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厨师办内参




  杨阳常常吹牛,说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党校校长,是高素质人才培养的摇篮,即使是一条虫,只要经过自己手把手的教诲,也可以变成一条龙的。而被他经常挂在嘴上宣称塑造出来的人才的杰出代表,便是青坪县那个开小饭馆的厨师朱军。

  那次,朱军有幸结识了当时还是《劳动者之家报》海山记者站杨阳一行,看着他们趾高气扬、得意忘形的无冕之王的派头,他真是羡慕得不得了。以至于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的心跌宕起伏,时常躺在店里那张脏兮兮的破床上,像放电影一样回忆起杨站长他们那天的风采。多少顶牛逼烘烘的“大盖帽”竟然怕一个随便晃晃的“小本本”。看见那个记者证,“大盖帽”们像老鼠见了猫那样,猫说咋办就咋办,被他们没收走一个月的冰柜又轻而易举地回到自己家里。特别是那些披红挂绿的小轿车,被记者拍了照片后,喜事办成了丧事。连县委大院的大官也低三下四地给记者打电话要商量。商量啥呀,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那是变相求饶的做法。嘿嘿,原来无冕之王就是这么个当法,和《水浒传》里唱的歌词一样:见了皇帝不磕头,风风火火闯九州。想着做无冕之王的好处,他便情不自禁地做起了白日梦,思忖着自家的坟头哪天也冒出股青烟,老先人保佑自己弄个记者当当。实在不行,叫他儿子以后当个记者。想着儿子每次考试都没有上过20分,他的心情又十分糟糕,更是对小饭馆厌恶到了极点,“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他炒起菜来也是心猿意马,不是菜咸便是菜酸,遭致客人的不满意。黄脸的老婆只好出面给客人赔不是当替罪羊,老婆长得五大三粗,脸庞更像是男人,这副尊容叫客人不看也罢,看了可能更是脾气大发,事情弄得更是糟糕。钱挣不下,还要受到客人的指责,黄脸婆只得把气撒在朱军的头上,他想着心事更烦,所以夫妻俩是三天两后晌的争吵,生意做得更加艰难。诚然,朱军知道自己想当记者只是想归想,就自己那连整篇文章都念不下来的文化底子,给记者提鞋恐怕人家还嫌自己是个累赘。但他就是要做白日梦,就是无法静下心来。他知道如此长期下去会很麻烦的,便偷偷地跑到青坪最大的青山庙宇里虔诚地上了三炷高香,然后一跪就是半个小时,以一片诚心求得佛祖保佑,叫自己依然回归到原来脚踏实地的厨房。佛祖好像也知道他的心事,给他了一个“囚人出狱”的中上签,找到高僧破解,人家说困惑他多时的难题就要得到解决了。

  求得佛祖后,朱军的心果然安定了下来,记者的梦也不做了,逐渐开始专心致志地继续做起他的厨师,生意很快又红火起来。老公一务正,黄脸婆也变得屁颠颠的,精神焕发,不时哼几声小曲,有空就喜滋滋地数票子。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一天中午小食堂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人操着一口青坪话,估计是在县里哪个单位上班的,而另一位年轻人比较消瘦,长长的脖子上挂着小小的照相机,一副很滑稽的样子,他的肩上背的是和杨阳一模一样的真皮包,包上还写了什么报社字样。也真怪,见了好像是记者的他们,朱军的记者梦又沉渣泛起,他竭力按照客人点下的菜单专注地炒菜,可心里总像是有几只猫在乱抓乱挖。菜上齐后,六神无主的他独自蹲在厨房里,一时不知该干啥是好。“老板,上茶。”外屋刚一吆喝,朱军像是触电一般,立马放下手里的炒勺跑了出去,却见黄脸婆已忙着给他们续上茶水。“你是老板,她是老板、老板娘,对吧,我没有说错!”那位瘦高个头的年轻人指着朱军问。见他微笑着点点头,年轻人又说:“老板,过来陪我们喝几口。”

  “他不会喝酒。”黄脸婆连忙阻挡,又把朱军一推,使了眼色要他进去。

  “怕老婆不是?哈哈,瞧你这点出息。”年轻人阴阳怪气地说着,讲青坪话的那位干部也插话,说:“老板,快来见过上海来的大记者。”

  还真是记者,朱军的脑子仿佛是轰的一声巨响,身子一热屁股便落了座。按照当地的规矩,他先喝了三杯,然后恭恭敬敬地给两位客人各敬三杯后,豪爽地说这顿饭算我请的,听得黄脸婆把抹布“啪”地一摔,水珠四溅,骂骂咧咧地走出去。朱军也骂着臭女人,你找死啊!随即转身过来和两位记者嘻嘻哈哈地喝酒,不知不觉两瓶白酒底朝天了。此时,酒量颇大的朱军也弄清楚了两人的身份,讲当地话的那位是县委宣传部姓赵的通讯干事,而年轻人则是《上海时报》姓高的高级记者,记者这次是中央派下来进行明察暗访专门收集基层的真实情况的,所以他们不住宾馆不吃大饭店,刚才到城郊的村里看了一下,看他的小食堂比较干净就来用餐。妈呀,这可真像当年康熙爷微服私访,小店里竟来了大人物真令他感到蓬荜生辉。朱军连忙说:“如果高记者不嫌弃寒舍的话,这几天就请在我家里歇息。”高记者用征询的表情看着赵干事。赵干事说:“你的要求倒是可以考虑,但必须保证做到,一要保密,二要安全,这第三嘛,住宿条件要好,至少每天能洗澡。”

  “三条都可以做到,这就领你们察看家里的情况。”朱军的食堂后面是一个大院落,两层小楼有八间房子,房顶上安放了太阳能,卫生间不仅能全天候洗澡且还有坐便器,住宿条件比一般的招待所强多了。两人一看连说不错,高记者说那就每天给朱老板开两百块房费吧!朱军连连摆手,说使不得,真的使不得。能住在我家就是看得起我,付费的话我就不好意思啦!赵干事告诉他人家高记者是单位派出来出差的,住多高档的房子都可以报销,别说二百块了,就是三五百也不在话下。高记者说,不过你到时候要给我发票,不然没法回去报销。见他们都这样说,朱军的心里踏实多了。赵干事安顿好记者回了家。晚上,对记者顶礼膜拜的朱军到记者房间去和他聊天,看到记者在写字台上摆放了一摞稿纸心里便嘀咕,现在的记者都使用的是电脑,而这个上海来的大记者却用纸写材料,真是有些落伍。拿起照相机,左看右看感觉不怎么高级,起先不敢发问,惟恐问错问题会惹得大记者笑话,经过一阵时间的聊天后,感到这个记者平易近人,便小心翼翼地问这个照相机镜头为何这么短,恐怕不是高级的吧!高记者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他,说看不出来,你还懂得照相机?他讪讪笑着说自己也认识几个记者,看人家的照相机是长镜头,把远处的山都能拉过来照进机子里的。高记者叹着气,说本来自己带着五万多元的高级照相机,可在来的路上出了点事情,武汉换乘飞机时被小偷盗走了背包,所有的东西包括相机都被偷走了。到县里以后转了几个商场没看到有卖好机子的,只好借宣传部的破机子凑合一用,等回上海后再买台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反正这次出来经费充足,由中央实报实销。不过,好在介绍信装在兜里没被小偷偷走!他说着拿出一份介绍信递给朱军,他一看信下面那颗“中共中央宣传部”的红章大印便是胆颤心惊,我的天,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章子,枪毙犯人时中级法院的章子都没有这么大。朱军对高记者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感叹说自己从小就喜欢记者,可惜文化底子太差,小学才毕业,这辈子和记者行业算是无缘了,所以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可这小子偏偏不爱学习。高记者听了哈哈大笑,说当记者其实一点儿不难,关键是要胆大、脸厚,不,是胆大、能说会道、会用脑子、能见机行事。说穿了,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更要会扎势!你能把我留在你们家里,我看你就会用脑子做事,要真当了记者也一定是个好记者。

  “我文化不深,更不会写文章,怎么当记者?”

  “你看你傻了不是,现在的好记者谁写文章?没听有人说过嘛,一流记者张张嘴,打个电话钱就送到了;二流记者是张嘴带跑腿,光打电话还不行,自己要上门厚着脸皮;三流记者才会埋头写稿挣稿费,没打电话的对象,也没地方上门,所以爬格子多写文章挣稿费来养家糊口,要真的做这样的记者就没有意思了,还不如当你的小老板。”见他听得一头雾水一副思考状,记者马上一本正经起来,煞有介事地要他介绍当地的情况,这里的老百姓有啥冤屈的,可以反映给中央。他抓耳挠腮地嘟囔了一会儿,也没讲出个事由来。高记者也开始跑题,敞开嘴讲起明星的秘闻来,这个演员离婚啦,那个足球运动员包二奶生了孩子,还有大家最熟悉的一个歌星竟然搞上同性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朱军感觉离自己很遥远,就没听进去,他倒是在心里寻思,莫非高僧说的“困惑多时的难题”便是自己想做记者的事情,“囚人出狱”指的是被食堂囚禁了多年的他终于能走出去。嗨,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意思。

  第二日早晨,朱军比平时早起了半个小时,精心做了早餐,却和赵干事等到快十点,高记者方才打着哈欠起床。高记者说昨晚写了半夜文章睡得很晚,朱军很是佩服,可借打水之机绕到写字台旁,看到的却依然是昨晚翻开的那页,只有一行莫名其妙的标题。

  上午,高记者要继续到农村采访,临行前朱军在食堂的小柜台上拿出几种饮料请他们选择,高记者说拿两瓶“高登”吧!朱军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疑惑地看赵干事,而赵也用疑惑的眼神和他交换,似乎说这是高记者的幽默。于是他也想幽默一下,拿起一瓶“橙汁”说要不带几瓶“登计”,高记者一本正经地纠正说那是“橙汁”而不是“登计”。这回朱军和赵干事两人听明白了,便感到很惊讶,但谁也不点破,说那就带两瓶高登好了。送走高记者好一会儿,朱军还没回过神来,回忆着刚才高记者的神态感觉那可不是在玩幽默。可一个南方人,一个大记者,竟不知道“高橙”,实在令人奇怪。

  傍晚时分,高记者和赵干事采访回来,两人都显得忧国忧民,惆怅得连连叹气要喝酒,朱军赶紧摆上早准备好的四碟凉菜,在黄脸婆的白眼下仍然炒了四个热菜,然后把围裙一甩也凑到桌前,一边喝酒一边听他们的采访故事。“农民实在是太可怜了!你看那对八十高龄的五保老人,家徒四壁,每天还要为生计而上山劳动,真是可悲!”高记者哧溜喝进去一杯酒,怜悯地说。“我在这里不禁要问,我们党哪去了,人民政府又干嘛去了,这个情况一定要反映给中央高层,尽快引起他们对‘三农’问题的高度关注。”

  “朱老板,高记者真是个大好人,他看到老百姓生活困难,便拿出自己的钱给群众发生活费!好几十群众排起长队等待领钱,那场面真的是很令人感动。你想想,一人五块,也要花几百块吧!”

  朱军一听连连感叹,真是毛主席时代的干部又回来啦,他感动地举起杯,说:“为你比天还大的胸怀,为你同情老百姓的心情,我敬上你三杯!”大家一起喝干三杯后,朱军提出明天也和记者去看看。记者说这你就对了,过去不是常说先解放了天下人才能获得自己的最后解放吗,古人王安石也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是个聪明人,开食堂赚点小钱实在没意思。朱军见高记者给自己做了如此评价,好像是要带自己走上记者道路似的,笑得合不拢嘴。而赵干事在心里嘀咕,这个高记者是有意还是咋的,竟张冠李戴,明明是范中淹说的,怎么安到王安石的头上。

  次日,他们调查采访的是一个砖瓦厂,去的时候朱军在食堂门口花十块钱雇了一辆机动三轮车,他颇为得意地和大记者上了车,旁边的人似乎有点酸溜溜的羡慕,说朱老板好像也成记者啦。走出小街,马上就是崎岖颠簸的山路,此时高记者给他俩分工,赵干事负责拍摄,朱军专管提包、拿茶杯和笔记本。走了半个多小时,被群山环绕的砖瓦厂映入眼帘,大家可以看到,砖瓦厂周围的山头基本被蚕食得千疮百孔,巨大的烟囱冒着浓黑的烟雾。朱军和赵干事当然明白,近两年青坪县经济发展较快,拉动了房地产业的高速发展,带动了包括砖瓦厂在内的相关产业。他们一行找到厂长,高记者先是把介绍信一亮,等对方看到那个大印后便马上收起,然后拿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先是查看工商、税务、建设和环保等几个证,没找出破绽后便说要到瓦窑里面看看。厂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小心陪在左右,心里却是忐忑不安,看了一会儿高记者问窑子使用了多长时间,回答说大概有四五年。他冷冷笑着说真比愚公都厉害,老愚一辈子也没挖完大山,你们竟只用四五年就挖了这么多的山,难道你们是“土行孙”不成。厂长解释说自己也是刚刚从别人手里转包过来的。高记者问你知道砖瓦窑的使用年限吗,这些瓦窑早过了报废期,怎么还在使用呢,如果你们在安全方面出了问题谁来负责?机关枪般的发问弄得厂长满头汗水。他又是上烟,又是亲自拧开绿茶,可高记者看也不看,话说完后扭头便走。无奈的厂长见朱军有些面熟就和他套近乎,一攀谈知道这是开食堂的老板后,连说在你的食堂自己是喝过酒吃过羊肉的,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二百块悄悄塞在他的手里,悄声说还请老乡多包涵,朱军怕远去的高记者看见,便也把钱接了过去,然后贴近厂长的耳朵说,他们就住在我家里,只管晚上找他们好了。

  离开砖瓦厂,他们三人进到附近的村子访贫问苦。高记者看到一个四肢三残的中年人艰难地往一个妇女的铡刀下面“喂”草,便动了恻隐之心,他蹴在身旁接过残疾人手里的活干起来,那一招一式还真的像模像样。一边干着一边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了解人口、猪羊和家畜、土地以及经济收入情况,很快吸引了过路村民的围观。村民们反映一年才五六百元的人均纯收入,乡里却要收五十元没有名堂的费用。高记者很是气愤,叫朱军拿来本子记录,连说这些税收都超过百分之十了,显然是违反国家有关农业税的政策的。这样一来反映问题的群众越来越多,聚集得里三层外三层,高记者拍拍手,从兜里拿出一张“老人头”交到残疾人手里,说:“这里的情况我会向中央如实反映的,不过你们自己也要有信心,通过勤劳而致富,因为党和政府永远会带领你们走在小康路上的。”群众们见他给残疾人发了钱,便有村民喊叫“党的好干部来给大家发钱了!”聚集的人们纷纷向他伸出手,他从兜里拿出五块面额的几张票子发给那些年龄较大的,然后摊着手说我回去给政府反映,叫党给你们拿钱救济,说着便要离开。人群里走出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他自称是本村村长,说便餐已准备好了,请几位到村部用。一说吃饭,他们的肚子果然都咕噜噜乱响起来,看高记者连连摆手,村长便对赵干事说你是县委的领导吧,我见过你,领导们下乡工作到了饭时吃顿便饭也应该吧。赵干事便说那就吃吧,吃顿便饭也不违反规定。不过千万不能超标。村长说这你就放心好了,我们就是想要超标也没这个条件,吃的是一菜一汤。

  午饭还真的是一菜一“汤”,菜是刚才宰杀的羊,一大盆清炖羊肉,“汤”便是白酒,大家心照不宣地吃喝了一阵,酒足饭饱之后,村长给打着嗝的高记者介绍说像本村的这种情况青坪县乃至全市的许多地方到处可见。

  下午时分他们回到家,砖瓦厂的厂长早在食堂里等候了。经过朱军的不停劝说,高记者才和厂长面对面地坐在饭桌旁。朱军进了厨房,把厂长给的二百块交到黄脸婆手里,老婆的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夫妻俩一阵忙活后,朱军端着菜碟子出来时,明显看到高记者喜形于色的表情。饭后结算时,本来不到两百块的酒菜钱厂长却大方地甩下三百元,然后紧撵着记者走进房间。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记者和厂长亲切地握手,算是做了告别。厂长走到朱军跟前,擦着汗水说搞定了,终于搞定了!哥们,回头请你喝酒。朱军借点酒劲进了记者的房间想和他聊聊,记者却表示累了。

  翌日,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朱军依然起床给高记者准备早餐,等到八九点时,赵干事也甩脚蹬腿地运动着进了小食堂等候,左等右等直过了十点仍然没有动静,他俩害怕出啥意外就前去敲门,无论怎么敲里面就是没反应,朱军有些着急,找来另外一把钥匙把门打开一看,里面哪有高记者的踪影,那个他从不离身的皮包和照相机也不见了,倒是赵干事赠送的杂粮、红枣等土特产醒目地摆在写字台上。“我的相机呢?”赵干事见此情景着急地出了声,随即又像觉到了啥,声调平和地自我解嘲说看我这记性怎就忘记了呢,昨晚回家时不是把相机拿回去了吗,真是喝高了,高记者昨晚说了两遍,他今天一大早不需要我们送行嘛,怎么我们都忘记了呢。朱军绞尽脑汁也没回忆起高记者说过要走的话,再看赵干事的神情好像明白了什么,便也说真是贪杯,昨夜里真是喝高了,我们大家都喝高了,人家不要送那是客气,我们应该送送,别传到中央说我们青坪人不礼貌。“说什么呢!还耍嘴皮子。”赵干事没好气地吼叫。朱军再也没言语,心里盘算着自己不过是没收到几个房钱,而赵干事的两千多块照相机没影了,心里更加不舒服。

  高记者一走,朱军又像掉了魂,寝食不安比上次还严重。这时,《劳动者之家报·海山专页》已开始创办,并且在县里卖得很火爆,一看主编杨阳的大名,他感到机会来了,就铁定了要当记者的决心。觐见杨阳前,他准备了一蛇皮袋子青坪独有的皮薄、个大、汁多、糖分高的酥梨,还熬了两个通宵写了一篇“青坪苹果混在土豆里卖引起打架”的稿子。这个故事是在他食堂门口发生的真实事情,前些年,青坪县为了发展主导产业,号召全县人民在各类梯田上种植了二十多万亩苹果,因为干旱缺水,苹果很难长大,再加上果树品种属于淘汰的,这类苹果的身价自然大跌。近几年,苹果陆续进入盛果期,大量苹果积压,许多都喂了猪,一些地方不得不砍了果树依然重新种上庄稼。与此相反,眼下土豆的价格居高不下,一块钱才能买三斤,而元帅、红玉、国光这些苹果每斤才两角多钱。所以,经常有农民把苹果混在土豆袋子里当土豆蒙混过关。朱军家门前打架便是一例,买到苹果的汉子很是恼怒,将卖者暴打一通。

  毕竟是出道结识的第一个支持者,杨阳对找上门来的朱军真够意思,又递烟、又倒茶的很是亲热,还叫下属安排酒席,弄得他诚惶诚恐,十分不安。当杨阳问及食堂生意时,他连连感叹如今的生意十分难做,接着便小心翼翼地提出能否在报社找一个差事。“这恐怕不好安排,你看报社也没开职工食堂,其它的事情目前也不多,等以后报社发展壮大了,再考虑好不好?”杨阳说得很是客观。“错了,我可不是找你要当厨师的。”朱军有些急,忙把写的稿子呈上去。“是谁写的,故事蛮有意思的,完全可以拿到报纸上发表。”当听说是朱军自己写的,他疑惑地端详了一会儿,“要真是这样,那我就破例在你们青坪设个报社的办事处,给你个主任当当,专管报社的发行和广告,顺便也写点这样的稿子。”

  杨阳的一句话,朱军成了报社设在青坪的办事处主任。报社给他刻了公章,提供发票,朱军便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很快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朱军开了头,不久后杨阳就在全市各县都设立了办事处,等到后来《牵手百姓报》创办起来时,这些办事处全部更名为记者站。

  算是个聪明人的朱军一开始便把办事处作为一个经营公司来打理,他聘请了几个得力助手,还把县委宣传部的赵干事拉进来专门负责给报社写稿,只要有稿件见报,便在正常稿费以外额外给他两倍稿酬的奖励,不过,所有稿子必须同时署上自己的大名,激励措施确保稿件任务保质保量的完成;至于报纸的发行,他把报纸交给青坪街头有点恶名的一个闲人承包售卖,本来报社每份报纸发出价是三毛,朱军却两毛五交给了闲人,且当日销售不了的报纸他再全部回收。闲人雇了几个小混混,到车站、广场或者沿街挨着门市叫卖,本来这份报纸的内容就贴近老百姓的生活,版式也新颖,得到了市民们的接受,加上这些门市小老板们也不愿意为了区区五角钱的报钱而惹混混们不高兴,所以报纸发行很是顺当。两大块业务划分出去后,朱军真正做起了一流记者,他每天就是打打电话、跑跑单位和企业,拉拉关系便能搞定一个专版或者几个广告。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面对牛逼烘烘的记者站长朱军,了解他底细的人便不买他的账。县林业局长在许多公开场合不止一次地大放厥词,说厨师朱军是混进新闻媒体里的残渣余孽,哪天一定会被铲除的。朱军最不爱听的就是别人老说自己的厨师身世,再被说成是残渣余孽更是气得尿血,愤怒中他夸出海口,一定找个机会给林业局颜色瞧瞧。

  说实在的,这年头有多少领导是完全按照党章来规范自己的行为的,中纪委的“两个条例”够详细了吧,要彻底对照检查起来,恐怕有多一半的各类领导干部要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理。大领导不敢说,就海山市几百个乡镇的领导们,只要会抽烟的哪个抽的不是一条超过两百块的香烟,烟瘾大点儿的要靠那点工资恐怕连烟都供不上,剩下一家老小都吃西北风呀!事情是不言而喻的,要给这些领导们寻点小事自然不难,也正因为领导们都有点不同程度的问题,才给一些假记者们创造了条件和机会。

  朱军根本没花费什么大力气,林业局的问题就凸现出来。有几个村的农民到记者站里反映,县里一些干部以每亩每年几元钱承包农村的“五荒地”。这些地包来以后他们不去治理,而是通过关系到林业局把这些地作为退耕地对待,然后捏造村民的名字,占用了真正需要退耕地的指标,以此来套取国家的退耕还林补助钱粮。这年头,农民们有时候也神通广大,他们不知道用啥办法竟拿到领取补助的花名册。按照国家的规定,每亩退耕地一年就给20元现金和200斤粮食补助,用如此多的五荒地套取起来,那该是多么巨大的一笔款项呀!朱军觉得这个问题很重大,他一刻不怠慢地沉到农村调查了几天,拍摄了好多的照片,这才拿着充分的证据来到局长办公室和他过招。

  其实,朱军一到下面了解情况,屁大的县里便沸沸扬扬的,差不多是众人皆知。林业局长在极度不安中度过了几日,终于见到朱军登门,态度很是热情,根本不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皮硬,他十分热情地叫着朱站长上前亲切地握手,等到朱军一落座,慌忙亲自泡上功夫茶。

  朱军好像没有观看表演功夫茶的耐心,看着局长专心致志地经营茶道,便说我今天来是为了退耕还林的事情,有群众举报你们局违反国家规定,擅自扩大退耕地块,编造名字套取国家钱粮补助,现在想跟你核实一下。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局长的手还是不住地哆嗦,他把已泡得黄里略为带绿的“观音王”倒进一个和酒盅差不多大小的茶杯里,连说真香,来,我们先闻后喝。朱军却毫不领情,说狗才闻呢,喝茶就喝,没多少时间和你磨洋工。局长见他用这种纯粹找茬子的态度,便强压住心头之火,放下手里的茶壶,定定神说:“农民反映的情况,我们局里也早收到有关材料了,昨天局里也组织有关同志下去进行调查。县里干部承包、购买‘五荒地’是政府的号召,是应该大力扶持和提倡的,要受到鼓励和表扬。至于说他们套取钱粮,根据目前初步掌握的情况,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任何批评对象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黄河心不死!这是朱军从业以来得出的结论。“那好,先请你看看这个。”他从包里拿出一厚叠材料,放在局长的办公桌上,“这是你们给乡村退耕任务的文件,这个是给县劳动局某副局长兑现钱粮的花名册,这是他承包的那片‘五荒地’的照片。”他一股脑儿地展示给局长。

  在局长认真翻阅材料当中,朱军的手机唱起了“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笑嘻嘻,找到一个好朋友”的彩玲声,彩玲是从和他相好的一个寡妇的手机里下载的,这个时候响起来还真有些滑稽,更滑稽的是,这个电话是他拿裤兜里的另一个手机拨的,此时他装模作样地接起,“杨总,你好,是我。是,我正在林业局找局长最后核实情况。情况已经查明,他们套取了大量的退耕还林钱粮,问题很严重,披露出来恐怕在全国也是个罕见的反面典型,一定能引起轰动。对,明白,我知道这是朱基总理当年亲自拍板定案的一个大项目,说得一点儿不错,肯定能得到中央领导的批示。是,我一定抓紧,不过,请老总也要支持,给我在头版预留足版面啊!谢谢。”朱军接电话的时候乜眼看了看局长,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注意力已全部集中在电话上,同时都可以听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朱站长,真佩服你呀,情况调查得这么详细,同时,也为我们的工作出现如此大的失误感到惭愧,真的是很惭愧啊!这里,代表局里向你致以诚挚的感谢!”他脸色微红,欠起身子好像要准备站起来鞠躬似的。

  “感谢我没用,关键是农民兄弟们怎么办,据我了解,你也是农民出身,可怎么不为农民着想呢,国家好不容易上了这个关护农民和生态环境的好政策,你们这些基层部门怎么执行起来便是歪嘴和尚念经——尽往歪里念呢。刚才你也许听到了,报社领导打来电话,在催促稿子啦。”

  “批评得很对,我们的工作就是不细致,里面还有不少漏洞。不过,我知道,新闻监督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纠正吗?你看我们诚恳地接受批评,尽快改正自己的错误,怎么样?”看朱军不言语了,局长感到事情有了转机,便继续说,“其实,你也是咱们当地人,应该多考虑县里的繁荣昌盛,共同团结起来,为发展地方经济作贡献。”

  “啊,听你这一说,我倒成了妨碍当地经济发展的罪人了。”朱军显得很不高兴地说。

  “你理解错了,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应该多给县里写正面报道,比如,我现在就求你给我局的工作进行整版宣传,咋样?该给报社的版面费一分不少地给,另外,我们也不会亏待你老弟的!”

  见局长说的很是诚恳,朱军心里好不得意,脸色也开始好看一些,“宣传是可以的,不过我们报社的专版比较贵,打折后少说也要七八万。”

  “好说,好说。本来我们就有宣传经费,你放心,啥时把票拿来,局里啥时就把款打到报社。”

  朱军见话说到这个份上,脑海里想起一句老话,隔夜的金子不如铜,便立马从包里拿出发票开了八万元宣传费,局长丝毫没有含糊,找来会计要求他按照账号把款汇了出去。看着这个过程,朱军在心里说,善良的农民朋友们,真就对不住你们了!几天后,《牵手百姓报》刊登了一个整版的报道,套红通栏的大标题是“为了山川秀美,青坪退耕还林成效斐然”,所有的稿子都是林业局提供的,还配发了几幅大照片,其中一幅照片是局长和其他局领导站在山头上,围着一张图纸装模作样地指点江山,下面的说明是,图为青坪县林业局领导班子深入退耕还林现场,进行科学规划。

  这样打打杀杀的时间一长,一路春风的朱军不由得飘飘然起来,西装革履的他俨然成为一个“名记”,作为有很高级别的记者站站长早把曾经的那个厨师朱军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人就是这样一种欲望无止境的动物,多数时候这种欲望能产生无穷的创造力,但如果左右不了贪婪的欲望的话,说不定会带着无尽的欲望走向深渊。春风得意的朱军似乎就是已经左右不了自己的欲望了。看着大量的专版款打进了报社的账户,而自己既拿不到多少提成又要看杨阳的脸色,时间长了便滋生出甩开报社自己创办报刊的想法。

  要拿到真正的刊号,朱军知道无疑是等于叫自己跑步上月球。但车有车路,马有马道,自己随便编个刊号,这样岂不是所有的收入尽收囊中吗?他向杨阳提出辞职时,杨阳诧异地看着他平静的脸半天不说一句话,然后突然冒出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女,脖子上挂镰刀,割头自愿吧!

  朱军辞别杨阳后按照杂志上的格式自己编了一个刊号,刊物取名为《高端参考》,特意聘请赵干事出任总编辑,又拉上两个小学时候的同学作为刊物记者,自己的小姨子担任秘书。他大胆自制了记者证和印章,为了行动方便还买了一部四成新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刊物便在昔日的小食堂里成立,而且第一炮就打得非常漂亮。

  《高端参考》创刊号的主要内容是他们从网络上下载的一些国内外专家学者有关中国“三农”问题的文章,并把网友的一些评论添油加醋地进行了编辑,还以本刊记者的名义伪造了独家采访《中国农民调查》作者夫妇的访谈。创刊号拿到省城里找到广告高手精心设计了封面,又找到经常印刷盗版书的印刷厂,用铜板纸做封面,轻质环保纸印刷了内文,做出来的刊物很有档次。紧接着在赵总编的策划建议下,刊物要做一期“海山高层话三农”特刊,采访对象是海山17个县区主管农业的副县区长。当他们拿着创刊号走到各个县区找到采访对象时,竟没一个产生怀疑,都是积极配合,惟恐自己的稿子上不了这样高层次的刊物,有五个县甚至主动地拿出专项经费给刊物以赞助。一圈跑下来,竟然收取了十五万五千块的资助。朱军连连说,摆脱杨阳的这步路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