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填词情不老——皇帝跟士人究竟谁开谁的玩笑




  想要吃在皇帝身边工作这碗饭的,无疑得冒着很大的风险。众所周知的唐代大诗人李太白就是因写了三首《清平调》诗被人进谗,①并被所谓赐金放还的;而同样因填写有《清平乐》词的北宋人王观,却由于说出了“黄金殿里”的宫闱私秘,②且其用语对至尊无上的皇帝进行了揶揄嘲弄,这大大地惹恼了神宗的生母高太后,致使他那美好的前程当即被断送,并最终成了个“王逐客”。③

  要知道,这“王逐客”的词风却是学著名词人柳永的。而早些时候的柳永跟王观一样,也因“应制”而未能获取皇帝的欢心,遂成了另一位“逐客”,这可真是令人不得不大为感叹。

  使柳断送前程的词名叫《醉蓬莱》。那是因为当时极为难得的老人星出现在天空中,作为当时一心想要在皇帝跟前效力的柳词人,自然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时机,便十分高兴地吟诵起来: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机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声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由于当时这原名柳三变的词人柳永所写词句通俗易懂,而且它又饶有一种感动人心的力量与韵味,所以连处于皇宫里头的仁宗也很喜欢听他写的歌词,有时甚至在宴会上还要亲自歌唱。而现在,内臣知道面对描写这样重大事件的词作,如果由柳三变来制作的话,那真是最为合适不过了;而柳既然想通过这条途径取得皇帝的青睐,不用说,他自然也就更要用心去创作的。然而,事情却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当仁宗听到该《醉蓬莱》第一字“渐”时,就很不高兴了,觉得对此好事竟用这个有着迟缓意味的字,便有点不大对头。又听到“宸游凤辇何处”等句子时,这跟他当时写给老父亲真宗挽奠词里的句子也有相同之处,心中遂更为老大不快了;尤其在听到结尾那句“太液波翻”时,不觉龙颜震怒道:“为什么不去说‘太液波澄’?”只听“啪”的一声,柳这词稿就被扔到了地上。

  原本想讨取皇帝欢心,谁知拍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反而被踢得远远的。这对柳三变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而更大程度上的打击,则是他在参加科举考试之时,原本觉得自己这次应该心愿得偿了的柳三变,在放榜那天,他却又被“开涮”了。那原因主要是由于他曾填写过一首叫《鹤冲天》的词,该词说的是——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④

  该词跟柳其他一些词一样,也很快地就传唱到了皇宫中。但仁宗当时则因留意于正经八百的儒家学说,对那些专门用浮艳虚华文词构筑的作品却并不怎么看好;除非他那时正在玩乐。而柳这词又由于传唱颇广,对正经的考举却未必有什么“正面的导向意义”,于是,仁宗竟然有意要斥逐他了。他在放榜那天便对那专管录取的官员说了句:“此人不就是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吗?那又何必要来讨取‘浮名’呢?且去‘浅斟低唱’好了!”

  所谓“皇帝圣旨口”,就这么一句话,柳的命运顿时就被改换了。激愤之余的柳除了发发牢骚外,在封建时代的他又能怎样?但他毕竟跟一般读书人大不一样,当即竟激愤地在一快木牌上写着“奉旨填词柳三变”,一心给歌妓舞女写起歌词来了。仁宗听说起此事,却也只有苦笑,因为皇帝毕竟是所谓“金口玉言”之人,他也委实是说过那话的,遂只得任由柳这样“软弱对抗”着了。而许多老百姓则由于这事挺新鲜,反而同情起柳的遭遇来。至于歌女们却尤其高兴,因为她们从此就可以有幸得到柳的那些婉转动听而又通俗易懂的歌词了。

  只是后来,柳三变也终于变更名字为“柳永”,他这才考取了进士,没有受到皇帝和试官的“死克”,顺利地做上官儿。而柳永在做官生涯中,也为人们办了许多好事,那当然已是后话了。但皇帝和士人这般争斗,究竟谁是最后的“赢家”,很明显,在文学流传这事实上,真正的“赢家”只能是后来改了名字而且也真正能够垂名后世的柳永,绝非当年那个肆意剥夺士人功名权利的仁宗!因为柳永作品里所展现出来的真情,却是任谁也无法漠视的现实。历史就是如此残酷,同时也这么公平!

  按:① 清平调,《李太白集》作《清平调词三首》,互参拙著《唐诗故事·诗仙别有“清平调”》。② 此即为王观该词起句。③ 具见《能改斋漫录》卷17。④ “争不”句,《本事词》作“争不恣,狂游荡”,非;而通行本如《唐宋词鉴赏辞典·唐·五代·北宋》则从《全宋词》等作五字句“争不恣游荡”,亦非。阿袁今考诸柳永同一词牌之其他词作,以及明人汲古阁本《宋六十名家词》,此句当作六字句,一如本书所载是也。又,屏,一作“图”;饷,一作“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