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之衰




  衰世耶

  龚自珍是个酷评家。嘉庆二十、二十一年间,他写了二十幾篇酷评,称《乙丙之际着(塾)议》,第九篇讨论治世与衰世,出语冷峭,堪称其中最酷者。其首曰: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尟君子也,抑小人甚尟”;

  自珍认为,所谓治世,所谓衰世,光从表象是看不出来。衰世之文章固不乏正大典雅之作,衰世之定名树义也能堂皇冠冕,衰世之音乐不必全是“怨以怒”、“哀以思”的亡国之音,反而往往都具有“安以乐”的表现形式。这个道理不难明白,读者诸君去图书馆找一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大报要刊,择其头版首篇,盥手焚香,大声诵读;或购买幾张样板戏的影碟,摇头晃脑,随声附和,必也居然有身处治世之感矣。以此,自珍才会拈出一个“才”字,展开评论。治世与衰世,表象可以相同,本质却迥然有别,最主要的,就是治世有才,衰世无才。不仅庙堂、边阃无才相才将,即士农工商各界亦无才人,甚至,连小人都没了小聪明,全是一帮钝贼蠢盗,如坊间电影所谓“技术含量太低”也。然则,世之治与不治,究视乎其人之才与不才;那么,衰世之所以形成,竟是个遗传学问题:与“才”有关的基因都发生突变,遂生出满世界的无才之人?自珍曰:非也。他说:

  “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

  原来,造物者向人世提供各项资源,俱有保留;惟天之生人、天之生才人,最不吝啬,不论治世衰世,都会生出一批才士与才民。而世之有时而治,有时而衰,其原因全在乎斯世所以待才之道。治世,不用说,人尽其才。衰世呢?则一才甫出,“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所谓“戮之”,不是说肉体上消灭,而是在精神上进行摧残,只要写帖子骂他、戴帽子压他、斜着眼睛瞧他,才人也就被“戮”掉了。而且:

  “其法亦不及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

  “戮其心”者,就是诛心大法,此法非吾国独有,然论此法之百代相传、发扬光大、愈演愈烈,则四海以内、万国之林,似无出吾国之右者。大家小日子都过得好好的,你凭什么就忧愤啊、思虑啊、要作为啊、要讲廉耻啊、要去渣滓啊,你有病啊?有病就得给你治,病得不轻给你慢慢治,三年也罢,十年百年也罢,不把你给治好了,还真对不起这诛心大法。当然,治好了病,才人也就被“戮”没了。因此:“才者自度将见戮,则蚤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蚤夜号以求乱”。衰世之才人,死路一条,所以,他渴望治世早日来临。左等右等,等不来治世,他心一横,便日思夜盼以求乱世了。乱世固然不好,但至少有机会发挥他的聪明才智,至于随乱世而来的血海骨山、抛妻别子,便匪所思存、无暇计及了。

  然自珍此段酷评终是寓言体,而非观点鲜明的时评。孔子说:“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吾人翻开历史书,便可知道,早在自珍写下这段“空言”以前,“悖悍”的白莲教便已做过一桩“深切着明”的大事,大清的天下早非治世,亦已结束衰世,实已迎来了乱世。

  治世乎

  清圣祖(康熙)在位六十一年,其孙高宗(乾隆)践阼之初,便发下大愿:“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有逾皇祖纪年之数”。这算是孝道之一种;例如,老爸在世没尝过冰淇淋的滋味,儿子有机会吃,按理即当拒绝——否则,口体之享受“有加于先人”,大不孝矣——然形格势禁,也有拒绝不了的时候,这时,就得痛哭流涕,说幾句伤心的话,这才好抡圆了猛吃。九五之尊,其滋味远胜于冰淇淋,因此,高宗执政六十年一满,虽然实践了诺言,将宝位传给嗣子仁宗(嘉庆),但是,一口冰淇淋也不吃,他还是做不到。于是,“自称太上皇,以遂初元告天之本志,初非欲自暇自豫、深居高拱,为颐养高年计也。是以传位之後,朕日亲训政”。这个理由冠冕得很:我退下来,是为了表示对祖宗的尊敬;我退而不休,则是服从革命工作的需要。只是这么一来,继任为皇帝的仁宗就不好调整心态了。若仍为皇子,那就什么事都好说,自有一套皇子的规矩照着做;可名义上做了皇帝,却又得不着皇帝的实权,上面压着个太上皇,边上还有个和中堂(珅),名实不符,故步全失,进退为难,情何以堪?基层群众往上看,全是领导,虽有大小之别,究属同一本质,不太容易看清大小各位领导的苦衷;而一直在高层徘徊的领导们,则深深知道排名这个东西,一位之差,幾若天壤。第一就是第一,除了第一,什么都不是。皇帝是什么?皇帝是“予一人”也,要是这“予一人”边上并排站着人,甚至上面还坐着人,那叫什么皇帝?以故,自高宗内禅到驾崩这三年多时间,仁宗过着一种“动心忍性”的生活。做人难,做接班人最难。君不见林副统帅“动心忍性”的涵养功夫太差,接班人做不下去,索性坐飞机一头撞死在大漠?吾人平头百姓哪里体会得到这种不胜寒的高楼滋味?

  忍了三年,老爸一死,仁宗就不客气了。怎么讲呢?高宗认为,在他治下,大清国版图扩充、人民安定,是个不折不扣“已治已安”的盛世。而实际上,自乾隆三十九年起,白莲教就一直没消停过;嘉庆元年正月初一举行内禅大典,二十馀日後,四川、湖北便发生教众暴动,其势且蔓延不止;此时前後,贵州苗疆也酿发大乱。就凭这两件大事,高宗晚年,怎么称得上“太平盛世”呢?可他偏生嘴硬,将之视为癣疥之疾,说什么“朕追随列祖在天之灵,庶无遗憾”。仁宗要是随声附和说前朝是治世,那两大股“逆贼”算怎么回事呢,难道说是自己是扫帚星下凡,一上台就把治世搞成了乱世?所以,他没办法跟他爸客气,他得撇清。

  当然,要撇清,还得注意手法,毕竟高宗是他老爸,不能像赫鲁晓夫那样翻脸不认人搞什么政治清算。然而,仁宗似乎也曾萌发过写一份《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後果》的念头。高宗薨,国史馆的《高宗实录》便修订完毕,请仁宗审定。其时,仁宗正为如何处理老爸的“政治遗产”——“苗乱”和“教匪”——大伤脑筋,看到《实录》里面全都是歌功颂德的肉麻话,特别生气,便想让史官修改一下。纪昀测其意,以言讽之,曰:“臣服官数十年,无敢以苞苴进者,惟戚友请臣为其先人题主或铭墓,虽厚币辄受之”;仁宗一听,想:也是啊,入土为安,人死为大,损幾句老爷子又有什么用呢。遂曰:“然则朕为先帝推恩,何不可之有?”这么一来,既推恩其父,则不得不问责其臣,黑锅总得有人背嘛。于是,有这么一段新政宣言:

  “我皇考临御六十年,天威远震,武功十全。凡出师征讨,即荒徼部落,无不立奏荡平;从无经历有数年之久、糜饷至数千万两之多,而尚未蒇功者。总由带兵大臣及将领等全不以军务为事,惟思玩兵养寇,借以冒功行赏,寡廉鲜耻,营私肥橐”;

  皇考六十年的英名总算保住了,高宗九泉之下,也应伸出大拇指赞叹一声:乖儿子。只是接下来仁宗这二十五年的天子生涯可就悬了:嘉庆九年,白莲教之乱方告平定;十一年,苗疆之乱平;十四年,南海海盗肃清;十八年,畿辅天理教起事,杀进紫禁城。可以说,仁宗之任期,无日不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满清列帝中,论心神恍惚、不安于位的程度,除了他的孙子文宗(咸丰),当以仁宗为最。然费尽心神,到处灭火,後人对他的评价却还没一句好话,如这一句:“读嘉庆二十五年之史,所差强人意,仅诛和珅一事耳”。吾人细绎此中曲折,不得不叹息,仁宗遭遇如此不堪,都得怪他那个好大喜功、讳言灾乱的老爸。谁曾想接踵治世而来的竟是这么个世界呢?然委屈更甚于仁宗者,犹後继有人,此人即高宗之孙、仁宗之子——宣宗(道光)。

  乾隆自谓“治世”,嘉庆则被龚自珍称为“衰世”,到了道光,若不出现“乱世”,那天下之“蚤夜号以求乱”的各路“才者”怎么会答应?此亦历史之长期合理性之一种罢。

  乱世也

  天子者,代天育民;反过来,天子也可以代天杀人。这就是天赋帝权中最重要的一项。然大概而言:一些开国之君,兴起于草莽,篡夺于宫禁,不得已亲自动手杀人;以及一些性情残忍,视法制程序为虚设的暴君,偶尝手刃臣民;除此以外,有过亲手杀人经验的帝王,史上并不多见。宣宗拜天理教之赐,得以厕身于此一稀见行列;且不杀则已,一杀,便杀了一双。事情发生在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天理教徒攻入紫禁城,在养心殿外与旻宁(那会儿还不能称宣宗)邂逅,旻宁“枪毙二贼,馀贼溃散,乱始平”。事闻,文宗表扬他“忠孝兼备”,赐封“智亲王”,顺便将他的火枪赐名为“威烈”。除了这次“杀贼”,宣宗继位後还有一次“杀人”经验。某夜,宣宗在乾清宫,盛怒,立招值班侍卫王入宫,亲授宝刀,令太监带路至某宫某室,于床上取一宫眷首级来复命。为什么杀,杀了谁;已不可考。然钦赐宝刀,又命提头来见,此与亲自动手无甚区别。即此观之,宣宗之性格颇有幾分侠动之气,似与旧史定论所谓“恭俭宽仁,守成令主”有些出入。

  “守成”一语,其为褒义抑为贬辞,视语境而定。如,萧规曹随,曹参即“守成”者,此可谓褒。而宣宗继统为政,不论国内之民乱,单说鸦片战争之割地赔款,即已是“守成”失败。而《清史稿》犹称之为“守成令主”,则知其为委婉的批评,而非实在的赞许。且《清史稿》论其处理鸦片战争一事,曰:“当事大臣先之以操切,继之以畏葸,遂遗宵旰之忧。所谓有君而无臣,能将顺而不能匡救”;则又是“为尊者讳”的曲笔。盖“先之以操切”者,并非“当事大臣”,而是宣宗自己。宣宗对“夷人”的态度,虽非抱有极度狭隘的“民族主义”,如其孙穆宗(同治)然,而论“怀柔远人”手段之圆滑,则远逊其祖高宗。他的“操切”,屡见于亲笔批答之朱谕。如道光十九年九月,林则徐击毁英舰,奏捷,宣宗批曰:“不患卿等孟浪,但患过于畏葸”;则徐折内建议:“(此役後,英人)苟知悔悟,尽许回头”,宣宗不以为然,批曰:“不应如此,恐失体制”。此种举动,难道不就是“操切”?再看究竟是谁“继之以畏葸”。英人不得逞于粤,乃转道浙江,陷定海,并驶临大沽口,又游弋于山东、奉天间。宣宗竟以此归罪则徐,曰:“不但终无实际,又生出许多波澜。思之何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则徐不过两广总督,浙江、直隶等地战守,他如何负责?随即诏革则徐职,代以琦善,并命沿海各省:凡英船经过或停泊,不必开放枪炮。此後事态发展,众所周知,毋庸赘述。不谓宣宗“畏葸”,可乎?欲战,则修守备、调兵将、筹粮饷;欲和,则派代表、讲政策、开会议。世间最误事者,莫过于在和战之间摇摆不定:始则不揣己力、不明敌势,一味孟浪求战,偶获小胜,便志得意满,谓蕞尔小夷不足平;一遇挫败,则又方寸大乱,甘词厚币,腆颜求和;和议一成,稍足苟安,乃效法鸵鸟,只要“夷人”不来聒噪寡人,寡人便当他不存在;偏生“夷人”好事,今日增口岸,明天派教士,遂一忍再忍;或至某日心绪不佳,忍无可忍,便又来一个浪战-战败-求和的循环。此後,第二次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庚子对各国宣战诸役,莫非如此办法,亦莫非如此结局。“先之以操切,继之以畏葸”,宣宗既开了这个坏头,其後,吾国近代史遂以“被侮辱与被损害”为基本调性,也就不足为怪了。

  然宣宗虽逃不掉“操切”与“畏葸”的指责,但是,自道光後期而造成“乱世”,以至误国、辱国乃至亡国,这份责任却不能由他一人承担。拙撰前述八旗流变,以谓八旗制度已由共和国体蜕变为特权福利体制,大部分旗人亦因此从活泼健悍之民族蜕化为颟顸无能的莠民;而此次战争自则徐撤职後,委任大臣俱为旗籍,事情办得一塌糊涂,恰可应验“有君而无臣,能将顺而不能匡救”这句评语。孟森则说得更为直接:“是役也,为满洲勋贵无一成材之试验。二百年控制汉族之威风扫地以尽,于清一代兴亡之关匪细也”。据此,则应将不遵父命、擅更旗制的清太宗,及尽革旗权、独尊君主的清胤禛,拉来同绑。而在乾隆一朝养成并茁壮终至乎不可收拾的贪贿、蒙混的官场作风,则是造成“满洲勋贵(乃至所有高官)无一成材”此一恶果的催化剂,因此,清高宗也应一并论罪。有此三大巨头顶罪,宣宗倒可以从犯之身减等服刑。太宗、胤禛事迹既如前述,请略述乾隆朝士风宦习之劣,以为宣宗减刑地步。

  乾隆一朝,当时人固以为盛世,嘉、道时人亦尝缅怀。自叹身处衰世的龚自珍未能免俗,曾作诗咏怀:

  “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两蹉跎。乾隆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

  乾隆朝不啻是自珍梦中的盛世。然自後世史家看来,乾隆一朝,盛则盛矣,而其衰败之迹实不可掩。钱穆总结出四条原因,以此解释乾隆中叶以後为什么会转入衰运,略谓:

  “帝王精神一代不如一代”

  高宗好大喜功,不如胤禛之励精图治;而胤禛刻薄,又逊于玄烨之宽仁。乾隆朝之所以後来居上允称盛世者,不过因国库之富远迈前代而已。康熙末,户部库存八百馀万两;雍正末,增长到二千四百馀万;而乾隆末,则增至七千馀万。此论清帝之才能品性,一蟹不如一蟹,自是实情;然窃谓此条须补充说明,方称圆足。

  假设——历史固无庸假设,为求说理明白,故不得不如此——高宗之精力至老不衰,高宗之勤政至死方休,高宗之宽仁克绍其祖,则乾隆一朝当继承并发扬康、雍两代的规模,渐臻于政治清明、财务健康、国防稳固、文化发达的太平盛世。此一假设,并非基于过度强调重要人物的“英雄史观”,而是建立在具体史实上的审慎判断。康熙一朝,撤藩,取台湾,治黄河,绥服蒙古、西藏,尊道学,重艺术,兴文教,文治武功,大有可观,清代盛世之意识形态与国防建设的基础,即奠定于此一期间。雍正一朝,有鉴于康熙晚期为政过于宽厚以致朋党大兴、贪风大炽的教训,乃汲汲于综核名实,刷新政治。“自古勤政之君,未有及胤禛者”,而始终如一,久且不衰。其所措施,对接踵而来之盛世最具意义者,则有二事:一为并地丁、停编审,一为定火耗、加养廉。前者确保中央财政收入不致因地方官的蒙混而受到损失,後者将地方官吏的灰色收入集中起来加以管理,提高全体官吏的俸禄水平,同时减轻了民众的杂费负担。因此,雍正中期以後,在最低限度与民争利的前提下,国家财政增收幅度加巨,从而为乾隆朝的“财政奇迹”奠定坚实基础。爱新觉罗弘历何幸,天赐如此佳祖、父,留下一幅大好江山,供他着锦添花,居然坐享盛世,号为令主?然若以前文假设之盛世作为评判标准,则知吾人今日所见之乾隆盛世,实在是名不副实。若是真正的盛世,怎么会出现这些情形:广泛的官僚腐败,全体的士风颓丧,巨大的财政亏空,遍地的民众暴乱?这个疑问,似非简简单单一句“帝王精神,一代不如一代”所能回答。

  郑鹤声尝论高宗之“治事精神”,谓:

  “高宗英武睿明,善承绪业,继康、雍二朝之馀烈,国内太平,乾隆六十年中,武功文治,并臻极盛。凡其所为,皆为开创而兼守成之事业,故高宗功业虽为康、雍以来休养生息之结果,实亦由于自身之励精图治、发扬光大之力也”;

  这是後人的揄扬,高宗自己亦对之无愧。他奉“为政之道莫先于勤”为座右铭,律己律人,尝屡责群臣贪睡晚起,贻误公事:

  “凡朕御门听政,辨色而起。每遣人询问诸臣会齐集否。数次之後,始云齐集。即今日亦复如是。诸臣于御门奏事,尚且迟迟後期,则每日入署办事,更可想见”;

  又云:“近见各部奏事,率过辰而至巳(按当今日晨七时至九时之间),朕昧爽而兴,惟流连经史,坐以俟之而已。此岂君臣交儆、勤于为治之义耶?”

  “辨色”、“昧爽”,都是天刚亮的时分。高宗这么早就起床视朝,是否有故意为难或曰矫情的意思?非也。《礼记》:“朝,辨色始入”;《尚书》:“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可见,高宗正是严格遵守儒家规定的帝王之学。反之,大臣们却跟不上他的节奏,“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诗?齐风》),反教皇帝“坐以俟之”,这可成何体统。然即此可见高宗勤政之一斑。

  观其自述及後世史家传述,可知高宗之“帝王精神”,不论主观客观,不论细节大概,都不逊色,且足多者。但是,吾人对他的评价却低于其祖、父,对他的统治也终不满意,甚而连太平天子的荣誉称号也不愿授予他。为什么?理由说来既简单,又有趣,只怪他命太长、寿太高也。高寿、考终是“五福”之二,高宗兼而有之:享年八十九,在位六十载;其福居二千年帝王之首。然庄子早藉尧帝之口,讲过一番“寿则多辱”的道理;高宗之长寿,适足辱国。帝王再如何伟大,也逃不过每况愈下的生理机制。常人一过六十,精力日衰;帝王因早年训练有素(清宫的皇子教育还是很严格很有成效的),又长年养尊处优,其治事之年或能较常人为延长。然不论如何,皇帝年逾七十,再要日理万机,怎么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了。力既不足,犹念念不忘“乾纲独断”,大事小事一把抓,则自辱、辱人以至辱国,不问可知矣。举个例子。

  乾隆四十六年,“古稀天子”亲自纠办一桩文字狱,对前大理寺卿尹嘉铨处以“绞立决”。嘉铨造了什么“文字孽”,惹得天颜震怒如此?从降罪诏中摘录一条,以观大概:“朕御制《古稀说》,颁示中外,而伊竟自号‘古稀老人’!”按:“古稀”一词,典出杜诗“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之二)之句;观高宗之意,此语之专利权竟已转为彼有,臣子虽年逾七十,亦不得僭称“古稀”矣。我有个侄子,不满两岁,长辈都叫他“宝宝”,他亦自称“宝宝”,偶然听得长辈称其它小孩为“宝宝”,他便愀然不乐,嚎啕大闹。高宗珍爱“古稀”称号,不欲与人共之,与予侄欲独专“宝宝”称号之心意略同;老小老小,其谓是欤?予侄固不可治国,“稚态”可掬之高宗,独能治国乎?是故,有论者曰:“有制裁之臣民,享高年或可言福。无制裁之帝王,享高年恒足为祸”。

  “恒足为祸”之“恒”字,就是没有例外的意思,也是尊重自然规律之意。这层意思,高寿帝王并非不能认识。高宗他爷爷就说过一段很感伤的话,既叹息保持“帝王精神”之不易,亦示囿于政体非竭力行之不可的不得已。其词“惓惓丁宁”,甚繁复,实为预撰之遗嘱,今择其要者转述如下:

  “自昔帝王多以死为忌讳,每观其遗诏,殊非帝王语气,并非中心之所欲言。此皆昏瞀之际觅文臣任意撰拟者。朕则不然。今豫使尔等知朕之血诚耳。今朕年将七十,子、孙、曾孙百五十馀人,天下粗安,四海承平,虽不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但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该括耶?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後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一人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岂臣下所可比拟?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而归,抱子弄孙,犹得优游自适。为君者勤劬一生,了无休息,‘鞠躬尽瘁’,诚谓此也。昔人每云:‘帝王当举大纲,不必兼总细务’;朕心窃谓不然。故朕莅政,无论巨细,即奏章内有一字之讹,必为改正发出。盖事不敢忽,天性然也。朕今气血耗减,勉强支持,脱有悮万幾,则从前五十七年之忧勤,岂不可惜!朕之苦衷血诚,一至如此。每览老臣奏疏乞休,未尝不为流涕。尔等有退休之时,朕何地可休息耶!”

  年届古稀,要做到“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幾不可能;但是,“尔等有退休之时,朕何地可休息耶”?这就是高寿天子的两难之局。此局实无法解决,除非换一套制度,让适龄皇帝依制退休。然君主专制实行二千馀年之久,谁能摆脱这种历史惯性?玄烨纵是伟人,其智勇亦不足语此,故不得不在两难之间勉力支撑,徘徊等死。幸亏他死得还算及时(卒年六十九),令誉得以保全。高宗则不然,当望九之年,秉衰耄之质,犹欲“万幾皆出自裁”,而其智其力,实不足裁一事,遑论万幾,终至晚节不保,贻祸家国不浅。他于统治六十年之际内禅退位,谓不敢迈越其祖;若更能早死二十年,生前臻于至治,身後享有令名,岂非甚善?设语虽涉荒唐,其义可深长思也。

  以故,钱氏之语,不妨改作“帝王精神,一年不如一年”,更为妥贴。然此犹就主观欲作好皇帝、客观亦具做好皇帝之能力者而言,若不幸邂逅二十馀年不一上朝如明神宗者,则“帝王精神”根本无从谈起,其盛衰亦不可问矣。因此,最好的办法,是毋庸对“帝王精神”下注,而令一国之民尽陷于前途未卜的赌局。只是,在清帝逊位、民国肇造以前,欲谈吾国历史,还真没办法舍“帝王精神”不谈,不仅要谈,还得大谈特谈。此亦钱氏总结清运何以由盛转衰,第一条便举出“帝王精神”的原因;不是他老人家思想保守,有什么帝王情结,而是历史实况如此。若避而不谈,却去讲一些人民创造历史的套话,那反而不是尊重历史的态度。

  “满族官僚日益贪污放肆”

  按:此称“满族”,不若改用“旗籍”。盖旗籍分满、蒙、汉三种,“贪污放肆”之徒,虽籍隶满洲者最众,其馀二族亦不少见,然则欲求指称之准确,舍“满族”而标“旗籍”,方为允当。此外,关于“旗”、“满”之用法,窃犹有说,请略述之。

  清代国内之最大矛盾,习称“满汉矛盾”;晚清末年,革命思潮兴起,其中,以种族革命相号召者最为风靡,其宣传即借“满汉矛盾”发其端。例如,孙文尝云:“满清以建州贼种入主中国,夺我土地,杀我祖宗,据我子女玉帛……要之,今日非废灭满清,决不足以光复汉族”(光绪二十一年);後来,将这个意思简化为一句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光绪三十二年)。观其意,竟视满族为外国之人,而浑不计及清太祖以前之满洲,“受明之恩遇最厚”,固尝授官设职,以“属夷”待之,实非外国可比也。然当时之人激愤以久,不暇细审,并未觉得这句口号有何不妥。逮民国建立,满族既为国民之一部分,犹欲“驱除”,未免不中情势,于是,就有了新的说法,谓:“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民国元年)。数月後,袁世凯发布临时大总统令,则称为“五族共和”。自此,“满汉矛盾”问题在官方层面得到了妥善解决。然私家著述,犹念念不忘“夷夏之大防”,及元、清两代“汉官威仪”扫地以尽之恨,一遇机会便痛詈蒙古、满洲为“异族”、“外夷”者,钱穆即是其一。

  钱撰《国史大纲》,为史学名著,而第八编《清代之部》,第一句话便是:“明太祖驱除蒙古後三百年而满洲入主,为中国近代史上狭义的部族政权之再建”;既曰“再建”,则我们翻到第七编《元明之部》,看他怎么定义元朝:“蒙古民族入主中国,中国史开始第一次整个落于非传统的异族政权的统治”。一则曰“狭义的部族政权”(清),一则曰“非传统的异族政权”(元),下笔虽略有轻重,而鄙夷愤慨之情,溢纸而出。若照钱穆自己定下的规矩,他这种表达,是十分不恰当的。《国史大纲》篇首云:“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二、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自注:“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试问,元国与清国,其为中国乎,抑为外国乎?元国与清国之历史,其属“本国以往历史”范围耶,抑属“外国史”范围耶?起钱氏于地下,问之,必答曰:其国,中国也;其史,“本国以往历史”也。然则,何以对元、清两代,即以“异族”、“非传统”定义之,并不“附随”一种“温情与敬意”,似谈外国史者?钱氏此种论调,以今语批评,可谓政治不正确(PoliticallyIncorrect)。出于一己之见,谓不乐元、清,不喜欢蒙古人、满洲人,是言论自由、思想自由之一种,不妨坚持。而作为史学家,濡笔临纸,犹持此论,则一方面不能自圆其说(“异族政权”何必编进国史?),一方面有悖于汉、唐以来即已形成的民族融和之趋势,于学术之理、政治之义,俱有未达。

  而且,族群成见太深,还会影响对历史的分析,甚而得出偏颇的判断。即就钱氏“满族官僚,日益贪污放肆”之论而言:不但“满族”一词的用法不够准确,揆诸史实,这两个字竟应从句中删去,方称得上实事求是。据《清实录》与《清史稿》记载可知,乾隆六十年间,贪贿之案幾年年都有发生,确实称得上“日益”“放肆”。但是,若对六十年间贪官之民族属性进行统计,我们将发现,“满族官僚”人数所占比重并没有大到可以独享“贪污放肆”之名的程度。为便于阅看及控制篇幅计,兹于六十年贪案中撷取按察使(文职正三品)、总兵(武职正二品)以上大吏,以在旗与否划分为两大类,编制下表:

  旗籍满洲傅鼐、萨哈谅、喀尔钦、鄂善、鄂弥达、常安、鄂乐顺、恒文、保德、阿思哈、鄂宝、和其衷、高恒、普福、良卿、秦璜、阿尔泰、彰宝、富德、高朴、勒尔谨、索诺木策凌、国泰、国栋、富勒浑、福崧、伍拉纳

  汉军卢焯、杨廷璋、李侍尧、郝硕

  非旗籍俞兆岳、刘於义、赵宏恩、王士任、岳濬、吕守曾、帅念祖、朱荃、庄有恭、杨灏、蒋洲、李因培、方世儁、钱度、王亶望、于易简、陈辉祖、李封、陈淮、闵鹗元、浦霖

  因贪案伏诛或赐自尽者,以加黑字体标示。

  据表可知:旗籍贪官计三十一人,非旗籍计二十一人,各占比例约为59.6%和40.4%。若只论满族,不论旗籍(即剔除汉军人数),则满族贪官仅占51.9%,是则满、汉贪官,半斤八两,难分轩轾。那么,“满族官僚日益贪污放肆”的判断绝不正确,已不待辨。此外,因贪案被处以极刑(斩、绞或赐自尽)者,于旗籍中所占比例为74.2%,于满族中更高达81.5%,远较非旗籍之52.4%为多;由此又可以引出另外一个话题,即清帝虽在福利、仕途上优待旗人,然对其中之不肖玩法者,所行处罚往往较非旗籍人士为重。王闿运尝云:

  “朝廷用法,严于满臣,以为优礼汉人,亦以为不足责也”;

  即是对此清廷“家法”的中允评价。旗制改革後,皇帝成为八旗的唯一“主子”,一方面,他对旗人具有一份家长般的爱护,一方面,他对其中的害群之马又极为厌恨,爱深痛切之下,遂出现“用法严于满臣”的现象。而在另一方面,清廷对汉人的统治,虽未遽如闿运所言,可称“优待”,然亦非清末革命党人宣传所谓“苛待”者。孟森云:

  “清自入主中国,谓其为异族战胜而来则是矣,谓其如何苛待汉族,则较之历代本族之君主,亦未见专制之加甚。且君无甚昏甚暴之行,若明之正德、天启诸君,清所未有也。谓私厚于满洲,则亦与明之私厚于宗室等也。明之横征暴敛,未乱之时.有万历之矿使、税使;既乱之後,有万历至崇祯之累次加赋。清则以明为鉴,而‘永不加赋’之祖训,子孙竟能永守之也”;

  他对清代统治的看法,迥异于钱穆。二人俱为史学名家,且俱深有造乎清史,何以凿枘如此?伯牛不自量力,试作调停。孟森考察清代国民所受待遇,认为与此前的“本族”统治相比较,其优劣厚薄并无重大区别。钱穆所注意者,则在于汉族士大夫在清代统治中蒙受了不公平待遇,远逊于宋、明两代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风光,用他的话说,就是:

  “清代一代,仍然像是士人政权,仍然说政权该交付与读书人。这是中国传统的政治理论,满洲人也了解,并不曾正式反对这理论。他们只在此理论之下,另用一种法术,把满洲部族来凌驾中国读书人”;

  即使如摊丁入亩、永不加赋这样的良法美意,他也认为不过是“一面箝制士大夫,而一面则讨好民众”的“法术”而已,“仅腾口惠,与确立一代规模之善政有辨”。

  在史实无争议的情况下,二人立论犹歧异如此,这种情状,可用一句俗谚形容,曰:屁股决定脑袋。孟森所持立场,重视民生;钱穆的立场,则在乎士气。更通俗、更时髦一点,则可说,孟森是草根一族的代言人,钱穆是智识阶级的传声筒。孟森若谓:民以食为天,只要有饭吃,谁当皇帝都一样;钱穆则曰:生存权固然重要,而参政议政的“天赋士权”更重要。各所代言之社会阶级不同,宜其所言格格不入,然则,何以调停?窃以为,调停之法,莫过于和稀泥。和稀泥之法,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仓廪实,衣食足,是物质文明建设,是民生;礼节荣辱,是精神文明建设,是士气。从句法上看,民生、士气有个先後次序;自统治逻辑而言,则是个互动的过程。因为,紧接“仓廪”一句,管子便说:“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四维者,礼、义、廉、耻也(亦即“知礼节”、“知荣辱”),“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可见,仓廪衣食,礼节荣辱,于一国之兴废存灭,幾具同等重要性。然则,孟、钱二人之论,分则各有所偏,各有所失,合则庶幾为客观平允的判断。

  康、雍治下,国民生计较诸明、清鼎革时,确有改善。继之以乾隆,坐享前代政治遗产,居然盛世。然贪风炽烈,所搜刮者莫非民脂民膏,民生困苦,日逾一日;乃不察隐患,文过饰非,借文字狱以催折士气,编四库全书以遏制思想、学术之自由。于是,仓廪渐虚,衣食渐绌,礼节荡然,荣辱淆然,盛世徒有虚表,後世之乱从此酝酿矣。

  “汉人志节日衰,吏治日窳”

  汉族读书人盖皆认同曾参之语: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远乎?”

  并以之作为“士”的“原始教义”,二千年来,遵行无违,故余英时曰:

  “根据西方的标准,‘士’作为一个承担着文化使命的特殊阶层,自始便在中国史上发挥着‘知识分子’的功用”。

  前揭孟森之语,谓孔子学说足为万世师表,既能赞成帝制,又隐含制衡之意;与此合观,即知钱穆所谓“汉人志节”,究指何物。而乾隆朝之士风,扫地无遗,洪亮吉对此作过一番生动的描绘:

  “士大夫渐不顾廉耻,百姓则不顾纲常。然此不当责之百姓,仍当责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见,十馀年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有大学士,七卿之长,且年长以倍,而求拜门生为私人者;有交宰相之僮隶,并乐与抗礼者。太学三馆,风气之所由出,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有人前长跪以求讲官者。翰林大考,国家所据以升黜词臣,今则有先走军机章京之门,求认师生,以探取御制诗韵者。行贿于门阑侍卫,以求传递,代倩藏卷而去、制就而入者。大考如此,何以责乡、会试之怀挟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责小民之夸诈夤缘?辇毂之下如此,何以责四海九洲之营私舞弊?”

  士,或在朝,或在野,亮吉所论皆在朝之士。“为宰相屈膝”、“交宰相之僮隶”者,谓巴结讨好和珅;今语所谓“跑官”,情状与此略似。国子监、翰林院中的“夸诈夤缘”,则与今日报章不时揭露之“学术腐败”略同。总之,京师政、学之衰,俱因“士大夫渐不顾廉耻”而起。而国民“不顾纲常”,举国上下尽糜“营私舞弊”之风,其根源亦在乎是。欲振衰起弊,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士气必待在上者振作之,风节必待在上者奖成之”;今人谓依法治国,尤须辅以以德治国,其意庶幾在是。但是,在亮吉所处之时代,士气与风节是没办法振作与奖成的。因为,自满洲入主中原以来,对士气的摧折,一代胜于一代,迄于乾隆,论压制士人、禁锢思想,更是空前启後,不愧为“盛世”。所以抑制摧折之法,略有二端:一曰文字狱之愈演愈烈,此为当时政治上一大特点;一曰宰相制度之彻底沦没,此为君主专制发展之自然结果。请先述文字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