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御驾自西而来,黄尘影里,斜晕闪耀,锦衣如绣,如一条五色金龙,冉冉而来。一马当先的是朱宁,疾驰到市梢与李和会合,听取报告。
  “仓场张侍郎,很能办事。”李和说道:“万岁爷歇驾吴家大院,五进新屋子,现成的布置;随扈人员住空仓房,亦已打扫干净。一切食料,预备得很充足。”
  说到这里,李和回身招一招手,将不远之处的张一义唤来,为朱宁引见。彼此一揖,略作寒暄,朱宁问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花样?”
  张一义茫然不知所答,结结巴巴地说:“干殿下要玩什么?”
  “不是我玩,是替皇上找消遣。”朱宁提示:“只要宫里没有的,新奇的玩意就好。”
  这一说,张一义明白了。他是富家子弟出身,知道纨绔的好恶,皇帝不过天字第一号的纨绔而已,只要能使他破颜一笑,什么荒唐的花样都不打紧。于是念头一转,连声答说:“有、有!我去预备。”
  “对了,快去预备!越快、越多,越好。”
  “是了。还有件事,要说与干殿下:通州知州跟驻通州的武官,都由城里赶来了。请问在哪里接驾?”
  “都不用、都不用!皇上没工夫见他们。”朱宁摇着手说,“连你都不必见,只要把差使伺候好了,话我自然在皇上面前替你说好,让你升官当尚书。”
  “多谢子殿下美意。我马上关照预备杂耍,在吴家大院待命。”
  说完,疾驰而去。他衙门里养着一班帮闲的清客,恰如俗语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平时饱食终日,陪着饮酒、下棋、看戏、玩古董、大享清福,在这个当口,可就要好好动一番脑筋,卖一番气力了。
  张一义的这班清客,为首的叫做马大隆,见多识广,无所不知,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尤其是人情熟透,善于揣摩心理,听得居停所提的要求,随即道出一番见解。
  “皇上年轻好动,太过于文雅的玩意,未见得能赏识。总以新奇热闹为主,最要紧的是,宫中从未有过的花样。所以这个差使并不难办,譬如,我昨天看见一班耍猴戏的,就很可以进奉。”
  “那似乎太亵慢了吧?”张一义有些不以为然。
  “不然,事先说明白了就不要紧了。只要猴子不撒野,决无妨碍。”
  “好吧!要先跟耍猴戏的问清楚。”
  “我看,”另一个清客建议,“泺州的皮影戏倒不错。”
  “不!”张一义立刻否决,“宫中有的。刘瑾当年当钟鼓司掌印太监,专门管这些杂耍,皮影戏称为‘过锦’,皇上早就看得不要看了。”
  “不见得,”马大隆又有独特的见解,“要看演的是什么?宫中的‘过锦’,当然是法雅音,大罗神仙之类,如果另外换一种皇上所没有见过的题材,一样会看得下去。”
  “那么,请教,该当什么题材呢?”
  “诙谐好笑即可。”
  “有一出戏很妙。”原来建议的那清客说,“可惜,太‘荤’了!”
  “荤的好,荤的好!”马大隆急急问道:“戏名什么?”
  “叫做‘瞎子捉奸’!”
  “妙极,妙极!”马大隆抚掌称善,“光听这个戏名,皇上就非看不可。”
  “确是很妙!”另有人附和。
  这一下,张一义索性不开口了,只听马大隆调度,一共选中四档节目。他一面派人去接头,一面用黄笺正楷写好一张单子,重重拜托了马大隆,随即赶到吴家大院。
  时候正好,赶上接驾。张一义遥遥望去,不曾见有着黄袍的人,只见锦衣卫簇拥之中,有个头戴紫金冠的魁梧少年,上身一件大红平金的箭衣,下身着一条葱绿泥金寿字的束腿袖袴,骑一匹金辔玉勒的大白马,款款而来。心中不免自问,这又是谁呢?
  一念未毕,李和已推推他的身子,“快跪下!”他说,“御驾到了!”
  “是白马少年?”
  “对,对,对!”李和将他的肩一摁,张一义顺势跪倒。
  跪下低头,只能隐隐约约着到许多马蹄,等发现白色马蹄,知道皇帝到门,便俯伏到地,口中朗声报名:“臣仓场张一义恭迎圣驾。”
  皇帝没有答话,张一义只能看到一双着绿衤夸的腿,很快地从红地毯上经过。直到皇帝进了大门,方始起身,李和便说:“看皇上是有些累了,很快就会传膳。你预备了一些什么消遣?”
  “喏,在这里!”张一义将黄单子取了出来,同时作了一番说明。
  “好!你关照厨房赶快预备。我上去请了旨,回来跟你接头,你在廊上等我。”
  于是李和持着单子,转交朱宁,朱宁一看,上面写的是:“进奉杂戏一堂,恭请宸赏。臣仓场侍郎张一义恭进。计开:猴戏、过锦、口技、上绳。”
  看完单子,朱宁不由皱眉,“没有什么了不起嘛!”他说。
  李和受了张一义五百两银子的好处,而且听他作过解释,确有妙处,因而便帮衬着说:“看单子看不出来的,玩意很不错,包管万岁爷会哈哈大笑。而且,大多是带‘荤’的。”
  “带‘荤’的?”
  “是。”李和又指着单子低声说道:“上绳的两个妞,一个十七、一个十八,长得都不错。”
  朱宁想了一下,深深点头:“我倒小看这个官儿了,看起来花过心思,很懂窍门。”
  这时马大隆早已带着那班跑江湖卖艺的,赶到吴家大院,先请朱宁检视。他格处注意的是猴戏与上绳。怕猴子撒野,也怕上绳的女子颜色平庸,不料一看之下,大感意外,人畜都出色异常。
  于是,仔细商量演出的次序,马大隆问道:“皇上是一面传膳,一面观赏,还是膳罢进奉?”
  “一面传膳,一面看。”
  “既如此,先看猴戏,次听口技。”马大隆说,“这两个节目,拿出来就是,上绳要搭架子,得有些时候。看完绳技,再看‘瞎子捉奸’,哈哈一笑,替皇上消食。再说,‘过锦’必得天全黑了来看才够味。”
  朱宁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朱宁问道:“马先生贵处哪里?”
  “不敢!”马大隆谦恭地答说:“敝处江都。”
  “原来是扬州!自古繁华之地,好地方。”朱宁又说:“马先生可别走!回头我们聊聊。”
  “是,是!大隆待命。”
  ※        ※         ※
  虽说是江湖上常见的玩艺,却确有与众不同之处。平常的猴戏,无非猴子骑车、骑狗,这档戏却全是猴子,大小一共四只,翻跟斗、叠罗汉,花样甚多,最妙的是双演“过招”,打的是“太祖洪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极少露出毛手毛脚的猴相。收招的时候,恰好双双朝北,跪下磕头。
  皇帝大为高兴,道一句:“放赏!”只见两名小太监抬起一个小箩筐,使劲往外一兜;箩筐里尽是簇新的制钱,“哗啦啦”一声,撒得满地;这面撒完那面撒,热闹非凡。
  猴戏既完,暂闭厅门;大天井里开始搭上绳的架子。这时膳桌侧面,已拉起一道锦幕,幕中出来一个老者,干瘪瘦小,貌不惊人,穿一件海青,戴一顶方巾,是儒士打扮。走上前来,将手中折扇,塞入袖中,尘扬舞蹈地拜了下去,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草野微臣明万年叩见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听这个名字,皇帝便是一喜,灵机一动,笑着说道:“你的名字,可以打一个人的名字。你们猜!”
  这怎么猜得着?明万年磕头说道:“高明难测。”
  “你们谁猜得着?有赏!”
  左右相觑面相;一下子局面变僵了。朱宁非常着急,正想设法化解,只听窗外有个娇憨声音嚷道:“没有什么难猜,朱寿!”
  小儿女娇娓的笑语,日常随处可闻,了无足奇,而此时此地,却如睛天霹雳,无不吃惊。而所惊的原因不同,程度亦有深浅之分。
  首先是皇帝,不过猝不及防,微微一惊,其次是明万年,心想圣驾在此,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竟有这样不懂事的女孩,胡闯乱语,皇帝一生气,那还得了?而最惊慌的自然是大小太监,除却怕惊了圣驾以外,更因为那女孩胆敢直呼御名,是从来所无的“大不敬”!这是个不得了的罪名。
  皇帝御名厚照,而朱寿既是皇帝自号,当然也是御名。
  可是以为皇帝会觉得“大不敬”,却是杞人忧天,相反地,紧接着微惊而来的,是满面笑容——大明万年,则朱家天子长寿,这个谜竟让一个小女孩揭破,岂不可喜?
  这时已有几个太监奔了出去,皇帝怕他们是去抓那女孩,便即喝道:“站住!你们要去干什么?”
  “奴才出去看看,是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不用看了!你没有听见声音?一个很聪明的小女孩,别吓着了人家。”
  朱宁很见机,立即接口说道:“听见了没有?别吓着人家,悄悄儿去打听一下,那女孩是哪里来的。”
  暂时了结这个意外的小小波折,皇帝接着问明万年:“什么叫口技?”
  “一闻其声,如见其人。”
  “喔,是学人说话?”
  “是!”明万年答说:“如见其人,如见其情,凡有声音都要学。”
  “这么说,你是无所不能?”
  “圣天子庇护化育,虽下愚之资,亦为有用之才。”
  “莫说这些题外之话。”皇帝最讨厌这些头巾气极重的言语,“你说,你先玩点什么有趣的。”
  “微臣试写一幅阳春烟是,为皇上下酒。”
  明万年磕个头,退入锦幕。此时堂上常下都在侧耳静听,恍惚间,似有若无的马蹄得得之声,然后雀噪莺啭,夹杂着鹧鸪一声声“不如归去”,渐渐百鸟争鸣、马蹄声繁,又有各种叫卖小食的市声,空旷悠远,闭目静听,宛如见一幅艳阳天气的仕女嬉春图,皇帝的兴致被敲起来,恨不得亦能策马追逐。分享其中的热闹,在这样的心情之下,不由得连连引觥,饮啖甚健。
  慢慢地,由热闹转为清静,马蹄的声音,极其清跪,是敲打在山石路上的光景。
  蹄声有轻有重,有徐有疾,可以想象得到,随峰回路转而不同。渐渐地起一种大海涛的声音,那是松风,风定才听得出流水潺潺,间以数声鸟叫,别有空旷幽远之致。皇帝觉得心旷神怡,不由得就想起一句唐诗,而且念出声来,“鸟鸣山更幽”。
  锦幕中的明万年,听得皇帝念诗,知道已蒙欣赏,好东西还多,可以收住了。于是勒住了马,仿佛在远眺似的,口中也念了两句诗:“行到山尽处,坐看云起时。”然后蹄声又动,渐行渐轻,渐行渐远,终于消失。
  “妙得很!”皇帝对朱宁说,“原来文文静静地玩,也有文文静静的味道。”
  “也只有万岁爷才识得他的妙处。”朱宁陪笑答说:“奴才觉得还是热闹些的好。”
  “那就让他再来个热闹些的!”
  此时明万年已经肃立在幕外,闻声答应:“微臣领旨!”
  说罢回身入幕。静默片刻,听得一声苍老的咳嗽,道声:“幸会,幸会!”由此展开寒暄,一听就知道是故友重逢。听对方的声音,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老生情意殷殷,拉后生到家喝酒,谈些市井间的趣闻,夹杂着斟酒、上菜,杯盘相触的声音,而后生不胜酒力,舌头有些大了,老者又复极力劝酒,方始尽欢而散。送客出门,客去门闭,后生脚步踉跄的情状,宛然如见。
  去不多久,后生终于醉倒在地,鼾声可闻。接着有个路人,高唱着山西梆子,大踏步而来,一下绊倒,栽了个跟斗,一面爬起,一面骂人,骂声未终,忽而惊呼,原来是熟人。“于是扶起后生,埋怨他不该贪杯,扶他回家。
  到了一条街,栅栏已闭,于是喊司栅的开栅。这下惊了一条狗,一犬吠影,众犬吠声,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或吠或哮,无一不真。皇帝听得眉飞色舞,偏着头一面听,一面笑。
  群吠声中,有人叱斥,是司栅的来了,钥匙声、碰栅声、道谢声、脚步声,声声分明,走了一会,到家,敲门,开门一问,才知道在错了地方。那家人是江西人,用皇帝听惯的张天师所说的那种乡音,破口大骂,于是狗又叫了。
  等狗吠渐低,以至于无,终于真的到家。开门的是后生的妻子。询问缘故,说明究竟,道谢作别。闭门扶后生登床,要茶要水,噜嗦不休。做妻子的十分厌烦地发牢骚,及至取了茶来,后生鼾声如雷,于是妻子又骂。惊醒了孩子,解怀喂乳,孺子吮吸乳头。“咂、咂”作声,混和着丈夫的鼾声,妻子打呵欠的声音,不由得就勾起了人的睡意。
  不久,金鸡初唱,众鸡相和,也像犬吠那样,啼声远近高下,宏亮尖锐,各各不同,而无不酷肖。等鸡啼稍稀,丈夫又作呓语,不断索茶,妻子被惊醒了,一面唠叨,一面伺候丈夫喝茶,喉间咕咕有声,语声亦渐渐清楚,丈夫的酒醒了。
  于是,夫妻开始调笑,妻子先则厌恶,继而欲拒还迎,然后是低声喘息,腻语叫床,那张床当然也是“咯吱、咯吱”作声,与枕席之间行云雨的声息相和,间以猫儿的叫春,先是一只雄猫,其声亢厉,随后来一只雌猫,叫声柔和,接着又来一只雄猫,两雄相争不下,乱扑乱咬,清清楚楚听得出是在屋顶上打架。纷呶喧嚣,正令人听得出神时,轰然一声,众响皆寂。
  皇帝有着如梦方醒之感,但耳际仍旧遗留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尤其是妇人的娇滞腻语,一想到心就会蓦然往上一提,人也就有点坐立不安了。
  此时明万年又出锦幕,肃立待命。皇帝定定神笑道:“这套本事,着实不易!须得好好赏一赏!”
  “替万岁爷备下赏号了。”朱宁答说,随即向左右做个手势。
  于是两个小太监抬来一个朱红大托盘,上面是两匹青色绉纱,一锭五十两重的大元宝,皇帝看了看说:“少了一点!多给一分。”
  “喳!”朱宁向明万年大声说道:“万岁爷格外多赏,还不谢恩。”
  等明万年磕头谢了恩,皇帝对朱宁说:“你问他,愿意不愿意在豹房伺候?”
  明万年不愿意也不行。而豹房伺候,就此成了一个衔名,不过“伺”字嫌俗,改成“豹房祗候”。
  “还有什么玩意?”皇帝问说。
  “还有上绳跟过锦。”
  “过锦就不要了。”
  “是!”朱宁答说,“上绳可不能不要?”
  “为什么,””
  “万岁爷一看就知道了。”朱宁转脸吩咐:“拿御榻移到廊上。”
  堂下应声走来八个太监,先开厅门,然后将皇帝连御榻一起抬到走廊上,另用茶几陈设酒果,皇帝一面享用,一面抬眼下望,只见灯火照耀之下,有根隐隐发光的线,横悬在半空中,定睛细看,才知道是根钢弦,两头连系在抄手游廊的大柱子上。上绳的两名女子,一个穿红、一个穿绿;对襟袖子札脚裤,腰系一条白绸汗巾,弓鞋纤小,而轻盈如燕,一左一右,翩然而至,拜倒在君王面前。
  “小女子林丹凤、林白凤叩见万岁爷!”
  “你们是姊妹俩?”皇帝说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是!”林丹凤答说:“我们是同胞姊妹。”
  等她们姊妹抬起头儿,朱宁已提着一盏白纱红寿字的宫灯,照在脸上。同胞姊妹,相貌不同,姊姊是瓜子脸,妹妹是鹅蛋脸。谈姿色是妹妹胜过姊姊,长眉入鬓,一双凤眼。但论韵致,白逊于丹,林丹凤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瞄来扫去,将皇帝的那颗心撩拨得痒痒地又不宁贴了。
  “你们多大年纪?”
  “小女子十八,我妹妹小我一岁。”
  “你!”皇帝脱口问道:“有了婆家了吧?”
  皇帝问到这话,在廊上悄观动静的张一义觉得相当刺耳,看御座左右的太监,却是个个若无其事,想来都是听惯了这种轻佻之语的。当然,林丹凤不免害羞,低着头不作声。
  朱宁却知道皇帝的脾气,侍寝喜欢妇人,不喜室女。看林丹凤那双眼睛,不似完壁,心知皇帝已经中意了,但若林丹凤撇清,而皇帝又信以为真,或者好事不谐,便得别费张罗。所以不待她自己承认不承认,先硬派她有了婆家再说:
  “请万岁爷不用问了,她不好意思说。”
  “我看她是早有了婆家的。”皇帝问道:“你们走钢丝有没有把握?”
  这下是姊妹俩同声回答,响亮的一个字:“有!”
  “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事。”
  “回万岁爷的话,”林丹凤说,“平常是用网子的,今天在万岁爷面前,可得献一点真玩意,所以不用网子。”
  “算了,算了,还是用网子兜着。”
  不用网子兜着,万一摔伤了,不但大煞风景,而且侍寝无人,所以朱宁紧接着说:“这是万岁爷的恩典,格外体恤,你们给万岁爷磕头谢恩吧!”
  林丹凤还有些怏怏然,觉得不能显自己的真本事,做妹妹的心寒胆怯,求之不得,所以不由分说,硬拉着姊姊一起磕了头,然后退向两旁。
  等张好网子,双凤复又出场,走到中间一屈膝,起身后退,互相打了个手势,双双往上一纵,攀住钢丝,一撑一跨,双足已踏上钢丝,两臂张开,风摆荷花似的摇晃了一会,稳住身子,然后由中而分,各走一端。
  走到尽头,转身再走,这下是由分而合,双双走到中间,彼此堵住。皇帝手持酒杯,一眼不眨地注视,要看她们怎么走得过去?
  正当大家屏声息气注视之际,忽然丹凤一个失足从钢线上倒栽了下来,其势甚疾,无不是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谁知“哎哟”二字未毕,丹凤已用纤纤双足,倒钩在钢线上。白凤更不怠慢,举步一跨,越过她姊姊的双足,向另一端轻悄地滑了过去。皇帝不由得喝一声采,朱宁领头附和,赞声不绝。
  丹凤还有技可献,只见她侧挂着的身子,如秋千盘荡了起来,越荡越高,蓄足了势,双足一松,整个身子凌空上飞。看那模样,像是脚上吃不住力量,被摔了出去,这一摔不是自上往下落,不是掉在网子上,而是斜着抛出去,摔着青石板上,非受重伤不可。胆小的张口瞪目,一颗心提到喉头,只能作无声的惊呼!谁知丹凤双手一伸,恰好抓住钢丝,双足就势一盘,使个乌龙绞柱的招式,在钢丝上拿了个大顶,稳住多时,方始重新起立,斜着一滑,到头翻身而下,与白凤双双拜倒在阶前。
  “放赏!”皇帝高兴地说,“重赏!”
  于是朱宁做个手势,便有人捧来一只黑体描金的小铁箱。这只小铁箱,宫眷近侍管它叫“百宝箱”,有专人掌管,皇帝在宫内闲游时,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因为宫女片言只语,一颦一笑中了皇帝的意,有所赏赐,便得取给于这具百宝箱,若是能承雨露,自更不在话下。
  当下由朱宁开了铁箱,另有一名小太监,捧着一个朱红圆盘,跪在旁边。皇帝朝箱中看了一下,红绿宝石、黄金、白玉。一时目迷五色,不暇细看,只大把地抓起嵌珠镶宝的钗环钏镯,入在盘中。那小太监是受过朱宁教导的,将朱盘轻轻一摇,堆积的珍饰,立刻平平地铺满了盘面。若非如此,皇帝一把一把抓起来往上放,便无休止了。
  即令如此,这分赏赐也值上千银子,双凤几曾见过这等贵重的首饰,惊多于喜,头上发晕,记不得应该谢恩的礼节。
  “去!”皇帝说道,“去戴上我看看。”
  “是。”朱宁向双凤招招手说:“跟我来!”
  一带带到右面厢房,李和跟马大隆跟了进来,帮着照料,视线却都在丹凤手中的那盘赏赐上。后窗外亦有人,是双凤的养父,他那双眼睛更是看得直了。
  “这副打扮,戴再好的首饰也不像样。”朱宁问道:“你们姊妹另外有衣服没有?”
  “有。”丹凤微窘答说:“粗布衣服,不中看。”
  “这话不错!”朱宁想了一下说,“李和,你去跟主人家商量,借他家内眷的衣服穿一穿,顺便替她们姊妹好好打扮一下。御赐的首饰,件数点清楚,用不上的包好了你收着。”
  “是!”李和将双凤姊妹带了出去,找张一义跟吴家去打交道。
  “马先生,你这些玩意安排得很好。”朱宁问道:“你可知道那两个妞儿,家里是怎么个情形?”
  马大隆一听便知用意。心想:姓马的可不能干拉马的勾当!便即指窗外说道:“喏,那是她们的养父,可以唤进来问。”
  双凤的养父叫林利官,福建人,虽历江湖,未见世面,跪倒在朱宁面前,只叫:“老爷!”是极老实的样子。
  “那姊妹俩是你的养女?”
  “是的。不是亲姊妹,不过从小在一起长大。”
  “都有婆家了没有?”
  “都没有。”
  “都没有?”朱宁不信,“大的像开过怀了?”
  “不敢瞒老爷。”林利官嗫嚅着说,“去年八月里到山东东昌府荏平县八里庄,有个王七公子——”
  “好了,好了!”朱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让姓王的破了你女儿的身子,是不是?”
  “是。”
  “这就不去说它了——”
  “请慢!”这趟是马大隆打断了朱宁的话,“有件事可得弄清楚,她身上有孕没有?”
  这下提醒了朱宁,事关龙种,非同小可,朱宁连连说道:“不错、不错!马先生真细心。”
  “这个,”林利官说,“小的可弄不清楚了。”
  “这么说,你女儿还陪别人睡过?”朱宁问说。
  “没有,没有。就王七公子一个。”
  “跟姓王的分手多少时候了?”
  “半年多。”
  “混帐!”朱宁骂道:“半年以前的事,如果有孕肚子不都鼓得老高了!”
  “是、是!”林利官惊喜而歉疚,“小的没有想到。”
  “慢点!走江湖的什么都不在乎。肥水不落外人田,你自己享用过没有?”
  林利官愣了一下,方始会意,指天发誓:“老天爷在上头,小的拿丹凤当亲生女儿一样,哪能做那种没天日的事!”
  马大隆很满意地点点头,朱宁又问道:“小的呢?”
  “小的可是规规矩矩的姑娘。”
  “好了,我知道了!我告诉你一句话,你那两个女儿,也许就要留下了。如果留下,给你一千银子,不留呢,另外再说。”
  “老爷,老爷!”林利官急得双泪交流,“小的就靠这两个女儿养老——”
  “唉!你糊涂了!”马大隆硬将他的话打断,“这是别人求不到的事,你怎么倒得福不知?快,给干殿下磕了头去吧!”
  说完,重重一掌拍在林利官背上,身子往前一倾,他不磕头也算磕过了。
  动作横暴,其实马大隆纯是好意。林利官老实得无用,不识眉高眼低,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惹恼了朱宁,白白赔上女儿不算,也许还有灾祸。所以不等朱宁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便将林利官轰走,他自己跟朱宁敷衍两句,亦即赶了出来,还有话问林利官。
  “你怎么这么傻!皇上看上你女儿了,别说是领来的,亲生的也得撒手啊!再说,这哪里是坏事?如今就看你跟你女儿的造化了!如果丹凤得宠,你作兴就是‘皇亲’,还怕没有人养你的老?”
  听这一说,林利官的脑筋,整个儿转了个向。“皇亲”二字,令人心醉——凡是后妃母家、公主夫家,都称“皇亲”,加官晋爵,坐享富贵,历来如此,尤其当今皇帝的母舅张家,声势更为厦赫。有朝一日,能踏于“皇亲”之列,那简直是件不能想象的事。
  “是、是!马老爷。”林利官狠狠将自己的大指咬了一口,护疼急忙缩回,一面咬牙咧嘴地揉手指,一面却“嘿、嘿”地笑出声来。
  “你这是干什么?”
  “我看我是在做梦不是?”
  马大隆忍不住好笑,“你也别太高兴!”他觉得有提出警告的必要,“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把心定下来,安安静静到一边等着,听我的招呼。”
  “是、是!马老爷,你多劳心。”
  “我叫马大隆,大小的大,兴隆的隆。老林,如果你将来得意了,可记着咱们有今天的这一段交情!”
  说完,马大隆就走了,忙着去打听双凤姊妹的消息。
  ※        ※         ※
  这时皇帝又已挪到厅里,御榻坐东向西,西面在演宫中称为过锦的烁州的皮影戏。
  宫中的过锦,一切都比眼前所见的来得讲究,可是有一样不如:题材。宫中的过锦,搬演的无非忠孝节义、大罗神仙之类,偶尔一看,感到新奇。看得多了,题材大同小异,不免发腻,所以皇帝这天先亦不甚在意,眼中望着皮影,脑中只想着丹凤的袅娜腰肢,不知一上了牙床,是如何地奇趣横生?
  可是不久之后,皇帝的注意力便为皮影所吸引了,实在因为题材太新奇,眼不见物的瞎子,单枪匹马回家捉奸,好像是不可能的事,而这出皮影戏耍,居然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原来瞎子目盲而耳聪,捉奸是用个拙法子,手持菜刀,堵住房门,奸夫一举一动,闻声辩形,比目明还要清楚。瞎子老婆帮着遮盖,帮着声东击西,谁知徒劳无功,因为瞎子以逸待劳,心思极静,能够洞烛机先,刚有动作,便说破了她,以致左支右细,进退失据。这皮影戏是一个人在幕后耍,手中牵线,口中唱白,词句虽俚,却新鲜有趣,皇帝一向喜爱市井中的琐琐屑屑,所以对这出“瞎子捉奸”能够领略其中生动活泼的妙处,一直嘻开嘴笑。
  及至“奸夫”被困,现身告饶,戏完灯明,方始发现一左一右,陪侍着一姊一妹。丹凤穿的是一件大红丝夹袄,下面一条绣花白练裙;白凤穿的是鹅黄缎子夹袄,下着一条玄色绣彩蝶的绸裙,并皆浓妆艳抹,珠翠满头,一点都看不出跑江湖的风尘之色。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来的?”
  “奏禀万岁爷,来了有一会了。”丹凤答说,“只为万岁爷正看得出神,不敢惊动。”
  “喔,你们也看了过锦。”皇帝执着白凤的手问:“好看不好看?”
  白凤倒真的还是姑娘,奔走风尘,这些玩意不曾看过也听过,并不觉得看不下去,但一问到可就害羞了,满脸飞红地低声答说:“小女子看不懂。”
  “你看不懂,你姊姊一定看得懂!”说罢,皇帝哈哈大笑。
  于是朱宁趋近说道:“万岁爷请移驾,另备得有宵夜的酒。”
  “好,奸!”皇帝随即起身。
  双凤姊妹当然陪同一起。由朱宁引路,在前后宫灯照耀之下,一直往里走,走到第三进才是临时的“寝殿”。
  这一进房子是五门关,三明两暗,活络隔扇可以通过,皇帝向来的习惯,醉后随处便卧,所以将东西两大间打通,安一张镶牙红的大床,中间摆一张大理石面子的紫檀圆桌,陈设着酒青,椅子只有一张,便是御座。不过这张椅子是所谓“大帝椅”,尺寸特殊人,皇帝居中坐下,左右还绰绰有余,正好让双凤陪坐。
  左拥右抱,酒到杯干,皇帝意兴到了最好的时候,朱宁却大为担心,因为每每酒到半酣,皇帝会想出各种花样来玩,这些玩意,有文静的,有很费事的,譬如踢鞠、踢球、驰马、角抵之类。如果在宫里,人多地方大,总还能想出应付的办法,如今微行在外,又是深夜,什么都不凑手,倘或想出一个花样来而办不到,不但折尽了这晚上的种种好处,还怕他中怀不悦,这一夜就很难安宁了。
  幸好,丹凤的那张嘴很伶俐,见闻又广,谈谈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很可以为皇帝下酒。到得三更时分,皇帝醉眼迷离,身子都坐不直了,朱宁却放了心,亲自进来招呼,命双凤左右搀扶,扶上大床,安置已毕,才将双凤招呼到一边,有番话说。
  “白凤,你没事,可以走了。丹凤,你可要好好伺候万岁爷!”
  听得这话,妹妹俩的表情不同。妹妹如逢大赦,面有喜色,丹凤微皱双眉,心存疑虑,低着头问。“我可不知道怎么伺候?”
  “容易得很。”朱宁答说:“万岁爷怎么说,你怎么听就是。”
  “朱老爷,”丹凤手抚着胸说,“我真有点怕。”
  “怕什么?万岁爷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打你骂你。”朱宁正一正脸色,“丹凤,你也不必黄熟梅子卖青!把你在钢丝上的腰腿功夫使出来,就能把万岁爷伺候得舒舒服服,到明天准有你好处。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别人烧香拜佛都求不到,你居然还不大愿意,这是哪儿说起!”
  “我,”丹凤急忙辩白,“我可没有说不愿意。”
  “愿意最好。”
  接着,朱宁细细交代,皇帝醒来,该如何照料起居。他说一句,她应一句,显然很用心的样子。然后又嘱咐职称叫做“煖殿”的近侍小太监,轮班“坐更”,细听招呼,不得大意,方始离去。
  到得前面,马大隆还在等候消息,朱宁笑容满面地道劳,表示这趟皇差办得很好,都是马大隆的功劳。又说,皇帝大概明天午后才会启驾到苏州,请马大隆回家休息,有事明天上午再说。
  此外又料理了一些都得在这晚上安排好的杂务,不觉已到四更,朱宁到这时才伸个懒腰,叹口气说:“总算可以息一息了!”
  解衣上床,睡得正沉时,发觉有人在推他,睁开倦涩的双眼,只见残焰犹明,窗无曙色,估量也不过五更时分,便隔着帐子问道:“谁啊?”
  “王石头。”
  这是“煖殿”坐更的一个小太监,朱宁又问:“什么事?”
  “万岁爷宣召,立等见面。”
  听这一说,朱宁残余的睡意随即一扫而空,一面急急起身掀帐,一面问道:“怎么回事?”
  “丹凤伺候得不中意。”王石头帮着他穿靴着袍,同时陈述所闻所见——
  他是四更接的班,其时皇帝的酒已经醒了,索茶、索水果,都是丹凤照应。王石头因为未奉呼唤,不敢入内,只在窗底下侧耳静听。
  先是调笑,丹凤边笑边喘,而且有倒在床上挣扎的声音,王石头知道,皇帝爱呵人的痒,这是丹凤在躲避的声音。
  不一会声息渐低,而衣衫悉索,隐约可闻,是宽衣解带,携手上床的光景。王石头心想:这下大事完矣,可以打个盹了。闭上眼刚刚有些睡意,只听里面皇帝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把衣服穿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王石头大为惊疑,屏声息气,将耳朵贴在板壁,却以语声低微,莫明究竟,只听出丹凤是深感委屈的声音。
  “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万岁爷在里面叫了,进去只吩咐宣召你老,催得很急。”
  “那么,”朱宁问道:“丹凤是怎么个样子呢?”
  “哭丧着脸,站在旁边。”
  “糟了!”朱宁顿足,“必是万岁爷还没有出火!这会儿哪里找合意的人去?”
  说完,拔步就走。到得第三进房子,先在“寝殿”外面高声自报:“小宁儿奉召见驾。”
  房门“呀”地一声开了,是丹凤应的门。朱宁不暇问话,一直往前走去,皇帝短衣赤足,悄没声地掀帷而出,脸色却还平静,朱宁略略放了些心。
  “叫人把她带出去!”
  “喳!”朱宁答应着,退后两步,招呼王石头上前,低声说道:“你把她带到前面,交给刘福禄,等我回去有话问。”
  等再回到御前,皇帝的表情略有改变,微显兴奋地说:“这家人有个妇人,名字叫蕙娘;你去找来!”
  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话!即令朱宁已有预见,仍旧觉得这桩差使棘手。可是,在皇帝面前,从不作兴多问,更不作兴驳回,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退出“寝殿”,急急奔回原处,唤他的贴身跟班刘福禄将丹凤找来,先问底细。
  丹凤哭丧着脸,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大致将事情说清楚。原来像丹凤这种从小练功夫的女子,入眼腰细腿长,袅娜多姿,其实中看不中吃,身上的肉极硬,与温柔二字相去甚远;尤其是一感紧张,不自觉地用劲,肩臂双股,硬得像石块一样,因此,不为皇帝所喜。当然,身上也许有别处不中皇帝的意,不过丹凤未说,朱宁也懒得去问了。
  诚如他所预料的,皇帝犹未“出火”,上床容易下床难:于是,丹凤为了卸责补过,荐贤自代——这蕙娘是吴家的二姨太,也就是皇帝用“明万年”做谜面打自己起名字“朱寿”,为窗外道破的那个娇憨女娃的妈妈。丹凤姊妹被李和送到居停家去梳妆,即由蕙娘亲手照料,丹凤急切间想不出适当的人可以自代,便拿刚刚识面的蕙娘做了“替死鬼”。
  问明经过,朱宁怒不可遏,一掌打在丹凤脸上,破口大骂:“娘卖×,你这个臭婊子!无事端端害人家,连带还害我朱老爷!”
  丹凤自知理亏,但实在出于无奈。伤心、委屈,加上羞辱之感,不由得双泪交流,却不敢回嘴。
  “老爷,”刘福禄劝道,“杀了她也无用,万岁爷还在等回话,该当想个法子搪塞。”
  一句话提醒了朱宁,“此刻我没工夫跟你算帐!”他指着丹凤骂,“事情办成便罢,办不成看我不收拾你。滚!”
  等丹凤哭哭啼啼一走,朱宁看天色,曙光已露,心想这件事就能“办成”已经大天白亮。不如就拿这个理由去搪塞,可是,先得替皇帝想个消遣的法子。
  “福禄,”他问,“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多得很!有名的‘通州八景’。”
  “最好的哪一景?”
  “信圣教寺,在通州城里。”刘福禄答说,“寺里有座塔,光是一个塔座,就有一百二十尺高。”
  “那好!你传我的话,叫大家赶快预备,扈驾到通州。”
  这时张一义与马大隆都已赶到,也得知了丹凤朝阳,不幸铩羽的经过,所以一面伺候早膳,一面急着要到朱宁这里来问问消息。
  “麻烦大了!”朱宁恨恨地说,“都是丹凤这个奥娘们惹的祸,两位请稍待,我上去回了事,马上就回来,还得有一番脑筋好伤。”
  匆匆回到御前,皇帝神情懒散之中,显得有些焦躁,一见朱宁便问:“怎么回事?一去也不见回话。”
  “好教万岁爷得知,”朱宁陪笑说道,“人是找到了……”
  “人怎么样?”皇帝迫不及待地问:“人长得怎么样?”
  朱宁不曾见过蕙娘,亦未听人谈过她的容貌仪态,既不敢说好,亦不敢说坏,灵机一动,作个含混而稳当的说法:“长得与教坊女子不同。”
  不想皇帝对这个答复,大为满意。他本喜爱年龄较长的妇人,现在听说与教坊女子不同,便有新鲜之感,越发动心了。
  朱宁很机灵,不等他说下去,抢在前面开口:“今天晚上一定会来侍奉万岁爷,”他说,“到底是良家妇女,少不得有些做作。不过,这种事原要偷偷摸摸才有趣,而况灯下看美人,另有一番韵致。”
  话是不错,但皇帝性急,要他等这么整整一天,实在难熬,怔怔地问说:“那,白天干什么呢?”
  “奴才替万岁爷安排好了。这里有名的通州八景,好玩得很。尤其通州城里的一座塔,底座就有百尺方圆,那座塔不有三四百尺高?万岁爷目力好,放眼一望,只怕黄河、泰山都看得见。”
  “那好!”皇帝的神态立刻不同了,“快传早膳!我饿了。”
  早膳是各式各样,甜咸俱备的面食与羹汤,皇帝吃得一饱,传旨起驾,由锦衣卫簇拥着,在张一义前导之下,往通州城急驰而去。
  朱宁未曾扈驾,他要趁这一天的工夫,将蕙娘说服,心甘情愿地来承恩宠。
  ※        ※         ※
  “事情可有些棘手!”连神通广大的马大隆,亦不免忧形于色。“这蕙娘在吴家是个极紧要的人。”
  原来吴家老主人以经营南北杂货起来,分支联号,北到口外,南到苏杭,买卖做得极大。四年之前,一病而亡,留下一妻四妾、一儿一女,女儿是蕙娘所生,儿子却是嫡出,当时仅只十二岁。
  孤儿寡妇拥有极大的一片家业,自然会启人觊觎之心,吴家族人,打算谋产,甚至谋产而兼夺人,在那四个姨太太身上打主意的,颇不在少。幸亏蕙娘能干,与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内外相维,软接硬挡,才能撑住门户。
  因此,蕙娘虽是吴家的二姨太,实为一家之主。“而且,”马大隆又说,“听好些人提起,这位蕙娘决心抚孤守节,平时虽然因为买卖或者家务,难免要与男人打交道,可是不苟言笑,从无半点可受批评之处。如今奉旨宣召,倘或抗旨,就会搞成僵局,万—……”
  “万一如何?”朱宁问说。
  “万一抵死不从,一索子吊死了。传出去,有伤圣德。”
  “这倒不能不防。”朱宁沉吟着。
  马大隆只当朱宁的意思活动了,把握机会,代吴家缓颊,“你老看,”他低声下气地说:“是不是可以高高手,放吴家二姨太过去?”
  “嗐!”朱宁大不以为然,“马先生,我看你见多识广,无所不通,这件事可不开窍了!这是皇上看得起他家,才有这样的恩命,一人得宠,全家受福,这是件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你怎么倒反转来看?莫非你当这是强盗来抢押寨夫人?”
  最后这句话,将马大隆的脸都吓黄了,拿皇帝比做强盗,是十恶不赦的罪名,认起真来,满门抄斩,亦非意外。因此,诺诺连声地答说:“是,是!我糊涂了!只为喝了几杯卯酒,语无伦次,干殿下只当我放屁。”
  朱宁微微一笑,抚慰着说:“言重,言重,我也是说说笑话,大家都不必摆在心上。马先生,我们商量正事,事情已经在那里了,吴家要抱怨,也只好去骂丹凤那个臭×。在我,自问已经帮了吴家的忙,好不容易才宽了限期,如果非即时宣召不可,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如今有一整天的工夫,可以好好儿跟他家谈,把事情弄漂亮些,彼此得益,你说是不?”
  “当然啰。”
  “那么,马先生,你就劳驾一趟啰!”
  这是个天大的难题!但马大隆知道,不能再惹朱宁不快,否则前功尽弃,同时还是无法置身事外,所以满面堆欢地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不过,诚如所示,这件事要办得漂漂亮亮!而且时间也还从容,不妨谋定后动。”
  “对啊,你要早说这话多好呢?来,来,我们喝着茶好好商量。”
  商量下来,决定先利诱,后威胁,同时直接向蕙娘下手,以便见机行事。
  计议已定,马大隆还找个帮手,此人名叫龙庆福,是吴家的表亲,走动得很勤,亦颇得蕙娘的信任。前一天借吴家暂驻御驾,就是托他去接头的。
  龙庆福为人热心而忠厚,马大隆跟他是好朋友,平时无话不谈,而此时却觉得应该考虑,倘或说了实话,龙庆福怕碰钉子,一定推辞,那就连个进身之阶都失去了。
  盘算了好久,马大隆决定事后再向“老朋友”请罪,眼前必得瞒一瞒。找到了他,先拿吴家的女娃做个因头。
  “昨天好险!皇上正在召见明万年,忽然有个小女孩闯到那里,在窗外跟皇帝接话。幸好,皇帝一点不动气。”
  “是啊,我也听说了!那孩子聪明第一,胆子之大,也是第一。”
  “就因为她聪明,皇帝很高兴,要打听、打听这个小姑娘。”马大隆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丑妞。”龙庆福说,“子丑寅卯的丑。”
  “这名字倒也别致。去吧,奉旨办事,不能耽误,你带我去见一见那位二姨太,等我当面问她。”
  龙庆福老实易欺,只为“奉旨办事,不能耽误”八个字,就把他唬住了,毫不迟疑地,陪着马大隆直到吴家,由后门进宅,找到管家奶奶,道明来意,相烦通报。
  过了好一会,方见管家奶奶去而复回,向龙庆福回话:“二姨太说,本来不见生客,只为奉旨而来,不能不破例。不过话也请龙大爷跟马老爷先说明白,除了丑妞的事以外,不能说别的话。”
  龙庆福心想,这倒新鲜,世上哪里有既愿见客,又限制客人说话的道理?而马大隆却别有意会,莫非蕙娘已知来意,特为先封住他的嘴?
  各人一样想法,却都不愿向管家奶奶探问原因,龙庆福向马大隆看了一眼,问说:“大隆兄,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请跟我来。”管家奶奶说,“二姨太在后花园等。”
  吴家房子确是大,由后门到后花园的路就不近,马大隆一路走,一路想,觉得情况不符常理:第一,如果有不愿听的话,很可以不必接见,五妞能够打谜,而且知道皇帝有个自取的御名“朱寿”,可知极其聪明,问什么话,自己便能回答。不然,也可以叫乳媪、丫头陪伴,代答丑妞自己不知道的事。其次,如果怕来客说些不中听的话,就该在内客厅这种比较正式庄重的地方接见,大家内眷在后花园接待陌生男客,这多少是件不得体的事。
  若在无知无识的妇女,原不足奇,只为是托得起这么大一个家的蕙娘,其故就可思了!意会到此,马大隆心中一动,大为兴奋。
  进得后花园,穿过一大片黄白纷披的菊花圃,坐北朝南五楹精舍,绕以雪白的粉墙,门媚上悬着一方木匾,三个蓝的大字:“伴芝轩”。龙庆福为马大隆解释,吴家老主人的名字中有个“芝”字:芝为兰蕙之伴,所以为蕙娘特起的这座轩,题名“伴芝“。
  这一说,这里完全是蕙娘的私室,在此延见生客,更显得意不寻常。就此刹那间,马大隆了解了蕙娘的真意。
  “庆表叔!”突然有个娇憨的声音在喊。
  不问可知,这是丑妞在喊。看上去十岁刚过,圆圆的一张脸上,嵌着极大极黑的一双眼睛,模样儿长得极甜。只见她笑着奔过来,走近了发现有生客,顿现羞怯,站定了偷偷打量马大隆。
  “你娘呢?”龙庆福问。
  “在里面。”
  “你进去说,庆表叔陪着马先生来了。”
  丑扭点点头,转身就走。不一会打起帘子,门槛内出现了一条纤瘦的影子,龙庆福将马大隆拉了一把,向前走去。
  “二嫂,”龙庆福引见客人,“这位就是马先生。”
  “请里面坐!”蕙娘没有什么表情,是一种矜持的冷漠。马大隆微笑说道:“久仰吴太太是女中英豪,幸会之至。不过,来得好像有点冒昧。”
  “不必客气!请随便坐。”
  客座已摆好果盘,泡好了茶,马大隆、龙庆福上下分座,蕙娘对面相陪,丑妞站在她身后,只偏着头看马大隆。
  “小妹妹今年几岁?”
  “十一。”蕙娘答说,“淘气不懂事。”
  “哪里,哪里!小妹妹绝顶聪明,真正是个女神童。”
  丑妞一听说到她,又羞怯了,扭头就跑,而嘴里却在念:“‘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这是所谓“神童诗”;显然是因为称赞她是女神童而想起来的,“脑筋真快!”马大隆向龙庆福说,“无怪乎皇上诧异。”
  “呢,马先生。说来实在惶恐,小女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皇上御名是个‘寿’字。小孩子不识忌讳,竟敢那样无礼!”蕙娘殷切地说,“务必请马先生在皇上面前求个情。”
  “吴太太,”马大隆答说,“老实奉告,我还不够御前承应的资格。此刻到来拜访,是受干殿下朱宁的委托,要打听打听小妹妹的情形。至于求情的话,另一个机会,不知道吴太太的意思如何?”
  马大隆一面说,一面注意蕙娘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很暧昧,而且近乎题外之文,如果她凛然相拒,就得别想说词,否则,便不妨实说。
  蕙娘不曾拒绝,但也并未表示接受这个可以为女求情的机会,只说:“马先生的话,我不大明白。”
  “那,我就说实话。”马大隆很谨慎地撒谎。“皇上宣召本宅主人进见。左右回奏,本宅主人已经故世,是一位二太太当家,又说,这位太太就是那小女孩的生母。皇上很高兴,降旨宣召。料想必有一番思赏。”
  此言一出,受惊的不是蕙娘而是龙庆福。“什么?”他睁大双眼问:“皇上宣召我们二嫂?”
  “表叔,”蕙娘跟着孩子叫他,声音很沉着,“不必这样!你听马先生说完。”
  见此光景,马大隆心想,阻挠的力量来自他人,倒是意外。如今看样子,首先要把吴家的亲属降服,蕙娘面前反好说话,这样一想,决定先搬一顶大帽子压下去。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皇上的子民,降旨宣召,有何不可?说来是一种罕见的荣遇,岂仅吴府上,”马大隆指一指龙庆福,又指一指自己,“你、我,不管是吴府上的亲戚或者朋友,能有一点渊源的,皆当引以为荣。至于召见以后,皇上有恩典下来,吴府上固然声势更加不同,就你我又何尝不能沾一点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成仙’,正此之谓。”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只是眨眼,话当然动听,但总觉得有一点不大对劲,只是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何处。
  蕙娘依旧那样从容不迫,“马先生,”她说,“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
  “是。请说。”
  “第一,皇上宣召,是为了何事?”
  “我想,不外乎垂询令媛及府上的情形。”
  “嗯。第二,什么时候去见皇上?”
  马大隆心想,这话不能实说,可也不能不说。说了实话,人夜宣召女人,所为何事?不言可知。但如瞒着不说,蕙娘与吴家心理上毫无准备,到时候必有麻烦。比较适当的说法是,透露一点风声,而又能冲淡入夜宣召这件事的不平常。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说:“皇上此刻去逛通州八景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皇上一向自在惯了,起居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在京里,半夜宣召大臣商量国家大事的情形也常有。”
  后面一段话是马大隆信口胡扯,不过倒也不是有意欺瞒,因为连他也不知道,皇帝绝少召见大臣,更莫说宵旰勤劳,午夜还为国事操心。好在龙庆福和蕙娘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所以不会去驳他。
  这时龙庆福开口了:“如果晚上去见,只怕有些不妥。”
  年未三十的妇人,为年轻的皇帝宣召,已是很不妥的事,宣召而在夜里,其事更为不妥。这是不消说得的。可是,马大隆却故意装糊涂,居然问一声:“怎么不妥?”
  这话如何说呢?龙庆福期期艾艾地,只觉十分得口。蕙娘却不理这一段,只神态认真的问:“马先生,如果我不愿去见皇上呢?会有什么祸事?”
  “这就很难说了。皇帝开一句金口,就是圣旨,不听皇帝的话,就是抗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样。”
  “‘可大可小,大不一样?’”蕙娘这时才皱皱眉,有些伤脑筋的模样。
  龙庆福再忠厚也看得出来,她的打算是,倘或罪小,便挺一挺,现在听说可大可小,变得无所适从,所以有此表情。当即插嘴问道:“一样的罪,怎么可大可小?”
  “只为因人因事而不同。”马大隆早就料到必有此一问,已预先想好了说法,“有时候不能认真,即或有罪也就小了。举个例说,像丑妞这么可爱的女儿,皇上见了一定喜欢,或许会说:‘来!给我香一个。’丑妞回他一句:‘我不要!’扭头就跑。皇上无非哈哈一笑,还能跟孩子认真吗?”
  这个譬喻,浅显明白,非常适当。不过只解释了一半,如此是“可小”,如何又是“可大呢””
  转到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就会发现,马大隆其实将另一半也解释了。童言无忌,孩子的话,认不得真,而皇帝如果想香一香丑妞的小脸蛋,无非好玩,香不到亦不会认真。但如果是大人就不同了,皇上如果想跟蕙娘亲个嘴,起此一念,便是件很认真的事,倘如所欲不遂,心里是何想法?不是恼羞成怒,便是怪她不识抬举。那一来,欲加之罪,还小得了?
  看到龙庆福阴晴不定的脸色,以及蕙娘凝神深思的表情,马大隆心知他们都已默喻他的言外之意。打铁打到紧要关头,还须狠狠捶它两下,方能收效。因此,他放出极其郑重的脸色说道:“此事关乎府上祸福荣辱,请慎重考虑。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场,“在下不过承命宣旨,并无借此求荣之意。吴太太意下如何,请说一句,方便我回去交差。”
  “老马、老马!”龙庆福有些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不要逼得太紧,慢慢商量。”
  “是、是,我没有逼。尽管请商量!”他欠一欠身子,作个打算离座的姿势,“我在这里恐怕不便,应该回避。”
  “不必、不必!”蕙娘答说:“不过,马先生,此事既关乎寒家的祸福,而且说不定会害亲戚,我倒真是不能不好好商量一下。”
  “是!请使。”
  “表叔,请你陪一陪马先生。”说罢,蕙娘起身,扶着侍儿的肩头,袅袅地往后而去——裙幅过处,一缕甜香微渡,连知命之后的马大隆都有些心旌摇摇,大起绮念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觉惘然,马大隆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开口。龙庆福的心境不同,绕室彷徨,愁眉不展,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教我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遍又一遍,惹得马大隆烦了,唤住他问:“老兄,你在说什么?什么对不起死者?”
  “这里的老主人,是我的表兄。临终以前托过我,照料他的家小,结果照料出这么一件丑事来!”龙庆福又说,“吴家虽跟我一样是买卖人,不过几代以来门风是好的,从无再醮之妇。”
  这种态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还说些不切实际的话,马大隆觉得可气亦可恨,同时也警觉到,龙庆福既是吴家老主人托孤的至亲,可知发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态度,事情便难顺手。得要说几句狠话,封封他的嘴。
  想停当了,便冷笑一声说道:“你我相交好几年了,想不到老兄还是一位道学先生,失敬之至,昔人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照你老兄看,竟是‘灭门事小,失节事大!’不过,你要想一想,灭的是吴家的门!”
  “灭门?”龙庆福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问。
  “有道是‘灭门县令’,小小一个七品官儿,尚且如此,难道皇上倒不能灭人的门?只怕祸还不止灭门!”
  “还有什么祸?”龙庆福越发惊惶了。
  “族诛!”马大隆答说:“灭九族!你别以为我吓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西厂跟锦衣卫的利害,你不是不知道,安上个谋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来再说。等辩白清楚,已经九死一生,倾家荡产了。”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毛骨悚然,不自觉地举双手环抱两臂,是不寒而栗了。
  “事有经权。就算这是一桩祸害,两害之间取其轻,你受令表兄的付托,照料他一家老小,总不能照料出一桩灭门之祸来吧?倘或如此,你想想,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吓一劝,忠厚的龙庆福入彀了!只见他跺一跺脚说:“罢了,罢了!灭门事大,失节事小。”
  一句话未完,里面奔出来好些人,有老妈子,有丫头,各自急行,不知去干什么?其中蕙娘贴身的一个侍儿,神色仓皇地喊:“表老爷,表老爷,你快请进去,出事了!”
  “出事!出了什么事?”
  “我们太太寻了短见了!”
  听这一说,连马大隆都吓一跳,抢着问道:
  “救活了没有?”
  “差一点点!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把一条命夺回来的。”
  蕙娘未死,马大隆先松了一口气,但困惑接踵而来。照龙庆福的谈论,以及他本人亲自所见,蕙娘与一般的妇人,确是大不相同:那份沉着冷静、细密、精到,虽须眉有所不及。这样一个人,如果决心殉节,一定先从从容容地处分了家务,然后当皇帝真个宣召,断定清白断断难保,才会找个借口,悄悄自尽。像如今这种鲁莽冲动的行径,对她来说,是大失常态的。
  然而,其故安在呢?他心里在想,莫非是以死相吓,以为皇帝会因为她的寻死觅活而心存畏惧,就此放过?倘是这样的打算,那就完全错了!
  正这样想着,仆妇丫头簇拥着一老一少,缕罗裹体的两个妇人,匆匆而至。进了伴芝轩,绕回廊间后而去。马大隆可以猜想得到,年长的是吴家老主人的正室,看上去比蕙娘还小两三岁的少妇,是另一位姨太太。
  “表老爷,你请进去吧!”蕙娘的侍儿说:“太太跟三姨太都来了,一定有事商量。”
  “好!你先进去,我就进去。”龙庆福转身问马大隆说,“你请坐一会。我进去先把事情说清楚,再商量。”
  听得这话,马大隆一愣,急急问道:“怎么?蕙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家大太太?”
  “没有!那丫头告诉我,蕙娘一进去就哭,走到后房没有出来。丫头推门一看,正在床栏干上结绳套,打算上吊。救下来以后,她又哭,说这件事,她连出口都难,唤丫头来请我,要我去说明经过。”
  “有这样的事!蕙娘又为什么羞于出口呢?又不是她私下有了中意的人想改嫁!”
  “这些事,女人家总不好意思的!你请坐一下,或许还要请你进去商量。”说完,龙庆福掉头就走。
  马大隆脑中电闪一般,将全盘经过想了一遍,顿时恍然大悟,蕙娘是有意做作!心里千肯万肯,愿承雨露,但其事暧昧,可能谈不出明确的结果,到了宣召的时候,她的态度就很难把握。现在这样一闹,先就表示了她宁死要保清白坚贞,然后由龙庆福说明经过,因为有如此关乎家门宗族祸福的大利害在内,大家少不得要劝她委曲求全。而蕙娘就不妨哭哭啼啼,作出万分不愿的情状,到了最后万般无奈地答应下来。这样,她就是为全家牺牲,不但不算失节,全家还都要感激她。
  好利害的女人!马大隆在心里赞叹,知道大功等于告成了。
  正好吴家的管事来为客人开饭,肴撰精美而心情悠闲,马大隆自斟自饮,这顿饭吃得非常舒服。
  饭罢品茗之际,龙庆福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很怪,又舒泰,又怅惘,双眼之中是一种疲倦而茫然的神色。
  “唉!”他坐下来叹口气,“总算说好了。”
  “说好了,不是很好?老兄怎么倒叹气呢?”
  “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觉得心里不大好过。”龙庆福说,“就好比路上看见一个女人,背影苗条,要多美有多美,特意加紧两步,绕到前面一看,嗯!真悔此一看。”
  “必是正面不大高明。”马大隆笑道,“也许原来不怎么丑,只是你的期望太高,所以失望愈甚。”
  “你这话有道理!就是这么回事!”龙庆福的声音很快很急,显然是马大隆的话搔着他的痒处了,停了停他伸出两个手指——暗示所指的是蕙娘,“这个主儿,”他低声说道:“原以为她对我那位下世的表兄,情深义重,一定会抚孤守节,至死靡他。谁知道全不是那回事。”
  “全不是那回事?”马大隆倒奇怪了,“莫非连做作一番都没有?”
  “做作?”龙庆福诧异地,“你怎么知道她会做作?”
  “我是瞎猜的。你说,她怎么样的做作?”
  “只是哭,只是埋怨,为什么不让她死?其实言不由衷,全无哀戚之容。”
  马大隆笑了,“连你老兄这样忠厚的人,都看了出来,可知做作得不好。”他又问,“以后呢?”
  “以后,还不是大家苦苦地相劝。三姨太就一句话,很有意味,她说,‘皇上召见,又不是生离死别,何苦如此担心!’这句话将蕙娘说得愣住了。”
  “为什么?”
  “那还不容易明白?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一去不回,要让皇上带进宫去了。”龙庆福说,“不想三姨太无意间一语诛心,当然会发愣。”
  “唉!”这下轮到马大隆叹气了,“人心最难测,要变起来,自己都会想不到。好了,事情总算圆满了,老兄斡旋之功不可没,我一定会跟他们说明白,记下你的功劳。不过,还得辛苦你,在这里等我,有什么事,随时可以联络。”
  “好吧!蕙娘已经在化妆了,随时听宣。你请吧!”
  “好,我先去交了差,马上就回来。”
  说罢,马大隆匆匆而去,走到门口,却又为龙庆福赶上来喊住:“还有件事要商量。丑妞一定要跟着她娘一起见皇上,你说怎么办?”
  “那有何不可?”
  “不能!”龙庆福微皱着眉说,“丑妞懂事了,虽然谈这件事的时候,特意把她领开,可是她母亲哭哭啼啼的却瞒不过她。她说:‘皇帝老儿会欺侮妈妈!’所以要跟着一起去,那意思竟是要保护她母亲。到时候不知轻重,说几句不识忌讳的话,岂不糟糕?”
  “是的,很糟糕。”马大隆问:“她母亲的意思呢?”
  “在哄她。看样子是不会带她去的。”
  “那就是了!”马大隆立即放心了,“老兄不必管,做母亲的自然会安排。”说完,微笑着走了。
  爬了三百六十尺高、十三级的“燃灯舍利佛塔”,远眺灯树之胜,又在通州之北,宽四十八尺、长一百九十尺的石桥上驰了一回马,皇帝在通州全城文武官员跪接之下,巡视全城,然后在知州衙门进用午膳。回到张家湾,已是申酉之交了。
  一回吴家大院,第一句话便问:“那个蕙娘呢?”
  “已经打扮停当,静候宣召。”朱宁喜孜孜地答说。
  “此刻就宣。”
  “是!”朱宁又问,“何时传膳。”
  “此刻就传。”
  酒色二字都全了。朱宁对这一套是伺候惯的。将御膳设在“寝宫”中,等皇帝刚刚就座,蕙娘亦已到达,由朱宁亲自带领到御前。
  皇帝一看便是一愣,蕙娘穿的是灰色布衣布裙。戴的是银钗银耳环,仿佛有孝服在身。而朝见皇帝是不准穿孝的。
  但看到第二眼,不悦之意,一扫而空,脸上立刻浮起喜色,那蕙娘二十七八年纪,脸上身上,没有一寸不是女人——皇帝只有这么一个笼统的感觉,虽然所见的只是素色布衣,却似目迷五色,无法细辨了。
  “臣妾吴蕙娘,叩见圣驾!”蕙娘敛手在腰,盈盈下拜。
  “过来!我看看你。”
  蕙娘不答。站起身来,微微含着笑,去到皇帝身旁,抬眼看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
  抬眼一瞥,疾如闪电,而皇帝已发觉她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表情。好灵活的一双眸子!他在心中说,而口中问的是:“为什么穿得这么素净?”
  “是遵洪武爷爷的规矩。”
  “你也知道太祖高皇帝的规矩,”皇帝笑道,“倒说与我听听看!”
  原来洪武三年有令:“庶民男女衣服,不得僭用金绣、锦绮、囗丝、绫罗,止许绸绢素纱。香饰不许用金玉珠翠,止用银。”到了洪武十四年,重农轻商,又有一令:“农民许衣绸、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农家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得衣绸纱。”这一百年前的禁令,早已废驰,而蕙娘居然恪遵过时的功令,皇帝不免奇怪。
  于是又问:“你可知道,我也有一道敕令?”
  “何得不知?”蕙娘背诵着:“正德元年敕令:官员及军民人等,衣服帐幔,不许用玄、黄、紫三色。其朝见人员,四时并用颜色衣服,不许纯素。”
  “既然知道,何以明知故犯?”
  “臣妾在想,万岁爷虽高高在上,总也高不过洪武爷。所以,臣妾斗胆了!”
  这无异指责皇帝违背祖制,蕙娘说话这样直率无顾忌,使得他人都为她捏一把汗,可是,皇帝却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道:“你的话倒也有点道理。”
  蕙娘虽未得罪,朱宁却不能不有所表白,因为“朝见人员,四时并用颜色衣服”这个规定,近侍人员,不能不知。既然知道,不加劝阻,岂非失职?事实上朱宁是劝过的,无奈蕙娘不允,答说,唯有皇帝叫她换颜色衣服她才能换。这话在此刻需要表明。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劝过,说有这么一个规矩,她的意思是要万岁爷吩咐她才听。”
  “原来如此,”皇帝便问蕙娘:“你喜欢什么颜色?”
  “紫色。”
  “倒是很尊贵的颜色。”皇帝又问:“首饰呢?戴支银钗,未免太委屈了你。”
  “臣妾有样心爱首饰,不敢戴。”
  “是什么?”
  “一支羊脂白玉钗。”
  皇帝点点头,转脸问朱宁:“穿紫戴玉,是几品服饰?”
  一品至五品用紫色。而命妇首饰,三品、四品用金珠翠,只有一品,二品才准用金玉、珠、翠。显然的蕙娘不是心爱羊脂白玉钗,是心爱一、二品命妇的身分。
  朱宁心想:这妇人利害得很!讨了便宜,又狮子大开口,不能让她太过得意。决定压她一下。
  他想说:是四品服饰,话到口边,蓦然省悟,给她四品服饰,她一定不肯戴玉钗,问起来是定制所关,不敢僭越。
  这一来把戏拆穿,且不说欺罔之罪,光是在皇帝面前讨一场没趣,便大损“皇庶子”这块金字招牌,因而很见机地说老实话:“二品命妇的服饰,才是穿紫戴玉。”
  “就赏二品命妇的服饰。”
  恩出格外,蕙娘却无喜色,跪下说道:“万岁爷天恩,臣妾不敢领。”
  “为什么不敢?”
  “臣妾不忍独受诰封。”
  此言一出,皇帝不解,看着朱宁问道:“她说什么?”
  朱宁心想,这个妇人得寸进尺,还要为吴家大妇讨封,未免太过分了。但转念又想起马大隆告诉他的一切情形,了解她这正是决心辞别故枝,借此对吴家报答,或者说是补偿的表示。不如依了她,倒省却好多事。
  想停当了,便却答奏。“回万岁爷的话:吴家还有大老婆,请万岁爷也封了,她才安心。”
  “喔!”皇帝对蕙娘点点头:。“看来你倒是讲礼义的!也罢,就看你的份上,也赏二品命妇服饰。”
  蕙娘这才喜孜孜地拜了下去:“臣妾叩谢天恩。”
  等她站起身来,皇帝问道:“这下你该没话说了吧?”
  蕙娘嫣然一笑,露出两排编贝似的细白牙齿,淡红的嘴唇,微微翘起,形似菱角。那笑容本就妩媚,加以蕙娘的风仪,近乎冷艳一路,所以这一笑予人的感受,格外强烈,皇帝已有些不能自持,恨不得并坐接膝,磨鬓细语了。
  “臣妾告罪,”蕙娘说道:“容更换了御赐的服饰,再来朝见。”
  “啊!”皇帝心想,赏赐二品命妇的服饰,应该出于宫中,人情才做得全,可是此时又哪里去找全新的凤冠霞被?想一想,从身上摘下一块玉佩,“来,给你个小玩意,意思意思。”
  所赐的是一枚碧玉的九连环。这珍贵又过于“百宝箱”中所贮的首饰,蕙娘更是笑容满面,深深称谢,方始暂退。
  这一退下,隔了有半个时辰,方又再来。穿的却不是凤冠霞帔,而是紫色缎子绣花的夹袄,下面一条白练百褶裙,高梳宫髻,珠翠满头,胸前用绿色丝绳悬着御赐的碧玉连环。那种雍容华贵的仪态,将御前的侍从都看得呆了。
  “‘淡妆浓抹总相宜!’”皇帝念了一句诗,“看来看去,只有你穿紫的才好看。”
  “万岁爷别这么夸奖!别人听了心里不舒眼。”
  “谁啊?”
  “宫里的娘娘。”
  皇帝笑一笑,随即攒眉皱鼻,做出一副怪相,“好酸!”他向朱宁问道,“你闻见了没有?”
  “闻见了。”朱宁面无表情地答说,“是山西老醋。”
  “你听见了?”皇帝笑着调侃,“你的醋劲好大,人家不吃你的醋,你反吃人家的醋,是何道理?”
  “臣妾是实话。”蕙娘答说:“臣妾向来不会吃醋。”
  “吃醋不会,可会吃酒?”
  “酒是会吃,只怕醉了放肆失仪。”
  “那更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来,取套杯来。”
  所谓“套杯”,杯是由小而大,或五、或七,成一整套。但御用的这一套,却有九只,小如拇指,大如饭碗,玉质金镶,异常名贵。等取了来一字排开,皇帝指一指酒壶,示意左右斟满。
  “你会猜杖不会?”
  “不会。”
  “猜拳呢?”
  “出手太慢,准输。”
  “那,”皇帝有些伤脑筋了,“怎么吃法呢?”
  朱宁怕成僵局,想起打听来的消息:蕙娘善弄丝弦,想来亦会唱曲。便插嘴说道:“奴才有个主意,蕙娘唱曲,为万岁爷下酒,一曲一杯。”
  “这好!就这么说。”皇帝高兴地拍手,“快取乐器来!”
  蕙娘亦不推辞,低声告诉朱宁,派人到伴芝轩取她用惯的琵琶,转过脸来,取中间一杯,也就是第五杯放在皇帝面前说:“万岁爷理当从这一杯开始,喝到最后一杯。”
  “怎么叫‘理当’?你倒说个道理看,有道理我就听你的。”
  “洪范五福,所以该从第五杯开始,喝到最后一杯,便是九五之尊。”
  “这理倒也说得过去。”皇帝欣然问道:“可是这四杯呢?”
  “留着容臣妾奉陪。”
  “这不太公平。多寡太悬殊了!”
  “既如此,万岁爷自弹自唱,臣妾喝大杯。”
  皇帝大笑,“这可难倒我了!自唱犹可,自弹不得。不过,”他又质疑,“我五杯,你四杯,怎么说?”
  “喝到最后一杯,臣妾奉陪双杯。”
  “好个双杯!一言为定。先喝起来!”说罢!举杯便饮,一口气喝完,还照一照杯,说一声“干!”
  “是!”蕙娘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撮起小玉杯,徐徐举起,从容喝干,饮咽无声,姿态幽雅。这是皇帝从教坊女子,乃至宫眷那里,所无法欣赏到的神情。因为教坊女子,不大懂礼,宫眷却又往往太过,甚而战战兢兢,震傈失次,将酒杯打碎的情形,亦常有之。唯有蕙娘持礼恰到好处,那种出于教养,自然而然的娴雅,使得皇帝的感觉,非常舒服。
  “你哪里人?”皇帝随口问说。
  “南直隶吴江。”
  “是靠近苏州吗?”
  “是!”蕙娘答说,“苏州府该管。”
  “你说的不是苏州话?”
  “只怕说苏州话,万岁爷听不懂。”
  “你倒说两句我听听!”
  蕙娘应声而言:“讲点哈耐?”
  “你说什么?”皇帝愕然。
  “臣妾刚才那一句,就是苏州话,意思是请万岁爷的示,要巨妾说些什么?”
  “果然不懂。”皇帝问道:“你们苏州人管我叫什么?”
  “这要看什么人,仕宦之家,也是用官称,乡里人就可笑了。有的叫‘皇帝老爷’,有的叫‘皇帝老倌’,有的叫‘皇帝阿伯’。”
  “莫非当面也这么叫?”
  蕙娘抿嘴笑了,“乡里人何来面见圣驾的机会?”她说。
  皇帝也觉得自己问得可笑,而心中一动,毫不考虑地答说:“总有一天,让你们苏州乡里人也能当面见一见我。”
  “那可是苏州人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皇帝笑一笑,不觉又取一杯酒。蕙娘依然奉陪,喝干了,用皇帝面前的金镶牙筷,挟起一块熏鱼,拿纤纤玉指,拔去了几根大刺,方始送到皇帝面前。
  “苏州女子,是不是都像你这么温柔细心?”
  “江南女子,比较温柔细心得多。”
  “江南实在是好地方。”皇帝不胜向往地说:“总得去逛一逛才好!”
  蕙娘微笑不答,而心里颇为懊悔,不该夸耀江南佳丽。因为皇帝巡幸,就像微服简从到了张家湾,已搞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如果公然下江南,千乘万骑,浩浩荡荡而去,这一番千里远游,老百姓奔走供应,不知道有多少人倾家荡产,有多少稼禾毁在马蹄车轮之下?倘或自己再有一言之赞,说起来都是吴蕙娘惹的祸,也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咬牙切齿地在骂“狐狸精”、“扫帚星”!
  可是,她也不敢谏劝,怕皇帝不高兴,事实上以皇帝任性的脾气,不但劝不听,可能越劝越坏,反而激出他非去不可,马上就去的决心。倒不如不置可否,让他慢慢淡忘为妙。
  就这微一沉默之际,她平日用惯的一面琵琶,已经取来,接到手里,调一调弦,放下琵琶,敛手问道:“臣妾献丑,却不知道万岁爷爱听什么?”
  “唱些新鲜的。”
  传奇、杂剧、南北曲有教坊承应,皇帝看惯、听惯了无足异。要新鲜只有俗曲,“不过,下里巴人,恐不足以当圣听。”她说。
  “阳春白雪,多了就厌了。要新鲜!”
  “是!”蕙娘想了一下说,“臣妾唱一段弹词,为万岁爷下酒。”
  弹词是俗曲的一种,新兴不久,皇帝听说过这个名目,却未听过,于是欣然点头并凝神静听。
  于是,蕙娘弹过一个过门,曼声唱道:“自从汉末三分后,世上干戈总不停。司马先生行圣德,昭、师二子便欺君。武王起始承曹氏,灭蜀平吴四海宁——”
  “不好,不好!”
  皇帝连连摇手,声音也很大。蕙娘的弹词当然被打断了,她心中没趣,不过脸上并无沮丧之色,抱着琵琶,静静地等待。
  “你唱的这一段,名叫什么?”
  “‘北史遗文’。”
  “里头胡说八道!什么‘司马先生行圣德’?司马鼓不是好人。又称赞‘武王’,这‘武王’是魏武曹操,谁不知道他是奸雄。”
  “原来如此!臣妾哪里知道?”
  “这曲调也不怎么中听。”皇帝想了一下问道:“俗曲中有种叫‘挂枝儿’的,你会不会?”
  “怎么不会?只是‘挂枝儿’盛行于吴下,而皇帝不辨吴音,却又怎么办?”
  正在沉吟,皇帝又开口了:“要说风情的才好。三皇五帝那一套,我不爱听。”
  蕙娘心中雪亮,皇帝爱听的是,道学先生口中的所谓“淫词浪曲”。她在来嫁到吴家以前,是常熟一家巨绅的家伎,后堂丝竹,推为翘楚,装了一肚子的俗曲,荤的,素的,无不俱备,拿出来就是。但此时此地,岂得毫无身分上的顾虑?
  要顾虑的倒不是皇帝的身分,而是她自己的身分,描写幽期密约,过于露骨的,在良家妇女,自不便出口。想了一会,只有酌乎其中,比较合适。
  于是她说:“有支挂枝儿,唤做‘叫我声’,一共四段,情意甚细,请万岁爷细细品味。”
  说完,抱起琵琶,轻拢慢捻,自弹自唱,第一段是用本嗓,乃是情郎向姐儿所唱:
  “我教你叫我声,只是不应。不等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里只你们,做什么佯羞假惺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儿里不疼!你若有我的心儿也,为何开口难得紧?”
  唱得神完气足,字字清楚,皇帝笑道:“责问得好,看那女子如何回答?”
  蕙娘笑一笑,接着唱第二段:
  “我心里但见你,“就要你叫,你心里怕听见的,向外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又把人瞧。叫的虽然难难也,意思儿其实好。”
  “到底叫了!”
  “叫是叫了,却有一番数落。万岁爷详细听。”
  这第三段是用的假嗓,虽尖锐,亦清亮,唱的是:
  “俏冤家,但见我就要你叫。一会家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提在口,疼是心想着。我若有你的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这话也有理。”皇帝问道,“那男子少不得还有一番说词?”
  “正是!”蕙娘恢复本嗓唱最后一段:
  “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儿,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俏,听的往心髓里浇。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唱得好!”皇帝举起次大的那只套杯,大口大口地喝着。
  “万岁爷慢饮,当心呛了嗓子!”
  皇帝还是一饮而尽,用手拈一块松子鹅脯送入口中,大嚼着问道:“唱了半天,到底要她叫什么?是叫一声‘哥哥’?”
  “想来是!”
  “你也叫我一声!”皇帝说;声音很柔和。
  “是!”蕙娘清清楚楚地叫:“万岁爷!”
  “不是,不是!”皇帝连连摇手,“谁都叫我万岁爷,不稀奇。”
  “臣妾可不知道怎么叫了?”蕙娘笑道:“皇上,陛下。”
  “你把这些都忘掉!”皇帝说,“只记得我是朱寿,不是朱厚照。”
  “啊!万岁爷醉了!”
  “对!有点醉了。”皇帝笑着说,“你当心我发酒疯!”
  这是有了酒意,犹未到醉的地步,如果真的醉了,一定辩说未醉,辩之愈力,醉之愈甚。蕙娘深知其中的道理,却又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只好微笑不答。
  “叫我声!”皇帝拉起她的手,涎着脸央求:“好姊姊,就叫我一声何妨。”
  见此光景,朱宁向“煖殿”使个眼色,三三两两,蹑足退出,一霎时散得干干净净。
  蕙娘有些心跳,脸上不由得就发烧了,颊上朱霞,眼中秋波,更添一番动人心魄的春色,皇帝伸手便拉,蕙娘欲拒还迎地倒在他怀中。
  “‘我教你叫我声,只是不应。不等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里只你我,做什么佯羞假惺惺?——’”
  皇帝学她,不成腔调地在唱,蕙娘忍不住格格地笑了。然后,突然坐直了身子,略一略鬓发问道:“要怎么叫?”
  “你想呢?”
  蕙娘果然在想,轻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那种忍俊不禁的神情,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但无丝毫做作的意味。皇帝不觉看得呆了。
  “真的要叫?”
  “我等着呢!”
  “就叫!”蕙娘凑近耳际,轻轻叫道:“皇帝哥哥!”
  “哥哥”二字的声音不曾完,已扑倒皇帝怀中,笑不可抑。这般放纵的情味,是皇帝从来不曾领略的,龙心大悦,酒兴益好了。
  “这该没话说了吧?”蕙娘笑停了问。
  “不!这个叫法还不大对。”皇帝问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
  “那,“你想呢?你年纪比我大,怎么叫我哥哥?”
  “莫非叫弟弟?”
  “正是!好姊姊,”皇帝吸口气,脸贴脸地,腻声说道:“叫我!”
  “臣妾碍难遵旨。”蕙娘忽然收拾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僭越过甚,心所难安。”
  越是如此,皇帝越要她叫,“好姊姊,好姊姊,你就许了我吧!”皇帝解释缘故,“从来就没有人叫过我弟弟,我要听一听,那是什么滋味?”
  说着似小儿女撒娇一般,又推又揉,搅得蕙娘心不安稳,便即说道:“做弟弟的就得听话。”
  “好!我听、我听!你说,要我怎么?”
  “请安静些!”
  皇帝果然听话,立即安坐不动。蕙娘却怔怔地不开口——她的感想很复杂,惊异、得意、感动,也有些不安,是从未有过的经验。不由得细细辨一辨味,以致于忘了开口。
  直到发现皇帝眼中盼望的神色,方始想起,自己欠他一声“弟弟”。而就当话要出口之际,突然惊觉,有道是“天威不测”,又道是“伴君如伴虎”,此时只求满足好奇,皇帝什么委屈都肯受,事后想想窝囊,翻起脸来,吃罪不起。万一不幸料中,自己该当有个辩解之词。
  这样一想,计上心来,随即起身面北跪倒,皇帝不解其意,吃惊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臣妾要作一番祷告。”说着,双手合什在胸,闭着眼喃喃祝祷,“过往神祗请听,下界信女吴氏蕙娘,辱蒙万岁爷矜宠,必要唤一声‘弟弟’。信女恳辞不允,只得斗胆僭越。这都是奉旨行事,出于无奈,折福忒甚,无可申诉,过往尊神,必知信女的本心,千万垂鉴。”
  “原来是怕折福。”皇帝笑道:“不会、不会!好姊姊,你太认真了。”
  “臣妾不能不认真。”蕙娘停了一下才叫:“弟弟!”
  “要叫好弟弟。”
  既然叫了,就不必再做作,蕙娘改了态度,笑嘻嘻地喊:“好弟弟!”同时捧着皇帝的脸,亲了一下。
  这一下,皇帝又乐不可支了,就势一滚,将头枕在蕙娘的腿上,抓住她的手揉啊,搓啊,开始骚扰了。
  ※        ※         ※
  这些情形都已落入朱宁眼中,原来他在室外悄悄窥探。直到蕙娘服侍皇帝上床,细语娇笑,历久不断,方始叹口无声的气,转身而去。
  一路走,一路回忆刚才的所见所闻,忽然有了灵感。蓟州此行,大可作罢。原是万不得已的事,如果出了什么差错,责任担负不起!能有一丝可以挽回之处,决不必冒此大险。
  回到卧室,灯下独酌,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妥贴。昨宵累了半夜,难得这晚上天下太平,正想早早上床,找补一觉好觉,只见贴身小厮走来问道:“马先生来了。见是不见?”
  若是别人,一定不见,马大隆情形不同,即时请入室内,很客气地招呼着,然后夸奖马大隆手腕高明,很恭维了一番,倒是由衷之言。
  马大隆少不得也说几句谦谢的话,应酬告一段落,言归正题,他是衔命而来,探询御驾的进止。这两天皇差办下来,张一义已有力不胜任之感,所以名为打听,其实是催促,希望御驾早早向蓟州进发,可以一卸沉重的担子。
  “老实奉告,蓟州大概是不去了。不过,也不会马上回京,还要辛苦大家几天。”
  听得这话,马大隆心便一沉,暗自思量,这要告诉了张一义,不知道怎样地大失所望。原来估计皇帝最多不过再驻驾一两日,谁知竟有几天之多,这一大笔供应,如何负担得起。
  于是,他很委婉地说:“为皇上,理当竭尽驽骀,干殿下的‘辛苦’二字言重了!不过,自上方玉食,到弟兄们的伙食等等,不过多花几个钱,还是小事,只怕御驾久驻,而此地又再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可以上娱圣心,那时反倒落个不是,实在吃罪不起。”
  朱宁心知其意,觉得张一义这趟皇差,实在办得不错,尤其是马大隆来关说,无论如何得要帮忙。当即很诚恳地答道:“马先生,人心都是肉做的,这一趟,很难为张侍郎,我知道。如果办得到,我一定劝皇上早早启驾,只是意外的机缘,蕙娘居然很讨皇上欢喜,情形就不同了。皇上能欢喜是好事,一切都用不着担心。马先生,我有两点,请你转告张侍郎。”
  “是!请吩咐。”
  “第一,皇上大概不会再要什么新鲜玩意了,他决不会落个不是。第二,这两天张侍郎很花了些心血,皇上亦不忍让他赔累,我会记着这件事,找机会补报他。”
  “是!”马大隆灵机一动,“张侍郎亦有句话,让我转陈,听说干殿下性耽凤雅,收藏甚富,已备下几件精品,请示干殿下,什么时候送来?”
  “噢,噢,”朱宁问,“是些什么东西?”
  张一义收藏的字画,都由马大隆鉴定,肚子里有本很清楚的帐,此时自作主张地替张一义挑定四样艺林珍秘送给朱宁。
  “两字两画,一共四件。先说字,一唐一元,丝毫不假的真迹,怀素的‘千金帖’,用黄绢八幅,丝毫无损——”
  “慢来,慢来!”朱宁在此道亦算行家,打断他的话说,“怀素自叙帖我见过,草书千字文亦很有名,就不知道什么叫‘千金帖’?”
  “喔,”马大隆歉然笑道,“我忘了交代,就是千字文,怀素的草书千字文不止一本,这本特别名贵,藏家以为一个字值一两银子,所以叫它‘千金帖’。”
  “原来如此!千金虽不值,也值六七百两银子。”朱宁问道,“元朝的那件,想是赵松雪的手笔?”
  “正是!干殿下一猜就着。这一件,也是千字文,不过,”马大隆紧接着说,“其名贵之处,依我看,不下于千金帖,是行草篆隶,以及钟鼎、章草共计六体——”
  “啊,啊!”朱宁大为动容,“我有一本赵松雪的三体千字文,自觉已很难得,不想还有六体!不说别的,六体就是六千字,论量,就是古今书法中第一大件了!难得,难得。”他略停一下又说:“还难得的是,两样都是千字文,成了一个名堂。”
  这倒是马大隆事先未想到的,他的机变很快,心想,字成了名堂,画也要搞个名堂,有了名堂,东西差一点就不要紧了。
  这样想着,信口就道:“两件画都是君家先德的手笔,一件是钱舜举的‘杨妃上马图’,另一件世所罕见,是钱文僖的‘陌上缓归图’,画意正是钱武肃王的隽语。”
  “喔,”朱宁问道,“文僖可是溢号?”
  “是!就是钱惟演。”
  这一说,朱宁知道了。宋太祖得了天下,吴越归地,钱亻叔被封为王,诸子都在宋朝做了大官,以第二个儿子钱惟演最有名,仁宗朝官拜掌管军政的枢密使,死后溢文僖。
  钱武肃王就是钱囗,也就是钱惟演的曾祖父。钱囗虽是盐枭出身,但五代时割据称王,在浙江颇多惠政。为人亦居然风雅,有一次王妃归宁,好久未回杭州,钱囗寄信催促,说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武夫而有此吐属,令人惊奇,相许为难得的隽语。
  听得这个解释,朱宁可以想象得到,“陌上缓归图”必是盛装宫女,簇拥着一辆七宝香车,在甲胄鲜明的士兵前呼后护之下,从锦绣般的陌路上缓缓行过。
  朱宁虽然赐了国姓,但人不忘本,想到有钱武肃王这样一位祖先,家世亦足夸耀,尤其是这样一幅意味深长有趣,题材不同凡响的画,悬挂中堂,必能使得来访的宾客称赏不绝。那是件多有面子的事;想到这里,笑容满面:“张侍郎厚赐,本不敢当,不过这幅画,归入别家,不如收入寒舍,我就老老脸皮拜领了!”说罢,还作个揖,倒像马大隆赠画似的。
  “不敢,不敢,干殿下别谢我。”
  这一说,朱宁才知张冠李戴,是失态了。不过,“就谢谢老哥,也是应该的。”他说,“张侍郎倚老哥为左右手,这番安排,当然是你老哥的建议。”
  “这话倒不错。”马大隆说,“我跟敝居停说,干殿下权倾当朝,圣眷之隆,方兴未艾,仓场衙门在公事上很容易出差错,将来少不得有请干殿下援手的时候。此刻既然要表表微意,就一定要至至诚诚,东西贵贱不说,起码这片心要让干殿下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朱宁沉吟了一会说,“皇上对张侍郎办这趟差,亦很知他实心实力,花了好些心血,打铁趁热,如果张侍郎公事上有什么难处,倒不如趁早跟我说了,我找个机会面奏,皇上点一点头不就行了?”
  这几句话钻入马大隆耳中,真是有惊有喜。原来的打算是烧烧冷灶,为张一义日后有所干求,作个伏笔,不想即时就有效验。这番盛情,不可辜负,机会太难得了!
  “干殿下这样厚爱,我想敝居停亦不能不识抬举,我就大胆替他奉求了。”马大隆紧接着说:“干殿下知道的,仓场历年都有损耗亏空,前任交后任,后任再交后任,帐面上存粮的数目与实际上是不符的。加以去年秋潦,大水冲失,以及潮湿霉烂的粮食很不少。亏空越扯越大,敝居停为此寝食不安。要请干殿下成全!”
  “噢!”朱宁问道:“大概亏空多少?”
  “总在三万五千石左右。”
  朱宁又凝神静思了一会,“索性这样,”他说,“你告诉张侍郎,请他备一道奏章来,不要说前任移交亏空,只说历年损耗,报个五万石上下。”
  三万五干石已是个不易邀准核销的巨数,谁知还要加一万五千石,有这样的好事!行吗?马大隆心里疑虑,正想发问,突然领悟了朱宁的意思——这一万五千石,当然是他加的帽子。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请示干殿下,这一万五千石‘白粮’,是不是折价送到府上?”
  “对!要折价,不过,不必送来,存在你们那里。”
  “是了!”马大隆说,“请干殿下给我一个印鉴的样本,以后就凭这枚印章支银。”
  朱宁点点头说:“好!这样做法干净利落,你明天带公事来的时候,我把印鉴样本给你。”
  于是又闲谈了一会,马大隆欣然告辞。出得吴家大院,直奔张一义的公馆,将他从床上唤了起来。
  张一义以为出了什么乱子,神色仓皇地披衣出迎,只见马大隆满面笑容,不觉道得一声:“咦!”
  “特来给义公报喜。”马大隆说,“亏空不必愁了,不但不必愁,还可以落个四五万银子。”
  “哪有这样的好事?大隆,你没有喝醉吧?”
  “义公当我说醉话,我自己觉得在梦里。实在是误打误撞,意想不到的机缘。”
  接着,他把此事始末,细细讲一遍。张一义自是喜不可言——原来前任移交,由后任弥补亏空是有的,不过数目只是三、四千石米,张一义起居豪奢,出手散漫,扯了个大窟隆,要少到一万八千石,去年秋天霪雨连绵,受潮霉烂的米,又有一两千,总计亏空两万石左右。
  如今可以报销五万石,除去朱宁的一万五,还有一万五,米价每百三两银子,便是弥补了亏空,平白又多四万五千两银子。这岂不是天外飞来的鸿福?
  “大隆,”张一义茫然地说,“我高兴得心都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义公,你定定心,我们一桩一桩商量。”
  “好!好!你说,我听你的。”
  于是反客为主,由马大隆发号施令,第一件事是预备奏折,当即请来专管章奏的幕友,由马大隆口述要旨,连夜拟好,誊正备用。
  第二件事是预备送朱宁的书画,这下提醒了张一义,“慢慢!这里头有个大纰漏,”他问“几时听说钱文僖善于丹青?更哪里来的一幅‘陌上缓归图’?”
  “嗐,义公真是太忠厚了!钱文僖虽无画名,但谁又敢断言他不会画。至于那幅‘陌上缓归图’,在我肚子里,我说有就有。”
  “啊,啊!”张一义恍然大悟,马大隆是假造名人书画的能手,是打算现造一幅“陌上缓归图”送朱宁,“不过,”他又说,“时间来不及啊!”
  “不要紧,我自有法子搪塞。只请义公将另外三件东西捡出来。还有,义公珍藏的那一卷‘澄心堂’纸,要割爱了。”
  “那是小事。”张一义将佩在裤带上,片刻不离的画箱钥匙,交了过去,“请你自己捡。”
  马大隆将钥匙珍重收起,谈到第三件事。这件事关系最大,一万五千石米化成现银,非咨嗟可办,倘或拿官米私运到市面上倾销,不但米价大跌,卖不到三两银子一石,而且风声太大,言官亦会参劾。可是,这笔银子又非马上准备好不可,否则,朱宁写条子来提,无以应付,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我看这样,”处理这方面的事务,张一义比较在行,“只有向‘仓户’分头去借。米,此刻决不能动。”
  “是。全凭义公作主,只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动用,我好转告朱宁。”
  “总要三五天的工夫。”
  “就算五天好了。”马大隆说,“义公请安置吧!明天携带奏疏,跟朱宁道个谢。别的话不用多说,我自会安排。”
  ※        ※         ※
  这个早晨,行宫非常安静。皇帝与蕙娘终宵缱绻,欲仙欲死,到天色放曙,方始入梦,沉沉酣睡,日高未起。伺候的太监,蹑手蹑足,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唯恐惊驾。
  朱宁是早就起过一次身,听说皇帝寝殿中,到天快亮时,始无声息,知道这一下总要到午间才会有动静,因而又找补了一觉。等他再次醒来,马大隆与张一义,已等了有一个时辰多了。
  双双进见,张一义长揖致谢:“多蒙干殿下提携,感何可言?一义有生之年,不敢忘此恩惠。”
  “好说,好说!”朱宁问道,“奏疏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朱宁接奏疏细看了一遍,点点头说:“就这样!这无非装个样子,只要龙心喜悦,什么事都好办。”
  “也还仰仗鼎力。”张一义向马大隆说:“你陪干殿下谈谈,我先告退。”
  于是,马大隆将随身带来的三件书画,悬挂在壁,为朱宁指点妙处,确是罕见的精品。可惜,那幅“陌上缓归图”未得寓目。
  “为求尽美,那幅画得重新装校。”马大隆说,“我想到干殿下府上瞻仰一番,看预备挂在哪里,量好尺寸,用蜀锦精裱。要那样子,款式才好看,也越显得这幅画唯有挂在府上才名贵。”
  “好!好!反正我们要一起回京。喔,”朱宁突然说道,“马先生,你愿不愿意‘豹房祗候’?”
  这是做皇帝的清客,而且一入大内,有无数平生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名画书法、珍奇古玩,可饱眼福。马大隆岂有不愿之理?
  “唯干殿下所命。”
  “不敢当!”朱宁答说,“我只是保荐而已,豹房尚未落成,将来其中的布置,要请你格外费心。”
  “是,是!敢不尽心竭力?”马大隆从身上取出一叠裁得很整齐的纸条,递了过去,“折价共是四万五千银子,三五天之内,可以备齐。随时可以支用,凭条在此,请干殿下收了。”
  朱宁接来一看,在空白笺条上有个押脚图章,是“益贻”二字,心知是张一义的别号。用此笺纸支银,再加上自己的印鉴,就决无假冒差错了。于是他欣然将备好的印鉴交给马大隆,也是他的别号,叫做“保平”。
  一定保平安,定保平安!”马大隆收起印鉴,又问一句:“不知何日启驾?”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快知道了!”
  ※        ※         ※
  恰如久旱的一方良田,一夕之间,甘霖沛降,枯槁的禾苗,顿时复苏,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看到初承雨露的蕙娘,朱宁心里有这样的感想。
  “恭喜,恭喜!”
  容光焕发的蕙娘,顿时脸泛红晕,低着头:“干殿下有话跟我说?”
  “是的。”朱宁答说,“先有一句话关照,当着万岁爷,不要叫我干殿下。”
  “那,叫什么呢?”
  “你问万岁爷。”
  蕙娘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懂了。”
  “我知道你很懂。”朱宁问道,“万岁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话很多,但大部分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蕙娘只拣应该让朱宁知道的说:“万岁爷要带我进京。”
  “喔,可曾说了是哪一天?”
  “说从蓟州回来。”
  “我就是为这一点,要来托你。蓟州最好不去,万乘之尊,万一出了差错,吃罪不起。不过,这话我们不便说,只有你能说。”
  “为什么呢?”
  “那还不容易明白?你正在得宠的时候。”
  “得宠不敢说。不过,是为了万岁爷的平安,即便是冒昧进言,也顾不得了。请问该怎么说?”
  朱宁有一套话教她。蕙娘心领神会地答应着,等他说完,她亦有一句话要问。
  “到了京里,万岁爷把我安置在哪里?”
  朱宁一愣,“这我可不大清楚了。不过,”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以你的身分,要进宫是办不到的。”
  “进宫倒不想。可是,我也不愿住什么廊下家。”
  “那好办。”朱宁答说,“京里好园林极多,我替你找一处精致、清静的地方,包你住得称心满意。不过,这得万岁爷点头。”
  “当然。”蕙娘想了一下说,“我自有道理。找地方不必顾我,只要万岁爷高兴。”
  “就这么说了。你看,王石头来了,必是万岁爷醒了。”
  果然,王石头匆匆来报,皇帝一睁开眼便唤蕙娘,立等见面。见此光景,朱宁心知恩宠方始,着实有一段迷恋的日子,可是也不能让她盖过自己的地位去!得想个法子,要教她乖乖听自己的指使。
  ※        ※         ※
  漱洗、进膳、品茗都是蕙娘亲手料理。那份细致体贴,而又纯然出乎关爱,丝毫不觉她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格外巴结,实在令人激赏。
  “今天是艳阳天气,”蕙娘问道:“万岁爷不去走走?”
  “懒得动。”皇帝伸个懒腰,“我觉得只有这里最舒服。”
  “可惜!”蕙娘笑道,“不能把这间屋,整个儿搬到京里去。”
  “只要有你,哪儿都是舒服的。”
  “可是,臣妾也不能侍奉万岁爷进宫。”
  “这……”皇帝还在沉吟,蕙娘却又抢着开了口。
  “也不能住在廊下家!就是万岁爷赏臣妾住在那里,臣妾也不能够。”
  “别‘臣妾’,‘臣妾’的!听着多别扭!你就称‘我’好了。”皇帝接着问说,“为什么不能够?”
  “第一,身分不同;第二,”蕙娘迟疑了一下,决定遵旨用“我”字自称,“我舍不得我女儿,那里又不能带孩子去。”
  “你那女儿很好玩!别说你舍不得,我也喜欢。”皇帝搔着头说,“可是,这样子,你又住在哪里呢?”
  “京城那么大,除了大内,莫非就没地方住了。”蕙娘答说,“我想另外找一处房子,带着女儿同住,万岁爷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不来。反正我步门不出,只要万岁爷想到了,总看得到我。”
  “我当然会天天想你,会天天来。”皇帝忽然失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好像是我的外室。”
  “万岁爷喜欢不喜欢这样子呢?”
  “喜欢!别有风味。”
  “既如此,”蕙娘突然问道,“请示万岁爷,我管皇庶子叫什么?”
  皇帝愕然问说:“谁是皇庶子?”
  “不就是万岁爷的干儿吗?”
  “原来是小宁儿!皇庶子?”皇帝忽然纵声大笑,“怎么想来的?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怪称呼!”
  蕙娘原来就有些惴惴然,但怕皇帝对朱宁这自高声价的怪称不悦,将他唤来责备几句,岂不是自己闯的祸?如今见皇帝并无怒意,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不自觉地笑了。
  这一笑极甜、极妩媚,皇帝不觉又动了情,握着她的手笑道:“其实,你要替我生个儿子,便用得上皇庶子这个称呼!”
  “我哪里有那样的福命?”
  “一定有!你要不要——”
  蕙娘不容他再说下去,很巧妙地抓住语句中的空隙,喊一声:“万岁爷!”
  “嗯,你有话?”
  “是,万岁爷还没有指示,到底管皇庶子叫什么?”
  “跟我一样,叫他小宁儿好了。”
  “万岁爷可以,我是什么人,怎么能这样叫?没的教别人家背后骂我轻狂自大。”蕙娘紧接着又说,“最好用官称,能不能叫他都督?”
  “都督?好大的官了——”
  “大也应该。”蕙娘抢着说,“万岁爷的干儿,还不该是个大官?”
  “也罢,就让他做都督好了。”皇帝问说,“你还要我封什么人?”
  蕙娘心中一动,但立即省悟,来日方长,落得大方些,不必在此时乞恩,便摇摇头说:“不敢私自干求。”
  “那就以后再说。”皇帝问道:“你陪我一起到蓟州去一趟好不好?”
  蕙娘低头不语,停了一会,抬起眼来,只见她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庄重而关切,使皇帝不能不深深注意。
  “你怎么不说话?”
  “有句话不敢说,怕不中听。”
  “不要紧!”皇帝抓住她的手,轻轻拍她的手背,“你说什么我都不恼你。”
  “那我就斗胆说了,请万岁爷快回京,别让老太后惦念。”
  这顶帽子太大了,皇帝无话可答,而心中仍旧想到蓟州。沉吟了一会问道:“你怎么知道太后会惦念?”
  “天下父母心,无分贵贱,都是一样的。尤其万岁爷一身系天下安危,老太后更不能不惦念。”蕙娘柔声央求,“听我的劝,万岁爷回京吧!”
  皇帝不忍拂她的意,终于允诺,在张家湾再往两天,便即回京——所以要逗留两天,是因为皇帝决定带蕙娘一起进京,在两天之中得要替她在京里找好房子。
  于是即时传唤朱宁到彻前,“蓟州不去了!”皇帝说,“后天回京。”
  “喳!”朱宁已在窗外都偷听到了,尽知始末,但此时仍旧答得很响亮。
  “她,”皇帝指着蕙娘说,“不愿住廊下家,你替她好好找一所宅子。”
  “喳!”
  “两天之内就得办好。”
  两天的限期是急促了些,不过朱宁对于皇帝的吩咐,从来不说办不到,所以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朱都督!”蕙娘插嘴喊了一声。
  朱宁已知道这“都督”的由来,却不能不装得错愕地问:“蕙娘,你叫谁?”
  “你啊!”蕙娘转脸向皇帝笑道:“请万岁爷当面交代吧!”
  “蕙娘保你当都督。”皇帝说道:“你就接掌锦衣卫好了”
  朱宁大喜。接掌锦衣卫是他梦寐以求而苦于不能到手的希望,不想无意间得之,立即磕头谢恩。
  “你也谢谢蕙娘!”皇帝说。
  “是!”朱宁作了个揖:“多谢蕙娘。”
  “不敢当,不敢当!”蕙娘转身相避,“恩出自上,于我何干?”
  “话虽如此,到底是看你的面子。”皇帝接下来又问蕙娘,“应该给你一个封号,也让大家好称呼。”
  “谢万岁爷的天恩。”蕙娘答说,“只恐于礼不合。”
  “管什么礼不礼?我封你一品夫人。”皇帝转脸问朱宁:“夫人上面应该有两个字的称号,单叫夫人很拗口。”
  “是!”
  “那么,你倒想想。”
  “蕙字就很好。”朱宁建议,“再有一个字,请蕙娘自己想。”
  “对!你自己起个名字。”
  “必得御口亲封才贵重。”
  “好!”皇帝看着瓶花说道:“就叫蕙华夫人吧!”
  “蕙华夫人!”朱宁接口便说:“请谢恩。”
  说着,取了一条红毡铺在皇帝面前,蕙娘盈盈下拜,很郑重地接受了封号。
  由此而始,皇帝建立了他的第一个“外室”。这一意外的机缘,触发了他的憧憬,也就是勾起了他的家室之想——有皇后、有嫔妃、有数不尽可充下陈的如花美眷,然而那不是皇帝所希望的家室。
  “皇后的性情、模样儿,都很不错,可就是亲近不起来!”皇帝向蕙娘诉苦,“每次见面,那一套礼节先就叫人受不了;脸上亦总是一本正经,虽非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叫人气馁。你想,男女居室,还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不是受罪?有时候,神气缓和一点儿,可是,只要我摸一摸她的脸,拉一拉她的手,立刻就会教她怕得不得了,前后左右张望,倒像寝宫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监视似的,害得我亦浑身不自在,只好逃走!”
  蕙娘“卟哧”一声,忍俊不住,索性“格格”地大笑,“皇帝从皇后寝宫中逃走!”她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
  “光说‘逃走’还不能形容,实在是狼狈而逃。这话说起来没有人信,所以我亦是有苦难言。”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上家也不例外。”
  “就是这话啰!”皇帝微偏着脸,向半空中望,眼中流露出向往着什么的神色,“我常在想,民间夫妇恩爱,琴瑟相调,不知是怎么样一种有趣味的境界?以后,我也要尝尝。”
  蕙娘默听半晌,自语似的说:“只怕不能。”
  “为什么?”
  “皇上到底是皇上上!”
  “嗐!”皇帝着急地说,“连你这么聪明通达的人,怎会放不开?你要把它忘记掉!”他重重地加一句:“一定得忘掉我是皇帝!”
  “办不到的!一开口就叫‘万岁爷’,等于自己时时刻刻在提醒,别忘了万岁爷的身分。”
  “你不会不叫吗?”皇帝问道,“民间夫妇怎么相称?”
  “那不一定。”蕙娘答说,“譬如官宦人家,一个称‘老相公’,或者‘老爷’,一个称‘夫人’或者‘太太’。”
  “那是两老互称。年轻的呢?”
  “年轻的称‘少爷’,或者‘大爷’、‘二爷’,少爷叫少奶奶,或者叫名字,或者就称‘少奶奶’。”
  “这样,你叫我大爷,我叫你名字。”
  “我不敢。”
  “为什么?”
  “不合道理——”
  “又来了,又来了!”皇帝顿着足发怨声:“狗屁的道理。”
  “别生气!”蕙娘终于怯怯地叫出口来:“大爷!”
  皇帝立即笑逐颜开,默念着这个破题儿第一道的称呼;尽力想象自己不是日理万机的天子,只是一个妻美而贤,享尽清福的富家公子。
  ※        ※         ※
  皇帝的“外第”找到了。是在北城的湖边。
  京城有“四水镇”之说,东南泡子河,西南太平湖,东北后海,西北积水潭,各据一隅,而以积水潭最为有名,因为有座古刹叫净业寺,所以又名净业湖。
  净业湖虽是洗马的地方,但北通玉泉,南达三海,源头活泼,所以湖水澄净,夏天不生蚊蚋。沿湖长柳披拂,湖中红白荷花,一望无际,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有钱的内监,多在沿湖构筑别业,最有名的一座是弘治年间,势倾一时的大珰李广所建,还造了一座桥就名李广桥。
  朱宁所找到的一所房子,就离李广桥不远,从桥下右折而入,高城如带,后拥全湖,景致非常清幽。可惜,这座本来属于一位太师所有的名园,有一部分倾圮了——这也是朱宁故意的安排,且已征得蕙娘的同意,另有作用。
  好在倾圮的部分虽不少,可住的地方也不少。朱宁找了御用监的匠人,连夜加班,收拾出来一座院落,南北两排精舍,外带耳房,暂时足够用了。
  搬入新居,一切现成,蕙娘自己带了四名侍儿,八名憧仆,打开随身携带的箱笼、古玩、字画、帷帐、衾褥,一切全备,不消两个时辰,便布置得妥妥贴贴了。
  黄昏时分,朱宁来传话,皇帝天一黑就来。一切膳食供应,自有内监料理,蕙娘只是家常打扮,自己烧了一炉茗香,静坐等待。
  傍晚刚点起粗如儿臂的红烛,皇帝骑马到门,他提着一根马鞭子,敲敲打打地进了院子。蕙娘只在门口相迎,含笑说一句:“大爷回来了!”
  “回来了!”皇帝四下一看。大感新鲜,因为平日御服,所见的大都是御用的明黄,而这里却很少黄色。朱红、翠绿、鹅黄、粉青,彩色缤纷,却又配搭得十分调和,富丽之中,不失清雅,不由得便赞一声:“好漂亮的屋子。这些陈设是谁找来的?”
  “是我娘家带来的。”
  “原来是你陪嫁的妆奁。”皇帝笑道,“生受你了。”
  “大爷请坐,喝什么茶?”
  “有什么好茶?”
  “有杭州西湖上的新茶。”蕙娘答说,“漕船上刚刚带到。茶叶倒罢了,有一罐无锡的惠泉水。”
  “好啊!我尝尝。”
  “这可不是心浮气躁能尝得好处来的。煎茶很费工夫,只怕大爷没有耐心等。”
  “不要紧!”皇帝说道,“我正好趁这工夫去看看地方,哪里该修、哪里该添,走一圈回来喝你的惠泉水,龙井茶。”
  说完,随即由朱宁陪侍,点起二十多盏宫灯,去巡视这座倾圮的名园。蕙娘煎好了茶,皇帝还未回来,茶都凉了,又煎第二次,仍然白费心力,煎到第三次,方见皇帝回转,已经起更了。
  “这还喝什么茶?”蕙娘笑道,“必是饿了,以酒代茶吧!”
  “一路看,一路在想你的茶,实在是一看就不能丢开。”皇帝歉疚地说,“这个地方要大修!”
  朱宁所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不接口,只望一望蕙娘,递过去了个暗号。她就很从容地一面捧茶过去,一面说道:“要大修,就非得找好匠人不可。听说有个安南人,姓阮的,是营造第一把手。”
  “原来你也知道,此人叫阮德。”
  “四万岁爷的话,”朱宁这下开口了,“阮德正在赶豹房的工程,不敢再误钦限。”
  “钦限是要紧的,万岁爷先将就着住吧!”
  一唱一和,丝丝入扣,皇帝哪知道他们的说法是预先商量好的,只觉得“将就”二字入耳,心里不舒服——从出生以来,就没有一件事肯将就过,越要他将就,越不肯将就,所以毫不考虑地答说:“豹房的工程搁一搁不要紧,先修这里。明天一早就传阮德来!”
  “喳!”朱宁答得很响亮。
  于是,皇帝一面喝酒,一面跟蕙娘谈如何兴修,同时征询她的意见。而她,总是将就着皇帝的意思,使皇帝觉得十分投机,酒兴也就更好了。
  “够了!大爷。”蕙娘温柔地去夺他的酒杯。
  “让我再喝一点。三杯,三杯为度!”
  喝到第三杯,皇帝对酒格外珍惜,一口一口很慢地啜饮着;最后一口入喉,犹不甘心,仰着脖子,倒覆酒杯,希望还有点滴余沥人口。
  蕙娘情有未忍,另斟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皇帝顿有意外惊喜之感,拉着蕙娘的白皙温润而特具一种无可形容的香气的手,吻个不住。
  “我从来都不觉得酒是这么珍贵,今天可知道了。”
  “世上的事,都是如此。凡是得不到的,都是好的!”蕙娘忽然自警,浮起浓重的感触与隐隐的恐惧,脸色马上变了。
  变得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怨,越发惹人怜惜,皇帝不安地问:“怎么回事?”
  “不相干。”蕙娘摇摇头,不肯多说。
  “怎与我不相干?你我哀乐相共,我何能不问?”
  这“哀乐相共”四字,不论是否他心里的话,由他口中说出来,便觉可感,蕙娘不由得淡淡地笑了。
  虽是淡淡的笑,而实是欣慰使然,皇帝却看不出来,追问一句:“你以为我是哄你的话?”
  “大爷就哄我,我也相信。”
  “我没有哄你!我谁都不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何用哄人?”
  “我也是假设的话。莫非大爷您就听不出来!我当大爷的话,无一句不真。”
  “那就是了!”皇帝把话题拉了回来,“你为什么忽然优忧郁郁的,告诉我听听。”
  “我是忽然想起两位薄命的红颜。”蕙娘自嘲地笑着,“真个‘看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
  “喔,是哪两个薄命红颜?”
  “一个是李夫人。”
  汉武帝与李夫人的故事,皇帝在《西京杂记》、《汉武内传》这些书读过。色艺双绝的李夫人,可惜娇弱多病,入宫生子以后,便一病不起,汉武帝思念不已,曾召方士齐少翁招魂一见。如今蕙娘忽然想到她,是不是以李夫人自况呢?看她人虽纤弱,但无病无痛,而竟无端想起这样一位薄命佳人,大非吉兆!姑且再问她:“还有一位呢?”
  “还有一个是杨贵妃。”蕙娘答说,“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蛾眉马前死。”一位天子竟不能庇护一个妇人,她的命真是薄到极处了。”
  这一下,皇帝不由得动了疑心,莫非道我不能庇护她?转念又想这是决不会有的事,不要胡猜瞎疑,自寻烦恼。
  “大爷,我在想,”蕙娘又说,“李夫人与杨贵妃,看似薄命,其实是大幸。”
  “喔,”皇帝大为惊异,“你这反面文章也做得太离奇了!我倒要听听你的议论。”
  蕙娘笑了:“哪里有什么议论,不过一点点言之不成理的感触。大爷,请先宽坐。”她起身说道:“这会儿是喝茶的时候了,等我煎了茶来,请大爷一面品茗,一面听我胡说八道,笑一笑倒可以消食。”
  “要消食煎普洱茶来喝。”皇帝拉着她的手说,“那不用你动手,你先发你的议论!你知道的,我性急。”
  就这折冲之际,蕙娘已将几个零乱的念头,凑成一番见解、欣然应诺,从容陈词。
  “想那李夫人病重的时候,汉武帝亲临视疾,李夫人拿被子蒙着脸,不肯见皇帝的面,说是形貌毁坏,不敢见至尊,只以亲人相托。任凭皇帝怎么说,只是拿定了主意不从,逼得急了,竟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搞得一场没趣。事后姊妹怪她性子太拗,怕是恼了皇帝。李夫人怎么说,大爷想来总记得?”
  “《汉武内传》上记得有,念过这一段,记不得了。你说些我听。”
  “那李夫人说,不是我性子拗。须知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我蒙皇上宠爱,无非因为我的容貌。皇上刚才一定要看看我,不是要看我的病容,憔悴病容有什么好看的?一看厌恶,平日的恩情付之东流,哪里还肯来照顾我的亲人?”蕙娘紧接着说,“李夫人这几句话说得实在好,后来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拜贰师将军,封侯;一个也做到都尉,都为汉武帝心目中的李夫人,国色无双,想念不止,才推恩到她亲人。”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李夫人就不死,他的兄弟还是能够做大官。”皇帝问道:“这又怎么说得上是李夫人的大幸?”
  “不然,大爷!”蕙娘答说,“李夫人得宠的时候,李广利、李延年固然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等到色衰爱弛,二李跟着就要失意。倒不如那时一死,汉武帝始终想念,便是始终得宠,就算日久天长,那颗心慢慢淡了,终还不至厌恶。她两个哥哥的禄位,也就可以长保了。”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皇帝说道,“你再论一论杨玉环!”
  “若说杨贵妃更是大幸。她如不死,陪着太上皇凄凄凉凉住在南内,想想春花秋月,多少繁花热闹的好日子,再也不会有了。那种滋味决不会好受。等到寿数满了,亦如草木同腐,没没无闻。自香山哪里会有那首‘长恨歌’?”
  “啊!这番议论好,该当浮一大白。”皇帝喊道:“取酒来!”
  “酒有。”蕙娘急忙接口,“就只一杯了。”
  “也罢!聊胜于无。”
  于是蕙娘亲自用王杯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一面剥果子为皇帝下酒,一面又说:“我在想,大爷如果是汉武帝,当时看见李夫人执意不肯露面,心里不知是何想法?”
  一听这话,皇帝恍然大悟,原来蕙娘的感触,便在“色衰则爱弛”这句话上,这未免言之过早,不过她既然有此顾虑,自然得要安慰她几句。
  “我不会像汉武帝那样,以色事人。固然色衰则爱弛,如果李夫人像你这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跟你在一起,可以把什么烦恼都丢在九霄云外,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蕙娘含笑听着,眼中流露出惊喜的神色,但亦多少有些疑惑,这正是她欣慰之余,对皇帝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好,还有疑问的表示。
  “我这时候也不必多说,你将来看着好了!我不会负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说:“跟你说实话,我对你除了喜欢以外,还有些怕。”
  “怕?”蕙娘失惊地问,“大爷,你的话让我惶恐得很。”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也许这个‘怕’字用得不恰当。有些书上说,世间有种妇人,既美且贤又能干,做丈夫的,爱她,敬她,也怕她。我现在倒有点这样的感觉。”
  “罪过,罪过!”蕙娘双手合什,喃喃说道:“大爷这么说法,起码折我十年寿算。”
  “我是老实话。”皇帝又说,“我早跟你说过,不要想到我的身分,我们就像民间仕宦人家那样,做一对恩爱夫妻。然则我有这样的感觉,正是求仁得仁,恰如我的希望。我在想,我这种情形如果就叫‘怕老婆’,那么‘怕老婆’倒是一件好事。”
  “越说越玄了!”蕙娘愉快地笑着,“大爷你怎么想来的?”
  皇帝笑笑问道:“你不信我的话?”
  “不是不信,是万万不敢当。”
  “照你所说,皇帝就不该怕老婆?”
  “我想是的。”蕙娘答说,“怕老婆的笑话不知道有多少,就从没有挖苦皇帝怕老婆的。”
  “史书上皇帝怕老婆的记载,并非没有。这且不去说它了!你讲些怕老婆的笑话我听听。”
  “是!”蕙娘想了一会,拣个比较隽雅的笑话,“堂堂须眉,说是怕老婆,总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可是有时候又赖不掉。那就有些很可笑的说法了。有人说:‘我不怕老婆,只怕我儿子。’问的人诧异,道是:‘大家都知道,令尊怕令郎,令郎怕足下,是一套连环怕,怎么说是你怕令郎?’那人答说:‘我只怕小犬挨了我的骂,去跟他妈诉苦。’”
  皇帝想了一下,笑了,“这句门面话说得妙!”皇帝问道:“还有什么好说法没有?”
  “有啊!有人老实承认怕老婆。不过,照他的说法,确是非怕不可!”
  “真有这样的说法,我倒要听听,快说吧!”
  “是!”蕙娘微笑说道,“大爷,你就算是那位问的人,我就是承认怕老婆的,我先请问一句话。不过,大爷,你可得暂且忘掉万乘之尊,也忘掉是大爷你自己,只是平平常常的一个人。”
  “好!”皇帝想了一下说,“我懂你的意思了。”
  “请问菩萨怕不怕?”
  “那不是怕,是敬畏。不过也算怕的意思。”
  “老虎呢?”
  “照平常人来说,也该怕。”
  “那么,夜叉呢?”
  “夜叉形容可怖,我怕。”
  “那就是了。换了你也会怕老婆。我老婆,年轻的时候,仪态万方,实如观世音菩萨;一到三十多岁,如狼似虎;至于既老且丑,外加凶悍,简直就是夜叉。所以,我一生自少至壮及老,无不怕老婆。”
  皇帝大笑,且笑且说:“果然,果然!我也害怕。”
  蕙娘先也是微笑着,但不久就收敛了笑容,微喟着说:“一个人,要到了教人怕的地步,实在也没有什么意思。尤其是女人,既老且丑,外加凶悍,何苦?”
  “所以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话一出口,皇帝便有悔意,自觉话欠检点。但看蕙娘,似乎并未太重视这话,一颗不安的心,方始放了下来。
  “白头倒还早。不过——”蕙娘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而且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
  皇帝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她是自道已近狼虎之年。这可是她太过虑了!徐娘风味,如饮醇醪,莫非她自己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新室’题名叫什么?”皇帝突然问说。
  “不是豹房吗?”
  “对了!豹子的品格高,模样好看,尤其是身段,不像狮子、老虎那样,壮是壮,却嫌臃肿。”皇帝笑着在她耳际轻轻说道:“我真希望你是一头豹子,身段苗条灵活的花母豹。”
  “大爷你怎么想来的?”
  “我的譬喻不对吗?”
  “我不知道对不对?”蕙娘头也不抬答说:“反正我不是豹子。身段并不苗条,灵活更谈不上。”
  “你倒试试!”皇帝涎着脸说:“这会就试试,好不好?”
  “不好!这会儿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皇帝紧着追问。
  “试过了!”蕙娘垂着眼,有隐隐的笑意,“何用再试?”
  那种神态撩得人心痒痒地,越觉难耐,“那,”皇帝问说,“好比我是举子,你是考官,取中这本卷子没有呢?”
  “哪敢不取?”
  “不对,不对!”皇帝声音放大了,“你不要当我通了关节,只当平常一本卷子,只凭文章好坏来定去取。”
  “那也一定是取的。”
  “取在什么等第,第几名?”
  蕙娘刚要回答,蓦然省悟,惊出一手心的汗,定定神将这件事想通了,方始回答。
  回答的声音如常,脸上却故意摆出温色,“大爷这话问得好怪!”她说,“我怎么知道?”
  “咦!”皇帝愕然,“你玉尺量才,心中自有权衡,怎说不知道?”
  蕙娘卟哧一声笑了——当然,一半是做作,“真当我考官了,什么‘五尺量才’!”她正一正脸色又说,“我又没有看过别的卷子,哪里比较得出?”
  原来是为此着恼。皇帝想想,果然是自己话中有语病,不过,“你总不能说,只看过一本卷子吧?”皇帝想到就说。
  这种隐喻的调笑,何能认真追究,蕙娘使个快刀斩乱麻的手法,摇摇手说:“大爷,别提这件事了!再提,我可要恼了!”
  “好!好!我不提、不提。”皇帝极其迁就,但生来养就心里有事不说、不做就不舒服的脾气,所以很小心地说:“我只再说一句,不是名次不名次的事,行不行?”
  蕙娘想一想答说:“就只一句!第二句我可不开口了,大爷别说我没有规矩。”
  “一定,我只问一句,你取中我的卷,总要给两句批语吧!”
  “原来是变个方儿问,大爷你想问的那句话。”蕙娘沉吟着说,“若说没有批语,显得我说取中了这本卷是假话。其实不假,确是取中了。不过,要下一句批语却难。”
  “请你勉为其难。”
  “请字不敢当,敬谨奉壁。”蕙娘答说:“大爷倒像,倒象个‘伏虎罗汉’!”
  何谓“伏虎罗汉”?皇帝觉得这个譬喻很新奇,思索了一会,不由得拍掌说道:“妙,妙!我懂你的批语了。”
  “大爷,”蕙娘问道:“后宫可有喜信?”
  “没有听人来报,大概是没有?”
  “大爷这等的龙马精神,后宫不该没有喜信!”
  “要什么紧?迟早会有的。”
  “话不是这么说,老太后总巴不得早抱皇孙。”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但愿你的肚子替我争气!”
  蕙娘没有作声。心里在想,果真怀了一个龙种,母以子贵,自己的身分就会有变化。但大明朝开国至今,还没有听说过,民间生有子女的寡妇,被选入宫,封为嫔妃的。然则必是留子出母,皇子奉迎入宫,不知道交给哪位妃子去抚养?自己充其量仍然为目前的局面,说不定还会送入“安乐堂”那些养老地方,如纪太后当年那样,凄凄凉凉地过日子。而纪太后至少还能母子团聚,自己呢?只怕想见亲儿一面,亦如登天之难。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不由得便浮起了凄惶的神色。皇帝便又关心地问:“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蕙娘突然想起一个人,不假思索地答道:“宋朝的李宸妃。”
  皇帝大感意外,少不得要多想一想。李宸妃的遭遇与皇帝的祖母纪太后相差仿佛,她亦是宫女出身,一次为皇帝——宋真宗献茶,看她的手白得出奇,不觉动情,召幸得孕,生子就是仁宗。但刘后是极厉害的角色,夺宸妃之子为己子,真宗驾崩,将宸妃发往山陵闲住,索性隔绝了他们母子。而仁宗始终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位苦命的生母。
  后来宸妃病殁,宰相主张治丧后妃之礼,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坚持不可。宰相派人治丧,密密嘱咐,将李宸妃的棺木,填注水银,用四根铁练子吊在大相国寺一口井中,取其凛冽寒气,保全尸体不坏。因为预见到仁宗总有一天会明了自己身世的秘密,追究欺罔的责任,将以有所交代。
  果然,刘太后一崩,便有人揭破了这个秘密。仁宗既惊且痛,驾临大相国寺,吊起李宸妃的棺木,重新以后礼殡殓。这个宋仁宗“开棺见母”的故事,皇帝从小便很熟悉,此时回忆一遍,不由得疑惑,何以蕙娘会想起她?
  “我不明白,古往今来,多少青史有名的后妃,你独独想到李宸妃?”
  皇帝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蕙娘无法猜度,这种话只能点到为止,不宜多说。因而笑笑答道:“偶然想起没有道理好说。”
  “没有道理好说”,正见得有道理在内。皇帝再一次细想终于悟出其中的道理了。
  “你的心思真多!”皇帝是出于一种怜爱的埋怨,“怪不得你人瘦。心广体胖,不要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就是养身之道。”
  “多谢大爷关切。不过——”
  “啊!”皇帝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自觉很高明,不由得就抢着开口,“你能言善道,肚子里又有许多掌故,笑话,我送你到慈宁宫,给太后作个伴儿,好不好?”
  “怎么不好?自然是好!可惜一件,只怕不合宫中的规矩。”
  “怎么不合规矩,我倒不知道。”
  “我是没身分的人。”
  “不是封了你‘蕙华夫人’吗?你是命妇的身分。”
  “话虽如此,到底不是诰封。”
  “那还不容易!”皇帝毫不在乎地,“你要诰封,我告诉司礼监替你写法封。另外再颁一颗银印给你。”
  “多谢大爷。不!”蕙娘赶紧又说,“这得用正式尊称,叩谢皇上!”一面说,一面真个要行大礼。
  “算了!算了!又闹这些虚文干什么?”皇帝一把将她拉住,顺势揽在怀中。
  于是,相偎相依,脸贴着脸,烟视目语,轻频浅笑,又是一番风情,皇帝再也舍不得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