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官上任不放火




  市委研究人事任免事项一般都选在夜深人静时分进行,开会的地点也多变换,显得十分神秘,这已经是多年的惯例了。尚进到任后,对于开会地点没有要求,决定开会的时间往往更加突然,所以全部会议自然别无选择地都放在市委常务会议室。和周望同时提拔的这批人并不多,但上会研究起来却颇费些周折。上午组织部的部委会和下午的书记办公会定下来的人选拿到常委会上最后通过时,竟有三名局长人选出现了变化,比如那位年轻有为的市林业局副局长,原来定好是到县里担任县委书记,在常委会上组织部长一提名,其他人还未表态,尚进自己却满脸堆出无奈的苦笑,说由于一些具体的原因该同志无法担任书记职务,还是按照惯例由该县的县长出任书记吧!至于其中的缘故,他的表情告诉大家不宜深说,此话说的看似无奈而且不说理由,但大家必须无条件服从。对于这样的变故官场中人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一种可能是在上常委会前有人把书记办公会刚定下的人选传了出去,竞争这个位置者可能马上又找到一直在帮助他谋取这个职位的更大的领导,当大领导采取严厉的口气打电话给市委书记时,市委书记知道上面的领导是实心为此人说话,到了这个时候市委书记自然不会为了自己手里这个小小的职位而不听从上面的安排,惹他们的不高兴就是在耽误自己的前程;再有一种可能就是市委书记本来就不准备提拔这个人,可来自方方面面的说情无法抵御,因此上组织部长会和书记办公会都是给说情的和常委们做做样子,等上了常委会再演绎一出自己由于无法诉说的原因只得痛苦改变已决定人选的苦戏,给大家打一套官场的“迷踪拳”,在大家无法证实真伪的猜测中顺理成章地推出自己早已准备提拔、又怕惹自己“一身骚气”的人选,当然,如果会上真有几个常委提出异议,顺水推舟的事情岂不更是舒服。那天的会议就为了这三个人而研究了几个小时,大多数常委们不相信尚进这个经济学者型的书记演出的是后面的那出戏,可三人的政治命运在一天里出现如此波折,却又不得不叫人乱猜疑,看来谁也逃不出官场的习惯势力。会议马拉松般地开着,等到提名周望时已过了零点。报社匿名信事件已叫常委们人所皆知,内部产生社长和总编似乎也不太可能。常务副书记刘平化试探性地提出社长和总编辑能否分别担任,尚进说,这个问题我们在上午的书记办公会上已说得很清楚了,再没必要讨论吧!书记的调子一定,更使本来没有悬念的人选周望没有了悬念。

  韩水平是在半夜两点多接到杨阳打来的电话得知市委任命周望到报社任职的消息。杨阳还特意说,是因为有人连续表扬余震的缘故引起了包括尚进在内的众多常委的普遍反感,所以在书记办公会上否定了原有的方案,到常委会上再次得到大家的共识。听到这个消息,韩水平犹如半夜里听到头顶上的一个炸雷,真他妈的,自己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当时一掀被子骂出了声,吓得睡在旁边的老婆直哆嗦。次日一大早,韩水平睁着熬红的眼睛去上班,一进办公室后便六神无主地独坐在椅子上发愣,听到隔壁办公室里有了动静,他一个激灵站起来跑到余震的办公室,迫不及待地把昨晚市委研究领导的消息说了,此时感到失落和无助的他只有在“难兄弟”余震这里能找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余震听着他的陈述,却显得非常的释然和从容,好像这事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面对他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韩水平气得口唇发白,悻悻地一言不发地狼狈离去。

  余震知道这个消息是在早晨上班前,像往常一样余震起床后刚打开手机,随着“嘀嘀”两声响过接收到一个新的短消息,在宽大的屏幕上报告的是昨天晚上市里人事的最新动态。这个熟悉的号码是市委组织部一个朋友的,他便马上确认了消息的真实度。在上班的路上,他的脑子一直很是镇静,因为几天前已传出周望兼任社长总编的消息,尽管这个消息传播的范围很小,估计可能没人给人气不怎样的韩水平透露消息(后来看到韩水平一直信心十足,似乎真的不知道周望要来报社的传闻),但他从内心里当然希望消息是虚假的,所以自己还在无比的期待中等待着消息的最后否定。现在,期望成了泡影,原来似乎铁定的社长职务竟在一觉睡起来后彻底地与自己毫无关系了。唉,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前一阵子组织上又何必沸沸扬扬地专门来报社考察干部呢?真像大家说的,官场上的职务像《地雷战》里的地雷是不见鬼子不挂弦,只有什么时候看到组织部盖了章子的红头文件方能算数。这样一路盘算着快步走到单位时生性开朗的他便已经想开了,人生本来就是那么回事,自己作为一个猪肉搬运工出身的人有如今的结果怎么说也该满足了,于是就找到了去年参加高考的宝贝女儿当时的心态。高考过后,虽然自认为成绩不理想,但多年埋头在学习里的女儿突然变得活泼率真,她感慨万千地说,轻松的感觉真好!一件烦人的事情终于谜开雾散、石头落地,总是大家的归宿。与其给自己找烦恼,还不如找一个早点铺美美地吃碗豆腐脑实惠。吃豆腐脑的时候,余震的脑子里却涌出阿Q的形象,不由得为自己的联想而哑然失笑。吃完豆腐脑,他快步走到办公室,刚要侧身从锁眼里抽出钥匙时,韩水平急急而至,神情很是沮丧。看到他垂头丧气又神经兮兮的样子,余震真是感到这种人的可怜。当看到韩水平欲言又止地进了办公室,他心里甚至涌现出为两人都没有提拔所产生的愉悦。

  周望上任在即,安置办公室的这些事情必须尽快办好,就像家里马上要迎娶新娘子了,可如果洞房迟迟安置不好,说不定到时候新娘子会甩袖而去的。负责后勤的余震对此很是上心,首先思忖的是该把哪套办公室倒腾出来供周望使用。办公室沈主任小心翼翼地说,目前整个大楼里办公条件最好的就是仇总使用过的三套间办公室,不过也搞不准,新领导用起仇总的办公室有没有顾忌。余震想了一下,依周望的性格这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何况仇总又不是死在办公室里,便决定就给周望这套办公室。收拾的时候,沈主任看着还算崭新的陈设,拿不定主意什么该换什么不该换。余震说,包括电脑、灯具在内的这些电器只要房间里一切能搬动的东西都换。至于装修恐怕时间来不及,他们只好先把房间粉刷一遍作为应急之策。对此,他心里略有遗憾,如能好好装修一番,仇总即使有残存的气息也会被彻底地消灭的。

  花费了几天时间,紧锣密鼓地刚把办公室收拾好,市委组织部给余震打来电话告知新任社长兼总编辑周望次日上午到任,到时市上主要领导将亲自前来送行,请报社方面做好迎接准备。余震挂了电话,把这个通知告诉了韩水平。

  听余震传达着市委的通知,韩水平的脸上明显地浮现出阴沉的神色。作为两个平起平坐、排名不分先后的报社领导,可组织部偏偏为啥就给余震打电话通知呢?这分明是一种对自己的轻视。韩水平心里不住地嘀咕。

  韩水平的这种神色在余震看来属于“小儿科”般的不成熟表现,他在心里十分蔑视:官场上,你韩水平的那些雕虫小技还嫩点,什么是聪明?只有玩得转的才算是聪明,而你刚刚玩了把小聪明便被人察觉,那说明你连一个好笨蛋都不算。前不久,余震获悉有人写匿名信表扬自己的事,他心里便暗暗叫起苦来,感觉这是有预谋的事情,其目的是别有用心地挑拨离间。当匿名信接二连三地愈发愈多,束手无策的他不得不进行调查,力使局面得到一定的扭转。其实压根用不着怎么排查,心理阴暗的韩水平自然便浮出水面。当时余震想到,韩水平不会有这般高的智商,而且更没这样的胆略,可那天他在韩水平的办公桌上看到一本全国畅销的官场小说,里面就有写匿名表扬信直到引起领导反感的情节,于是他分析匿名信就出自韩水平之手。

  几乎和车载广播里八点的报时声同步,周望开着那辆破桑塔纳进了报社院子。本来组织部是通知送他上任的,他觉得这种官场上习惯成自然的行为有些怪怪的,对于自己来说很是别扭,所以他一个人就来了。当年自己从部队上转业后,不也是拿着安置卡径自跑到电视台报到的吗?如今成领导了,倒像一个新娘子那样被人前呼后拥、大张旗鼓地迎送,对于习惯了随意生活的他来说真有点难为情。可转念一想,要是一个新娘子没有经过娶亲的程序自己先入为主跑到夫家,会不会叫别人产生其它的想法甚至一辈子叫人家小瞧呢?不管怎样,他觉得还是自行去报社好,到新的工作岗位上等待领导宣读任命文件,这才符合自己的性格。兴许是考虑到他在新闻口干了多年,和报社的人都比较熟悉,组织部同意他先到报社等待了。

  报社大院离电视台不远,可事实上周望基本上没来过几次报社,如果真要认真算起来的话,多年来顶多不超过十次,但不常来并不意味着和报社的编辑记者就不是朋友,从领导到众多编辑记者,他大都很熟悉,在市上几大班子和部门召开的大小会议上,跟随省里领导视察、市里领导下乡再加上集体采访活动等,报社、电视台这两大市里的主流媒体基本是场场必到,记者们白天吃的是一锅饭,晚上睡的是一间房,特别是刚到电视台那几年,东奔西跑的,全市里满天飞,一年算起来和同行们一起睡的觉真比和老婆的还多。

  周望猛地出现在会议室门口,背着手一直在踱步的韩水平心头情不自禁地便是一震,接着下意识地往后面看去,发现只是周望一个人时便满脸堆笑地连声说周社长你来了,他嘴上如此可在心里暗说,这小子可真是春风得意得忘乎所以了,连一会儿的工夫都等不得,竟亲自跑过来上任了。余震看见周望显得很是热情,叫着周总便伸出手握,说办公室都准备好了,你现在去看看?

  “估计市里领导们快来了,我们还是先在这里等,回头再去办公室,我想你老兄的安排一定错不了的。”他说着,话语里充满了真诚。

  “大家都在会议室里等了,部主任以上的领导参加会议,大约有五六十位。”韩水平也抢着汇报道。

  “好,好。”其实相对而言,周望和韩水平更要熟悉,一年里仅在一起参加的会议上他俩不知要遇到多少次。

  走进会议室,一些认识的人过来和周望握手,有喊周社长、周总的,也有喊周主任、周台长的,喊法五花八门,有的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倒是有几个平时十分熟悉的却躲得远远地向他招手,算是打了招呼。

  会议室里很快坐得满满当当,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没有了报社往常的喧闹,从这几分宁静中人们兴许能品咂出今天会议的重要性和严肃性。还说报社的领导少,仅仅部主任以上的就有五六十个。安静中的周望看着大家思忖了一会儿,看时间过了八点四十分,便带着余震、韩水平下到新闻大厦前厅等待市里领导的光临。

  前厅很宽敞,围着墙角孤零零地放了一组沙发,整个大厅显得十分空荡,三三两两进出的会客人员才算给大厅增添了一丝活力,两个保安一丝不苟地登记着,大厅就是报社的窗口和形象,已经从计划经济时代走进市场经济时代了,可这个大厅却是这样空荡荡的毫无生机。周望走过去拿起保安的登记本翻阅,韩水平不失时机地过来,板起脸孔对保安说,你们可要认清楚了,这是咱们报社新来的周社长。周望摆摆手笑着说,其实刚才上班的时候我们都已经认识了。他随意翻看着来客登记本,询问上面记录的这些人员中有多少是来反映问题或者是提供新闻线索的。保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来的人多是投稿或者找熟人聊天的,而真正反映问题、提供新闻线索的好像没几个,要放前两年大概会有五分之一反映情况的,自从市里有了《牵手百姓报》,有情况和问题都到他们那里反映去了。

  在大家的寒暄中,门外面几辆越野车“呼”地停了下来,周望放下登记簿带着几人连忙走出大厦,只见市委书记尚进、市委常委兼宣传部长朱冠军和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等人已下车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了过来,尚进见周望站在门口,手便一挥说道:“你这个周望,还没等我送,倒自己上任啦!”周望笑着连忙上去和尚进等领导一一握手,随后把余震、韩水平做了介绍,大家也是挨个简单地握了手,此时韩水平跑到电梯口打开梯门,一行人按照各自的职位大小礼让着依次进了电梯。

  对于报社这种意识形态领域的单位,这么多年来,别说是市委书记亲自光临,连宣传部长也难见几次尊容。当尚进走到会议室的瞬间,原以为顶多来个常委便算市委重视此次人事安排的与会人员们的眼睛齐唰唰地一亮,都惊讶地失去了本能鼓掌的反应。几秒钟后,不知是谁带头拍动了巴掌,马上引来一阵激烈的掌声。他们知道,这掌声不仅是给市委书记的,更是拍给大家的,固然报社目前还是旱涝保收的全额预算单位,但看着全国媒体市场急剧出现的变化,又有谁不为未来的海山日报感到忧虑呐!此次,新任领导周望享受到如此高规格的领导的相送,从大的方面看这不是给他个人的,还标志着今后的海山日报社将会在市里有举足轻重的一席之地。也许是大家不约而同地都这样想了,自发的掌声更是一阵激烈过一阵。

  周望的任命文件是由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宣读的。在之后的鸦雀无声中,大家期待着尚进书记的讲话,这位南方来的领导在经济工作方面是行家里手,但对于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导水平如何大家心里还没有谱。短暂的肃静中,韩水平的思绪却是异常的活跃,都说当领导好,当大领导则更好,看看现在的会场秩序就说明了一切。平时报社开编前会,这些家伙们乱糟糟的,谁把自己这个副总编放在眼里,可现在呢?此时就算是一根钢针掉到地上,恐怕也能听得到巨大的声响。唉,官好啊,官是最伟大、最有影响的品牌,既能赚钱更能生威啊!只可惜自己的官运不济。

  尚进的讲话言简意赅,在热烈的掌声中,素来喜欢开门见山的他仅仅说了“早该来报社看同志们啦!”、“报社新领导班子的配备,标志着市委对你们寄予新的希望”和“《海山日报》一定能为加快我市改革开放步伐、为社会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三句笼统又常规的客套话后,话锋一转便谈起党报在中国传媒改革过程中应如何积极进行思路变革、体制创新和市场经营的问题。尚进说:“像我们如火如荼的经济改革一样,《海山日报》必须要大力改革以适应市场经济的规律。党报改革的突破口在哪里?我认为首先应该围绕中央领导同志最近提出的贴近生活、贴近百姓、贴近社会的‘三贴近’方针积极而又稳妥地推进改革步伐,使党报真正关注起国计民生。也只有进行这样的改革,把人民群众真正装在心里,我们的党报才会真正赢得千千万万读者的喜欢。”他停顿下来,拿起桌上的一支香烟放在鼻下嗅着,环视着大家接着说,“提起党报的细化改革,大家是不是感到有点老虎吃天、无从下手、找不到地方呢?是不是认为党报既要考虑党性又要考虑人民性和生活性,因此很难使其达到完美结合呢?其实这两者之间没有一点儿矛盾,还应该是相辅相成、相互促进和共同发展的。共产党的党性是什么?那就是人民性,我们党代表了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了先进生产力的根本要求,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讲到这里,尚进解开衣服上的一枚纽扣,这罕见的举动显然说明他激动起来,“同志们,作为报业人的你们应该看到,在市场经济的迅猛大潮中,报纸和其它领域一样出现了竞争,有些地方的竞争甚至是很激烈也很残酷的。竞争不是可怕的,是一件好事,无论从自然界还是人类的历史进程中都得到了明证。同样,报业的竞争是顺应时代潮流的自然规律,是市场经济成熟的表现,而党报作为一个执政党的舆论工具是有好多得天独厚的优势的,其中最大的首要的优势便是伴随着喉舌功能而来的政治优势,体现在媒体地位上那就是党报的权威性,包括导向权威、信息权威、评判权威和监督权威等等,不论是政治、经济形势报道还是对公众工作、日常生活的报道,党报代表的方向、传递的观念在受众心目中都有着无可置疑的导向作用;其次,党报具有公信力和品牌优势,举例来说,假如对于同样一个新闻事件多种媒体都做了披露,但人们在辨别它的真伪时首先相信的是我们党报;第三,党报还有相当可观的资源优势,因为它不仅是新闻传媒机构又是党的重要的工作部门,这对于党报获取信息、开展采访、实施监督、赢得读者信赖甚至组织各种经营活动都提供了便利条件,大家注意,我这里讲了经营活动,事实上,党报不应该回避经营的问题,也应该产生危机感,应该考虑党报的生存问题。总之,党报没有理由不走进这个时代的大潮,没有理由不参与到竞争中去。”

  尚进讲到这里停顿下来喝了两口水。下面的秩序有点混乱,大家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了。

  “当然无须讳言,多年运行的体制造就了目前还看不到比较成功的党报改革,更没有什么可以借鉴的成功经验。然而,这也是一件好事情,我期待着我们海山日报社能总结出经验。我个人对于海山日报社的前途充满信心,对于周望同志充满信心。这里我总结三层意思,希望能在你们的改革中有所借鉴。一是党报的定位,一般认为党报的定位是机关报,但我以为机关报是它的属性而不是定位,党报应该是‘权威政治经济大报,出色主流新闻载体’;二是党报应该具体发挥什么作用?笼统地说是喉舌作用和功能,这太抽象太理论化,其实,党报应该是高度宣传政策,深度参与生活,党委和政府想什么、做什么,党报需要及时告诉我们的受众,而深度参与生活,就是要贴近老百姓,反映的不是表象的东西,比如粮食价格出现了变动,一般的报纸只报道具体变化的信息,党报则需要去探讨价格变化的原因,甚至要和国内国外的因素联系起来等等;三是党报的阅读群体是谁?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多元阅读的时代,任何一个媒体都不可能完全占有读者,因此如何让党报最大限度地发挥它的传播影响力正是我们着重研究解决的问题,一方面要讲读者规模,另一方面需要讲读者机构,我看党报的目标在尽可能服务更多读者范围的基础上重点是党政型、知识型和经营型的读者群体。以上的建议我希望能早日在我们的《海山日报》上看到具体的体现!”

  和他羸弱的身体一样尚进的声音是低细又柔滑的那种,但柔中有钢,钢中兼柔,更有韧性。他讲的这些具有一定深度的内行话在编辑记者们心里马上产生了震撼力。“看来,市委给周望身上压的担子不轻啊!”此时韩水平也在犯嘀咕,要按照尚书记的这般要求,自己真要挑这副改革的重担,那恐怕会压弯了腰。

  海山街头有些喜欢琢磨事情的人常聚在古城门洞里,讨论大到巴以冲突、伊拉克危机、伊朗和朝鲜的核问题、国家的方针政策可能要在哪方面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小到海山的豆芽为何涨了两毛、谁家的儿媳和别人私奔这种事情。尚进到海山任职后首次在电视台露面,他轻柔的话语便成为门洞里的人们琢磨的议题,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还真琢磨出了点意思。有人把地道的海山人和作为南方人代表的尚进做了对比,从两者的生活习俗、聪明程度都找到差异的理由。差异的结果主要归结到生活环境方面,大家认为南方人一生下来听到的便是鸟语,闻到的是扑鼻的花香,而海山人一出生听到的则是鸡鸣狗叫,呼吸的是寒风凛凛的西北风;南方水乡人吃的是小鱼小虾、油麦菜、剑兰这些精细蔬菜,海山人不吃便罢,动荤便是一口猪、一只羊、半头牛这样的大家伙,吃素的长年吃的都是长腿白菜、萝卜、洋芋;南方里人挤人、人夯人地住在一起,打个喷嚏全村人恐怕会被惊醒,可地域辽阔的海山是见村村不见人,拉不上话儿招一招手。这种生活环境和饮食习俗造成的差别必然导致海山人说话粗喉咙大嗓门的像牛吼,不吵架也满是一股股冲劲,而尚进他们这些南方人说起话来鸟语窃窃,柔和动听。嗓门虽小,但掷地有声,比如眼下的海山市,即使是几百万人齐吼,也绝对顶不上尚进一个人的柔声。他的声音不高,但他的聪明造就了他的位置,位置决定了权威,决定这样的柔音在海山市能一言九鼎,说出来会地动山摇。

  周望上任两个多月了,报社工作一如既往地按部就班,报纸也还是那一副老面孔。周望召集余震、韩水平开过一次短会,强调自己刚来报社,需要给他时间来熟悉情况,至于眼下还是继续按照原来的分工大家该干啥仍然干啥。他的这种态度叫韩水平心里忐忑不安起来,越发小心翼翼地办报,生怕出半点差错,他在周望上任的第一天便指示编报部把报纸的大样不再送给余震过目,而是把包括广告在内的所有版面都送给周社长审阅。周望对于送上来的报纸大样好像局外人一般,仅仅就是看看,看过之后从不签发任何意见。不管意见不意见的,韩水平每天拿着头条稿子走进周望的办公室请示,有时候周望尽管显得不怎么耐烦,他仍然毕恭毕敬地送阅,这是报社的规矩,也是人们常说的所谓官场上的游戏规则,人家是一把手,表面上不耐烦那是做出来的,心里肯定更喜欢讲这样的规则,“屁股决定脑袋”不是周望的名言吗?看周望一本正经地坐在真皮转椅上,每天用大量的时间专心致志地上网阅读,就知道周望已经成熟,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急屁火烧地专门寻找监督新闻的电视台的小记者喽!

  学校秋季开学时,石寨县一个乡镇的一所九年制学校因为欠二十多万校舍改造工程款,包工头在催要三年未果后,便一气之下把学校大门锁上并给海山日报打来热线电话,希望曝光。对于报社久违的热线新闻部极为重视,专门派副主任左韵带两名记者下去采访。左韵他们倒了三次车最后还换乘了毛驴车足足走了一整天,在天要擦黑时才到了这所山村学校,果然看到一把足有半块砖头大小的大铁锁拖着一根粗壮的长铁链紧紧拴住铁栅栏校门。满脸黝黑、皮肤粗糙的包工头枕着一个破烂的铺盖卷睡在校门旁,旁边还放了一箱方便面,大有打持久战的意思。事实明摆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包工头向左韵他们哭诉说自己是个小包工的,当时修学校的所有材料都是和经销商赊的,学校在开工时除支付过两万元工程款外到现在未付分文。可他的债主不管学校付了多少款,整天围着他讨要材料款。在学校建成后的几年里,只要一进到腊月他便开始逃亡,甚至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是在荒郊野岭外的破瓦窑子里度过的。到如今家里值百元以上的东西全叫债主拿走了,老婆也跟着别人跑了。他也不想锁了校门叫学生上不成课,但此举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啊!记者采访校方时,他们对于欠款显得很无奈,校长说当时学校的几间教室出现了三条超过五厘米的通身大裂缝,随时有可能垮塌。县教育局领导指示无论如何一定要修缮,还答应在来年的学校危房改造款中解决,谁知我们把学校修好了,局长也换了,听说以我们学校的名义申请下来了15万国家以工代赈款,但新局长以学校已得到修缮为由把款调整到另外的学校,几年里我们找了无数领导,但一听说要钱而且是遗留问题便谁都不管。至于包工头锁校门,心情我们老师们都理解,也希望媒体曝光,叫全社会看看深山里的三百多学生没地方读书了,这档子事还有没有人管。左韵他们在采访中受到山沟群众的热情接待,有群众还特意宰了只下蛋的老母鸡招待他们,把最后的一线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次日,记者来到县里采访,通过一定的手段得知这笔款已被挪走,给教育局的职工去旅游了。这真是胆大妄为啊,皇帝的买马钱他们也敢花!左韵非常震怒,拿着翔实的第一手采访资料回到报社没两个小时稿子一气呵成,还另外写了《一把锁,锁出了什么?》的言论稿,对该县教育局拿着修缮资金旅游的做法和面对数百学生们无学可上而熟视无睹的不作为行径进行严厉谴责。当稿子呈送到韩水平那里后,韩犹豫起来,凭心而论这组稿子写得不错,特别是透过资金挪用现象入木三分地揭示了教育局以及政府的许多部门面对老百姓的疾苦麻木不仁,胆大妄为明目张胆地以权谋私,可如此力度的监督稿子他怎敢签发啊!稿子压了两天,他请左韵理解自己的苦衷,并暗示她还是直接找周望去签发。

  左韵和周望很熟悉,因为曾经都是两个主流媒体的新闻部主任、副主任,他俩在一起采访的机会比别人更多,特别是前几年他们有时候一个月会遇到好几次,如果是跟着市上领导到县里去一呆就是好几天,吃饭喝酒工作成天搅在一起,周望曾和她开玩笑地说,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老公、老婆的还多,还不如组成临时家庭。自从周望当上电视台台长后,左韵再没和周望共同采访过,在报社里除了那天周望的上任仪式上礼貌地祝贺他之外,到现在也没有单独说过话。左韵拿着稿子进了周望的办公室,见他仍然埋头于电脑前,未免感到很失望,那天尚进书记的讲话燃起了同志们的热情,但两个月过去了,周望整天不见踪影,好像无所事事的样子,听大家说去了几趟省城,还上过一次北京跑扩版的事情,然后便整天呆在办公室里忙着上网查看资料,好像他压根不是报社的领导,而是报纸的一个读者。

  “写的不错,真的很不错。”周望看完稿子,给左韵倒了一杯水,笑眯眯地说。

  “学校开学都两周多了,校门却一直锁着,真替那些孩子着急呀!这篇稿子送到韩总那儿有几天了,可他说拿不准,还要请您定夺。”左韵的话语难免有点着急,既然周望给予高度肯定,她期望看到周望马上能拿起笔,在总编发稿栏里签一个“发”字,一个小小的字便可以改变稿子,不,是孩子们的命运。

  “怎么样,这段时间大家对我有什么看法?”周望把稿子放置一边问。

  左韵嗫嚅起来,她真不知道该说啥是好。说实话,尚进书记那天的讲话点燃起的火如今已开始在大家心中熄灭。大家在议论并嘲笑自己的幼稚啊!其实,大家何尝不明白,官场的事情又有多少是认真的,从来不过是轰轰烈烈的说说而已,对于见多识广的记者而言应该感悟更深,大家在采访中,几乎每天都在那些隆重召开的会议上,可以聆听得到领导呼喊着十分响亮的口号,可到了最后又能有几件真正得到了落实?没有落实,又有谁去追究他们的大话和空话?难怪有人套用一首著名的歌曲改词道:……领导的讲话是说得到,做不到,句句出来放空炮,所有听众气了,掀起了拒绝会议的新高潮、新高潮。左韵看着眼前这个多年来和自己称兄道妹开玩笑的男人,他已经不是过去的普通记者周望,而是海山最大媒体的领导,她更要小心翼翼。她理解,当了领导说话不能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想到这里,她很简洁地说:“挺好的,没有什么。”

  周望也不再深究,而是拿出一叠报纸像是随意地问道:“那次是你和仇总下到石寨县采访扶贫典型崔袖展的,可在报上发出来的长篇通讯却不是你们写的,据我了解是根据市委‘三万办’的典型材料改编的。真叫人纳闷,你的采访都那么深入了,后来为啥没有亲自动手写呢?”

  “这里,这里面有些情况,所以,所以后来就没有写。周社长,你看这篇稿子咋办?”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便延续了刚才的话题,追问周总对于这篇学校的稿子该如何处理。

  周望又翻阅起稿子,沉吟了一会儿:“要我说,先把稿子加盖编辑部的公章后直接电传给石寨县政府,看他们如何处理。我们新闻媒体曝光的根本目的也是为了解决问题嘛!只要问题得到圆满的解决,不报道也是可行的啊,你说是不是这样?”

  左韵算是彻底地失望了,他的话音未落,眼泪就在她的眼眶里迅速地打起转转,像进行着短道速滑比赛,她努力控制着不叫眼泪滑出跑道。看来传遍新闻圈里的“屁股决定脑袋”真成周望的行动指南了,大家还指望他在市委书记的支持下新官上任放三把火,改变报社的局面。现在连个火星星也不点燃,周望便成为无所事事的“消防队员”,他显然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名记,如此这样的话,连尚进书记都看走眼了,指望这样的人领导党报推进改革大业,无疑是痴人做梦。

  不过叫左韵没有料到的是,石寨县接到报社传真过去的稿子后,整改的态度十分端正,兴许他们也感到此事非同小可,县委书记苗长川在县委常委会上亲自过问此事,县长在他的基金中紧急拨出10万元付给包工头,教育局和乡里、包工头三方座谈做出承诺,剩余的欠款一年归还,还做了一个详细的时间表,座谈的当天,学校的大门被打开,学生恢复了上课。此事没经媒体披露,但问题同样也得到圆满解决,几方面都满意了。后来,包工头还专门来到报社,给左韵他们赠送了一面“党的喉舌,百姓依靠”的大红锦旗,弄得一直没发出稿子的记者们很不好意思。左韵想,如果批评稿件最后都能得到这个效果,那我们也真正无愧于“无冕之王”的称号了。这样想着,她忽然对周望当时的决定似乎有些理解,工程欠款已成为时下最普遍的社会问题,总不能因为讨要不到欠款便寻死觅活地跳楼或是锁上学校的大门吧!她在互联网上搜寻了一番周望写的监督报道,经过比较发现,他所有的报道都是用冷静、客观、从容的态度剖析新闻事件的典型意义,从解决问题的层面出发从容、客观地报道,看来,他还真是一个有深度、有内涵的好记者,兴许也会是一个称职的好总编、一个好领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