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捷报到达良乡,首先给江彬看。一看大伤脑筋,叛乱平息,元凶就擒,御驾亲征岂不是变成师出无名了。
  因此,江彬主张搁置这一件捷报,是不瞒上而瞒下,随扈的梁储、蒋冕不知其事,亦就不会谏劝回驾,而皇帝知道了这件事,却并不见得高兴,因为他本来是想生擒宸濠,显一显自己的本事,这一来就无用武之地了。
  当然,宸濠既败,江彬就要动朱宁的手了。先使一条调虎离山之计,劝皇帝命朱宁回京去管“皇店”。
  这“皇店”不是玄武门外的宝和店,是在京城西北角的西直门与德胜门之间,原来是民居,地名叫做“积庆坊”、“群玉坊”。皇帝起造豹房,附带拆平了这两坊之地,开设酒肆及各种商铺,名为“皇店”。管理皇店是好差使,但不是紧要差使,派任朱宁未免屈了他;然而朱宁不敢争,因为他心知已经失宠,且将失势,能够回京去悄悄布置一条脱身之计,亦未始不是好事。
  ※        ※         ※
  在良乡住了两天,勾当诸事略定,正将启驾之际,皇帝忽然发现失落了一支玉簪,不由得大为着急。
  这支玉簪,在皇帝看来,比五军都督府的兵符还要紧,因为是“美人之贻”,而且别有关系。
  这个美人姓刘,是山西的乐户,上年皇帝出塞,在太原选歌征色;其中有个歌伎,容貌出众,歌喉绝佳,皇帝大为欣赏。一夕召幸,欲仙欲死,问她的出身,才知道是晋王府的乐工杨腾的妻子,有夫之妇,从来不入后宫,唯独正德皇帝并无此一顾忌;从榆林回跸,经过太原时,将她召入行幄,带回京城。宫眷自皇贵妃、贵妃、妃嫔以下,还有七等,皇帝将她列为第四等,因为这一等的名称就叫“美人”,在皇帝看是名副其实的封号。
  皇帝与这刘美人似乎有夙缘,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不论什么人触怒了皇帝,已经降旨处决,只要刘美人一句话,便可刀下留人。因此,从江彬开始,都称她“刘娘娘”;这是最大的恭维,因为照宫里的规矩,不是后妃是不能称“娘娘”的。
  当皇帝计议亲征时,原以为此去必有一场恶战,不愿美人受惊,所以将她安置在水陆要冲的通州,约定看情形再来接她。于是刘美人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郑重交付皇帝,作为将来迎取的信物。
  “必是驰马弄丢了!”皇帝吩咐:“多派人去找!”十几万人马所经的官道上,去找一支小小的玉簪,无异大海捞针,连找三天找不到,皇帝只好算了,下令启驾。
  浩浩荡荡由良乡南下,日落时分到了保定府,自巡抚以下,都在北门城外跪接,跟着在巡抚衙门大堂,摆设酒宴慰劳“镇国公”。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问巡抚,是明知故问,有意要开玩笑。
  这位巡抚跟皇帝的祖父宪宗有个同样的毛病:口吃。偏偏姓名不巧,姓伍名符;加以皇帝垂询,越发期期艾艾,只听他在说:“臣、臣叫伍、伍、伍……”始终不能把他那个单名的“符”字说出。
  于是皇帝举起双手,接在嘴上,作出吹唢呐的姿态,鼓起嘴唇:“呜、呜、呜——”
  见此光景,江彬首先大笑——皇帝恶作剧,说笑话,必得有人捧场。这样笑法,不但不是失仪,而且正投所好,于是皇帝也纵声大笑了。
  伍符却只有苦笑的份儿,不过一场困窘总算过去,起身率领文武官员,捧爵进酒,为皇帝上寿。
  “伍巡抚是好酒量。”有人说了一句。
  “那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我们来赌赌酒。”
  赌酒的法子很简单,皇帝抓一把杏仁在手里,让伍符猜数,猜不中便得喝酒。这是很不公平的赌法;一把杏仁十来粒,伍符猜中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当然连连罚酒。
  猜到第五次,居然让伍符猜中,皇帝心里有数,这下该轮到自己喝酒了。可是他不愿喝罚酒,故意将手一松,八粒杏仁都落在地上,却拿脚踩住一粒。
  “伍符,捡起来。”
  “是、是……!”伍符答应着,跪了下去捡杏仁,一共捡到七粒。
  “不对!”皇帝说,“一共九粒,还有。再找!”
  本无此两粒杏仁哪里去找?皇帝便罚他的酒,如杏仁之数。伍符本来就有些醉了,哪经得起再灌下七大杯酒?因而醉眼迷离,脚步歪斜,身子东倒西歪;有人上来扶他,结果连相扶的人一起倒在地上。皇帝又复大笑。
  ※        ※         ※
  由德州上了龙船,沿着运河南下,到得山东临清,皇帝忽想念刘美人,恨不得即时见面。于是,遣派一名太监,星夜急驰,到通州却迎接,限期五天复命。
  限期未误,但刘美人不曾来。“刘娘娘说要信物。”太监回奏,“奴才不知道是什么信物?问刘娘娘,她不肯说,只说没有信物不能走!奴才怎么劝也劝不听。”
  “呃,是了!”皇帝想了一下说,“只有我亲自去接。快找一只快船,大小不管,要快……”
  此地正好有一种名为“草上飞”的小船。皇帝即下令不须通知,上船就走,八个人轮番打桨一路急行,赶到通州,将刘美人接到小船上,然后回航。
  时逢深秋,北风大作;去时逆风,归时顺风,小舟顺流而下,其疾如箭,可恨的是运河中大船太多,挡住去路,变得要快也快不了。
  于是便有许多官船倒楣了——在运河中,平日最神气的是官船,逢关过卡,毫无困难,港埠停泊,总有很好的位置。遇到江面狭窄之处,民船要让官船先行。而这时却一反常例,皇帝穿的便衣,老百姓不认识他,皇帝的架子摆不出来;就摆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老百姓不能理解,万乘之尊的天子,怎的会不穿龙袍而坐一只小船?若有好事的,以为有人冒充皇帝,纠缠告发,岂非自取其辱?所以还是知趣少惹是非为妙。
  但官船不同了。既然是官,总知道皇帝喜欢微行;更知道皇帝正自称“总兵”,领兵南征宸濠;甚至有些是见过皇帝的。只要从人一道破身分,官船上的主人没有不诚惶诚恐的。一路上坐船阻挡了皇帝去路的官儿轻则受到申斥,重则船头罚跪,有个到湖广上任的布司参议林文缵最倒楣,京中新娶一个十九岁的姨太太,为皇帝看中了,抢到自己船上,与刘美人一起载回临清。
  到了临清,有道王阳明的奏疏在等他。当王阳明报捷时,已料到皇帝会假亲征之名,到江南来玩一趟,所以特地奏明,说宸濠在谋反之前,就已顾虑到御驾亲往,先在沿路布置了刺客,“期为博浪、荆轲之谋”;现在宸濠已经被擒,理当献俘阙下,但怕一路还有奸党余孽,找机会抢走宸濠,所以他决定亲自押解俘虏到京。
  不道皇帝还是要亲征。由江彬作主,以“军门檄”发给王阳明的指示是,好生看管俘虏,等大驾到了南昌再说。王阳明看看拦不住皇帝,不得已求其次,希望在南京献俘,以期早早了结这重公案,便好奏请回銮。
  “你们怎么样?”皇帝快快不乐地,“大老远地跑了来,是来杀一个俘虏?”
  “如果是这样,无以显万岁爷的神武。”江彬很有自信地说,“万岁爷无须烦心,臣自有区处。”
  “也罢!你去办。反正不能做窝囊的事。”
  于是又想了一个花样,以所谓大将军的“钧帖”通知王阳明,将宸濠放回鄱阳湖,等亲征、接战以后,擒获宸濠,奏凯论功。
  世上哪里有这样荒唐的事?王阳明大伤脑筋,召集幕友计议,想出来一个办法,不管皇帝愿意不愿意,将宸濠送到南京,当面献俘;如果皇帝不受,便联络文武百官,一起谏劝,皇帝总不好意思再任性胡闹了。
  谋定即动,王阳明带着宸濠,悄然上路,由上饶、玉山、取道浙江,转往南京。适时张忠、许泰得知消息,派人追了下来——世上竟有这样的怪事,明明是待献的俘虏,偏要夺回去放掉再抓!王阳明心想,真的放掉又能再抓住就好;倘或纵虎入山,毫无踪影,既令城市不复受害,有此威胁在,总是莫大的隐忧。所以微服疾驰,堂堂巡抚像亡命之徒似的,一直逃到杭州。
  幸好,杭州有个可以为王阳明帮忙的人在。此人就是与杨一清定计除刘瑾的张永,他是奉命“打前站”,正巧到了杭州,与王阳明不期而遇。
  王阳明颇有知人之明,知道张永是个可与为善的人,决定跟他开诚布公地请求援手。
  “张公公,”他说,“江西的百姓,久受宸濠的荼毒,如今遭此大乱,又逢旱灾;还有京饷、边饷要供输,困苦之极。张公公,你得救救江西百姓才好。”
  “是啊!”张永答说,“天灾人祸,哪一省百姓都苦。”
  王阳明一听这话,便知张永的意思,不能单独为江西出力;那就得格外敷陈一番理由,才能打动他的心。想一想,有话说了。
  “张公公,百姓活不下去,就会逃到深山,聚众作乱。从前迫不得已替宸濠出力,是胁从,解散很容易;如果无路可走,奸党群起,天下将成土崩之势,那时要兴兵定乱,就不比现在这么容易!”
  这几句话,说得张永惊然动容,“王先生,”他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此来,是因为皇上左右小人太多,我想遇事奏谏,稍作弥补,不是想争功劳的。”
  “是的!张公公功在社稷,体国之忠,无人不知。”
  “谬奖了!”张永答说,“我亦不过略存保全善类的赤心而已。不过,要皇上肯纳谏,有个作法。”
  “正要请教!”
  “皇上性情,你们大家都知道的,最任性不过。将顺其意而行,犹可挽回于万一,如果硬要劝阻,反而激成僵局,越发听小人的话了。”
  “是,是!卓见高明之至。”王阳明说,“请张公公还要指点。”
  “王先生,我先请问,你信不信我?”
  “自然信。不然不会来求教了。”
  “那么,我再请问,你的意思,是希望大军不到江西?”
  “是!”
  “其次呢?”
  “宸濠决不可轻纵!纵虎容易,后患堪忧。”
  “我知道,我知道!”张永沉吟着。
  “张公公,”王阳明问道,“有何为难之处,尽请明示。”
  “我细细想过,御驾不入江西,我答应王先生,定可办到。不过,北军此来,不到南昌一行,恐怕心有未甘。”
  这是说,不是江彬、许泰,便是张忠之流,一定会以剿宸濠余党的名义,到江西去骚扰一番。王阳明觉得张永很诚恳,决定进一步还报以同样的态度。
  “果然要来,唯有小心接待。张公公,”王阳明说,“守仁别无所长,唯有一片真诚,如今要以大事奉托。”
  “不敢,请说来看。”
  “我亦不必候旨了。宸濠就交给张公公,我好早回江西。”
  张永深为感动,以这样重要的俘虏移交,足见王阳明是如何推心置腹。他口虽不言,心里却已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保护这样一个难得的忠臣。
  ※        ※         ※
  回到南昌的第三天,从扬州来了一名锦衣卫的校尉,随带四名番役,直冲到王阳明的行馆下马,拿马鞭子指着直嚷:“接大将军的钧帖!”
  原来这又是张忠、许泰特意与王阳明为难,派锦衣卫来索取宸濠。幸亏在杭州已交给了张永,此时不感为难;说明经过,锦衣卫无可奈何。
  等把此人安置在行馆,商量要送谢礼,王阳明坚持只能送五两银子。锦衣卫的人,作威作福,到处有人恭维;地方官送程仪起码也得上百两银子,如今王阳明只送五两,锦衣校尉认为意存轻视,一怒之下,将五两银子摔在地上,掉头就走。
  去送程仪的小吏,据实回报,惴惴然捏一把汗,王阳明反倒安慰他说:“不要紧!我自有法子让他不至于生气。”
  到得第二天,锦衣校尉来讨回文,一脸的懊恼愤怒,只想找人生事的样子。王阳明得报,亲自出见,行礼之时先握住他的手。
  “正德初年,我下过锦衣卫狱,关了好久,从来没有见过轻财重义,像足下这样的锦衣卫!”他说,“昨天我送区区薄礼,听说你不肯收,让我很惭愧。实在是太少了!”
  “哼!”锦衣卫微微冷笑,想说:原来你自己也道太少,拿不出手!可是话到唇边,终于又咽了下去。
  “我没有别的长处,只会做文字。”王阳明又说,“将来我一定要好好写一篇文章,表扬足下;让大家知道,锦衣卫有你这样的好人!”说罢长揖道谢。
  那个锦衣校尉是气得一夜不曾睡好的,这天一早上门,便打算好了,倘或回文迟延,或者抓着任何一点错处,便要大闹一场。事情闹得再大,哪怕揍了巡抚也不在乎!反正张忠、许泰恨得王阳明牙痒痒地,到时候自会替他出头回护。
  谁知王阳明是耍了这么一套!拳头再狠,打在棉花上可是白费力气。然则出手就太无聊了。那校尉一肚子的气,不由得就大泄特泄,心里也慢慢平伏了。不过,如说改容相谢,就此下定决心去做一个好人,到底还不到那种修养。只是一言不发,接取了回文,默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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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永从杭州循运河北上,一直到清江浦方见到皇帝——此处是黄河与运河交会之处,南来北往有名的一个大码头,漕米接驳,有许多仓房,监仓的太监名叫张杨,私第极大,有园林花木之盛。皇帝就驻跸在张杨家,新学会一样玩意:钓鱼。
  照说,以皇帝那种片刻安静不下来的性情,何能静静垂钓?不过,皇帝的钓法,与众不同,先挑定风景优美而出鱼的湖边,搭起黄幄,三面封闭,前对湖面,准备酒食,美人陪侍,皇帝就坐在黄幄的锦茵上垂钓。如果时间久了。江彬便请皇帝暂时休息,悄悄换上一枝鱼儿上钩的钓竿,浮子一动,左右鼓噪,急急请皇帝提起钓杆,钓上来常是七八斤十来斤的大鱼,左右又欢呼鼓噪,恭维的恭维,讨赏的讨赏,热闹非凡。因此,皇帝乐此不疲,每天都要过一过钓鱼的瘾。钓得的鱼,分赐随扈大臣;而被赐鱼的又各献金帛致谢,皇帝成了天下最富的一位渔翁。
  张永一到,皇帝也是在钓鱼的黄幄中召见,首先就问。“派你先去预备一切,你怎么就回来了?”
  所谓“预备一切”是预备在南京驻跸,也预备御驾亲临江西,张永便即答道。“奴才先到南京,再到杭州,打算转道江西,在杭州遇见王守仁,这个人,真是大大的忠臣。”
  “喔,怎么样?”
  “王守仁半个月工夫就破了宸濠。说起来就像周瑜、诸葛亮火烧赤壁,大破曹兵那样,好一段评书,可以给万岁爷下酒。”
  “好啊!”皇帝欣然说道,“既如此,取酒来,我来听这段评书。”
  于是收拾钓竿,重设杯酌;皇帝席地而坐,让刘美人偎倚在身边,细听张永讲王阳明大破宸濠的故事。
  王阳明处置南昌突变的手法,本就机变造出,行动神速;而奇正相生,虚实互用,又深合乎兵法。加以口才甚好而又深知皇帝心理的张永,刻意渲染,更觉动听。皇帝眉飞色舞之际,对王阳明的印象,大不相同了。
  谈完江西谈浙江,“王守仁想亲自献俘,完全是为了慎重起见,并无争功之意。如今大功告成,他想辞官回家省亲;奴才心想,万岁爷最赏识忠臣,所以,”张永用略带惶恐的声音说:“奴才斗胆,替万岁爷把他留下来了。”
  “该留,该留!”皇帝问道:“逆贼呢?”
  逆贼自是指宸濠,张永答说:“王守仁已交给奴才了。奴才请旨,是不是就在南京行献俘礼?”
  “这不忙!你把逆贼交给张忠,仍旧回南京去等我。”
  ※        ※         ※
  同为掌权的大太监,王阳明将宸濠交给张永而不交给张忠,使得此人越发愤恨,因而想出一套诬陷的话,在皇帝面前煽动。
  张忠说,王阳明本来是依附宸濠的,后来看到宸濠不能成大事,为保禄位,所以见机而作,反过来攻宸濠,实在是个反复无常的的小人。他又断言,王阳明迟早必反,劝皇帝早早将他除去。
  幸亏有张永的话在前面,张忠的馋言,对皇帝不发生作用。于是张忠面请领兵赴江西,搜剿宸濠余党,这当然是一请就准的事。
  “奴才想将逆贼带去。”张忠说道,“抓逆党,好叫逆贼辨认。”
  “也好!”皇帝点点头说,“你跟许泰先走。我也要走了;如果你们在江西办不下来,尽管告诉我,看我的!”
  这表示皇帝仍旧不忘情于“亲征”江西。但江彬此时渐有异谋,觉得以江南繁华、淮扬风月让皇帝迷恋不已,留连不返,自己便可紧紧掌握住皇帝的一切,挑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弑君篡位,将大明天下改姓为江。如果驾入江西,亲收大功,当然凯旋还京,去过一过耀武扬威的瘾;那一来自己的心愿,一时就难以实现了。
  因此,他劝皇帝,江西之事,不足上烦睿虑。莫辜负扬州的二分明月、金陵的六朝金粉,且一享富有四海的天子之福,才是正经。
  皇帝一向认为声色犬马才是正经,所以江彬的话很容易入耳。指派江彬的一个同党太监吴经,到扬州先去预备“都督府”。
  这吴经工于心计,对于江彬的想法与作法,揣摩得很深。江彬的想法是想巧取大明江山,而做法不脱从古以来,佞幸对待昏君的故智,导皇帝于荒淫一途。这样做法,在江彬的计算,有三样好处:
  第一、皇帝日夕沉湎于酒色,懒得过问政事,自己就可以乘机窃权。
  第二、因为皇帝不理政事。也就不了解政事;即或一旦醒悟,想大振乾纲,亦有无从措手之苦。大权仍可把持在自己手里。
  第三、作威作福,大肆骚扰,搞得民怨沸腾,自然失尽民心。尤其是宸濠起事,檄文中便指责皇帝荒淫无道,如今宸濠虽灭,而皇帝故态不改,且复变本加厉,百姓便会有这样一个想法:也不能说宸濠没有道理,可惜他未成大事!到此地步,皇帝就是死不足惜的昏君;一旦被弑,很少会有人起而报君父之仇。这一来,自己在篡位之时,阻力就少得多。
  吴经有此了解,极力迎合,即专以丧失民心、拆皇帝的台为宗旨。一离清江浦,便假传圣旨:由此到南京,民间一律不准畜猪。
  理由是猪朱同音,犯了忌讳。可是不准畜猪不是准许杀猪,杀猪是“杀朱”,那不成了造反了?有些人家不明其中的奥妙,心想不准畜猪,只好杀来自家吃。这下闯了大祸!吴经派人逮捕,要治大逆不道之罪;因而倾家荡产者,不知几许人家。
  既不准畜猪,又不准杀猪,怎么办?地方官无不大伤脑筋。请示吴经,总算有了一个办法,投入水中淹死。于是几百里之地,只猎全无。而祭礼通常用猪头三牲,没有猪,羊又受池鱼之殃。
  到了扬州,吴经挑选最壮丽豪华的一所巨宅,作为“都督府”。接着又假传圣旨,征集处女幼孀,以备“御用”。其实皇帝就有龙马精神,也“用”不了那么多处女幼孀;一经入选,百分之九十九送入京师浣衣局安置,从此与家人生离死别,过着无生趣的日子,因此,民间惶惶然不可终日;有处女幼孀的人家,更有大祸临头之感。
  于是,“抢亲”的风气大为流行。本来“抢亲”是男家邀集亲友去抢女家,将新娘子抢到手,与新郎一起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再与女家谈到做亲戚。而这一次扬州的抢亲,正好相反,单身汉大交桃花运,到处都有人抢他去做女婿,不花分文财礼,白得如花美眷。于是,有些登徒子被抢而遁;遁而又被抢,七八天工夫,做了五六回新郎倌。有些则嫌新娘貌丑,不肯同床,岳家少不得还要央求说好话;更有些误抢了有妇之夫,以致大家闺秀,亦不得不屈居小星。
  这样要不了十天工夫,扬州城里纠纷迭起,秩序大乱。知府蒋瑶心想,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将来那无数一夕之间造成的怨偶,更将引起无穷的后患,因而决定拚着一顶乌纱帽不要,跟吴经去争一争,争不过吵架,吵不过拼命!
  这位知府其实人很懦弱,虽下定了绝大的决心,要去实现这个决心却很难;几次把勇气鼓了起来,总是畏怯不前,半途而废,恨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他有个得宠的丫头,名叫如意;平日侍候书房,颇为慧黠,见此光景,便开玩笑地说:“老爷,人道酒能壮胆;何不喝到微醺的时候,乘兴而去?”
  “噢!”蒋瑶猛然一拍大腿,“言之有理!拿酒来。”
  这一下如意大为失悔。一句戏言竟当了真;如果喝醉了去,一言不合,发生冲突,岂不惹祸?因而陪笑说道:“老爷,老爷!我是说说笑话的!”
  “不是笑话,唯有这么一个办法,才可望救得了扬州百姓。我志已决,你不必再劝。”蒋瑶平静地加了一句:“劝亦无用。”
  看他的态度,料知难以挽回。如意觉得祸是自己闯出来的,还得自己设法为主人免祸。想了好一会说:“老爷,你要喝了酒去可以;不过,要带我一起去。”
  “胡闹!你如何抛头露面,不怕人家看上了你,把你抢去?”
  “我不怕!”如意答说,“真的抢了我去倒好了,我也能救扬州的百姓。”
  “听说刘娘娘很讲道理。如果抢了我去,我正好替扬州的女人诉诉苦。”
  “嗯!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要跟我去干什么?”
  “怕老爷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我好帮着老爷办交涉。”
  蒋瑶心想,这丫头胆子很大,口才很好,理路也清楚,带了去确是一个好帮手。虽然传出去是个笑话,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于是呼酒快饮,他的洒量不好,四两洋河高粱下肚,便已满面通红,豪气勃勃,推杯起身,大声说道:“走吧!”
  一乘大轿以外,另备一乘小轿,供如意乘坐,吴经那里的人,看知府喝得酒醺醺地,带个丫头去谈公事,都诧为奇事。通报进去,吴经亦觉困惑,但也好奇,立即出厅接见。
  “蒋知府,你喝了酒了!”
  这是极普通的一句话,谁知会引得蒋瑶勃然大怒,“对了!”他瞪着眼说:“你不准我喝?”
  吴经愣住了,“怎么回事?”他困惑地问左右:“蒋大爷存心吵架来的?”
  “一点不错,我是存心吵架来的!”蒋瑶以酒壮胆,了无所畏,大声问道:“吴太监,你有完没有完?”
  “什么有完没有完?”
  “在扬州找女人啊!闹得太不像话了!吴太监,我跟你实说,你如果这样同下去,我不但跟你吵架,还要跟你拚命。你搞得我这个知府当不下去了,与其给扬州老百姓骂得我不能做人,还不如跟你来拚一拚!”
  吴经把脸都气白了,但醉汉不可理喻,只一叠连声地说:“晦气,晦气!怎么遇见这样的官儿!”
  “吴公公,”如意抗声说道:“这个官不坏!请吴公公去打听,蒋知府在扬州很得百姓的爱戴。他今天喝酒喝醉,也是不得已;有道是‘借酒浇愁’,眼看扬州城里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雾,他做父母官的,难道能无动于衷?”
  这几句话是在暗中责备吴经骚扰,欲待翻脸,却抓不住她的错处——太监的心理都不正常,有时喜怒莫测;像此刻,吴经突然之间,觉得这件事很够味,不自觉地放缓了脸色,“你是什么人?”
  他问:“可是蒋小姐?”
  如意还未曾答言,蒋瑶抢先说道:“不错!是我女儿,还没有人家,你们要抢她好了!她不怕你们强抢。”
  “蒋知府醉了!”吴经笑着对校尉吩咐,“扶蒋老爷去休息,好生侍候。”
  “喳!”四名校尉一齐上前相扶。
  蒋瑶却不领这个情,攘臂相拒;校尉便待用强,如意怕真的发生冲突,急忙喊道:“吴公公,你们由他!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好吧!你们放手。”
  校尉放了手,如意又去安抚蒋瑶,把他劝得安静下来,如意才又跟吴经接话。
  “吴公公,蒋知府为扬州的处女幼孀请命,请吴公公高抬贵手,饶了她们吧!”
  “不!我是奉旨办事。蒋小姐,你应该知道抗旨是什么罪名,蒋知府不怕脑袋搬家吗?”
  “来!”蒋瑶霍地起立,举手作个引刀割头的手势,“来取我的脑袋!”
  “吴公公!”如意急忙分辩,“蒋知府决无抗旨之意。”
  “这不叫抗旨,什么叫抗旨?”
  “这不是抗旨。‘心所谓危,不得不言’;百姓是朝廷的百姓,不逼得他们无路可走,是不会作乱的。万一不幸,发生变故,朝廷一定要追究责任。吴公公,那时候你可不要说,蒋知府事先没有提出忠告。不,”如意提高了声音说:“是警告!”
  这几句话居然说得吴经不能不认真想一想。他做过好几个省份的镇守太监,大大小小的地方官,不知道见过多少,在他印象中,都是以保禄位为第一,战战兢兢,唯恐供应不周;至于欺压百姓,谄媚上官及钦差,希望借此升官的,亦复不少。像蒋瑶这样的强项令,真是绝无仅有;一个人可以连性命都不要,那就没有什么可怕,也就没有什么可威胁他了。
  见机为妙!他念头一转,有了计较。“我不知道民间是这样子张皇!好了,”他说,“反正人也选得差不多了,我正式发公事给蒋知府,停止选取处女幼孀!”
  “老爷,老爷!”如意喜孜孜地推着蒋瑶的手臂,“吴公公答应了!你老给人家道谢啊!”
  蒋瑶的酒意本来有七分,经过刚才那一番发泄,至多还剩下三分,脑筋已清楚得多,便即长揖到地,同时说道:“我替扬州百姓,感谢大德。”
  “不敢,不敢!”吴经还着礼说:“蒋知府请回去吧!公事我马上送到。”
  果然言而有信,公事立刻送到府里,而且他手下亦停止了骚扰。扬州百姓大大地透了一口气,“抢亲”之风,即时消失。小家妇女,也敢抛头露面了。
  但是,吴经却另有布置。抢来的妇女不少,都安置在尼姑庵里,千中选百,百中选十,称得上姿容美妙的,却还不多。他心里在想,皇帝对扬州的期望甚深,拿这些庸脂俗粉进御,必定不满,以后就不用再想谋干什么好差使了。
  于是心生一计,遣派亲信,收买本地的那些三姑六婆,悄悄打听,哪家有绝色女子,哪家有风流小孤孀,哪家有色艺双绝的所谓“瘦马”;住处进出的通路如何?一一考查明白,方始动手。
  动手那天,先派几名校尉出城,到了三更时分,突然来叩城门,说是“大驾将到”。皇帝此行,作息并无定时,夜半临幸,不足为奇;迎驾该做的事,是早就接头好的,如果大驾进城是在夜里,大街小巷,应该家家在门外摆设香案,红烛高烧,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就在家家户户,静悄悄等候大驾光临的时候,吴经派出数百名校尉,十个八个一群,分道并进,同时动手;闯进民居,指名索取,扬州城里简直沸腾了。不过,吴经这一次的行动迅速,天还未亮,便已歇手;撤回校尉,派人通知蒋瑶,皇帝还有几天才来。
  蒋瑶气得真要跟他拚命了。怒气冲冲地上门,吴经挡驾不见,只叫人出来跟蒋瑶道歉,道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强盗行径加上无赖手段,蒋瑶除了恨声不绝以外,无可奈何。幸而,这一次吴经倒真的言而有信,民心总算稍稍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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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是十二月初一到扬州的。彤云漠漠。西风劲急,是出猎的天气,于是皇帝垂钓的兴趣很快地消失了。
  第一次只带了几个人,出北门,到蜀冈。这条延亘四十里的冈岭,是扬州的名胜之地;有一座古刹上方寺,寺旁有口井,名为蜀井。据说山脉与水脉,都通四川,故而以蜀为名。
  上方寺后面是一片茶园,茶味甘香,如高山上的所谓“蒙顶”茶。就是这片茶园和这口井,使得皇帝暂驻马足,临幸上方寺礼佛品茗,毫无架子地与老和尚闲话。
  “怎么叫上方寺?”皇帝问。
  老和尚法名一得,颇通翰墨,引来朝绍兴年间的郡志答说:“扬州原有东西南北四座寺,本寺就是北方寺。北方在上,所以名做上方寺。”
  “寺里和尚多不多?”
  “不多。只有二十余众。”
  “平时以何为生?”皇帝问道:“靠施主布施?”
  “布施不多。寺中略有薄产。”
  “我看你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皇帝问道,“大概都偷荤吃腥吧?”
  一得庄容答道:“君无戏言!”
  皇帝碰了个软钉子,觉得一口问气憋在心里不舒服,立一即转到一个念头,“我看看你们的香积厨去。”他站起身来。
  一得诚惶诚恐地在前引导,皇帝故意落后两步,向跟在身边的侍卫低声嘱咐了两句。
  原来皇帝不信上方寺和尚的清规,叮嘱侍卫在香积厨中稍留意,看藏着什么荤腥没有?那侍卫“拿着鸡毛当令箭”,一进香积厨便动手搜查。
  厨中桌下都找到,只有青菜萝卜。料知搜不到和尚偷荤的证据,皇帝心里不舒服,那侍卫一不做、二不休,领着人去搜禅房。
  无奈上方寺的和尚,清规极好,搜遍禅房,一无所获。有人说,和尚偷荤,有个异想天开的法子,将猪肉与调味的作料,一起纳入一把新溺壶内,拿皮纸封口,然后用佛前燃剩下的蜡烛头当燃料,文火慢煨,便是“火候足时他自美”的“东坡肉”,因此,搜索时特别注意禅床下面的溺壶,而结果只是白白闻了些臭味而已。
  正在扰攘之际,吴经带着人赶到了,问知经过,吃惊地说:“糟了!这下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侍卫困惑地问,“那不就算了!”
  “算了?你们倒说得轻松。搜不出证据,不就显得万岁爷冤枉这些和尚偷荤吗?”
  那侍卫愣住了,“我只当搜不出什么,万岁爷不过有点失望,心里不大舒眼而已。”他说,“照吴公公的说法,好像伤了万岁爷的天威似的。”
  “可不是?这得想法子补救。”
  “这容易!”有个小太监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名叫来旺,本来在宫中专为教导太监而设的“内书堂”读书,循规蹈矩,十分老实,自从跟出京来,三四个月的工夫,学得调皮捣蛋,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此时自告奋勇地说,“等我去搜,包管搜出证据来。”
  说着,往禅房奔了去,一转眼之间,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笑嘻嘻地奔了回来。
  “这不是?”
  他手里是个油纸包,打开来看,油光闪亮,香味扑鼻的一块腊羊肉,看油纸上还刷印得有字:“清江浦四春园熏卤味。百年老店,遐迩闻名。认明葫芦为记,庶不致误。”
  “好小子,”吴经拍着他的脑袋说:“你还会这一套!你说,是哪里搜到的?”
  “呶!”来旺顺手一指,信口胡说,“东头第三个铺位下面。”
  于是睡那个铺位的和尚,遭了飞来横祸;将他找了来,连那块腊羊肉一起送到皇帝面前,“人赃俱获”。差使干得很漂亮。
  “如何?”皇帝微笑着问一得,“这可不是戏言了吧?”
  听得这句话,一德才知道是自己那句“君无戏言”惹的祸,赶紧合什答道:“方外微臣,惶恐之至!请陛下将这个僧人,交与方外微臣,按清规处治。”
  皇帝不过一时不服气,既听得求情,也就算了。哪知本可无事,而被诬的和尚却掀起了波澜。
  “这明明是栽赃嘛!”那和尚大叫,“我没有去过清江浦,哪来清江浦的酱羊肉?”
  此言一出,皇帝喝道:“慢着!你们谁栽赃害和尚?”
  这下看起来来旺要倒楣了。吴经赶紧上前,下跪答奏:“回万岁爷,没有人敢栽赃害和尚。”
  “这事儿有点怪!”皇帝问道,“是谁找到的酱羊肉?”
  “是小太监来旺。”
  “在哪里?”
  “在外面伺候着。”
  “你把他叫来!等我问他。”
  吴经答应着,抢先奔了出去。他是怕来旺很少有到御前的机会,胆怯说了实话,事情就会搞得糟不可言,所以急于要去叮嘱一番。
  “你别怕,一切有我!”
  他拍拍来旺的肩说,“说话不要急,一口咬定,包你没事还有赏。”
  “你老放心!”来旺人小鬼大,拍一拍胸脯说:“这档子小事,我顶得下来,砸不了的!”
  到得御前,神色泰然,跪下磕头报过名,只听皇帝问道:“这包酱羊肉是你找到的?”
  “是!”
  “那么多人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什么,你倒是一进去就找到了!”
  “回奏万岁爷,奴才的鼻子最灵,一进去就闻到了香味。”来旺答说,一钻到那和尚的铺位底下才找到。那包肉藏得很严,所以别人找不到。”
  这套鬼话,入情入理,但皇帝总觉得清江浦这地方犯嫌疑,第一、和尚偷荤,只要有肉就可解馋,特为远到清江浦去买包酱羊肉,带回寺里来吃,未免不近人情;第二、随从的太监,刚从清江浦到此,倒是很可能带得有酱羊肉。
  因此,他觉得这桩官司,还得求证,想了一下说:“你说你鼻子很灵,我倒试试。”御手往口袋中一探,掏着一样东西,握在掌中,向前一伸:“你猜,我手里是什么?”
  “奴才用不着猜,闻得出来。”来旺使劲嗅了两下,他的鼻子很灵,确非虚语,为了自炫其能,故意这样说道:“奴才知道了,可是不敢说。”
  “这,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是刘娘娘的一个豆蔻盒子。”
  皇帝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是刘娘娘的?”他伸开手掌,果然是个很精致的金豆蔻盒子。
  “因为豆蔻盒子上有胭脂花粉的香味。”
  皇帝将金盒凑近鼻孔细嗅,果不其然,便笑着说:“好家伙,你这简直是狗鼻子!”
  “万岁爷,”吴经接口说道,“豆蔻盒子上的粉香都闻得出来,酱羊肉的味儿更应该闻得出来了。”
  一句话扫光了皇帝脸上的笑容,“对了!”他说,“足见不是冤枉!好可恶的贼秃。”
  一见龙颜震怒,从一得以下,所有的和尚都吓得发抖,吴经却又火上加油地添了一句:“竟敢在万岁爷面前抵赖,胆子太大了。”
  “可不是!”
  “上方寺和尚不守清规,欺君罔上,候旨发落。”
  “这座寺就该拆掉。”
  “喳!”吴经响亮地答应着。
  “和尚交僧纲司,勒令还俗。”
  “喳!”吴经问道,“偷荤的和尚,请旨,要不要办罪?”
  “怎么不要?交给扬州府就是了。”说完,皇帝起身就走。
  锦衣校尉,一阵风似的扈从着皇帝走了;吴经也上了马,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老和尚,你等着来拆你的寺吧!”
  一得大起恐慌,拉住吴经一条腿不放,“吴公公,吴公公!”他说,“你得救一救上方寺!不然,老僧死在马前。”
  庞眉的老和尚,作出哀声;吴经一时不忍,发了善心,无可奈何地说:“你亲耳听见的,圣旨哪个敢违!教我如何救你?”
  “这,老僧就不知道了!老僧只知道求吴公公相救。”
  吴经沉吟了好一会,忽然喜孜孜地拍掌说道:“有了!有一条计策。不过,也得靠你自已。”
  他重新下马,悄悄为一得授计。讲了好半天才讲完,上马回城,找到锦衣卫指挥要二十个人;又通知扬州府征召泥水木匠各五十人,带齐斧头锯子,第二天一早齐集,到上方寺去拆屋。
  次日黎明,人手齐备,吴经亲自率领,装模作样地到上方寺打了个转,仍旧带着人回城,到“镇国公府”去见皇帝复命。
  “上方寺拆掉没有?”皇帝一见面就问。
  “奴才带着人去了,二十名校尉,五十名泥水匠,五十名木匠;到了那里一看,不能拆。”
  “为什么?”
  “上方寺好热闹!”吴经说,“有一德为万岁爷祈长生的法会在开。”
  皇帝还未答话,刘美人已喜孜孜地问道:“可是‘打水陆’?”
  “是。”
  “啊!真太好了。”刘美人越发欢喜赞叹地,“难得,难得!”
  皇帝却茫然不解,“什么叫‘打水陆’?”他问,“莫非是兴建水陆道场?”
  “正是,俗称‘打水陆’。”刘美人说,“我还是五六岁的时候见过”
  “听你说得这么兴致勃勃地!”皇帝笑道,“好像很好玩似的!”
  “罪过,罪过!”信佛甚虔的刘美人合掌当胸,“一件极郑重的事,怎说好玩不好玩?”
  吴经见她出言率直,深怕扫了皇帝的兴致,赶紧接口说道:“若说热闹,倒也真热闹。”
  一听“热闹”,皇帝的心便热了,“你倒讲!”他拉着刘美人的手说,“是怎么个热闹法?”
  “这,一时哪说得尽?”
  “慢慢儿说好了。”
  “兴建水陆道场,施行水陆大斋,是梁朝有个皇帝叫……”
  “梁武帝。”皇帝接口。
  “原来,万岁爷知道的!”刘美人说,“又何苦逗我白费口舌。”
  “哪里,哪里!”皇帝忙分辩,“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万岁爷怎么一口就说梁武帝?”
  “梁武帝信佛,是大家都知道的;佛门盛会,如果与梁朝的皇帝有关系,我想,那就必定是梁武帝了。”
  听得这番解释,刘美人的误会方始涣然,点点头说:“还有十位有道行的老和尚,帮着梁武帝定下兴建水陆道场的一切规矩,奉请十万法界帝王圣贤,文臣武将,三教九流,贵贱百姓,以及仙佛神道,妖魔鬼怪,到来受食,所以又称水陆大斋。”
  “原来是大大地请一回客!”皇帝问道,“这可又为什么呢?”
  “为了结缘啊!延生、荐亡,都可以打水陆。所以江南富贵人家为父母做寿,往往打一场水陆。”刘美人说到这里,忽然问吴经,“上方寺为万岁爷延生兴建的疏头,上面用什么人出面?”
  “这,”吴经有些茫然,“待奴才去问了来回禀刘娘娘。”
  “慢点!”刘美人想了一下发生疑问,“兴建水陆道场,是一场大功德:好麻烦的事,哪能说办就办?”
  这一问更问得吴经着慌。他只知刘美人信佛甚虔,却想不到她对作佛事如此内行。本来授与一得的密计是,借“打水陆”的名义,以避拆寺逐僧之厄。好歹先拉起一个场面来,暂作搪塞;如果皇帝与刘美人要来拈香,先得斋戒三日。趁此工夫增添补益,也还来得及。此时当然还是照原来的步骤行事。
  想停当了,便硬着头皮撒个谎,“好教娘娘得知,”他说,“上方寺里原是有预备的,只为万岁爷要拆他们的寺,所以提前来办。”
  “这是为什么?”刘美人诧异地问皇帝,“上方寺犯了什么罪过,要拆他们的寺?”
  “那里和尚不守清规,偷荤吃腥。”
  “有个和尚不守清规。”吴经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意思是让刘美人了解,偷荤吃腥亦仅仅只是一个和尚而已。
  陪侍多日,相随千里,皇帝如何好恶作剧,左右近侍如何导帝为恶?刘美人完全明了。心知这是上方寺的一场无妄之灾;而救了他们这场灾难,却真是一场大功德。
  这一来,吴经支吾其词的苦衷,也就能够体会得到,而不必再问下去了。略想一想,转脸说道:“万岁爷,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可使得?”
  “你说!”
  “既然上方寺有这番孝敬的意思,倒不好辜负他们。不过佛门亦讲忠孝;要启建延生法会,理当老太后当先。”刘美人说,“隔江金山寺,有名的古刹,那里有好几位有道行的老和尚。趁机会难得,不如万岁爷具名,延请金山寺的高僧,到上方寺来打一场水陆,为老太后延生祈福。万岁爷意下如何?”
  “应该,应该!”皇帝欣然乐从。
  经此一番波折,上方寺反而因祸得福,得有一位天字第一号的大护法。刘美人怕吴经等人,借此机会又大肆骚扰,为作法事而作孽,罪过甚重,所以由私蓄中取了一千两银子,嘱咐吴经转交上方寺作为打水陆的用费,同时严切告诫,绝不可借此因由,需索财物,苛待上方寺的和尚;倘有这等事,一定奏请皇帝,重重治罪。
  于是,上方寺上上下下,大忙特忙,一得亲自渡江,到金山寺请来三位高僧,主持内坛。择定黄道吉日,启建“法界圣凡冥阳水陆普度大斋盛会”;疏头上具的名是“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偕夫人刘氏”;而“延生信人”却是“母后当今慈寿皇太后”,合并而观,不伦不类也就顾不得了。
  到得启坛之日,一条蜀冈山阴道上,热闹非凡。因为启建水陆道场,仪典繁重,糜费甚大,是难得一见的盛会,所以信佛的,固然决不肯错过这个瞻礼的机会;不信佛的亦要来开开眼界。尤其这一盛会是皇帝与爱姬所发的愿心,更为难得;就为了一瞻天颜,亦值得这一趟的跋涉。
  皇帝是头一天就来拈香的,随扈大臣,地方文武,早就在山门外排班恭候。大驾一到,只见彩幡高挂,钟鼓齐鸣;坛里坛外,设着十几处经棚,棚中用四方八仙桌接成长案,陈设着种种珍玩,各式各样的水果素食;平金绣花的桌围椅帔,在明晃晃的红烛与宫灯光焰照映之下,格外华丽夺目。各棚所念的经不同,但不管是华严经、楞严经、金刚经、法华经,念经的和尚,一律大红袈裟,在大块檀香的氤氲中,梵音高唱,庄严无比。这番热闹繁华,有声有色,在皇帝看,比教场“过锦”更来得令人兴奋。
  在一得导引之下,皇帝在挂满仙佛妖魔、圣贤凡庶等等众生相画幅的内坛中,与刘美人双双拈香行礼,随喜各处;然后进入净室用斋。不御荤腥,皇帝倒还能忍耐;没有酒喝,喉头可就痒得难过了。
  “万岁爷,千万忍一忍!不然,一场大功德,都折了。不但不能祈福,反而有祸。”
  听得这话,皇帝倒有些懊恼,不该打这一场水陆。美人情重,不能不依,硬生生干咽两口唾沫,将酒虫压了下去。
  张忠、许泰未到江西以前,王阳明已知道来意不善,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最妙:“敬鬼神而远之。”
  他悄悄下了一道口头的命令,凡是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壮丁妇女,各携细软,出城到乡下暂避,家里只留老弱应门。另外筹集了一批现银与食物,等北军一到,准备犒劳。
  哪知张忠、许泰已经下令各军,不准接受。既为王师,居然不受地方犒慰!这件事大出情理之外,更显得北军意不可测。王阳明赶紧出了一张告示,北军离家远来,客中思乡,种种苦楚,应当格外体谅:居民务必要敦主客之礼。这意思就是一切要容忍。南昌的百姓已视王阳明如神明,凡有所谕,无不乐从;因此,以柔克刚,居然拿蛮不讲理的北军,用情面拘束了。
  王阳明本人亦经常到北军出没之地去巡视,遇到因为水土不服,彼此斗殴,或者其他原因而丧命的北军,一定下车,细问缘故,为死者经理丧事。这么以德感化,使得北军越发心服,提起来都说:“王巡抚是好人!”
  在张忠、许泰眼中,王巡抚就不是好人了!凡有需索,王阳明决不会痛痛快快答应。于是张忠与许泰商量,要想个法子显显自己的威风,卸卸对方的面子!
  这两个人的见识都有限,想出来的法子亦很幼稚,是约王阳明在校杨较射。估量他手无缚鸡之力,纯然书生,何知弓矢?等他三箭落空,便大大地奚落他一番。挫一挫他的锐气。
  这个邀请一提出来,王阳明婉言拒绝,因为他觉得是完全不必要的。谁知越是如此,张忠、许泰越不放过他,以为他自知不善骑射,深怕出乖露丑。
  邀之再三,王阳明勉强同意了。到了那天,北军齐集校场,张忠、许泰全副披挂,骑着马洋洋得意地出现;盘马弯弓,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到了三通鼓响,两人先后试了三箭,总算都中了红心。
  “王巡抚该你了!”张忠大声地说。
  “是。”王阳明看一看身上的红袍,“长衣不便,我只好立射了。”
  “立射也是一样。”张忠问道:“摆多少步的垛子?”
  “这,这何必相问。”
  王阳明的意思是,既称较射,垛子的距离,当然大家一样,不知道张、许二人的垛子是多少步?所以那样回答,而张忠却误会了,以为他连垛子有近有远这种习射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心里越发轻视他了。
  “替王巡抚摆八十步的垛子好了!”他说,“远了更麻烦了。”
  于是垛子由一百二十步移近三分之一。王阳明一手持弓,一手提着箭壶,到了画着石灰线的地方站定,甩一甩衣袖,取一支箭搭在弦上;等到鼓声一响,弓开满月,箭去似流星,飕的一声,正中红心。
  这一下,满场北军如春雷乍响一般,齐齐暴喝一声彩。
  张忠、许泰好生无趣,但犹以为是偶而侥幸,第二箭就有他的好看了!谁知事与愿违,王阳明的第二箭又中红心。
  这一下彩声更为热烈,及至连中三元,满场如醉如痴,拍手拍脚地欢呼鼓噪,差点秩序都无法维持了。
  张忠、许泰面如死灰地勉强向王阳明称贺;收军回营,立即召集部将开会。
  “弟兄们是怎么搞的?”许泰忍不住咆哮,“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简直要反了嘛!”
  许泰所率领的是边军,西北来的大汉,性情比较朴实鲠直,其中有个姓种的指挥佥事,据说是宋朝名将,为西夏人所信服的所谓“老种经略相公”的后裔,此时忍不住起立说道:“将军说得不差,南昌再待下去,只怕有人要反了!”
  许泰和张忠又吃一惊,不约而同地问:“谁?”
  “很多。”种指挥答说,“弟兄们都觉得这个仗打得没有名堂。要说有宸濠的余孽,早就剿灭的剿灭,投降的投降。就算还有零零星星的,王巡抚自己能够料理,用不着咱们留在江西。”
  “你的意思是,”许泰问道,“该走了?”
  “是!不过不是我的意思,是弟兄们的意思。”
  许泰和张忠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召集会议的原意是,打算要求部下将领,各回营盘,召集弟兄讲话;这样子心向着人家,竟是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大大不可!以后如有人再这等“黑白不分”,定以军法从事。
  此刻听种指挥报告了士兵们心里的想法,才发觉这样做法行不通;不但不会有效果,可能更激起弟兄们的反感。
  然则只有暂且抚慰了。“你们回去告诉弟兄,班师也快了!”许泰说:“到时候奏明皇上,各有重赏。吃粮的以眼从命令最要紧,不然自己就会吃亏。”
  “弟兄们要管、要教。”张忠接口说道,“管教的责任,都落在你们头上;弟兄们不明白事理,你们要开导。如果你们也黑白不分,弟兄们怎么说,你们怎么听,那要你们当官的干什么?”
  种指挥一听这话完全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得气往上冲。平时,边军就看不起太监所率领的京营,说他们是“绣花枕头”,刀剑闪亮,服饰鲜明,不过虚好看而已。此刻,自然更是得理不让人,“张公公,”他说,“弟兄们对事理明白得很!你道他们怎么说?明明王巡抚已经把宸濠都生擒活捉了;蛇无头不行,他手下那些由土匪改编的队伍,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这样的大胜仗,朝廷不奖赏,反而大动干戈,自己跟自己捣乱。这好有一比,好好的房子里,偏偏说是闹鬼;画符作法,搞得乌烟瘴气,这叫活见鬼!”
  这番牢骚、讥讽、痛责与谩骂混合在一起的话,将张忠、许泰脸都吓白了!因为这等于是在骂皇帝。
  于是许泰大喝一声:“住口!你在胡说八道说些什么?”
  种指挥只是冷笑,在座将领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局面僵硬,会也开不下去了。张忠、许泰略作商量,很快地作了一个决定,即席宣布。
  “如今宸濠的余孽犹在,还得大大地扫荡一番。”张忠说道:“年内班师还是来不及了,一过了年,尽快撤回。你们回去一定告诉弟兄,要安静、要听话,切不可受人欺骗,自己上当。”
  谁也不知道他意何所指?只将开年撤军的消息告知了弟兄。不久,冬至到了。这是一个祭礼的节日,南昌新遭丧乱,思念亡人,家家设祭,奠酒哀哭,满城皆然。那种凄凉哀伤的气氛,感染得北军每一个人的心头,都是凄凄侧恻地,也想到自己的爹娘妻儿,无不渴望着早早回家。
  见此光景,张忠、许泰认为不可复留,赶在腊月里,撤军先回南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决定整几个人出出气。
  第一个倒楣的是种指挥。被捕下狱,军法审判;以摇撼军心的罪名,被判了死刑。奏明皇帝,在军前正法。
  第二个要找的就是王阳明。张、许二人的想法相同,王阳明过于“奸险”,竟在北军中煽动,要拆他们俩的台,拔他们俩的根;果然“奸”谋得逞,北军叛乱,他们俩的性命一定不保。因此,要报复王阳明,亦觉得必须置之死地而后快。
  王阳明的想法,他们是很清楚的。第一,不奉乱命,除非以天子之诏,倘以大将军的军令,召他到南京,他是不会奉令的;其次,王阳明早萌退志,一再表示过,做一天官,尽一天心;果然做不下去了,他只有弃官归隐。因此,张忠与许泰,便做个圈套,想等王阳明来钻。
  两人密密地向皇帝告状,捏造了许多事实,说王阳明如何跋扈不臣,有谋反之心。一遍不听,说到两遍、三遍,皇帝的心思,有点活动了。
  “你们说王守仁必反,有什么证据?”
  “启上万岁爷,”张忠答说,“等有了证据,便是反迹大露,那时要大费手脚了。”
  “可是,”皇帝想了一下说:“总得先试验他一下。他们说他必反,有人说他是忠臣,教我听哪个的?”
  “奴才有个法子,”张忠将想定的计策说了出来,“王守仁深知万岁爷英明过人,洞烛机先;如果召他来面见,他必以为反迹败露,不敢来见。”
  “好!就照这个法子试他。”
  于是张忠用大将军的“钧帖”谕知王阳明到南京报到。不道这个圈套为张忠的一个幕友钱秉直识破,他是最佩服王阳明的,抢先一步派人到南昌报信,所以“钧帖”一到,王阳明本乎“君命召,不俟驾而行”之义,第二天就由水路、经九江,转往南京。
  张忠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假传圣旨,将王阳明挡在芜湖,说一时无暇召见,却又不明确指示,是在芜湖待命,还是准予回任。照张忠的想法,王阳明的责任心重,一定先回南昌。等他从芜湖折回,立即传旨召见;召而不至,不就有文章可做了?
  果然,王阳明中计了。而就在刚要折回时,在旅舍中遇见一个道士,神清骨秀,十分潇洒,令人爱慕,便借故搭话,请教名氏。
  “我姓马。阁下尊姓?”
  谈吐不像出家人,王阳明心中一动,“敝姓王。”他很坦率地说,“草字守仁。”
  “是——现任江西的阳明先生?”
  “不敢。”
  “幸会、幸会。我亦不瞒先生,我叫马大隆。”
  “喔!马先生。”王阳明想一下说,“尊名好熟,仿佛在哪里听见过。”
  马大隆笑笑不答。只问:“阳明先生何得在此?”
  “说来话长。”王阳明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且共先生盘桓。”
  “‘因过竹院逢俗话,又得浮生半日闲!’”马大隆说,“我是假道士饮酒食肉,无所不为,奉屈先生小酌如何?”
  “好!好!奉陪、奉陪。”
  于是临江去找了个酒楼,把杯凭栏,看大江东去;马大隆回想昔日繁华,想到朱宁抄家杀头,不胜今昔之感,亦有牢骚要吐,便将自己的身世,都说了给王阳明听。
  “原来如此!国士待我,国士报之;马先生待朱宁,亦算仁至义尽了。”
  “如今是一蟹不如一蟹,江彬、张忠之流,更恶于朱宁;似先生等忠良,必不为小人所容。”
  “唉!”王阳明叹口气,“如果此时地底下有个洞,可以让我窃负家父而逃就好了。”
  “嗟!”马大隆很注意地问,“果然下手了!可得闻乎?”
  “有何不可?”王阳明将江彬、张忠一再陷害他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听完,马大隆问道:“那么请问,先生你如何以自处?”
  “疆臣守上有责,百姓穷困待救,我想尽快回南昌去料理公事。”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王阳明愕然,但很虚心地说:“请马先生指教。”
  “此中必定有诈!这些人的腑肺,在我看来,明白如见。明明是足下第一次不曾上当,又做第二个圈套;只要你今天一走,明天便有宣召之旨。说不定——”马大隆突然停住,很谨慎地四下张望。
  王阳明奇怪、刚要发问,只见马大隆摇摇手使个眼色,示意他禁声,便不再开口了。
  “我疑心,张忠已派了人窥伺,那厢有个家伙,獐头鼠目,一双贼眼只往我们这面看,必非善类,须当小心。”
  王阳明久经患难,人情险谲,亦所深知;也懂得如何应付,所以听得马大隆的话,连头也不回,只举杯相邀;为的是一回头去看,可能会打草惊蛇。
  “我们先吃酒。”马大隆声音放低,“听我一言之劝,如何?”
  “是,是!正要求教。”
  “九华近在飓尺,愿奉陪一游。”马大隆说,“再请修书一封,专足送交张永,道明行踪,这就不虞小人馋言了。”
  “好,好!”王阳明欣然相许,“久闻九华之胜,不可错过。有几件大事正好在尘俗不到之处,细细思量。”
  于是马大隆喝干了酒,抢着做东惠了帐,两人起身下楼。这时王阳明才看到马大隆所说的那个人,眼神闪烁不定,只跟着他们两人的踪影转,果然可疑。
  “阳明先生,”走过那人桌前,马大隆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明天我就不来送行了,下个月到了南昌,再来奉扰。”
  王阳明诧异,何出此言?正想回头问个究竟;蓦然意会,其中必有缘故,且先附和着再说。
  于是,他点点头答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下了酒楼,马大隆方始露出诡秘顽皮的微笑说:“我是恶作剧。如果我的猜测不误,此人必是张忠、许泰派来的狗腿子。刚才听得这话,信以为真,回去一报,连张忠、许泰都要上当。”
  “原来如此!”王阳明觉得无故叫人上当,似乎于理不合;但当然没有回去跟那人说明究竟的道理,只得算了。
  为今之计,唯有依照原议行事。首先是写信告知张永,这就有疑难了,如果张永有事要联络,九华山中,何处去通音讯?
  “不要紧!”马大隆说,“入山二十多里,有一片平阳之地,名为老田,那里有几百家人家,都姓吴,不知何年,阎族避乱到此,定居已几百年了。吴家的族长,是我的朋友,以他那里作为联络处。”
  王阳明如言写明,派从人专程到南京投书;自己带一个书僮随着马大隆潇潇洒洒地,经由池州去探九华山。
  这九华山本名九子山,上有九峰,形如莲花;但几千年一向受到冷落,直到唐朝李太白来游,改名九华,赋诗形容,才成为一座名山。在船上谈到这段掌故,王阳明感慨甚深,说是“山既如此,人亦依然”,因而触动一个劝马大隆出山的念头。
  “马先生,”他说,“如道你是九华,我愿窃比于李清莲。你智计过人,何不出来做一番事业?如今盗贼四起,阎阎不安,就为百姓,你也该尽力。”
  “辱承青眼,感何如之?”马大隆很感动地说:“不过赋性疏懒,最不耐官场那套仪节,所以未出家时情愿做清客。虽说伺候贵人,也得贵人合我的脾胃;合则留,不合则去,自由得很。如今出了家,闲云野鹤,更穿不来红袍,戴不来乌纱了。”
  “可惜!”王阳明黯然,“时世如此,有才情、肯做事的人,都甘于老死岩壑。其孰之过?”
  提到这一点,不觉触动了马大隆的雄心,“阳明先生,”他说,“我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不能劝得朱宁回头是岸,重新做人。这几个月常常在想,朽木既不可雕,不该弃而不顾;索性拿它烧掉,能让朽木发出火来,哪怕只是供人烧一顿饭吧,总算也尽了朽木之用。你道我这个想法如何?”
  “这,”王阳明摇摇头,“不是仁者的用心。”
  “仁者的用心又如何?与人为善?”马大隆率直说道:“阳明先生,你不免迂腐了!我说过,是朽木不可雕,何能期望其为善?”
  王阳明不愿争辩,而且也觉得马大隆的话不无道理,值得细细去想。所以只虚心地说:“或者是我错了!容我慢慢参详。”
  是这样的态度,马大隆倒觉得自己修养不够,歉然笑道:“我也是胡言乱语。心性之学。我不配谈。”
  “哪里,哪里!”王阳明心想,此人确是个人才,既不能劝动他出山,就不可放过机会;有些大事,不妨向他请教。
  第一等大事当然是安天下,安天下又必先安天子。如今有个江彬在皇帝左右,随时可以发生篡弑之事,不安极了!王阳明自平宸濠,听说御驾亲征,刻刻难释于怀的就是这一件事,不妨问问马大隆。
  “马先生,外贼虽去,内贼犹在。请问如何得以清君侧?”
  “啊,啊!”马大隆有些受宠若惊了,“阳明先生何得以这样的大事垂问?”
  “天下人议天下事,而况马先生的才具,我是佩服的。”
  “不敢,不敢!不过若论如何汲引正人君子,我不敢说,那是大臣之事;要说到治小人、治恶人,我倒专长。”
  “是,是!”王阳明说,“这么说,我是请教得对了。”
  “岂敢、岂敢!我不过善以小人之道治小人而已,是故“何以不说下去?”
  “阳明先生,我说了你一定不肯见听。何以故呢?因为是小人之道,你一定不屑为。”
  “只要有益于国,亦不见得不肯为。”
  “好!那我就妄言之。”马大隆说,“如果我是你老先生,我一定到苏杭淮扬等处,多佳丽之地,不借千金,物色一名绝色女子,论貌,、仪态万方;论态,宜喜宜嗔;论艺,吹弹歌舞;论性情,宛转随人;再还要一样,就不便说了!”
  “但说无妨。”
  “阳明先生,你是道学先生,不过是真道学,或许知道。扬州买妾,讲究所谓一‘瘦马’,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王阳明答说,“只不知何谓‘瘦马’?”
  “‘瘦马’者活马也!这匹活马一骑上去,又蹦又跳,只为瘦得不胜负担,只想把骑在马上的人掀下来,故而只见马腰往上挺、往下落。骑在马上的人不曾掀下来,反倒有腾云驾雾之乐。此所以贵乎‘瘦马’!”
  “原来如此!却又与买妾何干?”
  “嗐!阳明先生,你真正是道学先生。你倒想想,一匹‘瘦马’,到了床上是什么样子?”
  “啊,啊!”王阳明恍然大悟,“原来‘瘦马’是形容床第的事。”
  “对了!那女子色艺双绝,性情温柔还不够,还得要会床第功夫。扬州的老鸨子都会教,有些媒婆也懂。把那名绝色女子教会了,进献皇上,包管‘六宫粉黛无颜色’。”
  “嗯,嗯!”王阳明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老先生便可以畅行其志了!”马大隆说,“她说要杀江彬,皇上就会杀江彬;她说要杀许泰,皇上就会杀许泰。”
  “马先生,”王阳明笑道,“让你说中了,此计虽好,我不敢做。”
  “不敢做?”马大隆很注意地问,“不是不肯做、不愿做?”
  “是的,不敢做,有三不敢,第一,倘或那美人不听我的约定,反受了江彬、许泰的笼络,岂非如虎添翼,更受其害。第二,就算那美人肯听我的话做,皇上惑于她的美色,更多失德之事,后患无穷。”
  “这倒也是一种说法。”马大隆问,“第三呢?”
  “第三,”王阳明从从容容说,“我是国家大臣,也有些门生弟子从我切磋议论。大臣以美色事君,形成风气,所关不细。至于我与门生讲学,一再提撕的,无非‘去人欲、求无理’六个字;谁知自家做去,却是背道而驰。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诚,知行原是一件事,无端拿来分做两截;说的正经话,行的荒唐事,人人齿冷,个个摇头,我数十年苦功,想做一番有益世道人心的学问,毁于一旦,这个理怎么说得过去?”
  “佩眼、佩服!阳明先生,你若不说这第三层不敢的道理,我只当你爱惜羽毛,也还是个‘私’字、‘欲’字。”
  “岂敢!某虽不才,还不敢如此自欺。”
  “言归正传。”马大隆道:“阳明先生,我知道你一片赤忱,可质天日,必以江彬忧,然则清君侧的计将安出呢?”
  “我有个最后打算,在天子面前,揪住江彬,数他的罪恶,请立降圣旨,置之于法;倘或皇上不纳谏,我就活生生打死江彬,为他抵罪。”
  “计之左矣!”马大隆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阳明先生,我看你也打不死江彬,除非身怀利刃。可是,身藏凶器,又怎么到得了御前?”
  “是,是!”王阳明很诚恳地,“原是拙计。”
  “也不算太拙。”马大隆笑笑,又不说下去了。
  “马先生,莫非你又有奇计?”
  “计倒不奇,在乎决心。”马大隆说,“而且也要有德之人才办得到。”
  “喔,请教!”
  “阳明先生,以德服人,必有死士;你何不招募一位肯替你拚命的勇士,找个机会,一刀杀了江彬那个狗娘养的,岂不干脆?”
  “先生此计,直截了当,迫不得已之时,救急甚妙。无奈,”王阳明笑道:“我不肯做。”
  马大隆原不期望他会采纳,只是慷慨大言,聊且快意而已。不过,看王阳明的意思甚诚,倒激发了他的雄心,默默地打算了一番,只待王阳明的行止定了,再作道理。
  入山游览了三天,随处流连,一时也看不尽九华胜处,王阳明惦念着南京或许有急要信息,不敢再深入人迹所罕至的幽秀奥邃之处,与马大隆回到古田,仍旧寄住在吴家。
  下一天,张永的专差到了,寻着王阳明,递上书信,信中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的是由于张永的疏通,皇帝对王阳明已经完全了解,张永告诉他,尽管回南昌照旧供职,不会再有麻烦。坏的是,皇帝已表示要在南京行一次祭天的大典,这就是说,要过了冬至才回京师,而此时不过才正月,皇帝在南京起码还有十个且的逗留。
  此外还有几句话,说“乘舆在外,诸多顾虑;每一念及,寝食难安”,言外之意,暗示着有不测之祸。这当然是指江彬而言,王阳明知道,马大隆也知道。
  于是,他觉得到了可以吐露自己的心愿的时候了。“阳明先生,”他问,“江彬日侍御前,万一逆谋窃登,如之奈何?”
  “所虑者正在此!幸而张永已有警惕,可以严加防范。”
  “张永只一个人。随扈的大臣,等闲不得近皇帝的身;与江彬相较,张永岂不显得势单?”
  “是!”王阳明深深点头,“卓见极是。”
  “照此说,张永要帮手?”
  “当然”
  “阳明先生,”马大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看我能不能做张永的帮手?”
  王阳明不即答言,端坐着考虑了好一会说:“马先生,你的本心,可敬之至!我决定举荐。荐信我就写。”
  信写好先拿给马大隆看,这是王阳明光明磊落之处,因为这封信中对于马大隆的来历,有很坦率地说明。如果本人顾虑到曾与朱宁有密切的关系,不愿张永知道,自己就可以斟酌决定,这封信要不要投。
  其实,就是不说明他的来历,马大隆事先亦已考虑过。他不但不愿隐瞒他与朱宁的关系;相反地,还要跟张永细谈。因而对于王阳明的信,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下山到了池州,王阳明暂且住下,等他的从人自芜湖到后,再回江西;马大隆则一叶轻舟,顺流东去,直指南京。
  到了地头,马大隆先投一处名为清玄宫的道观,观中的主持,是多年的旧交,法名由一,精通医道,善饮健谈,是个极有趣的“火居道士”。
  相见欢然,一连喝了三天酒。到第四天,马大隆向由一说:“今天起,要办正事了。我有一封书信,要投张永,不知道何由得达?”
  “那容易。”由一答说,“张永是行在的总管,每天在朝天宫左侧的朝房办事。此人在太监中是个贤者,小民有冤屈求见,都能见得到,何况你是投书?”
  “道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曾为朱宁的上客,跟张永虽未见过,他左右很有人认识我。而我,就是不愿公然露面。”
  “既如此,我派人替你去投书。或者,我替你去走一趟。”
  “若得道见劳驾,求之不得。道兄可认识张永?”
  “认识!”由一答说,“我替他看过病。”
  “这就更好了!”马大隆亲手去关上了鹤轩的门,将王阳明的荐信,及他的来意,以及需要由一转达的话,交代得清清楚楚。
  ※        ※         ※
  “正在想念道长。这几天风湿又犯了,思量着去接了道长来替我扎一针。”张永很高兴地说,“不想道长正好光降!”
  “我也想到了,这两日天气阴湿,张公公的膀子会不舒服,特意带了金针来,最好备而不用。这是一。”
  “多谢,多谢!二呢?”张永问道,“仿佛道长自己还有事跟我谈?”
  “不是我的事。是我一个知交的事,可也是张公公的事。”
  “喔!请吩咐。”
  “张公公,我想借一步说话。”
  张永立刻显露了警戒的脸色,定神想了一下,招招手将由一引入一间窗户紧闭、帘幕深垂的小屋,方始轻声说道:“这间屋子,决没有人敢进来,有话,请你放心说吧!”
  由一没有说话,只将信交了出去。张永一看,便有肃然的表情;看到一半,面露讶异;看完便是又惊又喜的神色了。
  “这位马先生,我久闻其名,缘悭一面;何况又是王巡抚的保荐!请问道长,人在何处,我马上去派人接了来相见。”
  “张公公,请不必忙!大隆一不愿公然露面,二不愿接受官职;就是相见,亦须秘密安排。他说,这不是他矫情,实在是为张公公着想:”
  “喔,这我倒不大明白。道长,请你说个道理我听。”
  道理很简单,马大隆曾为朱宁的上客;豹房落成时,内部的装修布置,他亦很出了些主意,这是颇不乏人知悉的事实。如今朱宁已定了重罪,他的宾客转入张永门下,当然会引起非议;江彬、张忠、许泰亦很可能在御前进馋,对张永非常不利。
  听罢缘由,张永颇为高兴,“难得马先生想得周到。他这个美意,倒不可辜负。”他问,“然则,如今该怎么处置呢?”
  “我跟大隆商量,只在城里近处觅一处道观,由我去主持;大隆就悄悄儿住在我那里。张公公以针灸为名,随时光临,不就随时可以见面了?”
  “很好,很好!这样安排,极其妥当。不过,哪处道观合适,我可不大清楚;请道长费心,自己觅妥了,来告诉我。我自有计较。”
  由一心想,张永亦是势焰熏天的人物,说出一句话去,没有人敢不依,若强去夺一处道观,得罪同道可就不妥当了。因而迟疑不答。
  及至张永见他的神色,追问缘故,由一坦然直陈。张永想了一下说:“也怪不得道长有此顾虑,实在是闹得太不像话了。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难处,我买一所小小的精舍,供道长养静,同时安置马先生,你道如何?”
  “那太好了!”由一欣然答说,“这样子办,还隐秘些!”
  张永做事很痛快,随即唤小太监捧出一千两银子来,道是请由一自行处置,银子不够再添。
  千金之数,何得不敷?由一买一所幽静精致的房子,挂上“清玄宫下院”的招牌,拨了几个小道士与火工道人过来,与马大隆住在一起。
  进屋的那一天,张永就送来一席盛筵;到晚来亲自来访,与马大隆真有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之概,自此几乎没三日不见之时;马大隆感于知遇,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样过了有个把月,突然有一天清早,张永神色仓皇地奔了下来;一进门也没有工夫跟由一招呼,一直就往马大隆所住的那个院落。
  “马先生,马先生,有件怪事!我急得没主意了,只能跟你来商量。”张永看一看左右,只有由一在旁,方始压低声音说道:“万岁爷失踪了!”
  “怎么回事?”马大隆大为诧异,“这不是奇谈?”
  “确是奇谈。昨天晚上起更时分,还好好地;到了二更左右,‘坐更’的小太监发觉行宫寝帐中,万岁爷就不见了。问来问去,都不知道圣驾在哪里。”
  马大隆不即答话。起身倒了一杯刚用山泉烹沏的西湖龙井茶,亲手奉与张永,同时说道:“张公公处异常之变,以沉着为第一要紧之事。”
  这句话与这杯茶的功效很大,张永果然把心定下来了。从容细谈这桩“异常之变”。据说,皇帝是昨天上午驾临牛首山的,为的是要去看南宋建炎三年,岳飞在牛首山设伏,大破金兀术的遗迹。
  牛首山的名胜很多,有白龟池、虎跑泉、舍身台、兜率岩、文殊洞、芙蓉峰、电楼等等名目,颇堪流连。不过,皇帝最感兴趣的是两处地方,一处是一块硕大无朋的巨石,其形如鼓,横倒在地,中间空旷之处,可摆七八桌酒席;皇帝在那里盘桓了好久,认为是夏天避暑的地方。
  另外一处是在牛首山的两峰,有个石窟,望进去一片漆黑,不知深浅;照当地父老说。这个石窟从来没有人敢进去,倘或不信,一去就永不回来了。当时皇帝非常想入窟探一探险,大家极力劝阻才快快地作罢。
  逛到黄昏,御驾以崇教寺为行宫;方丈迁让,作为寝殿。到了半夜里就发生了这样一件怪事,御驾何在?至今不如。
  “喔,”马大隆问道,“宿卫归谁负责?”
  “江彬的部下,担任宿卫。”
  “宿卫的人怎么说?”
  “说是彻夜巡逻,没有断过人,也没有看见万岁爷微行。”
  “然则皇上长了翅膀不成?”
  “就是这话啰!”张永答说,“现在派了人四处八方去找了。我想,这件事太奇特、太不可测,想进城来跟梁阁老商量;转念一想,不如先来请教你。马先生,我的心很乱,请你替我出个主意。”
  “是!我有好主意,一定奉告。现在先要问一句:江彬的态度怎么样?”
  听到这话,张永面现矍然之色,想了好一会,慢慢点头说道:“嗯,嗯!确是可疑。他当然也很慌张,不过,细想起来很奇怪,仿佛是那种做出来的慌张神气。”
  “那就是了!不要紧。”马大隆说,“十之八九是江彬故弄玄虚。”
  “江彬故弄玄虚?””张永困惑了,“那是为了什么?又何以见得不要紧?”
  “他故弄玄虚,是要看看,皇上失踪以后,大家是什么样子?到了真的有那么一天,他就容易处置了!”
  张永大惊,急急问道:“照马先生这么一说,这是打算造反的第一步?”
  “是的”
  “那么,现在御驾在他手里?”
  “大概如此。”
  “这太危险了!怎么说不要紧?”
  “因为江彬的布置还未周全。”马大隆说,“造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宸濠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只要防范得法,江彬就不敢轻举妄动。”
  “是,是!”张永敛容相谢,“请马先生指教!”
  “这,一时也说不完,只有改日奉陈。如今张公公应该赶快去看梁阁老;也许他已经得到消息了,文武百官不明内情,自然会着慌,一乱开来,谣言纷纷,民心不安,于大局很有关系。”
  “说得是!”张永立即站起身来,“我得赶紧去料理这件事。一有消息,我会派人来奉告。”
  等张永一走,马大隆跟由一谈论这件怪事,也细细研究。这样到了中午,张永有消息来了。
  “张公公唤我拜上马先生,说是御驾安然无恙,请马先生放心!张公公明天回城,会先来看马先生。”那小太监又说:“张公公格外关照:明天请马先生千万不要出门,务必等他。”
  “喔!”马大隆问道:“万岁爷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在西山一条小溪旁边。”
  “万岁爷可曾告诉大家,是到哪里去了?”
  “张公公问过,万岁爷笑笑不响,有两个小太监跟在一起;张公公问他们,他们也不敢说。”
  “为什么呢叩
  “因为万岁爷关照过,哪个要多说一句,立刻剥皮。”
  “有这样的事!”马大隆好奇心大起,定神想了一下说,“请你上复公公,我明天上午有事;要来,请他下午或者晚上来。”
  等小太监一走,马大隆立即去看由一。将皇帝已安然出现的消息告诉了他;又说,他疑心牛首山那个深不可测的石窟,一定有什么花样,可能与皇帝的一夕失踪有关,预备好好去搜索踏勘一番。
  “算了吧!”由一劝他,“吉凶悔吝生乎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想,御驾驻跸之地,少不得处处有人,成了禁区,岂可以乱闯的?”
  “不!我自有趋避之道。”
  “趋避得了吗?照你所说,明明是想揭破江彬的隐私,人家哪里容得你如此!”
  这话说得很透彻,马大隆不能不接受忠告;但要他放弃此行,却所不愿,想了一下、只有预作防备,便找了个药箱,携一把小小的鹤嘴锄,扮作采药的道人,作为掩护。
  迤逦到了牛首山西峰,蔓烟荒草,不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茅棚,里面有个苦行僧在静修。
  马大隆打个问讯,探询石窟的途径;原来误打误撞走对了,只看准方向,走个里把路便是那神秘的石窟。
  马大隆道了谢,刚要辞去,和尚喊住他问道:“道长,那石窟难得有人到,你去做什么?”
  “采药。”马大隆随口应一句。
  “贫僧在此已有三年,不闻那石窟中出什么草药。道长,若非必要,还是不去的好。”
  话外有话,马大隆心头一凛,便装糊涂地问:“大和尚,请问可有毒蛇猛兽?”
  “虽不是毒蛇猛兽,却比毒蛇猛兽更可畏。”
  “喔,”马大隆仍然不解似的,“那么是什么呢?”
  “贫僧饶舌了!种何因、结何果;佛菩萨垂戒,慎毋造因!道长,请听贫僧的劝。”
  “是,是!”马大隆稽首相答,十分恭敬:“大和尚开示,谨记在心。”
  说完,出了茅棚,将那苦行僧的话细想了一遍,突又翻身进棚。刚闭上眼的苦行僧,张目问道:“道长何以去而复回?”
  “只为尚有迷津,烦大和尚指点。”马大隆说:“那里虽无毒蛇猛兽,却有真龙。可是这话?”
  苦行僧双目大张,然后微笑,慢慢地将眼睛闭上,很快地成了入定的模样。
  马大隆得此不答之答,深为欣喜;不困苦行僧看不见而失礼,再次恭恭敬敬地打个稽首,方始离去。
  而茅棚中却又在叫了“道长请回!”
  “是!”马大隆急忙回身。
  “道长,你是采药?”
  “是!”
  “药呢?”说完,双眼又闭上了。
  “大和尚!”
  苦行僧不作声。马大隆颇有莫测高深之感。一个人怔怔地想了一回,恍然大悟,深深一揖,悄然出棚。胡乱采了些草药,往正西而去。
  “站住!”突然有人从草丛中跳出来,手持明晃晃的钢刀,指着马大隆问:“你是干什么的?”
  马大隆吓一跳,”定定神细看,此人穿的是便衣,但瞒不住明眼人,是个“官人”:心里便有了几分数,从容答道:“不干什么!走路。”
  “走路为什么东张西望?”
  这一问在马大隆是猝不及防,因为他自己并不知道是在东张西望。好在他的机变很快,略愣得一愣,随即说道:“我是在看,哪里有我要的草药。”
  “你来采药?”
  “是的”
  “药呢?”
  这才知道那苦行僧的指点,乃是未卜先知;马大隆将药笼提了过来,就不必说话了。
  “这里没有什么药好采,你回去吧!”
  “为——?”
  “为什么”三字还不曾出口,那人已一声断喝:“走!别多问!”
  再问就要吃眼前亏了!马大隆很知趣地回头。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又看到了茅棚;灵机一动,何不再问问苦行僧去?看来他不是未卜先知,竟是完全了解真相,从他口中一定可以问出自己所想知道的东西。
  进得茅棚一看,大失所望,蒲团上空空如也!苦行僧不知哪里去了?
  怏怏而出,仍旧往东踏上归程;幕霭四合中,影绰绰望见一群人,而且还有人是骑在马上。马大隆想起刚才的遭遇,很机警地避开;伏身草丛,屏息窥探,只见骑马、步行的一队人,约有十来个从面前经过;步行的还挑着竹蔑圆笼,隐隐透出火腿的香味,原来是食盒。
  这就可以确定了!马大隆心里在想,此行的收获实在不少;不如早些回去,也免得由一惦念。
  ※        ※         ※
  第二天下午,张永便衣来访。屏人密谈,一坐下他第一句就是:“昨天晚上,万岁爷又失踪了。”
  “我已经料到,而且知道在什么地方。”
  “咦!”张永大为惊异,“马先生,你这话太玄妙了!”
  所谓“玄妙”,实指荒诞。马大隆微笑答道:“万岁爷在那地方,一定还喝了酒,下酒菜有一味火腿。”
  “越说越玄了!”
  “我说明白了,张公公你就知道,无足为奇。实不相瞒,我昨天到牛首山西峰,石窟附近去查访过了。”接着,马大隆将当时所见所闻,细细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马先生,我很佩服你。万岁爷是不是以火腿下酒,我不知道。不过,你测度的情形,一点不差。等我讲段玄而又玄的故事你听!”
  “张公公,想来是一段新闻。”
  “对对!是一段新闻。”张永答说:“万岁爷跟前有个走到哪里、跟到哪里的小厮很听我的话。昨天不得其便,不曾闻讯;今天一问,可问出新而又新、闻所未闻的新闻来了!”
  新闻果然起于石窟。江彬向皇帝密奏:那里住着一个道姑,来头不小,本是西王母驾前管理酒的老媪,只为贪杯,滴下凡尘,做了道姑,法名慈莲。
  慈莲不昧前因,潜心苦修,已成半仙之体,西王母的侍儿慈花与杏蕉,偶尔亦游戏人间,都在慈莲随喜之处暂驻。过着有如凡夫俗子仙女传奇中的柳毅潭于棼之流,对于同圆襄王之梦,问皇帝想不想修一段仙缘?
  皇帝经验过各种各样的尤物,如今竟能以仙女荐枕,玩女真玩出名堂来了,岂有不愿之理?当时便要江彬与慈莲去接头,请位仙女下来见识见识。
  江彬去了回来复命,说是慈莲已经应允,不过第一、要看缘分,仙女也许来也许不来;就来了,也许只是一夕清谈,并不能同圆好梦。第二、千万记得天机不可泄漏;皇帝对任何人说,天上的仙女,立刻就会知道,再也不肯下几了。
  皇帝一一应诺,果然绝对不提。于是前天驾临牛首山,半夜里悄然去访慈莲——在石窟附近,不知哪家荒废了的一座别墅,其中竹林深处,隐着五楹精舍;皇帝在那里喝酒喝到五更时分,亦未见仙女下凡。据慈莲说:“到得庚申,仙女必降。”
  庚申就是昨天,皇帝依然如前一天一般,由江彬扈从,微行去幽会仙女。这一次如愿以偿了。据说,四更将到。皇帝独酌无偶,倦眼迷离之际,一阵烟雾出现,一位长身玉立、头梳高髻、腰系高腰长裙的仙女;说不了几句话,双携共入罗帏。只听得宛转娇呼,笑声不绝,似乎不像大家围秀,倒像个窑姐儿。
  “真是新而又新、闻所未闻的新闻!”马大隆问道:“此刻呢?万岁爷回城……”
  “是的。”
  “结此仙缘,万岁爷一定喜不自胜。”
  “不见得。”
  “怎么呢?”
  “据说仙女不大知道天上的事。万岁爷提起董双成、许飞琼,照说都是跟这位仙女在一起的,哪知她茫然不知听对。万岁爷就有些疑心了。”
  “疑心仙女是假的?”
  “对了!”张永笑道:“不然还疑心点儿什么呢?”
  马大隆也笑了。凝神想了一下问道:“不知道仙女说话。是何处口音。”
  “据说,带着点山东腔。”
  “那就是了!”马大隆笑道:“必是弄了个泰山碧霞元君庙,或者斗姥宫的女姑子来哄人。万岁爷到底天纵圣明,不容易骗得过。”
  “是的!万岁爷的资质上上,什么事一看就懂,一学就会。可有一件,若是遇到绝色女子、新奇玩意,人就迷糊了!”
  张永忧形于色地说,“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照张永的看法,江彬的阴谋是要将皇帝引到这些诡秘的路上去。既云诡秘,就得单独行动;久而久之,大家见怪不怪,御驾一两天不露面、无足为奇;而皇帝却是单身一个人陷在江彬手中,不测之祸一发,神仙都难救了。
  “我听说,江彬在鼓动万岁爷上登州去看海市蜃楼;果然被说动了,不但胶东的百姓大道其殃,更怕万岁爷要坐船出海,风涛险恶,危险万分。马先生,你说。那时怎么办?”
  “登州的海市蜃楼,连秦皇、汉武那样精刻、智力过人的人,都为所惑;万岁爷当然也为动心。这件事,倒是要趁早设法打消。”
  “就打消了这件事,江彬还会出别的花样,防不胜防。马先生,”张永拿手按在他膝上,“想起乘舆失陷,有力难使,我真是寝食不安!”
  这意味着如何防止江彬劫持皇帝,作乱造反,窃国篡位,张永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马大隆身上,期待着他能策划出一条万全之计。
  意会到此,马大隆的心情很复杂,既感动,又兴奋,又有责任沉重、不胜负担之感。
  “张公公,”他只能先这样安慰他,“凡事豫则立,就怕掉以轻心,祸起不测,悔之已退。只要张公公有此警惕,事情就不要紧!”
  “话是不错。可是光有警惕之心也不行,得想办法才好。”
  “慢慢想,平心静气,冷冷静静地想。”马大隆定定神,一面思索,一面说,“我想,江彬总也知道,号令不行,就请他做皇帝,他也干不长的。所以江彬如果想造反篡位,他一定先要想到,做了皇帝会有哪些人听他的话?在京的大臣,固然可以学宸濠的样,用生死来威胁。可是在外的封疆大吏,又有几个人肯接受伪命?就是在京大臣,照我看亦有许多宁死不屈,如梁阁老那种风骨铮铮的铁汉。是则,江彬在图谋大事之前,必定先有一番布置。张公公,你道是与不是?”
  “你的意思是,眼前还不要紧?”
  “不是这么说,要紧不要紧,危险不危险,要看江彬是不是布置妥当了?”马大隆问道:“张公公,这一点,你总该很清楚吧?”
  张永舒了一口气,“照这样说,眼前确是还不要紧!”他说,“江彬除了边军以外,我想内自内阁六部,外到总督巡抚,都还没有什么勾结。”
  “既然如此,张公公你不妨从容应付,操之过急,或者过分张皇,反倒打草惊蛇,会激出变故。”
  “是,是!”张永矍然改容,“马先生见教,高明之至。”
  “不敢当。”马大隆笑道,“只为我爱君之心,不如张公公之切,反倒能够冷静思量。”
  “说实话,”张永蹙眉低声,“当今这位万岁爷,唉,不提也罢!总而言之,不看僧面看佛面,先皇真正是有道之君;就这么一位宝贝儿子!如果另有皇子,我都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意思是很明显的,对于当今皇帝,异常不满,如果孝宗不是独子,而另有皇子;他甚至会主张废掉这位“宝贝皇帝”,另立先皇之子为帝。
  “马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过眼前虽还不要紧,却总须想个根除后患之计。这,”张永起身长揖,“我为国家、为先皇,跟马先生致谢。”
  马大隆逊谢不逞,避席答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总尽心就是。张公公,我们先小酌数杯。”
  马大隆很讲究饮撰,用手制的风鸡、鱼干、松子、腌菜之类,佐以亲自配方炮制的药酒;与张永且饮且谈,先打听江彬手下的谋士是什么人。
  “他手下的谋士不多,有一个是不第的举人,小有才具、牢骚甚大;再一个也是我们内官,本来在谷大用手下,不知道怎么投靠过去了?此人名叫冯泽,能言善道,跟各部的官员很熟;倘或江彬要想勾结什么人,大致会叫冯泽去活动。”
  “那个不第的举人叫什么名字?”
  “叫赵之静。”
  “此人是不第举人而有牢骚,当然是因为功名不遂之故。我在想,如果能够弄个关节给他,让他考上举人,牢骚自然就没有了,也不会帮江彬造反了。”
  “话是不错!可是今年不是大比之年。”
  “那就给他官做。”马大隆说,“张公公不妨找他来,问他要做什么官,想法子如他的愿;这一来,赵之静不就归入你门下了?”
  “啊!啊!不错。准定照此行事。”张永又问:“冯泽呢?”
  “冯泽不足为忧,既是内官,如何逃得出你的掌握?”马大隆说,“倒是有一条以防万一的救急之计,宜乎从速布置,愈快愈好!”
  “是啊!”张永很兴奋的说,“我就是要有这么一条锦囊妙计,才能安心。马先生,请你快说。”
  马大隆却不肯直截了当地指点,先问:“江彬家眷可在京里?”
  “在。”
  “他家有些什么人?”
  “老娘、老婆、妾、四个女儿、一个独生儿子。”
  “那好!”马大隆将声音压得极低,“张公公,你千万须挑机警干练而又妥当可靠的人,拿江彬全家看守住。平时丝毫形踪不可露;紧要当口,一下就能把他全家弄到手。这是以毒攻毒,劫持对劫持的一条救急之计。”
  “啊!啊!好个以毒攻毒!此计妙得好。”张永凝神想了一下,觉得不妥,“不过,到了那时候,江彬只说吓唬他的,不信这回事,又待如何?”
  “那时候,你就拿朱谕给他看,显然我们早就看出他心怀叵测,预先已埋下伏兵。如果他敢动万岁爷一根汗毛,问他:他的老娘和他的独生儿子还想不想活?”
  “办不到,万岁爷决不肯下这么一道朱谕。”
  “不要紧!张公公,反正这道朱谕备而不用,平时又不拿出来,无人识得真假。”
  “可是江彬认得御笔。”
  “这也不要紧,我自有法子。”
  什么法子?张永想了一会才明白,“马先生,”他问,“你的意思是仿照万岁爷的笔迹,假造一张朱谕?”
  “是!这件事,我也还在行。你弄几张万岁爷的手谕来,等我看一看,保管乱真,不能让江彬识破。”
  “可又有一件。要用到这张朱谕,万岁爷已经在他手里了;他如不信,去问万岁爷,戏法不是拆穿了?”
  “不碍!万岁爷不知其事,也可以看作万岁爷不肯承认,这也是情理之常。”马大隆的花样很多;这时又想到一着棋,“还有个取信于江彬的法子,要所派监视江家的人,十日一报江家的动静,譬如哪天有江彬的家书、江彬送了些什么南方珍物孝敬他母亲之类,臣细不遗,越多越妙。这一下,江彬难道还不肯承认,他一家大小的性命,在你张公公手里?”
  “是,是!”张永很欣慰地,“这样做法就万无一失了,万岁爷的手谕,我那还有四件,回头派人送来。明天下午,我再亲自来承教。”
  当天晚上,张永派一名贴身亲信,送来一个上了封条的紫檀拜盒,当面将拜盒及钥匙交了给马大隆;还带来一句话:“张公公说:拜盒中的东西,只能马先生一个人看。”
  “我知道,我知道。请你上复张公公,我一定遵办。”
  伪造上谕,是灭族的罪名,马大隆丝毫不敢轻忽,连由一部瞒着。直到夜静更深,道童都熟睡了,方始关上房门,打开拜盒,内中有皇帝的十来道给张永的手谕,有朱笔、有墨笔;另外是五张上用的笺纸;。一支旧朱笔;一锭朱砂特制的墨,想来亦都是皇帝惯用之物。这样伪造成功的朱谕,便越发逼真了。
  于是马大隆潜心玩索,既要学皇帝的笔迹,又要学皇帝的语气。体味有得,试着拟写;一遍两遍,直到上十遍,自己方始满意。收拾拜盒上床,已是曙色将透;一觉醒来,时已过午,正在盥洗之际,张永已经悄然来到。
  “怎么?刚起身?”
  “是的。”马大隆答说:“三更天起来‘修炼’,直到天亮才‘功德圆满’。故而起得迟了。”
  这是隐语,张永很欣慰地说:“好,好!今天我没事,可以多谈谈。”
  马大隆匆匆盥洗,将张永延入内寝;取出拜盒,拿他所拟的朱谕递给张永。只见上面写的是:“江彬居心不善,伪称仙缘,诳朕入牛首山,迹近戏侮,实为可恶。今江彬窃弄兵权,朕躬在外,不能不隐忍自重。唯其居心叵测,不能不防;着即密派妥人回京将江彬家小暗中看住。倘若江彬有何不轨道谋;可即便宜行事,将其家小先诛后奏。事关切要,毋得丝毫怠忽。切记,切记!”另外一行是“右谕张永”;再一行由顶格写起“正德十五年二月十一日御笔”。
  “好极了!”张永笑道:“如果我不知有这回事,有人拿这东西给我,我亦会当是真的。”
  “张公公,这可真是‘事关切要’,丝毫疏忽不得,请你仔细看,尽量挑毛病;有不妥之处,趁早可以改正。”
  张永果然又仔细看了一遍,摇摇头说:“没有毛病,字像话也像。万岁爷就不称家眷而称‘家小’”。
  “那么请张公公也仔细收好!”
  “是的。我不会疏忽。”张永亲自将伪造的朱谕,收入拜匣。
  “张公公,”马大隆问道:“保护圣躬,责任甚重;果然到了要保护的那一刻,得有个得力帮手,才能铺排得开。这一层,不知道想过没有?”
  “怎么没有想过?奉烦足下,不就是在找得力帮手?”
  “我只能未雨绸缎,替张公公在幕后出出主意,到了紧要关头,帮不上忙。”
  这句话又勾起了张永的心事,沉思了好一会说:“马先生,你的见解很高!我仔细想了一下,帮手虽多,但诚如所云,紧要关头帮不上忙。譬如说,梁阁老,哪怕是宰相,到了那时候,有权发挥不出,亦就等于无权。如今我倒又要请教,照尊意,我还该找哪些帮手?”
  马大隆点点头。对于这一问,他一时亦无从回答,得要从头思量。心里在想,有权而忠忱不足,能力不高,无足为恃;可恃者又往往没有充分的权力。张永要找帮手,就得既有权而又足诚干练的人。
  照这个条件,他一个一个去衡量;终于想到了一个人,欣然说道:“张公公,有位大臣,你必得倾心结纳3是南京兵部乔尚书。”
  “嗯,嗯!我亦听说乔尚书很行,不过,他对我辈似乎有成见,所以我不敢贸然去自讨没趣。”
  “不然!”马大隆说,“此是乔尚书对张公公尚未深知。以诚相感,木石尚且不能无情,何况是乔尚书这样的恺悌君子?”
  “好!马先生既如此说,我今天就去拜访他。”。
  张永倒真是很诚恳,说到做到,辞别马大隆;立即去拜访乔宇——明朝的官制,有一点与前朝不同的特色,六部尚书,共是两套,这因为南京本是太祖高皇所定的都城;当年燕王起兵“靖难”,百战艰难,破了南京的金川门,逼得他侄儿建文帝去做了和尚,即位为帝,年号“永乐”,却仍喜欢住在燕京,称为“行在”。因此,南京仍旧保持了六部,当然,在南的尚书,比不上在北的尚书,但亦不可一概而论;如南京兵部尚书,总制江南的兵马,又为守卫南京城的最高长官,权力还是不可轻视的。
  这乔宇,忠直清刚,对宦官从不假以词色;所以一听张永来拜,关照门房挡驾。
  张永由于有马大隆的话在先,明知乔宇故意不见,却不以为忤,平静地问道:“乔大人是不是因为我便衣拜访,认为我失礼。果真如此,等我回家换了公服再来。”
  “言重,言重!”门房赶紧答说,“敝上决无此意。”
  “既然如此,请你再回一声看,说我有事面告。”
  门上如言再度去陈报主人,乔宇大为惊奇!他没有想到有权势的太监,亦有像张永这样谦诚的!
  其实,乔宇亦未尝不知,张永在宦官中与众不同。他是杨一清的门生,当年杨一清与张永如何定计诛刘瑾,他听他老师细细谈到,对张永是相当的佩服;但此时却有不便接见的苦衷。
  原来南部兵部尚书,另有两个头衔,一个称为“参预机密”;一个名叫“南京守备”,职责权力都很不小。尤其是皇帝亲征,驻驾在南京,这两个头衔所发生的作用更大,他很了解自己的地位,此时此地,连宰相的权力都不及他;有江彬、张忠这批人在,皇帝的安危,南京的存亡,江南百姓的祸福,都系于他一人之手。这样沉重的责任,自明朝开国以来,任何人都不曾有过;而复行这许多责任,最伤脑筋的一件事,便是皇帝先就作了江彬、张忠之流的护符。因此,他觉得自己必须掌握住两个宗旨。第一、只知祖训,不知其他;第二、极力抑制宦官与边将。
  只知祖训,则皇帝的话,如果不符定制,亦可不听;抑制宦官与边将,当然先从疏远开始。而张永偏偏便衣来访,如果接见,即是破坏了自己的宗旨。为此深感踌躇。
  那门房颇有些见识,见此光景,心里很替主人着急;怕他无缘无故得罪了张永,人家记恨在心,以后会有很多麻烦,便想了一句话来打动他。
  “张太监这么客气,一定是有道理;我看他穿便衣来拜老爷,一定也有缘故。说不定是紧要公事,耽误了不好!”
  这一下,倒让乔宇想到了一个处置的办法,“好!”他说,“你去问他,如果是公事,我可以会他;倘或是什么联络感情之类的应酬,你告诉他,我忙得很,谢谢他就是。”
  “是!”
  门房心想,谈公事要紧,联络感情又有什么不好?人总有见面之情,到那时即使不是谈公事,莫非又撵他出去不成?这样一想,定了主意,出来打个转,回进去报告,张永是有公事要谈。
  这一来,乔宇不能不接见。因为张永是便衣,他亦就是随身的衣着;既都是便衣,亦就只好在书房接见。
  宾主相见,乔宇的态度相当冷漠;张永却很殷勤,问起现时已经告老、在镇江家乡闲住的杨一清,可常有书信往还?
  提到老师,乔宇起身答道:“是的,常有书信。”
  “我与今师,曾经共过一番事。回想当年,令人感慨!”张永故意叹口气:“唉!今日之下,如果仍能跟令师在一起就好了!”
  这是感慨于继起无人。乔宇又惊又喜!心里在想,张永帮阳明先生的忙,只道是扶持善类;谁知他把江彬、张忠之流,看得如刘瑾一般。而特来相访,发此感慨,亦显然有着激将之意。不过,俗语道得好,“逢人只说三分活,未可全抛一片心”,兹事体大,冒失不得!
  话虽如此。乔宇却并没有全然装糊涂的意思,只觉得张永是在试探,自己亦不妨还以试探。
  定了主意,便即说道:“张公公这话,窃所未喻。不知谁是刘瑾?”
  “若有杨一清,自然知道谁是刘瑾。”
  话锋更逼近了。乔宇沉吟着,有意无意地看一看张永的脸色,是一脸的正气,眼中又有殷盼的神色,断定他此来确很诚恳,决定亦报以诚恳。
  “某虽不才,亦知见贤思齐,不辱师门之教!”
  听得这话,张永喜上眉梢,离座长揖,同时说道:“我为苍生向乔大人致意。”
  “岂敢,岂敢!”乔宇避到一边,手指着一道小门说:“张公公,请里面坐。”
  里面是间密室,储藏着沿长江各省的兵马册籍,以及各种机密文书,等闲之人不得到此;能够到此,自然可以无话不谈了。
  “牛首山之事,乔大人有所闻否?”
  “是!”乔宇凛然答说,“那一夜,我通宵警戒,不敢合眼。”
  “眼前幸喜无事,而来日隐忧方深。”张永略停一下说:“我已定下两条密计,亦是高人指点——”
  “高人”是指马大隆,张永将收买赵之静以及派人监视江彬在京家属的计划,为乔宇细细说了一遍。
  “防患未然,足见张公公保护圣躬的苦心。然而,”乔宇很谨慎地说:“江彬的情形,与刘瑾不同;诛除之计,只怕要等大驾回京之后,才能相机而行。”
  “是的。”张永答说:“刘瑾本不握兵权,又在京里;江彬手握重兵,扈驾在外,当然不能急切从事,以致激出事故,危及乘舆。我的意思是请乔大人在缓急之间,能助我一臂。”
  “自然,自然!请张公公吩咐。”
  “吩咐二字不敢当。说实话,我亦不知江彬还有什么鬼蛾伎俩。只觉得缓急之间,外面接应有人。”
  “是!”乔宇慨然答说:“我为张公公打接应。不过,须有一个紧急联络的法子才好。”
  张永心想如果是预知江彬有何异图,事先便可预防;所须乔宇紧急支援的,即在逆谋突发,乘舆陷入非常危险的处境之中,而在那种情况之下,可能自己亦被困在内,消息隔绝,又如何得以通知乔宇?
  一时想不出紧急通讯的善策,张永只得将自己所感到的为难,据实相告。乔宇沉吟了好一会,点点头说:“张公公,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而且也提醒了我。我想,第一,你我二人,不必同时扈驾,尽可能分开,有尊驾的地方没有我,有我的地方没有尊驾,免得‘一锅煮’。”
  “是,是!一点不错。”张永深表同意,“宸濠逆谋窃发之时,幸亏阳明先生不在场,否则,大势去矣!乔大人,请教第二。”
  “第二,我们各遣亲信一人,逐日定时联络,哪怕没有话也不要紧,只要见了面就表示彼此平静无事。倘遇紧急情况,亦由这两个人,随时通知。”
  “嗯,嗯!”张永一面想,一面说,“这两个人,不能跟在我们身边,要守在外面什么安全的地方,一有消息,自动通知才好。”
  “正是!”乔宇又说:“第三,我这里有个匠人,潮州人,善制烟火。我想请他研究,特制几枝力量特强的号炮,请张公公交给贴身随从,密密藏好,真到没奈何之时,放起号炮,作个求救的信息。”
  张永将乔宇的三点办法想了一遍,觉得还有疏漏。便从腰间解下一件珍玩,是寸把长的两条玉鱼,一红一黄,雕楼极精;他解下一条红的,交到乔宇手里。
  “以此为信物,若有关系重大之事,譬如调兵救驾之类,来人如果有此信物,你我就如面谈一般。再者,一时寻不着指定联络的人,现派一个来通信,亦以此为凭信。”
  “好极!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于是,彼此指定了一名亲信,约定每日中午在兵部衙门联络。得此结果,张永与乔宇都很高兴;一直谈到黄昏,方始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