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难万难,郭嵩焘终于踏上了西去邮轮“大矾廓号”。
此刻,这艘悬挂了大清帝国黄龙旗和大英帝国米字旗的远洋客轮已驶出了长江口,来到大海上,随着夜幕的降临,十里洋场的上海那繁星一般的灯火已化成了一片红云,渐行渐远,慢慢为黑暗所吞噬;喧嚣的街市声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声、涛声,四周是那么寂静和空旷,站在甲板上眺望,眼前漆黑一团,除了一不知名的小岛上有座航标灯发出忽闪忽闪的光,向人们显示时空的存在外,人,就如回到了混沌初开的洪荒时代……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更浓了,天空中不时飘来片片雨丝,沾在他脸上,凉沁沁的。身后的小妾梁氏终于耐不住了,挨上来柔声细语地说:“老爷,我们真的是要到九洲外国去吗?”
梁姬的语调有些兴奋,终于感染了他,于是转过身来,颇有兴致地拍拍她的肩,说:“是啊,我们眼下正漂洋过海去九洲外国,你怕吗?”
“有老爷在,奴才我怕什么?”梁姬一高兴,把身子紧紧地挨上来,把头偎在他怀中。他不由也兴奋起来,忙把她那一双冰凉的小手抓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说:“不怕就好,我会照护你的。”
说着,他似乎记起了什么,乃用调侃的语气唤着梁氏的乳名说:“槿儿,你怎么仍是老爷奴才地叫呢?”
她有些为难地说:“我已经习惯了,好难改口的,再说怎么称呼也不打紧的。”
一听槿儿提到习惯,郭嵩焘不由皱起了眉头……
在他们的护照上,槿儿的身份是公使夫人。为了这个头衔,使团翻译马格里在为他们办护照时还颇费踌躇。据马格里说,泰西多是基督徒,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在他们的字典里是没有媵、妾、偏房、外室、如夫人、小老婆、姨太太这类名词的,要么是夫人,要么是情人,不然只能填一个奴仆。本来嘛,上帝创造人类时,便只一个亚当一个夏娃,多妻制是不道德的邪教徒所为。
他左右为难,真没料到此番出使,阻力重重,困难重重,在那千难万难中,最后还有这么个难题目。
而马格里不管这些,连连催他发话。
这个英国佬虽能说一口流利的华语,但对中国传统道德和朝廷的典章制度不甚了了,见他尚在犹豫,竟槿儿身份一栏自作主张地填上“夫人”二字。
郭嵩焘为此颇有些不安,离京前及后来在天津、上海向方方面面的人物辞行时,他都一直避免提到挈内眷同行的事。
马格里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说公使当然是要携夫人同行的。在他们泰西,在上流社会,有夫人陪同更受人欢迎,因为他们尊重妇女。再说,尊夫人温柔美丽,待人彬彬有礼,一看便知是个很有教养的贵妇人,若出现在交际场合,一定会获得好评。
他只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后来,马格里听见槿儿在他面前自称奴才,不由大摇其头,连说不行不行,夫人怎么可自称奴才?一旦让人听见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于是又请教马格里,马格里提议他们互称大令。
当郭嵩焘告诉槿儿“大令”的意思是“亲爱的”时,槿儿一下脸色血红,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说不行不行,太肉麻了。
他也觉得肉麻,便说你自称“我”,称我为“先生”算了。
槿儿也觉这个称谓是可以接受的,但有时仍改不了口。
现在,槿儿又提到习惯了,此时的他不知怎么对这回答听着不太顺耳——习惯,似是人人都有的,很难改变,但认真想来,它也把几千年来的陈腐俗套固定了。这以前他便想改变某些习惯,却深知摇撼之难。不是么,身边人连一句口语也难改呢!
想到此,他微微叹息,微微摇头。
这情景,槿儿也看在眼中了,嘟哝说:“原以为到了九洲外国便要随便些,没想到洋人规矩也不少。”
雨,渐渐下大了,他们携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间头等舱,装饰得十分豪华考究,一种异国情调让他们踟躇不前。尤其是槿儿,她一眼就瞅见对面墙上有一幅洋画十分刺眼——那是一群在青草池塘边洗澡的洋女人,全都一丝不挂,嘻嘻哈哈地拨水嘻笑,女人身子纤毫毕露,十分逼真,在室内强光的照耀下,好像自己也置身其中。槿儿不由肉麻心跳。
“这不是要下地狱的吗?”她惊叫起来。
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城隍司的壁画上,才能看到这样的画,但那是正在地狱受惩罚的恶人,一个个赤身露体,一边的郭嵩焘却显得沉静得多,他笑道:“这也是洋人的习俗,据说在泰西,越是庄严神圣的地方裸体画越多,教堂的天花板及四壁几乎全是的,且不但有画的,还有石头刻的、木头雕的、泥巴塑的,今后你看得多了,自然不怪了!”
“不怪?”槿儿羞答答地嗔道:“女人这么一丝不挂,那些个大男人见了不知会怎么想?”
他知槿儿一下转不过弯,只好耐心开导她,槿儿却说:“洋人真不要脸,什么好东西不能画,却偏偏要画这个,那教堂不是洋和尚、洋尼姑们住的地方吗?想必也供奉洋菩萨的,也不怕亵渎了神灵!”
瑾儿转身从箱子中翻出一块黑绉纱,想了些办法才把这幅画遮住,然后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又双眼望着老爷说:“我看洋人男女之间不成体统的事只怕多得很。就在我们东土,他们来衙门谈公事,有时也带女人来,且当众勾肩搭背吊膀子,若在自己的国家,只怕还有更肮脏的事呢!”
郭嵩焘说:“洋人毕竟是洋人,泰西也不比远东,何必要讲求一致?不过,既然领了差事,飘洋过海去了九洲外国,就只好随和些,先不要这也不是那也看不惯的,若惹恼了洋人,差事办砸了,回去可不好向两宫太后、皇上交代。”
槿儿这才不再嘀咕。
她想:自从拜命出使,老爷就常常一时欢喜一时愁,常常一人呆在房中抽闷烟,老爷的心事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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