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李汝珍搜集民间传奇所著小说《镜花缘》第二十五回《越危垣潜出淑士关 登曲岸闲游两面国》讲述了一个离奇的“两面国”故事,影射清代中国之怪状。
话说徐承志遭驸马爷猜忌时,驸马爷恰巧将宫娥司徒妩儿许配徐承志为妻。徐承志大惊,疑为奸细,乃以毒攻毒将妩儿告发,结果妩儿遭毒打一顿,惨遭遣媒变卖。此时,徐承志方知错怪贤妻,后悔万分,乃求助于唐敖、林之洋、多九公等人,助其翻越城墙,逃往海外。数日,众人途经两面国,唐敖、林之洋二人入国闲游观光。
多九公留在船上正在前舱同徐承志闲谈,只见唐、林二人回来,因问道:“这两面国是何风景?为何唐兄忽穿林兄衣帽,林兄又穿唐兄衣帽?这是何意?”唐敖道:“我们别了九公,又走十余里,才有人烟。原要看看两面是何形状,谁知他们个个头戴浩然巾,都把脑后遮住,只露一张正面,却把那面藏了,因此并未看见两面。小弟上去问问风俗,彼此一经交谈,他们那种和颜悦色、满面谦恭光景,令人不觉可爱可亲,与别处迥不相同。”林之洋道:“他同妹夫说笑,俺也随口问他两句。他掉转头来,把俺上下一望,陡然变了样子:脸上冷冷的,笑容也收了,谦恭也免了。停了半晌,他才答俺半句。”多九公道:“说话只有一句,两句,怎么叫做半句?”林之洋道:“他的说话虽是一句,因他无情无绪,半吞半吐,及至到俺耳中,却只半句。俺因他们个个把俺冷淡,后来走开,俺同妹夫商量,俺们彼此换了衣服,看他可还冷淡。登时俺就穿起绸衫,妹夫穿了布衫,又去找他闲话。那知他们忽又同俺谦恭,却把妹夫冷淡起来。”多九公叹道:“原来所谓两面,却是如此!”
唐敖道:“岂但如此!后来舅兄又同一人说话,小弟暗暗走到此人身后,悄悄把他浩然巾揭起。不意里面藏著一张恶脸,鼠眼鹰鼻,满面横肉。他见了小弟,把扫帚眉一皱,血盆口一张,伸出一条长舌,喷出一股毒气,霎时阴风惨惨,黑雾漫漫,小弟一见,不觉大叫一声:‘吓杀我了!’再向对面一望,谁知舅兄却跪在地下。”多九公道:“唐兄吓得喊叫也罢了,林兄忽然跪下,这却为何?”林之洋道:“俺同这人正在说笑,妹夫猛然揭起浩然巾,识破他的行藏,登时他就露出本相,把好好一张脸变成青面獠牙,伸出一条长舌,犹如一把钢刀,忽隐忽现。俺怕他暗处示人,心中一吓,不因不由腿就软了,望著他磕了几个头,这才逃回。九公!你道这事可怪?”多九公道:“诸如此类,也是世间难免之事,何足为怪!老夫痴长几岁,却经历不少。揆其所以,大约二位语不择人,失于检点,以致如此,幸而知觉尚早,未遭其害。此后择人而语,诸凡留神,可免此患了。
故事看似荒诞不经,却用意颇深。在动物学分类上就无单头双面哺乳类,更遑论人类。然而,以两面暗喻人格,则隐含深意。两面国纯属杜撰,欲借海外奇谈暗喻海内做人,结尾处多九公画龙点睛:“大约二位语不择人,失于检点,以致如此”,为做人的总结。读者试想,是否有老者曾教诲自己“做人检点”和“祸从口出”?
这是一个以唐代背景为假托的三段体象征性寓言,环环相扣,逐级象征。从后往前逆推,有(1)结论、(2)两面国奇遇、(3)妩儿悲剧、(4)清代社会影射四个心理层次。多九公在故事结尾处感言,是对两面国奇遇的总结;两面国奇遇,是徐承志生存逆境的象征,手法属文学“超现实主义”;再往前,徐承志、驸马之间猜忌误害妩儿的故事结构,又影射了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乾嘉年间)。而通篇寓言故事都影射中国社会,不囿于清中叶,作者甚至将唐代牵涉进来,欲表明源远流长,非一时之偶然。徐承志之境遇,在近代中国官场属僚阶层甚为常见,迫害与被迫害为常情之写照。猜忌之下,虚实交融、言行背离、口是心非成为一种结构。明代以来已有端倪,清中叶以后至清末、民国……情势愈演愈烈,已不止于官场属僚,而向全社会蔓延开去。
两面国,无非近代中国情状之写照,其源头尚在面子文化,及其背后是名分体制。一股近代的汹涌力量,使面子文化崩溃分裂为两面国,这股力量就江湖化。明、清、民国三代,儒教文化体制大盘蜕变,名分体制彻底蜕变为面子体制和两面国——口是心非、逢场作戏和弄虚作假……一生混世,须修炼两面三刀功夫,方保人生太平无事。
儒教国家在江湖化后,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结局。《镜花缘》之经典,在于影射了中国社会这一悲剧。求解这一悲剧的起因,还在于面子文化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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