说:“据我所知,新疆问题十分复杂,单就军事力量而言,此番左帅的胜利并未伤阿古柏的元气,阿古柏所建之国名‘哲德沙尔罕’,哲德沙尔罕者,七城之国也,所谓七城仅指南疆,北疆的占领者是那个有名的‘清真王’,他是本地穆斯林,与阿古柏仅为同盟,阿古柏的主力仍在南疆。所以左帅虽占领了北疆和吐鲁番,未必能同样顺利地进入南疆,因为距离太远、战线拉长、兵力分散,加之运输困难,补给不及时,就是暂时占领,也无法长期在那里站稳脚跟,因为那样的话你们的财政必然会被拖垮。”

  威妥玛不愧是个中国通,他在驻北京期间早把湘淮两大派系——左宗棠和李鸿章的矛盾以及塞防与海防之争的背景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直奔主题,句句与李鸿章的海防论暗合,郭嵩焘一听不由沉吟起来。

  这边刘锡鸿明知威妥玛起心不良,但他对新疆的形势尤其是目前的军事对峙情形,知识仅限于英国人的报纸报道,所以也无法反驳他。威妥玛见状又侃侃言道:

  “这还仅是就眼前的军事势力作比较,若从长远的地方看,那就问题更多,更是难上加难,甚至无法预测。”

  郭嵩焘冷笑着说:“威大人不要危言耸听。”

  威妥玛正色道:“一点也不。说到新疆的历史,列位比我更清楚,居住在那里的多是穆斯林,他们与葱岭以西的中亚各国同种同文同宗教,新疆发生的几次叛乱都与境外的支持有关。比如说道光年间的张格尔之乱,他就受浩罕国的支持,眼下俄罗斯势力已遍布葱岭以西中亚各汗国,他们早盯上了新疆地方。十年前即赖在伊犁不走,如今更望着南疆垂涎欲滴;张格尔叛乱时,俄罗斯即曾插手其间,眼下更难保不在幕后操纵了。这以前的新疆便屡抚屡叛,你们能保以后不会加剧吗?面对这情形,我想套用贵国一句成语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渔翁’,舍俄罗斯又其谁也?”

  威妥玛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且也确实说中了中亚及新疆眼下的实情,只是俄罗斯固然想作渔翁,英国人未尝不想作螳螂身后的黄雀。

  郭嵩焘和刘锡鸿渐渐从威妥玛的长篇大论中悟出了一些玄机,也是主张海防为当务之急的郭嵩焘不由忧虑重重,刘锡鸿却连连冷笑道:

  “威大人用局外人的口吻议论我们的新疆,真不乏真知灼见。不过,据我所知,贵国似乎比俄罗斯人更看重新疆,不然你们不会承认阿古柏政权,官方文件及报纸也不会称阿古柏为国王且向那里派出公使,更不会把武器源源不断地往那里运。”

  威妥玛似乎早料到刘锡鸿会有此一说,马上说:“不错,刘大人所说全是实情,但那只是为了抗衡俄罗斯。因为那里紧邻印度和阿富汗,我们决不能容忍俄罗斯的势力浸透到新疆,从而威胁大英帝国的利益。”

  兜了半天圈子,说到头还是为了自己。众人看穿了威妥玛的底蕴,不由生气,黎庶昌忙说:

  “新疆是我们国土,怎么容许你们在那里角逐较劲呢?我相信左帅一定会把那里的局面收拾好,到时所有外人恐怕都不能赖在那里不走了。”

  威妥玛笑了笑说:“这个,刚才我已说了,黎大人不要一厢情愿才好。”

  郭嵩焘看出威妥玛是有所希求而来,于是缓缓言道:“威大人说得头头是道,想必不只是为了向我们炫耀关于新疆的知识而来吧?”

  威妥玛哪是为说教而来呢,他是肩负了外相的使命而来的。此时火候已到,他踌躇着正要下说词,不想就在这时,又是凤仪从外面拿来了当日报纸,摆在面上的《泰晤士报》在头版用显著的字体排出一条新闻:

  “中亚哲德沙尔罕国求和使者赛义德•牙库甫己于昨日到达伦敦”

  ——原来在楚军的猛烈攻势下,南疆的阿古柏已感到末日来临,为此他特派出自己的外甥赛义德前往土尔其求援,不想土尔其的统治者哈里发此时正忙于对付塞尔维亚人和俄国人,根本没有力量顾及远在新疆、被他封为“埃米尔”的阿古柏。赛义德无望,只好远走英伦。

  这一来,威妥玛造访使馆的目的便更明显了。刘锡鸿听张德彝当众念完这条消息后,立即质问威妥玛道:

  “威妥玛先生,以前你说你们向南疆遣使是为了保护侨民,那么,今天接纳这个赛义德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伦敦也有浩罕的侨民?”

  这一问确实让威妥玛不好回答,他只好亮出底牌,说:“没错,这个赛义德•牙库甫确已于昨日到达伦敦,但他是为了和平的目的而来——南疆的那个你们深恶痛绝的汗,欲挽我们出面,和你们议和,只要你们停止对南疆的军事行动,他愿永远臣服在你们大皇帝脚下,就像越南和朝鲜一样,奉大清为宗主,不但永为藩篱,且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如果你们愿意化干戈为玉帛,议和的具体细节赛义德愿直接和你们谈。”

  一听威妥玛确认此事,众人惊诧之余,不由议论纷纷,大多持反对意见。刘锡鸿、黎庶昌斥责尤厉,认为英国政府随便接纳一个主权国家的叛匪是不友好的行为;阿古柏只有投降认罪别无出路。

  这中间只有正使没有作声,威妥玛看在眼中,乃抛开刘锡鸿等人转向郭嵩焘问道:

  “郭大人,他们虽说了很多,却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这就是这个阿古柏已在新疆有效地统治了近十年。你们必须通过艰苦的战争才能收复,而且,就算收复了也不一定能长治久安。你们的孙子兵法上不是也说了,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吗?”

  一听这话,郭嵩焘不由心动。从威妥玛进来,听其言观其形,郭嵩焘早猜到了对方来意,之所以迟迟未搭腔,是在思考——威妥玛的分析,确与李鸿章的海防之议暗合,他虽未参预那次辩论,但却认同李鸿章之议。眼下远在伦敦,不知新疆的实况,心想,我军若真能顺利拿下南疆尚可,若战事拖延,将士疲惫,兵连祸结,国家更加不堪;就此止步,消兵戈而弭战祸未尝不是办法。于是他用较为平和的口吻说:

  “威妥玛先生,使者远在伦敦,对南疆的情形不清楚,且未奉朝廷谕旨,无议和之权。再说,伦敦也不是受降之地。不过,本公使愿将贵国政府之意代为转奏朝廷。”

  郭嵩焘此说,远不及众人词意严正,但却也明显地拒绝了威妥玛的要求。威妥玛见此情形,知道一时难以说服正使,只得怏怏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