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六鸿 许三礼 郭琇



  知县—黄六鸿
  黄六鸿复以御试一等擢礼科(非部)给事中,一充会试同考官,调升工科掌印给事笔:黄六鸿者,康熙中由知县行取给事中。入京以土物及诗稿,递送诸名士。至赵秋谷赞善,答以柬云:“土物拜登,大集璧谢。”黄遂衔之刻骨。乃未几而有国丧演剧一事,黄遂据实弹劾,朝廷取《长生殿》院本阅之,以为有心讽刺,大怒,遂罢赵职,而洪升编管山西。
  京师有诗咏其事,今人但传“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二句,不知此诗原有三首也。
  其一云:“国服虽除未满丧,如何便入戏文场?自家原有些儿错,莫把弹章怨老黄。”
  其二云:“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其三云:“周王庙祝本轻浮,也向长生殿里游。抖擞香金求脱网,聚和班里制行头。”
  周王庙祝者徐胜力编修,(嘉炎)是日亦在座,对簿时,赂聚和班伶人,诡称未遇,得免。徐丰颐修髯有周道士之称也,是狱成而长生殿之曲流传禁中,布满天下。故朱竹检讨赠洪稗畦(即洪恩)诗有:“海内诗篇洪玉父,禁中乐府柳屯田;梧桐夜雨声凄绝,薏苡明珠谤偶然”句(梧桐夜雨,元人杂剧,亦明皇幸蜀事)。樊谢老人叹为字字典雅者也。梁鸿志《爱居阁脞谈》,有《长生殿》一篇,记此一重公案,自诏“洪稗畦,赵秋谷有知,其许我矣!”而所记实有未谛。最可笑者,竟误黄六鸿为黄仪。黄仪常熟人,字子鸿,精舆地之学,曾助徐乾学修《一统志》,布衣,与黄六鸿的籍贯、经历完全不符。所引王东淑《柳南随笔》,自亦不足为据。
  记此事较详者为梁应来《两般秋雨庵随笔》中,康熙三十二年乞休,翌年成《福惠全书》。康熙四十四年南巡,犹召试于江宁,则十二年前精力犹未衰颓,其辞官当以“长生殿”一案,不容于清议,被迫去位,亦可想而知。
  至谓朝廷取《长生殿》院本阅之,以为有心讽刺,遂罢赵职,此亦不然。此案所以会造成轩然大波,主要的是康熙在感情上的原因。康熙至性过人,对他的祖母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尤其孝顺。《清史稿》“礼志”叙皇后丧礼,于孝庄之丧,记述特详:
  二十六年,世祖母博尔济吉特氏崩,先是太皇太后违豫,帝躬侍,步祷南郊,愿减算益慈寿。亲制祝文,词义恳笃,太常宣读,涕泗交颐。既遭大丧,悲号无间,居庐席地,毁痛过甚,至昏晕呕血。自是日始,内外咸集,日三哭临。四日后,日二哭临。官民斋宿,凡二十七日。寺观各声钟三万杵,文移蓝印,题本朱印,诏旨蓝批答。值除夕元旦,群臣请帝暂还宫,不许,惟令元旦辍哭一日。
  礼臣议上尊谧,曰孝庄文皇后,帝以升遐未久,遽易徽号为尊谧,心实不忍,论俟奉安寝园,称谧以祭,及梓官启攒夕,攀慕不胜,左右固请升辇,坚不就驾,断去车,恸哭步送,遇舁校番上,辙长跽伏泣,直至殡宫,颜悴足疲,凄感衢陌。
  又传旨,还宫日,仍居乾清门外幕次,并定制服三年丧,不忍以日易月。群臣交章数请除服,国子生五百余人,咸以节哀顺礼为请。帝骨立长号,勉释,而有触辄痛,阅三年不改。
  孝庄殁于康熙二十六年年底,三年之丧实仅二十七个月,须至二十九年三月,方始服满。帝皇本无三年之服,康熙所持者是所谓“心丧”,虽然丧面服表的迹象不显,但“有触辄痛”;国丧演剧,正触及痛处,乃有严谴。
  至于《长生殿》院本,早传宫禁,朱竹曾入直南书房,熟知宫中情形,所谓“禁中乐府柳屯田”,自有确据。事实上,国丧演剧,正因“大内览之称善”而来。王东溆《柳南随笔》前半段所叙,稍得其实:
  康熙丁卯戊辰间,京师梨园子弟,以内聚班为第一,时钱塘洪太学思升,著《长生殿传奇》初成,授内聚班演之。大内览之称善,赏诸优人白金二十两,且向诸亲藩称之。
  于是诸王府及各部大臣,凡有宴集,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赏,其数悉如内赐,先后所获殆不赀。内聚班优人因语洪曰:“赖君新制,吾获赏赐多矣。请张宴为君寿。而即演是剧以侑觞。凡君所交游,当邀之俱来。”乃择日治具大会于生公园,凡名流之在都下者,悉为罗致。
  丁卯为二十六年,内聚班演《长生殿》自在大丧以前,八音遏密,两年之久,内聚班当是看二十七个月之丧将满,可以正式演出,故先以寿洪升为名,先作一次广告性上演。总以为孝庄太后崩逝己久,丧服已降,不至有何麻烦,谁知麻烦极大。
  又上演地点非在“生(孙)公园”,在“查楼”,亦即后来大栅栏的广和楼,此为赵执信亲口所述,必无误。
  此祸起于要“整”赵执信,事无可疑,但黄六鸿不过发难,推波助澜者另有其人。兹先谈赵执信。此人籍隶山东益都,字仲符,号秋谷。年十九,登康熙十八年进士,入翰林。其时方开博学鸿词,四方名士,皆集辇下,赵与朱竹、陈其年、毛西河订为忘年交,过谈欢宴,一座尽倾。但为人峭峻偏狭,与王渔洋由姻亲交好而反目,颇为人所议论。《清史稿》本传云:
  娶王士祯甥女,初颇相引重,后求士祯叙其诗,士祯不时作,遂相诟厉。尝问诗声调于士祯,士祯靳之,乃归取唐人集,排比钩稽,竟得其法,为《声调谱》一卷。又以士祯论诗,比之神龙不见首尾,云中所露,一鳞一爪而已,遂著《谈龙录》云:“诗以言志,诗之中须有人在,诗之外尚有事在。”意盖诋士祯也。
  又《清朝野史大观》记赵、王交谊不终云:赵秋谷宫赞……自遇新城先生,不觉低首贴眼,至有愿作扫除隶之语。由是搁笔不复作诗,历四五年,未尝成一句、吟一字也。新城知之颇不安,乃张筵招饮,固请开禁,秋谷始稍事吟咏,然有所作,必就正新城,惟言是听。
  交之久,偶以新城赞美某翰林,议论不合,赵大拂意,谗人又从中相构……新城亦谓定远所批《才调集》,卑无高论,“而世乃皈依顶礼,不啻铸金呼佛者,是犹嚼粪不知其味耳!”此盖隐骂秋谷。
  据邓石如就洪升《稗畦集》、赵执信《饴山诗集》勾稽所得,则谓“此狱明明一党争也”。因《饴山诗集》“上元观演长生殿剧十绝句”自注:“余以此剧被放,事迹颇类苏子美。”苏子美即苏舜卿。《宋史》卷四百四十二本传,及《宋史纪事本末》卷二十九《庆历党议》记苏舜卿被黜事,确有相类之处。《庆历党议》载:
  庆历五年春,正月,乙酉,杜衍范仲淹富弼罢。以贾昌朝同平章事兼枢密使,宋庠参知政事,王贻永为枢密使,吴育庞籍为副使。仲淹弼既出宣抚,攻者益众,二人在朝所为,亦稍沮止,衍独左右之。
  衍好荐引贤士,而抑侥幸,群小咸怨。衍婿苏舜卿,易简子也,能文章,论议稍侵权贵。时监进奏院循例祀神,以伎乐娱宾。集贤校理王益柔,曙之子也,于席上戏作傲歌,御史中丞王拱辰闻之,以二人皆仲淹所荐,而舜卿又衍婿,欲因是倾衍及仲淹。乃讽御史鱼周询刘元瑜举劾其事,拱辰及张方平列状请诛益柔,盖欲因益柔以累仲淹也。
  贾昌朝阴主拱辰等议,韩琦言于帝曰:“益柔狂语,何足深计?方平等皆陛下近臣,同国休戚,今西陲用兵,大事何限,一不为陛下论列,而同状攻一王益柔,此其意可见矣。”
  帝感悟,乃止,黜益柔监复州酒税,而除舜卿名。同席被斥者十余人,皆知名之士。拱辰喜曰:“吾一网打尽矣。”
  如真为党争,则其事确甚相类。阅王泽弘《鹤岭山人诗集》寄洪升诗:“贝锦谁为织,箝罗忽见侵;考功原有法,给谏本无心。”以及送洪升回杭州诗:“性真与时忤,才高招众忌;何期朋党怒,乃在伶人戏。”邓石如所言,不为无因。
  据邓石如的看法,其时三徐与明珠、余国柱相争,波及赵执信,而赵执信之被祸,“度必与掌院徐元文忤,因亦为乾学所恶”。此为邓石如的猜测,而作此猜测的根据,则以《饴山诗集》中有“感事二首”:
  碧山胜赏已全非,谁向西州泪满衣?解识贵官能续命,可怜张傅枉知机!(其一)
  戟矜底事各纷纷,万事秋风卷乱云。谁信武安作黄土,人间无恙灌将军。(其二)
  邓石如又作按语云:“二诗感于徐元文之死而作,几于毒詈,知执信被劾罢官,殆为徐氏兄弟所陷也。”
  徐氏三兄弟,乾学、秉义、元文,只秉义稍谨饬,乾学、元文皆卷入党争。顺治间的党争,为冯铨、刘正宗斗二陈(名夏、之遴),康熙间的党争,本由索额图、明珠争权而来,邓石如叙其崖略,大致得实:
  自顺治中禁社盟,士流遂无敢言文社者。然士流必有所主,而弘奖风流者尚焉。乾学尤能交通声气,士趋之如水之赴壑。同时宋德宜、叶方蔼不能及也,余国柱独与之争,遂成怨府,李光地但欲抑之使不得速化而已,本附明珠高士奇以进。
  二十四年,召试翰詹,乾学首列,入直南书房。翌年由内阁学士擢礼部侍郎,以至左都御史,力倡风闻其事。盖圣祖知其得士,欲倚之为搏击之用。

  光芒万丈—许三礼
  清初政归八旗巨室,顺治一朝,政情杌枭,所由来也。康熙初元,四辅臣专政,赖索额图以覆之。索额图专横,乃以明珠分其权。明珠富可敌国,与余国柱表里为奸,故授意乾学、士奇,嗾郭琇劾罢之。二十七年,乾学主会试,晋刑部尚书,复令劾士奇及王鸿绪,未几乾学亦牵涉张案解任,留京修书。旋遭许三礼严劾,乃遣回籍,犹赐“光芒万丈”匾以宠其行。
  明珠既斥,天子始得尽揽八旗兵权,恶乾学反覆,必欲痛抑之。先已令傅拉塔总督两江为督过地,傅拉塔遂劾乾学及其弟大学士元文诸不法事,元文解任,乾学夺职。自后数年间,日有告讦徐氏者,明珠则已复职矣。
  康熙朝的党争,初由圣祖操纵,受指使者一为高江村、一为徐乾学。两人贪赂,皆得圣祖默许,所以一时有“四方玉帛归东海,万国金珠拜士奇”之谣。圣祖操纵徐乾学,尤为高明者,是用徐攻李光地,以破其假道学面目,李光地乃死心塌地为圣祖所用。
  徐乾学与明珠的关系,起先极深。明珠长子纳兰容若且为徐乾学门生,为徐印行《通志堂经解》。其后明珠逐渐失帝眷,徐乾学承帝意动手打击明珠,仍由郭发难。《清史稿》明珠传:
  二十七年,御史郭琇,疏劾明珠、国柱,背公营私,阁中票拟,皆出明珠指麾,轻重任意。国柱承其风旨,即有舛错,同官莫敢驳正,圣明时有诘责,漫无省改。
  几奉谕旨,或称善,明珠则曰:“由我力荐。”或称不善,明珠则曰:“上意不喜,我从容挽救。”且任意附益,市恩立威,因而要结群心,挟取货贿。日奏事毕,出中左门,满汉部院诸臣拱立以待,密语移时,上意罔不宣露。部院事稍有关系者,必请命而行。
  明珠广结党羽。满州,则佛伦、格斯特,及其族侄富拉塔、锡珠等,凡会议力为把持。汉人,则国柱为之囊橐。督抚藩臬员缺,国柱等辗转征贿,必满欲而后止。
  康熙二十三年,学道报满,应升者,率往论价,缺皆预定。靳辅与明珠交结,初议开下河,以为当任辅,欣然欲行,及上欲则任,则以于成龙方沐上眷,举以应命。而成龙官止按察使,题奏权仍属辅,此时未有阻挠意也,乃辅张大其事。与成龙议不合,乃始一力阻挠。
  明珠自知罪戾,对人柔颜甘语,百计款曲,而阴行鸷害,意毒谋险,最忌者言官,惟恐发其奸状,考选科道,辄与订约,章奏必使先闻。当佛伦为左都御史,见御史李兴谦屡疏称旨,吴震方颇有劾,即令借事排陷。明珠智术足以弥缝罪恶,又有国柱奸谋附和,负恩乱政,伏冀立加严遣。
  疏入,上谕吏部曰:“国家建官分职,必矢志精白,大法小廉。今在廷诸臣,自大学士以下,惟知互相结引,徇私倾陷,凡遇会议,一二倡率于前,众附和于后,一意诡随,廷议如此,国是何凭?至于紧要员缺,特令会同推举,厚期得人,亦欲合被举者警心涤虑,恐致累及举者,而贪黩匪类,往往败露,此皆植党纳贿所致。肤不忍加罪大臣,且用兵时,有曾著劳绩者,免其发觉,罢明珠大学士,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
  此为“国丧演剧”案前一年的事,徐乾学兄弟方力排明珠、余国柱;不意明珠势未全圮,因借国丧演剧一案,对明珠、余国柱一系势力,再作打击。洪升与余国柱交谊亲厚,洪升集中有“寄大冶余相国”诗:“八口羁栖屡授餐”及“身微真愧报恩难”之句。至查慎行则与明珠亦有渊源。
  《清诗纪事》查慎行小传云:
  查慎行,字悔余,本名嗣琏,字夏重,晚号初白老人,海宁人。少学文于黄宗羲,受诗法于钱秉镫,与朱彝尊为中表兄弟,得其奖挹,声名渐起。屡试不第,康熙四十一年荐试入直南书房修书。
  翌年成进士,寻授编修,祈假归。性不谐俗,有文愎公之目,假满宦者进谗,有毋庸人值之命,遂告归。
  雍正五年,弟嗣庭以诽谤成狱,慎行及弟嗣,毕室赴请室。嗣庭瘐死戮尸,嗣戍陕西,慎行得放归。初慎行尝继吴兆骞授明珠之子揆叙读,揆叙附廉亲王胤祺,谋夺嫡甚力。世宗命于其葬所镌石不忠不孝柔奸阴险之墓,乃独宽慎行,或故示不测欤?南归后未一月即病卒,年七十八。
  按:吴兆骞居塞上二十三年,白首同归在康熙二十年。南归省母,住吴江约半年,复又北上,感于纳兰的风义,就馆其家,为明珠次子,纳兰之弟揆叙业师,康熙二十三年卒。查慎行即于此时入明珠门下,授揆叙赞,因而卷入党争。
  党争的双方,一为徐氏兄弟,一为明珠及余国柱、佛伦等,而出面相争者,则为两言官,助徐者为郭琇,攻徐者为许三礼。此两人亦皆贤者。独立行事,但无形中不免受人利用。

  郭琇字华野,山东即墨人,与汤斌为同年,由吴江知县行取为江南道御史,三年之中擢为左都御史,复劾高士奇、王鸿绪等,朝贵侧目,终于被诬落职,至康熙三十八始复起为湖广总督。
  许三礼为理学家,《清史稿》本传:许三礼,字典三,河南安阳人,顺治十八年进士,授浙江海宁知县。海宁地濒海,多盗。三礼练乡勇,严保甲,擒盗首朱缵之等。益修城壕,筑土城尖山、凤凰山间,戍以士兵,筑塘浚河,救灾储粟,教民以务本。立书院,延黄宗羲主讲。在县八年,声誉甚美。康熙八年,行取,授福建道御史。
  二十八年,迁右副都御史,再迁兵部督辅侍郎,以病告归,未及行,卒。三礼初师事孙奇逢,及在海宁,从黄宗羲游。官京师,有所疑,必贻书质宗羲,学宋赵林故事。且昼所为,夜焚香告天。家居,及在海宁,皆建告天楼。圣祖重道学,尝以之称三礼云。
  许三礼是康熙所看重的道学家,但很奇怪地,其学近于程朱,却又极尊敬阳明嫡派的黄宗羲,官京师时,凡有所疑,必驰书黄宗羲请敬。家中建一座“告天楼”,日间所作所为,夜必焚香告天。这样一个讲究不欺的人,奏劾徐乾学,当是出于良知,但恰好迎合了康熙的意思。
  徐乾学之罢官,起先是牵涉在湖广巡抚张的贪污案中。张是明珠的私人,贪污行贿属实,但问到行贿何人,张说是徐乾学。这也许是事实,但也可能是徐乾学扳倒了明珠,张失去靠山,以致被逮,心恨徐乾学,故意咬他一口。不过,康熙心里很明白,徐乾学之劾明珠,出于他的指使,如果徐为明珠私人张指为受贿,由此获罪,变成两败俱伤,则岂复还有人供他利用?因而降旨,戒勿株连,暂时保全了徐乾学。
  徐乾学内心当然不安,上了一道奏疏说:“前任湖北巡抚张横肆污蔑,缘臣为宪长(按:“宪长”指左都御史),拒其币问,是以贿憾诬攀,非圣明在上,是非几至混淆。臣备位卿僚,乃为贪吏诬构,皇上覆载之仁,不加谴责,臣复何颜出人禁廷?有玷清班。伏冀圣慈,放归田里。”
  所谓“拒其币问”,则张向徐乾学行贿,确有其事,只是徐乾学自道拒贿而已。这自是片面之词,要求得个水落石出,便须提张到案对质。惟既有“戒勿株连”之诏,不能出尔反尔,所以康熙许以“原官解任,仍领修书总裁事”。修书者修明史。
  徐乾学于康熙二十七年罢左都御史。五月,其弟元文补此缺,十二月调刑尚。二十八年五月调户部,除拜授文华殿大学士。不久,即有许三礼严劾徐乾学之事,而暗中实为指责徐元文,《清史稿》徐乾学传:
  副都御史许三礼劾乾学律身不严,为张所引,皇上宽仁,不加谴责,即宜引咎自退,乞命归里。又复优柔系恋,潜住长安,乘修史为名,出入禁廷,与高士奇相为表里,物议沸腾,招摇纳贿。其子树谷,不遵成例,朦胧考选御史,明有所恃。独其弟秉义,文行兼优……乞立即召用,以佐盛治。乾学当逐出史馆,树谷应调部属,以遵成例。
  所谓“明有所恃”,以及独独称道乾学之弟,元文之兄秉义,弦外之音,即在抨击徐元文。
  许三礼的弹章中,所提到与徐乾学有勾结的高士奇,亦是康熙朝党争的要角之一。他是杭州人,字澹人,号江村。不学而有术,为康熙的“文学侍从之臣”,招权纳贿,家私巨万,与明珠家皆至道光年间,方始完全败落。“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明珠与高士奇皆以贪出名,而子孙坐食至百年之久,邓石如谓之为“贪运久长”的。
  高士奇的发迹,传说甚多。一说他年轻时流落北京,在护国寺测字为生,他的字写得很好,为人荐引至索额图门下,充任书写小吏。高士奇善伺人意,颇得索额图的信任,渐成心腹,并荐引至南书房行走。但索额图赋性横暴无礼,高士奇每每长跪白事,偶有不当,索额图破口大骂,甚或动手殴辱,不为高士奇留丝毫余地,高士奇情不能堪,乃转投明珠以倾索额图。
  一说是康熙自己所识拔。有一次驾出正阳门,发现关帝庙悬一块匾额,写神童诗一句:“天子重英豪”,认为措词得体,因而命侍卫访寻写此匾额的高士奇,奏对称旨,遂见亲信。高士奇有许多著作,大部分是随扈的见闻,如《金鳖退食笔记》等,意在标榜为天子近臣。康熙的绝学在天文、算学,词章之道,颇为浅薄。所以用高士奇为他料理笔墨,恰如其分,故而君臣相得。但高士奇得帝欢心,亦颇费心血。据说他每天入直,口袋中装满了“金豆”,问小太监,皇帝夜来灯右观书,看的是哪几部?小太监为他指出,是哪部书,在哪几页,高士奇即以金豆犒赏。然后先将康熙昨夜所看的书,细心研究。这样有备无患,每次垂询,都能应付裕如。所以康熙一直觉得高士奇十分渊博。
  在他人眼中,高士奇谈不到做学问,也谈不到词章文采。他亦自知为名士所轻,颇思结纳。但洁身自好者,多冷淡疏远,因而成仇。为他排挤者,不一而足,如朱彝尊就是。
  清朝的科举中,有一盛典,即康熙十八年所举行的“博学鸿词”。此为制科,在唐朝好有此名目,原称“博学弘词”,以后为避乾隆御名弘历之讳,改弘为鸿。其时三藩之乱将平,康熙为示偃武修文之意,乃特开此科,搜罗岩壑之士,用意在笼络遗民,《清史稿》“遗逸传”的人物,几于无不被征。遗民志士不愿应征,地方官往往迫之就道。到京则多装病不赴,即赴试亦不愿受官。可是受了官的,却又大多不得安于位。
  朱竹受排挤的缘由,见于其所撰《严绳孙墓志》:
  诏下,五十人齐入翰苑。布衣与选者四人,除检讨,富平李君因笃,吴江潘君耒,其二,予及君也。君文未盈卷,特为天子所简,尤异数云。未几,李君疏请归田养母,得旨去。三布衣者,骑驴入史居,卯入申出,监修总裁交引相助。
  越二年,上命添设日讲官知起居注八员,则三布衣悉与焉。是秋,予奉命典江南乡试,君亦主考山西。比还,岁更始,正月几望,天子以逆藩悉定,置酒乾清宫,饮宴近臣,赐坐殿上,乐作,群臣依次奉觞上寿。依汉元封柏梁台故事,上亲赋升平嘉宴诗,首倡“丽日和风被万方”之句,君与潘君同九十人继和,御制序文勒诸石。
  二月,潘君分校礼闱卷。三布衣先后均有得士之目。而馆阁应奉文字,院长不轻假人,恒属三布衣起草。
  二十二年春,予又入直南书房,赐居黄瓦门左。用是以资格自高者,合内外交,逾年,予遂诖名学士牛钿弹事,而潘君旋坐浮躁降调矣。
  君遇人乐易,宽和不争,以是忌者若少。寻迁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编修,敕授承德郎,时二十三年秋七月也。冬典顺天武闱乡试。事竣,君乃请假,天子许焉。
  所谓“诏下”即鸿博发榜。应试者共五十人,尽皆录取,计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人,俱入翰林。妒嫉者呼之为“野翰林”。而更有人不与鸿博试,亦得同鸿博而入翰林,即励杜讷与高士奇,皆以善书法值南书房,高士奇以内阁中书超授翰林院侍讲。朱竹有诗两首相讥。孟心史《己未词科录外录》云:
  鸿博试后,明年,高、励俱以同博学鸿儒试,士奇由中书超授翰林侍讲,杜讷由州同超授编修。杜讷不以著作名,专于御批纲鉴日侍夜阅有劳,得此殊遇,盖非竹所指及。竹诗自谓以文字享盛名者耳。
  其诗言:“汉皇将将出群雄,心许淮阴国士风。不分后来输绛灌,名高一十八元功。”此谓鸿博之外,复有同鸿博,学问不足道而知遇特隆也。又云:“片石韩陵有定称,南来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此尤可知其为士奇发矣。
  据周弃子先生说:此诗“汉皇将将出群雄”,应作“屈群雄”,“片石韩陵”四字应作“海内文章”。孟心史又言:
  士奇以治《左传》自鸣,其春秋地名考略,乃清秀水徐胜代作,尚有可观。又作左传姓名考,提要谓与地名考相辅而行。然体例庞杂,如出二手。列举其庞杂各文,又断之云:“其他颠倒杂乱,自相矛盾者,几于展卷皆然,不能备数。其委诸门客之手,士奇未一寓目乎?”云云。
  盖士奇本不学,又自以文学侍从,为时君所特眷,不能不多以造述自表见。因而分其苞萱所得,养门客以为捉刀人,得失则又各听其所自为,己并不能加以识别。以此上结主知,特赐博学鸿儒为出身,岂非己未同征之玷?竹辈书生结习,未能因势利而澹忘,宜其以口语得过矣。祖孝征之喻,士奇才调尚有愧此言……
  本传又言“性疏率,不能廉慎守道,大有受纳,丰于财产”各语,则颇肖士奇为人。至以修文殿御览方士奇之著作,尤为奇切。《通考经籍考》御览下云:“之行事,小人之尤,言之污口。其所编集独至今传世。尝盗遍略论众,今书毋乃盗以为己功耶?”遍略,梁徐僧权所为也。
  朱竹获处分,由于私带书手王纶入史馆,抄录四方进呈书籍,为掌院牛钮所劾,得旨降一级,事在康熙二十三年。“三布衣”的潘稼堂,亦以浮躁轻率,为牛钮所劾,夺职而归。这年鸿博中获罪者,尚有秦松龄。《东华录》:
  康熙二十三年九月己卯,礼部题:磨勘顺天乡试卷,文体不正三卷,文理悖谬二卷。正考官左春坊左谕德秦松龄、前考官编修王沛恩、同考官内阁中书王、工部主事张雄,俱应照例革职。候选主事张曾祚,应照例革职,交刑部提问。从之。
  按:秦松龄字留仙,顺治十二年翰林,因“奏削案”革职,闲居十余年复以鸿博得翰林。康熙二十三年主顺天乡试,闱中并无关节舞弊事情。而事后忽以磨勘(由御史调取考试墨卷,细加复核,谓之磨勘)革职,且下狱,由徐乾学力救得免,家居三十年,年七十八卒。此狱亦为高士奇一手所布置。
  高士奇之不慊于秦松龄,亦以秦轻视其人之故。秦松龄后人小岘著有《词科录》。因为高士奇是“同鸿博”出身,故亦有传,中云:
  相传文恪尝属健庵徐公,以扈从东巡录丐序于先宫谕。未应。徐公乃自为之。文恪衔先宫谕甚。甲子顺天科场之狱,皆文恪密为主之,第其事秘不著耳。
  文恪即高士奇。秦松龄官至詹事府左谕德,此为东宫官属,故称宫谕。秦家与徐家姻亲,而徐乾学与高士奇又为亲家。辗转姻亲,但卷入党争,只有利害,不讲亲情,此亦为清初党争中的特色之一。
  许三礼劾徐乾学时,帝眷未衰,以致劾人者反而获罪。许三礼不甘于降二级调用的处分,再上弹章,共列七款,言之凿凿,中如:
  乾学于丁卯乡试,戊辰会试,在外招摇,门生亲戚,有名文士,各与关节,务期中试。有苏州府贡生何焯,往来乾学门下,深悉其弊,特作会试墨卷序文,刊刻发卖,寓言讥刺。乾学闻之,即向书铺将序抽毁,刻版焚化,嘱托江苏巡抚,访拿何焯,至今未结。
  何焯即何义门,苏州人,赋性峭刻,好诋訾前辈。初受知于徐乾学,为人所谗而失欢,改投翁叔元门下。叔元常熟人,康熙十五年探花,官至工部尚书。此人爱才而性情偏隘,因劾汤斌之故,何焯索还门生帖子,翁叔元大恨,千方百计打击何焯,以致科场失意。至康熙四十一年,始以李光地之荐得直南书房,赐举人,会试下第,而特赐进士,点翰林,侍皇八子读,卒于康熙六十一年,倘或不死,必成陈梦雷第二。何焯受李光地知遇,列入门墙,但李光地卖友、夺情,皆不为何焯所谅,致书全谢山时,对李颇有微词。
  乾学认光棍徐紫贤、徐紫书二人为侄,通同扯纤,得赃累万。徐紫贤、徐紫书现造烂面胡同花园房屋,书办之子,一朝富贵胡为乎来?乾学之赃,半出其手。
  乾学因弟拜相后,与亲家高士奇更加招摇,以致有“去了徐秦桧,来了徐严嵩。乾学似庞涓,是他大长兄”之谣,又有“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之对,京城三尺童子皆知。若乾学果能严绝苞苴,如此丑语,何不加之他人,而独加之乾学耶?
  因徐元文拜相,而徐乾学更加招摇。观夫“乾学似庞涓”之语,可知其为其弟元文的谋主。康熙至此始真正了解徐氏兄弟的真面目。因此,许三礼虽受严斥,而处分反减轻了,免于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