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当然,阿狗不会跟罗龙文一起到嘉兴,变成一方面放虎归山;一方面自投罗网。他跟张怀都认为只要局面能控制得住,便就有了与官军周旋到底的本钱。如今这笔“本钱”已经到手了,罗龙文的本心也探测明白了,不妨开门见山说个明白。
  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便由阿狗发言:“罗师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是赵文华也好,胡总督也好,总之,官军已经无法教人信任。我现在老实告诉罗师爷,这里所有的人马,都看我们两个人的动向;我们俩的动向,要看罗师爷的态度。”
  罗龙文一惊!发觉阿狗的态度,已有绝大的改变,原来是帮着官军,平定局势,料理善后;现在变成利用余众,对抗官军。然而,不过片刻之间,何能说服叶麻、陈东等人的部下,甘受驱使?看来亦不过空言恫吓。不过,诸酋部众,蛇无头而不行,正在群情惶惑之际,倘有人出头来维持,其言亦容易见听。所以,即或此刻是说大话,但到了明天很可能成为事实。照此看来,阿狗的这番话,仍旧不能不重视。
  “第三,”阿狗在罗龙文对面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说:“罗师爷,我想先请问你,官军到底有用没有用?”
  问到这话,罗龙文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因为官军无用,才不能不走招抚这条路子;如今阿狗作此一问,显然是表示,并不惧惮官军,倘或所求不遂,或者一口气咽不下,仍会拼命。官军虽众,亦必落个两败俱伤,那时言官参上一本,不但胡宗宪禄位难保,就是赵文华的前程,亦未见得能由严嵩回护得住。
  他在想,这三点威胁,险了自己的一条命,为胡宗宪所珍惜,赵文华未必重视以外,另外两点关系重大,赵文华决不能不顾。
  转念到此,慨然答道:“李老弟,你不必再往下说了!我完全明白。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还你们新鲜无恙的一个徐海,一个洪东冈。不过,你们两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的一切,都按原来的步骤做。如何?”
  “那么官军呢?慢慢逼拢来了!我们不能坐着等死。”
  “不会,不会!我要胡总督马上下令退兵。”
  说着,罗龙文已经下笔如飞,将阿狗所提几点,都写了下来,要求胡宗宪立刻跟赵文华交涉:第一、退兵;第二、释放徐、洪两人。
  “信写好了!谁送?”罗龙文看着阿狗说:“我有句话,似乎不便出口。”
  “不妨!请说。”
  “李老弟,你不要误会我是在耍调虎离山的花样,这封信,最好你去见胡总督,当面递交。”此言一出,阿狗与张怀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罗龙文脸上,紧盯着看,是要看他说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出于本心。
  “当然,这里也要紧!你们倒去商量、商量看。”说着,罗龙文起身走到一边,表示特意回避,好让他们密谈。
  阿狗觉得确有与张怀细作计议的必要,便使个眼色,首先往外走,张怀会意,紧跟在他身后,到了院子里站定,面对面低声交谈。
  “怎么样?”阿狗问道:“你一个人顶得住,顶不住?”
  “你,你的意思是,真的想去跑一趟?”
  “是的。非我亲自去,不能有确实结果。”阿狗答说:“胡总督或许另有难处,信里不便说,只有当面问他才能弄清楚。”
  张怀点点头,想了一会答说:“现在情势变过了,都在等消息。如果骗一骗他们,我想可以骗得过去。”
  “怎么骗法?”
  “就说各位头儿被扣,是一场误会,大家稍安毋躁,等你去见了胡总督再说。这样不就稳住了吗?”
  “这是条缓兵之计。好倒是好,只怕有件事岂不过。”阿狗看着天色,“快天亮了!吴四、小尤两个人的踪迹,不容易瞒得住,那时候真相就会戳穿。”
  “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说他们吃里扒外,所以先关起来再说,再有一个办法是,索性把他们放出来,说是一场误会。”
  “第二个办法不妥。就照第一个办法做吧!”
  商量既定,阿狗将张义胜找了来,匆匆说明经过,请他与张怀合力维持现状。并且约定当天下午,一定赶回,然后找了两匹好马,带着喜儿直驰嘉兴。
  罗龙文的信果然有力量,一投进总督辕门,胡宗宪立刻接见。
  阿狗在胡宗宪亦是另眼相看的。前几次相见,因为要瞒人耳目,所以彼此装得毫无渊源似地,此刻却无所顾忌,阿狗觉得可以畅所欲言了,“大人,”他说,“徐海怎么样投过去卧底,怎么样从中苦心策应,这些情形,大人完全知道。如今这样子待他,恐怕以后没有人敢替大人出力了!”
  话说得很率直,并不怕冒犯总督。胡宗宪内疚于心,亦不以他的话为忤,紧皱着眉,摆出一脸的苦恼,连连答说:“你不要着急,你不要着急!我一定想法子。”
  见此光景,阿狗放了一半心,进一步追问:“罗师爷猜想,是赵大人不讲道理。请问大人,可有这话?”
  “我也不瞒你,不过我说的话,你千万不能传出去。罗师爷的猜想不错,是赵大人在作梗。”
  “为什么呢?”
  “他也有他的理由,说朝廷花了这么多粮饷,征调这么多队伍,结果不能把海盗头目一网打尽,对皇上不好交代。”
  “大人!”阿狗立即接口,“你怎么不跟赵大人说明,徐海不是海盗。”
  “这话,”胡宗宪很吃力地说,“现在讲不清楚了。”
  阿狗大骇!汗流浃背,满眼金星,连声音都结巴了。
  “怎么讲不清楚?”他说:“如果徐海是海盗,那么指使他去做海盗的人,该怎么说?”
  这可真是冒犯了,无异指着胡宗宪的鼻子质问。然而胡宗宪却只能报以苦笑。
  “坏的是,徐海过去做过海盗,有案底在那里的,所以分辨不清楚了。”
  听这一说,阿狗越发着急,几乎哭出声来,“大人、大人!”他说,“你怎么不跟赵大人解释,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就因为他没有出家做和尚以前,干过这一行,投过去,人家才会相信。不然,人家为啥拨几千人给他?为啥听他的话?为啥敢来投诚?杀投降的人是伤天害理的呢!”
  这下胡宗宪亦变色了。倒不是因为阿狗的话说得太直,而是想起“杀降不祥”这句话。于是,顿一顿足说:“我一定去争!你先回去,跟罗师爷说,退兵这一点,已经下令了,徐海我一定想法救他。”
  “是,多谢大人!不过,洪东冈呢?”
  “那可没有办法了。”
  “大人!”阿狗有些性急的模样,“洪东冈亦非释放不可!不然罗师爷的性命不保,洪东冈的手下一定饶不过他。”
  这使得阿狗遭遇到了极大的难题。在情势上,坚持要求释放徐海,名正言顺,所以不管态度如何强硬无礼,胡宗宪不能不容忍,而洪东冈的情形与徐海大不相同。不可相提并论,也就无法强责胡宗宪必须释放洪东冈。
  可是,洪东冈如果不能与徐海一起脱险,不仅道义上对张怀无法交代,而且事实上亦不能取得张怀的支持,合力维持局面。这一点不能不明白告诉胡宗宪,极力争一争。
  经过恳切的说明,胡宗宪勉强答应,将洪东冈与徐海并作一案办理。而阿狗则又表示,要听到确实信息,再回桐乡,胡宗宪无奈,只好立刻去见赵文华。
  ※        ※         ※
  看完罗龙文的信,赵文华的脸色很不好看,胡宗宪不免忧疑,不知他何以有此表情?“汝贞!”他说,“这罗小华,究竟帮谁?”“华公何出此言?胡宗宪答说,“罗小华忠心耿耿,决无可疑。”“我看,他是受了胁迫,才写这封信的。”赵文华摇摇头,将信递回给胡宗宪。很明显地,是无可商量的表示。
  胡宗宪深悔处置失当,应该作为自己的意思,有所建议,不该将罗龙文的信给他看,变成受人要挟,不得不听,在气量狭窄的赵文华,心里当然很不舒服。
  事已如此,只得将错就错,索性威胁他一番。主意打定,便即摆出忧形于色的神态说道:“华公,即令罗小华是在受胁迫之下,写的这封信,可是他说的话,是实在的情形,不能谓之为危言耸听。”
  “何以见得?”
  “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狗急跳墙,人急悬梁,逼得他们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胡宗宪说,“倘或华公一定坚持原来的主意,拿徐海与洪东冈视作叛逆,一起治罪,我自然只有听命的份儿;不过有一点我不能不先陈明,也就是说,请华公先答应我的一个要求。”
  “呃!”赵文华问:“什么要求?”
  “请华公从速移驾杭州。”
  “这,这是为什么?”
  “我接到报告,说为徐海不起的人很多,其中有些人跟徐海有生死相共的义气,恐怕会作出不利于华公的举动来。果真如此,我的责任担不起,杭州,我完全能够控制,可以负责保护华公。”
  一听这话,赵文华脸色都急白了,“他们敢!”他色厉内荏地说:“我倒不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胡宗宪说到这里,做出万般无奈的样子,顿一顿足,颓然长叹。这样的表情,越发惹起赵文华的惊疑。
  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胡宗宪自喜得计。这一下对症发药,一定可以将他吓得让步。
  哪知一念未毕,赵文华吼了起来:“你别吓我!汝贞,我告诉你,”他转为很严厉的态度,“我绝不放那两个贼酋,我也不到杭州。看他们其奈我何?”
  胡宗宪与赵文华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碰他这么大一个钉子,心里当然很不高兴;却又不敢发作,因而脸色越发难看,一阵青、一阵红,好久都不能复常。
  在这难堪的沉默中,赵文华当然要反省,自觉是太过份了些,便放缓脸色加以抚慰。
  “汝贞,”他说,“不是我坚持己见,实在是于你我的前程,大有关系。昨天还接到东楼的信,说已有人做好洋洋洒洒的大文章,等着向皇上奏贺削其大难。你想,是这样子的期待,不弄得起漂亮亮的,行吗?”
  “华公的意思我知道,无奈事情不容易。在桐乡的贼赃,如果一火而焚,只怕华公在各方面更不好交代。”
  “这,我也想到了。”赵文华答说,“目前对贼酋是采取软禁的办法,就是要让他们投鼠忌器;烧了贼赃,诸酋罪无可逭,必死无疑。我想,你不妨再其他们一起,叫他们写信回去,决不可轻举妄动!”
  “这当然可以办到,而且一定有效。可是,能骗得几时呢?”“骗得一时是一时。”赵文华说,“蛇无头而不行,小喽罗虽众,容易收拾。我也不信他们之间会讲什么义气,敢来行刺!”
  他越说,头仰得越高,到后来竟是无视于胡宗宪,一个人仰天在自说自话了。见此光景,胡宗宪知道多说无益,且先照他的话,将软禁在平湖的诸酋先安抚下来再说。
  然而对阿狗如何交代呢?胡宗宪坐在轿子里,不断在自问,直到快至府第,灵感突生,想到了一着险棋,定神细想了一会,觉得这步险棋,大可一走,但要非常小心。
  回府立刻派人将阿狗找了来,在书房接见,“怎么办?”他一看到阿狗就顿足,“我什么话都说到了,哪知赵大人竟像吞了秤砣似地,铁了心了!”
  接着,胡宗宪将赵文华交涉的经过,细细说了给阿狗听,一再申述,赵文华不相信会有人敢向他行刺。不受恫吓,事情就难办了。
  阿狗听罢,气愤忧急,不由得便问:“那么,徐海就这么不明不白做了冤鬼?”
  “话不是这么说!我的本心你是知道的,只要有法子救他,我一定照办。我知道你也很有计谋,不妨仔细想一想。”说到这里,胡宗宪起身说道:“你就在这里坐一会,我批完几件要紧公事,马上回来。”
  这番举动,过于突兀,使得阿狗简直无法揣测他的用意,所可断定的是,胡宗宪的举动,必有深意在内,该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就在他困惑迷茫之际,已走到书房门口的胡宗宪却又站住了脚,转身问道:“听说你读过书?”
  “胡朝奉教我的。”阿狗答说,“识得几个字,不敢说读过书。”
  “听你这两句谦虚的话,倒真是读过书的。”胡宗宪指着茶几说,“你不妨看看书、解解闷。”
  举动言词越发诡异了。阿狗怔怔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发了一会呆,蓦然意会;三脚两步走到茶几前面,抓起那本书细看。
  书是摊开着的,翻过来看封面,签条上题着:敕撰《太平广记》六个字。阿狗恍惚记得听胡元规谈过,宋朝有四部大书,每部都有几百上千卷,如果真是宋版而又完整无缺,是很值钱的东西。倘有人拿这些书来当,便是大客户上门,应该请到柜房里来议价。
  然而《太平广记》是部什么书?阿狗却完全不知。翻到第一页看,只见印着分类总题,名为“豪侠”;再看摊开着的那一页,第一行是“卷一九五”;第二行是“红线:杨巨源撰”。
  他看过戏文《红线传》,只记得红线是位飞檐走壁、来去无声的侠女,却不甚记得其中的情节。因而掩卷沉思,希望唤起回忆,谁知就在将书合拢的当儿,掉下来一张纸条,上写六字:“八月初九阅毕”;墨沈犹新,认得是胡宗宪的笔迹,再算一算日子,不由得大为惊奇——这天正是八月初九。
  于是一连串的疑问和想像,在他心中浮铺,恍惚意会到,胡宗宪暗示他看的,正是这篇《红线传》——这篇小说中说:唐朝潞州节度使薛嵩,有个儿女亲家,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由于患了肺热症,想移镇河东。因而不顾姻亲的情分,召募勇士,打算吞并高爽的潞州,“纳其凉冷,可以延数年之分。”
  薛嵩的势力不敌田承嗣,得此信息,日夜忧闷,计无所出。他家有个青衣侍儿红线,善弹月琴,又通经史;薛嵩重用她执掌机密文书,号为“内记室”。此时见薛嵩好些日子寝食不安,叩问心事;薛嵩长叹一声,将田承嗣的阴谋,细细告诉了她。
  红线以为不足为忧。要求薛嵩准她到田承嗣驻节之地的魏城一行。往返七百里,不须十天半个月。初更启程,五更复命,只须大半夜的功夫。
  薛嵩知道她是异人,姑且听她所为,果然五更将尽,“忽闻晓角冷风,一叶坠落”,红线从魏城回来了。
  据红线说,她在午夜过后不久,便到了魏城,直入田承嗣的卧室,取了他枕头边的一个金盒归来。换句话说,胸前佩着“龙文匕首”的红线,是留下了田承嗣的一条性命。
  打开金盒内看,内中贮着田承嗣的“八字”。这是再也确凿不过的证据。薛嵩喜不可言,当即亲笔写一封信说:“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床头获一金盒;不敢留驻,谨却封纳。”将金盒封在信中,遣派专使,马不停蹄地送交田承嗣。
  到达魏城,已经半夜,而田承嗣正为无端失去了金盒,大事搜索,弄得一城忧疑,惶惶不宁。薛嵩的使者,用马鞭叩击府门,要求立刻晋见。见到田承嗣,送上信和金盒,田承嗣惊得几乎厥倒。第二天备办重礼,专函道谢,向他的儿女亲家道歉并保证,决不会侵犯潞州。
  看到这里,阿狗恍然大悟,胡宗宪是要找一个“红线”!可是疑问亦与之俱生,他要做“薛嵩”,何不明言?为什么藏头露尾,干此暧昧行迳?
  想到这里,他的心反而静下来了。因为他发现胡宗宪是拿一种真正认为“后生可畏”,而不愿用对“厮养卒”的态度来看待他的心情相待,既然如此,就无须哀词相恳,更无须痛哭陈情,只要平心静气地交涉好了。
  话虽如此,心头思绪如麻,不相干的细务琐事,次第奔赴心头。好久、好久以后,他才想通了一切,下定了决心。
  于是,他踏着安详的步伐走出书房。静悄悄的走廊和院子,不知何时,一下子涌出来好些人,悄无声息地各据要路,是如临大敌,毫不放松的景象。
  阿狗微感意外,毫不惊慌,反觉得有这一戒备森严的情况,可以证明胡宗宪已有周密的部署,因而也就对自己将要展开的作为,更有信心了。
  “管家在哪里?”他站住脚,朗声相问。
  “李大爷!”有个中年汉子应声而前,“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阿狗答说,“有两件事麻烦管家。第一、我有个伴当,名叫喜儿。托管家到辕门外,照牌下问一问,如果在那里,就烦管家带他来。”
  “是!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我即刻要见总督。”
  “这——”那管家面有难色,“我家老爷肯不肯接见,我不敢说。”
  “那不要紧,要紧的是,有句话必得跟总督说清楚。只要这句话说清楚,总督一定接见。”
  “噢!有这样的事?”
  “一定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总督知道,只要你肯通报,总督怎么忙,也得抽出功夫出来叙一叙。”
  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那管家便如言照办。不久,喜儿由卫士领了进来。阿狗关照他即刻回桐乡通知张怀,说事情办得很顺利,所以必须留在嘉兴;桐乡方面,请他会同张义胜等人尽力维持。
  接着,胡宗宪回到书房,阿狗要求众人回避,胡宗宪也答应了。看清楚了周围确无第三者,他才把那本《太平广记》拿到手里,微笑着注视胡宗宪,却不开口。
  胡宗宪亦报以会心的微笑,“这是部很有趣的书。”他说,“是不是?”
  “还是部宋版,拿到典当里,至少可以当三百银子。这样珍贵的书,别人都是用锦套子装起来,当摆饰看的;不像大人这样,随便拿来看着消闲。”
  “书原是要人看的。”胡宗宪问道,“你想来看了?看的哪一起?”
  “就是大人刚看完的那篇。”
  “喔,”胡宗宪逼视着他,“有何心得?”
  “鉴古知今,倒有许多感想,也有许多疑问。”
  “很好!你说来我听听。”
  “谁是田承嗣?”
  胡宗宪笑了,“总不是我吧?”他说。
  “我希望大人是薛嵩。”
  胡宗宪倏然动容,知道阿狗已充分领悟了他的暗示,脱口答道:“只要找得到红线,我何乐而不为薛嵩?”
  这表示他有救徐海的诚意,也有在出事以后,所必须的担当。可是事情做起来还是不容易,阿狗答说:“红线不容易找,有红线那样的本事容易;有红线那样识大体,知分寸很难!”
  “着!”胡宗宪情不自禁地猛拍大腿,“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能见得到此,说出这两句话来,真正难能可贵。”
  “大人过奖了!”阿狗问说,“红线不容易找,怎么办?”
  “不会找不着。找不着就让田承嗣料透了,潞州果然无人!”
  这是激将法,阿狗自然意会得到。不过,他不肯自告奋勇,因为他实在没有红线那样的本事,而胡宗宪只可能在暗中做薛嵩,不便公然袒护。那一来,出事以后,自己可能会被捕,而被捕就是死罪。拿自己的命去换徐海的命,固无所惜,只怕白白送了性命,未免太冤。如今整个情势的曲折原委,以及关键所在,只有自己最清楚,这一层紧要关系,更不能不彻底考虑。
  因此,尽管胡宗宪是迫切催促的神态,他仍旧沉默未答。而胡宗宪却终于忍不住说奇了。
  “我看,你就是红线!”
  “大人太看得起我了。”阿狗答说,“我是想做红线。”
  “那好啊!见贤思齐,义无反顾,你迟疑些什么?”胡宗宪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威严,“我的心事都透露给你了!你想不做也不行!”
  看他的脸色,不但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味道,甚至也没有丝毫虚言恫吓的样子。阿狗对于彼此半真半假,用隐语探讨的局面,一下子扭得这么紧,亦颇感意外。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亦无怪嫣然——他要防自己去告密;或者泄露真相,传到赵文华耳中,说胡宗宪打算买刺客杀他,而且是勾结了海盗。这一本奏上朝廷,胡宗宪的下场就决不会好过张经。
  事情是很清楚了,倘或自己不愿不顾一切地答应下来,就绝不能活着出总督行辕。这是中了陷阱,还是自投罗网?都不必去问了。要问的是,在这样做之前,能不能得到确实的保障,必可换来徐海的性命?
  于是他亦用同样严肃的语气答说:“事到临头,不许人闪避。其实,我亦没有闪避的意思;否则只要装糊涂,何必求见大人,自惹麻烦?我刚才说的是实话;我没有爬高落低,可以不惊动人而去到‘田承嗣’卧房的本事。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等‘田承嗣’出场的那一刻,拼着性命不要,去吓他一吓。那一来,我也许当场丧命,也许被打在死牢里;反正决计脱不了身!‘潞州’是不是能够保全,我就连问都没法问一声了!”
  “原来你是这么在想。”胡宗宪的脸色缓和了,严霜化作春风,微笑答道:“你请放心!不但‘潞州’可以保全,我连‘红线’亦一定保全。”
  “是的!”阿狗答说:“我已经料到大人会这么说。”
  就这一句话,又惹得胡宗宪勃然变色,“你是指我空口说白话?”他诘指相问。
  阿狗毫不畏缩,反而昂一昂头答道:“莫怪我小人之心。”
  “也不能说你小人之心。”胡宗宪冷静了,想了一会问说:“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是君子之腹?”
  这一问很利害,阿狗倒愣住了。总不能要求他写张“手谕”,或者在神前起誓。想了好一会,逼出一个计较,自觉是对胡宗宪有无担当的一个极好试探,便欣然提出:“请大人送我到平湖,跟徐海秘密见一面。”
  这个要求,大出胡宗宪的意外。不过仔细想一想,亦是可以理解的,阿狗这样舍命救朋友,至少要让最亲近的人知道。如果自己不守诺言,既不能救徐海,亦不能救阿狗,至少徐海会有机会指出真相,申诉沉冤。即或不能救得他自己的性命,至少可以出一口怨气。胡宗宪心想:“到那时候,自己可就声名尽毁了!”
  为了示诚,应该答应他的要求,但如赵文华得知其事,将来出事之后,便证实了自己是主谋,指使阿狗行刺。这一层关系太大,无论如何答应不下来。
  他很坦诚地解释了缘故。阿狗认为说得也很有道理,便又另想别的保证。
  “其实,”胡宗宪当他沉吟之际,又徐徐说道:“你的顾虑,全然多余。凡事要从情理上去想,我如果不愿救徐海,尽可拖延推托,听其自然。你想想,事情决裂了,于我有什么好处?至于希望你做红线,到底也不能期望你像红线在魏城那样,既能将田承嗣吓得消除妄想,又能全身而返。事情一闹出来,不论如何,我身为地方大吏,总脱不了责任,何苦找这样的麻烦?”
  想想也是,阿狗的意思活动了,虽未开口,而脸上已有信任的表示,胡宗宪辨察神色,当然不肯放过机会,要加紧说服。
  “说实话,做这件事,等于拿我的前程作孤注一掷,倘或赵某人看出底蕴,我立刻就会遭殃。然则,我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呢?”胡宗宪喘口气,数着手指说:“第一、非如此不能救徐海;而徐海是应我之邀去卧底的,义不可负。否则,终身不安。第二、赵某人在浙江作威作福,地方大受其苦;我早就想吓他一吓,让他稍知收敛——”
  “大人,”阿狗抓住漏洞,打断他的话说:“恕我无礼,有句话必得先请大人明示。大人既然早有此意,何以延到此刻才来办这件事?”
  “这道理很简单。”胡宗宪毫不迟疑地回答,“只为少一个像红线这样的人。我倒想到过你,但时机未到,不能特别将你请来办事,如今是机缘凑巧,能见着你的面;而且你亦果然如我所想像的,既识大体,又知分寸,更有胆量。所以我才吐露肺腑。如今我的话是说尽了,就看你怎么样吧!”
  阿狗觉得胡宗宪很利害,明知他这番恭维的话,是有作用的,但竟无法拒绝,慨然答说:“我也豁出去了。就陪大人孤注一掷好了。”
  胡宗宪自是欣慰异常。不过笑容很快地收起,很严肃地说:“此事关系重大,务其必成。如何动手,得要从长计议。我们先吃饭!”
  于是招呼下人开饭,就只主客二人,享用海味,有烧烤的一席盛馔。而听胡宗宪的口气,这并非为客所特设,而只是他的日常享用。阿狗很少尝过这样的美食,心里的感想很复杂也很矛盾,一方面觉得富贵可羡;一方面又觉得做官如此,难怪倭寇外犯、海盗内应,可怨可鄙。
  吃到一半,胡宗宪示意下人远避。然后用筷子醮着酒,在桌上画了几个圈圈,指出赵文华的行馆与总督衙门,以及有关系的几个重要地点的相对位置。
  “他的行馆,很难混得进去,就是混进去了,出事以后,没有我的掩护,你可能先让他的卫士把你杀了,太划不来。我想,只有在路上伏击。你看,”胡宗宪指着偏在西面的一个圆圈说,“这里是个道观,名叫太清宫,那里的老道,法号紫虚,赵某人跟他很熟,常常相聚的。”
  “紫虚?”阿狗知道这个人,卑视地说:“是个妖道。”
  因为是“妖道”,才会跟赵文华臭味相投。照胡宗宪说,紫虚善修炼之术,最近正在从事一项新的试验,从童便中提炼出一种白色的粉末,名为“秋白”,功能强精补肾,恰为在西苑修道的皇帝最喜爱的药物。赵文华之与紫虚投机,正以此故。
  “‘秋白’快炼成功了。功效如何,不得而知。赵某人巴不得能早日亲身试一试,所以这些日子,常常到太清宫去看紫虚。能在他轻车简从的时候下手最好。”
  “嗯,嗯,是!”阿狗望着胡宗宪,希望他再说下去。
  “所谓轻车简从,至少也有十来个卫士在他身边,一拥而上,白刃交下,你想留条命也很难。”胡宗宪问道:“你会射箭不会?”
  “会!”
  “那就行了。”胡宗宪欣然说道,“我安排你藏在一个地方,喏,这里!”
  他指着另一个圆圈,代表从赵文华到太清宫必经之路的一座庙宇。这座庙宇,也是胡宗宪从总督行辕到赵文华的行馆所必经之路。
  “到那一天,我会算好时间,在赵某人经过那里时,我也正好到达。这样,我就可以掩护你了。”
  阿狗设想当时的情况,先躲在那座庙宇中,等赵文华的轿子经过,放冷箭暗算;卫士根据箭的来路必然包围庙宇,四下兜捕。自己当然要逃,逃的方向,当然是迎向胡宗宪的来路。
  以后呢?他在想,胡宗宪的所谓“掩护”是什么?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胡宗宪开口了:“你要往这面逃。”他指点着方位说,“记住!凡是庙宇,必是朝南;你往庙的后面逃,就是向北。让我的卫士一抓住,你就安全了。”
  “为什么一定要抓住呢?”阿狗很坦率地问,“放我走了,不就完了吗?”
  “是的。应该可以放你走。不过,那一来,我不好交代,效用就差了。”胡宗宪紧接着说,“不是我自私,为保全自己,拿你送礼。你要知道,如果你从我来的方向逃走,纵放的嫌疑太重,赵某人会起疑心;一有疑心,我说的话他就不肯听了。”
  阿狗想了想,明白了胡宗宪的用意,“我知道了!”他说,“这是条苦肉计。”
  “对!你很聪明。不过,”胡宗宪提高了声音说:“你绝不会受苦。”
  “大人的用心,我很明白,不过,只怕大人不能自主,赵某人要提我去审问,那又如何?”
  “不会。我自有一套话拒绝他的要求,只让他派人来会审,让你有机会好好骂他一顿。”
  一切行动的细节,大致商量就绪。最后要问的,就是哪一天动手?
  这一点胡宗宪无法回答,整个计划的难处也就在这里。彼此都认为只有等待机会。赵文华起居无时,尤其是访问太清宫更无一定的时刻。
  “在紫虚,开炉修炼,卜昼卜夜,随时都可以跟赵某人见面;在赵某人,既非公事,不受官场仪注的约束,兴来之时,随时可找紫虚。我看,”赵文华说,“只有等机会。”
  “我不会等!”阿狗老实答说,“这件事悬在心里,整夜睡不着觉。要不到十天,我就非发疯不可。”
  胡宗宪默然,负手散步。在屋子里绕来绕去,有时显得焦灼不安,有时却又拈花微笑。阿狗始终捉摸他的心里,到底闲豫得意,还是遭遇不大的困扰?
  突然间,胡宗宪站定回身,如电般的目光紧盯着阿狗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我可以考虑。”
  “回大人的话,”阿狗急急问说:“是哪一句?我想不起来了。”
  “你不是说想跟徐海见一面?”
  “是!”
  “我改了主意,可以让你跟他见面。”
  阿狗大喜,急急问道:“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阿狗又问:“地点在哪里?”
  “能不能现在就让我派人带你跟徐海去见面?”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不过怎么去法,得要好好的研究。”
  听他那突然转变为慢条斯理的语气,阿狗不由有些着急,叹口气说:“事到如今,什么都得认命了。”
  “既能认命,事情就好办。”胡宗宪说,“我是怕你在嘉兴等得不耐烦,言语之间会露马脚;所以先让你到桐乡去看看徐海。不过,你我之间所谈到的一切,绝不可跟徐海泄露。”
  “我知道。我不会那么不懂得。”
  “那就是了。大家各显神通吧!”
  听得这句话,阿狗大感兴奋。因为他已确确实实感到胡宗宪与赵文华处在对立的话,开始有了把握,必可援救徐海出狱。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垂花门外大声报告:“有紧急文书!”
  胡宗宪急急起身,走到廊下,提高了声音说道:“进来!”
  进来的是一名校尉,与总督府亲兵的服饰不同,看得出是赵文华左右的卫士。他手里持着一个大封套,行礼之后,双手奉上。胡宗宪接到手里,只点一点头,那卫士随即退去。
  从到嘉兴见着胡宗宪以来,阿狗经历了自出娘胎,从未有过的局面。为了对手是起居入座,威势凛凛的总督,勉力应付,居然占了上风,真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所以得此胡宗宪专心在看信,可以松懈的片刻,浑身像瘫痪了一样,倒在太师椅上,动弹不得。
  可是头脑却反而冷静了,回想与胡宗宪折冲的经过,突然在心头涌出一个念头,抓住了这个念头仔细思量,越想越兴奋,几乎迫不及待地要跟胡宗宪细谈一谈。
  好不容易,等他看完了信,阿狗疾趋几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大人,我要请示:为什么不能一了百了?”
  什么叫“一了百了”?胡宗宪当然听得懂,可是这时候无法跟他细辩道理,只清楚有力地答一句:“绝不可以!”
  “那么,”阿狗紧接着问:“大人何以又忽然准我去看徐海?”
  “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怕一时没有下手的机会,你等得心焦,让你去看一看他,心情可以宽松些;第二、我要请你带一个口信给他,请他稍安毋躁,迟早之间,一定会恢复自由。”
  “这就奇了!”阿狗自语似地说,“为什么大人不直接派人告诉他?”
  “我不便这么说,说了,他也不肯相信。”胡宗宪将刚收到的那封信,递给阿狗:“你看这个就知道了。”
  信是赵文华写来的,说是接到报告,在羊湖被拘禁诸酋,岂不安静;徐海在其中兴风作浪,不如早日处决,一了百了。
  这是不是巧合?赵文华亦用了“一了百了”这句成语,阿狗心想,留着赵文华总是个祸患,不如就照他自己所说,也就是照自己刚才向胡宗宪所建议的,一了百了!
  于是他变得更冷静沉着了,一面将信递回胡宗宪,一面说道:“大人,你的意思我完全懂了。我能等,等到适当的时候动手,吓他一吓。”
  “好!我送你到一个地方去住。”
  “是什么所在?”
  “胡元规的典当里。”
  这下倒提醒了阿狗,心里在说:是啊!这件事早该找胡元规去商量。如果他也在嘉兴,那就是徐海合该有救!于是他问:“胡朝奉由松江到嘉兴来了?”
  “不!他是由羊湖到嘉兴。你一去就能见面。”胡宗宪很郑重地嘱咐,“你我所谈的一切,绝不能告诉胡元规。”
  “是!”阿狗口头这样答应,心里却在冷笑,非细细告诉胡元规不可!
  胡宗宪点点头向外大声喊道:“来啊!”
  来的是一个小厮,细皮白肉,一双凤眼,一望而知是胡宗宪的娈童;但也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是胡宗宪的心腹。
  “你把李相公领了去,跟王贵说,用轿子送到侄孙少爷那里。”
  他一面说,那小厮一面点头。一双黑眼珠,点一点头动一动。听完又重重点一点头,伸出一只手来,拉着阿狗就走。“慢慢!”胡宗宪又说:“你告诉王贵,一定要把李相公当面交代给侄孙少爷。”
  “侄孙少爷不在呢?”
  “在那里等,叫他们典当里派人去找。”
  “找不到呢?”
  那小厮说话愣头愣脑,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阿狗不由得好笑;而胡宗宪却很有耐心,沉吟了好一会说:“原轿抬回来。”
  那小厮不作声了,只向阿狗作了个手势,示意跟着他走。阿狗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走到廊上,方始想起,有句很要紧的话得问个明白。
  “兄弟,等我一等。”他又问:“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桂生。”
  “喔,你是八月里生的?”
  “嗯!”桂生点点头反问一句:“你呢?”
  阿狗无以为答,因为他是孤儿院出身,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可是,他不肯说实话,顺口答一句:“也是八月里。”
  话是说过了,他自己也很奇怪,在这样性命呼吸之际,居然能好整以暇地与桂生谈毫不相干的身边琐屑,真有些莫名其妙了。
  因此,他收敛心神,摒弃杂念,将要向胡宗宪问的话又想了一遍,方始抢步上前,隔着门帘大声说道:“大人,我还有件事要请示。”
  一语甫毕,胡宗宪掀帘而出,轻声说道:“有话慢慢说。”
  不是“有话慢慢说”,是说话的声音不可太高,阿狗理会得此意,踏上两步,轻声问道:“倘或有事要禀告大人,该当如何?”
  这是预计到一入胡元规的典当,踪迹势必隐秘,该有个联络传话的人。胡宗宪沉吟了一下答道:“我让桂生陪你住在那里,有事告诉他好了。”
  阿狗对他的答复非常满意,因为这不但得到了一个可靠的联络人,也证明了胡宗宪诚意相待,不然不会派他宠信的娈童,担当这个差使。
  “你陪李相公住在侄孙少爷那里。”胡宗宪向桂生说,“不可顽皮!你看,李相公比你大不了几岁,知识不知比你高出多少倍!”
  桂生毫无表情地答应一声:“嗯!”然后看着阿狗,脸向外一扬,表示可以走了。
  阿狗默无一言,亦步亦趋地跟在桂生后面。一路走,一路想,觉得胡宗宪的处置,片刻之间,一变再变,不知搞些什么花样?不过,从两个迹象看,可以确定他绝无恶意。这个迹象是:第一、所谓“侄孙少爷”的胡元规,不仅为胡宗宪的公私关系极深的亲属,也是他与胡宗宪之间最初的媒介,将他送到胡元规的典当,是顺理成章的处置。倘或送到别人那里,就不大对劲了。
  第二、很显然的,桂生是胡宗宪宠爱的娈童,命他为自己作伴,居间传话联络,足见着重之意。这样想着,不由得对桂生另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于是,他没话找话地问说:“你要带我到哪里?”
  “不是去看王贵吗?这就到了。”桂生回身说道:“李相公,王贵这个老头子很倔,你少理他。他说什么,你只听着就是。”
  “这不对呀!”阿狗有意跟他扯话,“如果他说的我不懂。或者是我办不到的事,那怎么办?”
  “有我。过后你跟我说,我替你出主意。”
  “那太好了!”阿狗拉着他的手笑道:“多谢你!”
  桂生让阿狗拉着他的手,往前牵引,到了一座小院落里,方始挣脱了手,高声喊道:“王二爷!”
  “谁啊?”一个很苍老的声音在里面问。
  “是我,桂生。老爷派我带李相公来跟你有话说。”
  过了一会,屋里出来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相貌威严,服饰也不像下人。阿狗便先招呼,像桂生那样,叫一声:“王二爷!”
  “不敢!尊驾就是李相公?”
  “是的。我叫李同。”
  “噢!是李同李相公,我听说过。”王贵转脸问桂生,“老爷怎么说?”
  “说用轿子把李相公送到侄孙少爷那里。格外交代,要当面交给侄孙少爷。”
  “好啰!你回去吧!”
  “不!我要跟了去。”
  “你跟去干什么?”
  “是老爷交代的。不但跟去,还得陪李相公住在那里。王二爷,”桂生仰脸说道:“我也得坐轿子。”
  “你也要坐轿子?”王贵斜睨着他说,“不大象吧?”
  “我也知道不象。我就从来没有坐过轿子,今天是沾李相公的光,非得坐轿子不可。王二爷,你倒细想一想,老爷这么交代,就是不愿意让人知道李相公的踪影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跟在轿子后头,旁人看见了会打听;倘或就此泄露了李相公的踪迹,我可不担干系。”
  “你这个小兔崽子,说得倒有理。好吧!弄顶丫头坐的青布轿子你坐!”
  于是,王贵安排了两顶轿子,自己跟在后面一直送到胡元规典当里,当面交代清楚,方始辞去。
  阿狗对胡元规有一份很复杂、很特殊的感情,视之为父兄师友,在公私两方面都是可以倾吐腑肺的。有第三者在旁边,阿狗那种成熟了的男子的气概,可以很宽绰地隐藏他的赤子之心;及至胡元规将他领入庭院深深的私室,不需要有何矜持顾忌时,他那积压着的惊惧、委屈、辛酸就再也忍不住要在眼泪中倾泻了。
  “朝奉,”他哽咽着只说得一句话:“你看,他们欺侮人到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是老天爷在磨练你。你要挺得住!”
  阿狗没有作声,心里空落落地,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胡元规为他倒茶,拿毛巾,料理点心给他吃。经过这样一番亲如家人的抚慰,阿狗的心情慢慢开朗了,勇气慢慢恢复了。
  “阿狗——”
  胡元规刚只喊得一声,还来不及跟他谈正事,有个小厮来叩门,说胡总督派人送了信来——信是胡宗宪亲笔所写,封缄得极其严固,得要用裁纸刀才能将信拆开。
  看完信,胡元规对眼光殷切的阿狗说道:“事情很麻烦!如今处境最难的是胡总督。他要应付赵文华,要应付骄兵悍将,要保护地方,也要保护阿海跟你,还要保护罗小华。一盘棋要下得面面俱到,不但赢棋,还要处处都活。你想,难不难!”
  “我看,难的就是应付赵文华。”阿狗愤愤地说:“胡总督要我吓他一吓,照我的心思,不如一了百了,送这个狗娘养的去见阎王!”
  “你不怕送命?”
  “怕什么!”阿狗拍一拍胸,是那种好勇斗狠的少年的稚态,“小身体不是租来的。”
  胡元规笑了,“你有这种胆子,什么事情就都好办了。”他旋即收敛笑容,脸色转为沉重,“收拾那个狗娘养的,容易。只是朝廷有王法,真的戕害了命官,局面会搞得不堪收拾!你那种想法动都动不得。”
  “那么,朝奉,你说该怎么办呢?”
  “只有照胡总督的话做。一盘棋是他一个人在下,每一着都有作用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们不要打乱他的一盘好棋!”
  “一盘好棋?”“是的。”胡元规平静地说:“不过,也是一盘险棋。”他站起身来,“我去安排一下。我们马上要到东面去一趟。”
  “东面?”阿狗问道,“是平湖,还是乍浦?”
  “不是平湖,也不是乍浦,是在平湖与嘉兴之间。”
  “去干什么?”
  胡元规不即回答,四面看了一下,走到阿狗面前低声说道:“去看阿海。胡总督已经派人到平湖去了,把阿海秘密接到那个地方,等你去会面。”
  这是意外又非意外,阿狗想到胡宗宪原曾有过这样的意思,同时也想到了他希望转达给徐海的话,便即问道:“是不是胡总督要我去劝一劝他?其实他在那里身不由己,又哪里能兴风作浪?”
  “不然!你别小看阿海,越是危难的时候,他越有办法,往往能够绝处逢生。他最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
  “当然,我会拿胡总督的意思告诉他,劝他忍耐。朝奉,劝到头来,不是那回事,可又怎么说?”
  这是要他提供保证,必能使得徐海安然无恙。胡元规明白他的意思,却只有报之以苦笑。
  “我不能骗你,可也没法跟你拍胸担保,说一定如何如何?事到如今,连胡总督都担保不了。事情的棘手,远出乎意外。”
  说到这里,胡元规怔怔地望着阿狗,竟是一筹莫展的光景。“朝奉,”阿狗觉得必须追根问底,“到底是什么话?请你实说,一个字都不要瞒我。”
  “事到如今,说老实话,是要解救地方。第一件大事是,怎么样早早让赵文华退兵?不然,待个半年三个月,二十万纪律杂乱无章的队伍,非将地方上搞得一塌糊涂不可。”“这是说——”阿狗惊惧的问,“顾不到徐海了?”
  “也不是这么说。事情总要分个缓急轻重。总而言之,退兵第一。”
  “怎么样才能让赵文华退兵呢?”
  “要他认为回京在皇上面前可以交代了才行!”
  阿狗想了一会,突然省悟,“这是,”他大声地问,“这是说,要借人头。”
  胡元规不作声,只抑郁痛苦地看着阿狗。
  “照这样说,不是赵文华想杀徐海,而是胡总督要杀徐海,朝奉,”阿狗几乎咆哮了,“莫非你也不说一句话?你不想想,徐海好好在杭州虎跑寺做和尚,为什么要淌浑水去卧底?有大功劳不赏,反而把性命赔在里头,天底下还有公理?大家也不说一句话,不想个办法,这难道就是人跟人相处的道理?朝奉,”他退后两步,有那种不胜恐惧的样子,“这不成了人吃人的世界?”
  “阿狗,你不要气急,你有点误会了!大家怎么没有说话,怎么不想办法,现在不就在想办法吗?你要知道,赵文华有那么多兵在手里,横得不得了。如今四面八方都是官兵,团团围住,谁也逃不了。他不在乎叶麻他们的部下烧东西,烧掉了,他可以逼着再要再搜括。也不在乎胡总督的前程,更不在乎罗小华的性命。阿狗,你想,遇到这样一个魔头,岂不是前世一劫?”
  阿狗激动不已,恨这个,恨那个,牙齿咬得格格地响。但恨胡宗宪,恨胡元规都是一时之气,只有恨赵文华是越想越恨,决定奇釜沉舟,不顾一切要斩那个魔头。
  “朝奉,东面也不必去了,徐海也不必见面了。我照我的法子,痛痛快快干他一场。”
  阿狗的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胡元规知道他要走极端,必须劝阻;却又怕劝他不听,闹成僵局,因而起感为难。
  “朝奉,我告辞了。”
  阿狗根本就不管他因何沉默?大踏步出室。胡元规不暇思索地抢上前去想拦他。只为走得太急,一跤滑倒在地,发出极大的声响。
  这一下,阿狗不能不回身相扶,胡元规正好一把死拦住他,气喘吁吁地喊一声:“小兄弟,你别走!”
  “朝奉!”阿狗很快地答说:“吾志已决。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我不是想劝你。”胡元规人急智生,想到一个走偏锋的办法,故意恭维他:“像你这样的血性,没有一个人不感动。我不是拦你,只是要跟着你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助你一臂,好痛痛快快地干一场。”
  阿狗不知道是一计,只当他是真话。心想:有他在一起,碍手碍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非甩掉他不可。
  于是他说:“朝奉,你如果希望我成功,就别跟我去。”
  “为什么呢?我一定要去!”胡元规执拗地,做作得很像,“到那时候,替你把风,也是好的。”
  “不好,不好!”阿狗烦躁地说:“你去,是白白地送命。”
  “莫非你就不是白白地送命?”
  “我是自愿的。”阿狗答说,“就算送了命,至少可以换回一条命来。”
  “不见得。”胡元规抓得他越发紧了,“总而言之,我跟你同甘共苦,义不容辞。我也觉得,一了百了,这样做最痛快,最有用。不过,我们应该谋定后动。来,来,由你先告诉我,预备怎么做法?”
  见他那一副惫赖的表情,阿狗有啼笑皆非之感。心想,不如且忍耐片刻,与他先虚与委蛇,把他稳住了再说。
  谁知胡元规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只要一松手,必然去如黄鹤;所以不但两手环交,紧拉住他的手臂,而且口头上还作了极坚决的表示。
  “小兄弟,我们死活都在一起。反正只要你一得手,必然引起大乱;那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如早早自作了断。”
  这话的语气变过了,也说得太过分了,就是引起大乱,又何致于令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何况,绝不会引起大乱!他说:“胡总督维持得住。”
  “你的看法错了!那时候胡总督是待罪之身,自身难保,又怎么能维持地方秩序?”
  “那么,”阿狗怔怔地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胡元规沉吟着,好半天,迟疑地说:“只要你们肯听我的话,我自有挽回局势的办法。”
  “你说,是何办法?”
  “等我慢慢想通了再告诉你。”胡元规起身说道,“船大概已预备好了,我们看阿海去吧!”
  “他在哪里?”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于是胡元规陪着阿狗,出了典当后门。门外就是一条小河,用麻石砌出石级,称为“埠头”。埠头之外泊着一条双桨快艇,形如駻E蜢,唤做“水上飞”,顾名思义,可知轻捷。下船时已在黄昏。到了船上,乌篷紧合,漆黑一片。两人在船上抵足对坐。上半身靠一个软草垫,既不能转侧,更不能起立。阿狗觉得很气闷,唯有谈些什么,才能消磨这段水程。
  “朝奉——”
  刚喊得一声,便为胡元规喝住了,“叫我老胡!”他说,“最好睡一觉。”
  阿狗意会到是警告他别开口。而且要隐藏身分,可知此行极其机密。便照他的话保持沉默,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
  幸好“水上飞”名实相符,水声汤汤,不断从耳边滑过。那种想像得到的轻快,抵消了他的郁闷。这样不过个把时辰,发觉桨声慢了下来。
  “快到了!”胡元规问:“你饿了吧?”
  不问还好,一问惊醒了阿狗腹中的五脏神,咕噜噜一阵乱叫,胡元规笑了。
  “马上就有一顿很好的饭吃。”他说,“那里的厨子很有名。”
  “到底是哪里?”阿狗终于忍不住又问一句。
  “喏,”胡元规推开船篷,“你看!”
  阿狗抬眼一望,暗沉沉一起极大的园林,茂密的枝叶中筛出数星灯火。再往远看,平畴中几座茅屋的影子,知道这片园林,必是豪富家置于郊外的别墅。
  这时船已停住。那个埠头很大,而且很讲究,整整齐齐的青石板所砌。舟子先跳上埠头,一个扳住船头,一个扶着他们登岸。穿过短短一条甬路,就是那座别墅的侧门,已有人守在那里了。
  “是老金?”胡元规问。
  “是的。胡大爷,你老走好。”
  “我不要紧。我这位小朋友路不熟,得要点个灯笼才行。”
  “是!灯笼现成,我来点。”老金取出一个“火折子”,临风一晃,点上了灯笼说:“我引路。”
  “平湖的客人到了没有?”胡元规问说。
  “刚到不久。”
  “好!”胡元规说,“我这位小朋友饿了!平湖客人既到,马上开饭好了。”
  “通知得晚了些,有几个菜火功不到,恐怕不中吃。”
  “不要紧。饿了什么都是好吃的。”
  阿狗听得这些话不免纳闷,不知此处是何所在?更觉不解的是,乍浦往西,经平湖、到嘉兴这一带,这半年多来,历遭倭寇的蹂躏,多少巨家大宅中的楠木厅拆了当柴烧,宋版古书衬了马蹄,何以竟有这样一座完好的别墅存在,并且养着最好的厨子供应宾客?”
  这些不能求得解答的疑问,酿成一团好奇心。阿狗一面默默地随着灯笼,度曲径、穿花阴,一面不断打量周围的环境,但见楼台灯火,疏疏落落,似乎住在这里的人,也还不少。只不知徐海住在哪里?
  “走好!”老金高举灯笼警告:“假山下面的路不大好走,请两位爷留神。”
  灯笼照处,只见假山洞入口之处,石刻两个大字:“退坞”。可想而知其中别有天地。果然,入洞三四十步,往右一折,豁然开朗,是极大的一间石室,上铺草垫,正中则是一张首尾俱全的老虎皮,头南尾北,虎尾之后,一张紫檀的太师椅,即无人坐,亦显得威风凛凛,令人想到梁山泊“分金厅”上的光景。
  “胡大爷跟贵客就在这里坐吧!”
  老金的话刚完,已有两名与桂生相似的俊童迎了上来,笑嘻嘻地请安,叫一声“胡大爷!”
  “平湖来的客人呢?”胡元规问。
  “正在洗澡。两位爷请坐!”年纪较大的那一个说。
  “好!我们坐着等。”
  “你们好生伺候。”老金叮嘱了那两个俊童,又对胡元规说:“胡大节,饭开在‘小兜率天’,回头再来奉请。”说完,他倒退两步,方始转身离去。
  于是胡元规招呼阿狗坐下,望着那两个俊童说:“你们忙你们的去!跟平湖来的客人说我来了。请他洗完澡就来见面。”
  “是!”年长的那个关照同伴去通知徐海,自己忙着为客人沏茶。
  “这,”阿狗低声问道:“这是谁家的别墅?”
  “平湖最烜赫的人家是谁?”
  “当然是锦衣卫大堂陆。”
  阿狗指的是陆炳。胡元规点点头说:“不错!陆大人如今是太保兼少傅,势焰薰天,连严阁老都不能不让他三分。”
  “这我也听说了。我就不懂,你老怎么到了人家的园子里,就像跑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我是沾胡总督的光。”
  “胡总督与陆大人相熟?”
  胡元规笑一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阿狗确是没有想到。不过听了胡元规的话,大有启发,亦就大为兴奋,“这个,”他在手掌上虚写了一个“赵”字,“听严阁老的话,严阁老又不能不让陆大人三分,既然如此,何不托陆大人从中说一句话?”
  “说得不错!可惜缓不济急。”
  刚谈到此处,只见大袖啷噹,闪出来一个道士,定睛看时,才知道是徐海。阿狗一愣,明山和尚怎么道家装束?再一转念,方始明白。徐海是从平湖城内软禁之处,悄悄接了来的,自然要乔装改扮,避人耳目。
  在阿狗历劫重逢,颇有再世相见之感,心内酸酸地只是想哭。奇怪的是徐海,脸色恬静肃穆,是神智湛然的模样。他用不徐不疾的声音,招呼过了胡元规和阿狗,方有一句感慨的话:“想不到我跟两位还能相聚。”
  “相聚的日子还长得很!”胡元规轻松地说:“我们先吃饭,一面吃、一面谈。”
  饭开在厅堂的另一边,极大的一张桌子,摆满了精致的肴馔,但却无人伺候。是胡元规为了保密,特意遣开了所有的下人。
  “我想,你们两位一定都在奇怪,这是个什么地方?我不说明白,你们大概不会安心。我告诉你们——”
  胡元规告诉他们说,这里原是陆炳的别墅,而现在是胡宗宪的“招贤馆”。慕名邀聘,或者慕胡宗宪的名而自愿来投效的奇才异士,大都被安置在这里。
  “这里很舒服,也很机密,两位有话尽管说,就算隔墙有耳,也绝不会泄露出去。”
  “我先来谈谈这座大房子。”阿狗问道:“锦衣卫陆大人,凭什么把这里借给胡总督?”
  “不是他跟陆大人借别墅,是陆大人托他照顾产业,不妨拿来用一用。”
  “赵文华知道这个地方吗?”
  “我想他大概知道吧!”
  “那么,”阿狗问道:“赵文华倒不忌胡总督?”
  “忌又如何?不忌又如何?”胡元规摇摇头,“你不必打这个主意,想利用姓陆的去制姓赵的。我再说一句缓不济急!”
  “不——”
  “不!”一直沉默着的徐海突然插进来说:“你们不必争执。先听我说一句:你们大可不必费心,听其自然好了!”
  此言一出,不但阿狗,连胡元规都大为诧异。两人不约而同地张口结舌,张大了双眼望着徐海。
  “这两天我想得很多。想的都是几位老和尚对我明山的开示。佛菩萨早有告诫:‘慎毋造因!’今天的下场,是我早就造了恶因的结果,冤业早了早好。请你们不必再费心了!”
  “这是什么话?”阿狗勃然作色,“不是你自己要落水,是别人要你去卧底,说什么种了恶因?世上凡事总有个公道,不该你受罪,你自己偏要去受,没有人会说你一句好。”
  “我不是这么想。”
  “你怎么想呢?”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入地狱,当然要受罪。又愿意入地狱,又不想受罪,世上也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胡元规肃然起敬,双手合什,一脸感动,改用对方外的尊称唤徐海:“明山师,你真个大彻大悟,可以立地成佛了!”
  阿狗见此光景,激起满腔郁怒,却又不得发泄;冲得凶,压得紧,一顶一撞的结果,五脏震动,口中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往后便倒,面如金纸,竟尔昏厥。
  胡元规大惊失色,徐海则是感伤落泪。不过他比较镇静,也懂些医道,一伸手气住阿狗的人中,口内喊一声:“热水!”
  热水要唤人去取,下人进而复出,出而复返,这样一周折,功夫不少;胡元规定定神,也沉着下来了,有现成的热鸡汤,舀了一碗,随手递过去。
  “别给我!”徐海说道:“你灌!”
  他将阿狗的下巴一捏,嘴便张了。胡元规拿汤匙一瓢一瓢往阿狗口中灌;灌到第四匙,听得他喉头一阵响,一口痰下去,气缓过来了。
  于是徐海将他抱了起来,就放在那张虎皮上,拿椅垫叠高,让他倚靠着;然后一面抹他的胸背,一面轻声在他耳边说道:“兄弟,兄弟!你不要气,更不要急;凭我们弟兄俩,加上胡朝奉,还会想不出计策,困死在那里?”他重重地加了一句:“不会的!”
  “是啊!绝不会。”胡元规赶紧接口,“我跟你的想法一样,决不肯委屈明山师;不过佩服他,那样说了一句,你不要当真。”
  平息微弱的阿狗,睁开眼来了,眼神呆滞,望一望胡元规和徐海,摇摇头又闭上了眼。
  “兄弟,你怎么不说话?”
  “我没有啥好说的!”阿狗断断续续地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活头?我只想死!”说完,眼角落出两滴晶莹的眼泪。徐海和胡元规相顾无言。沉默了好一会,胡元规叹口气说:“真急死人!想不到又出了这么一个岔子。如今只有先安排病人,我打发人到海宁去请‘陈一贴’。”
  陈一贴是浙西的名医,名叫陈蓉舫,普通病症,药到病除,所以外号唤做“陈一贴”。这个人的下落,徐海知道,黯然答说:“陈一贴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养病去了。”
  “怎么,不在海宁城里?他得的是什么病?”
  “吓出来的!”徐海的声音越发低了,“怪我不好。”
  “怎么呢?”
  “队里好些弟兄拉肚子,我要请他来给弟兄们看病,他不肯来。那天正好我酒醉了,跑去拿刀砍坏了他家大门;陈一贴受了惊,第二天就搬走了。”
  这些话听在阿狗耳中,只会添病。胡元规深悔多此一问,赶紧顾而言他地说:“那就另请别人。嘉兴、平湖都有好医生。”
  “用不着。”阿狗又睁眼了,“我的病医不好的。”
  这句话,胡元规和徐海都懂,心病要心药医。只要能让徐海和洪东冈得以免死,他的病可以不药而愈。
  一懂就好办了,“这样吧!”胡元规说,“先扶病人去休息。年轻小伙子体气壮,顶得住;心一宽,只要静养一养,料无大碍。”说着,避开阿狗的视线,向徐海使了个眼色。
  “好!”徐海深深点头,表示同意,更表示会意,“客房在哪里?”
  “就在后面。”
  于是胡元规唤进人来,只说客人忽然不适,吩咐扶入客房安置。同时关照,将酒肴亦移了进去,以便进食之时,顺便陪伴病人。
  话虽如此,地下那口鲜红的血,却是瞒不过人的。胡元规随带的伴当胡宁,也是徽州人,懂墨的特性与效用,向他主人说道:“要有陈墨就好了。”
  这下提醒了胡元规,陈墨的胶和烟,都因年久而变性;其中所含的冰片,是止血的妙品。便将老金唤来问道:“你家老爷书房里有没有陈墨?”
  “好墨有!”老金答说,“不知道陈不陈?”
  “胡宁!”胡元规吩咐:“你去看一看。”
  于是一面将阿狗扶入客房,一面由胡宁随老金去取墨。好久,去而复转,胡宁解释:好墨甚多,尽是方于鲁、罗龙文之类的名家所有,但年分不久,不能当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盒,必能适用。
  接过盒子来看,朱纨剥落;“物华天宝”四个金字,已黯淡得仅堪辨识。揭开盒盖一看,一排八锭墨,虽未用过,却都已分裂。胡元规很小心取出一锭碎墨,反转拼拢一看,喜逐眼开地说:“好墨、好墨,今天我算开了眼界了。你看,”他指着一行金字念道:“‘南唐李廷珪造’。”
  徐海不知道南唐是何朝代?更不知道李廷珪是何许人?只欣然答说:“能治病就好!怎么用?”
  “磨成墨汁喝下去。多找几个人磨。”
  于是老金找了四五个僮仆,每人一块碎墨,磨得少许墨汁,合在一起让阿狗喝下。有效无效,难以求证,反正胡元规和徐海是比较安心了。
  “请下示吧!”
  胡元规向老金说了这一句,又向胡宁唠一唠嘴。于是尽皆回避,继续在阿狗病榻前把杯密谈。
  “明山师,你的大彻大悟,诚然了不起。不过方外人的想法、做法,不一定合乎世俗。你虽有‘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的慈悲心肠;但论世俗的道理,一定不能让好人入地狱。不然,谁还肯做好人?”
  这几句话说到了阿狗心坎里,顿觉舒畅,头上就不是象戴了顶铁帽子似地那么重了。睁眼望了望,嘴角隐隐有笑意了。
  “朝奉的话,当然也不错。在我,能不入地狱,又何必强要入地狱?”徐海顺着他的语气,在暗中说给阿狗听。
  “如果说你要入地狱,我就不知道该打到哪个所在了?事由我起,我一定负责。”胡元规提高了声音说:“我就不相信,凭我们三个人,再加上胡总督和罗小华,会斗不过赵文华。”
  这话对阿狗是一大鼓舞,精神一振,腹中咕噜噜地响,徐海便即问道:“兄弟,你是不是饿了?”
  “有一点。”
  “有炖得极烂的鸭粥。”胡元规接口,同时站起身来,“我盛一碗你吃。”
  一碗鸭粥下肚,阿狗顿觉神清气爽。谁都看得出来,他一时受了震动而呕血的险症,虽未不药而愈,但已决无大碍。
  “现在觉得怎么样?”胡元规问。
  “略微有一点头晕。”
  “不要紧,静养一养就好了。请你少说话,说话伤气。”“我只说一句。”阿狗看着徐海问:“赵文华说你在平湖兴风作浪,是怎么回事?”
  徐海很诧异。但脸色立刻又恢复平静。“我在平湖,身不由主,跟叶老麻他们是隔离开的。兄弟,”他说,“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风何从起?浪怎么兴?”
  “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必理他。”胡元规说,“胡总督又何尝不知道他在瞎说?只为求全,所以不能不委屈。”
  “我看局面很难收拾——”
  “不!”胡元规抢着徐海的话说:“胡总督一定可以把局面弄得平平整整,伏伏贴贴;不过,我们一定要忍耐,要凑合,照他的调度行事,水到渠成,自然事事平安。”
  阿狗又忍不住插嘴了:“胡总督是怎么个调度呢?”
  “调度要分缓急轻重,一步一步来。当然,这缓急轻重,要照他的看法,不能照我们的看法。譬如说,”胡元规对阿狗说,“照你我的看法,至急至重,莫如明山师的自由;而在胡总督认为慢慢不妨,让明山师多受几天委屈,换来的代价很大。”
  言外之意,已很显然,徐海的性命一定可保。果然如此,阿狗又有什么不能忍耐的?心头一宽,反倒埋怨,“早有这句话,我又急什么?朝奉。”他忽又怀疑:“这不要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吧?”
  “何以见得?”
  “因为你一直不曾说这样的话,总说赵文华逼得怎么紧,好像立时立刻要绑上法场似地。”
  “这是你误会了!话要一句一句说,还来不及谈到这里,你已经急得吐血,那有什么办法。而且,”胡元规又说:“胡总督的这些意思,我也是慢慢琢磨,反复思量,才悟出来的。”
  “好了!”阿狗轻快地说:“胡总督的缓急轻重怎么样区别?哪件事该急,哪件事可缓?”
  “第一是撤军;第二是清乡。”胡元规答说,“这就是与地方上利害关系密切的大事。其实,只要这两件大事,圆满成功,就再没有要我们烦心的事了。”
  意在言外,徐海的安危,与此两件大事密不可分。细细想去,撤军先要报奏凯;奏凯要有实实在在的战功,元凶就擒、胁从解散、倭人遣回,东南一带,匪氛肃清,赵文华才能班师回京,接受奖赏。这就跟徐海的生死,搅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这一次阿狗倒是心脾气和了,也可以说是很沉着了。胡元规既然已作了保证,徐海只不过受幽禁的委屈,而不致有何生命的危险,那就看他是何说法,再作道理。
  沉默了好一会,徐海突然提出要求:“朝奉,我想跟我兄弟私下谈几句。”
  “好,好!”胡元规毫不迟疑地起身,“我到外面替你们看守,你们尽管谈。”
  等胡元规一走,阿狗第一句话便是问徐海的态度,“二爷,”他问:“你刚才说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唉!”徐海长叹一声,“我这件事做得好没意思!半夜里醒来,摸着良心想一想,不知所为何来?说是为地方百姓,我自己也杀过人,放过火;说是为国效劳,那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而况人家也不见情;说是为胡朝奉、罗小华那样的朋友,结果反而让他们为难。想想真是万念俱灰,还不如听其自然。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这番话说得阿狗背脊发冷,真是彻骨的凄凉;心潮平伏,抑郁难宣。但他很快地警觉到,这样子下去,刚用南唐陈墨止住了的血,又要呕了。此时此地,决不能再为徐海与胡元规添麻烦、添烦恼。
  就这一念之转,他变得坚强了,也冷静了。心想,此时第一要紧之事,是救徐海的“心死”,要拿人世间他不能忘怀的东西去打动他,让他感到生之可恋,才会挺起腰来做人。于是他说:“二爷,你真什么都丢得开?连翠翘姐在内?”
  这一问将徐海问得愣住了。脸上的颜色渐变,消失了漠然的平静,而是说不出的惆怅与眷恋,并且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二爷,”阿狗故意拿话激他:“入地狱的话,你也不过说说而已。我看,你没有那份勇气。”
  徐海一震,眼睛睁大了,仿佛发怒似地,令人害怕;但终于低眉垂首,悄然沉思着。
  沉思之不足,绕屋蹀躞,时而仰望,时而住足。阿狗只是将视线绕着他,却不发一言。
  好久,徐海复回到病榻前面,取壶斟酒,连饮三杯方始住手。抓一把松子一面往嘴里抛,一面双睛不住乱眨。
  “兄弟,”徐海的眼神,又变得活泼而有光采了,“你有桐乡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好!”阿狗从如何部署一直谈到将王翠翘送到石门,紧接着建议:“二爷,如果你必得委屈过日子,我把翠翘姐去接来,跟你作伴。”
  “这不必急!”徐海沉吟了一会,低声嘱咐:“我倒有个法子,面面可以顾到。说出来,你看行不行?”
  “好啊!”阿狗兴奋得要下床来,“快说,二爷!”
  “你安静点。”徐海将他身子捺住,“不一定能行。”
  徐海是想出一个掉包的办法,跟赵文华说,诸酋皆已处死,暗处里将徐海与洪东冈放了出去。这样,赵文华对朝廷便可以交代了。
  “可以,”阿狗惊喜地说:“我怎么会没有想到。”
  “这个法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第一、我要有个安顿的地方。我还没有想出,何处堪以容身。”
  这一下说得阿狗愣住了。他心里在想,最好是仍旧回去做和尚,但王翠翘总不能也跟到虎跑寺去!
  “第二、倘或赵文华坚持明正典刑,那要‘验明正身’:成千上万的眼睛盯着,不能拿死囚来假冒。”
  “这一点可以避免。”阿狗答说:“只要胡总督跟赵文华说,怕有人劫法场,责任担不起。”
  “那不妥!”徐海大摇其头,“赵文华说一句:不要紧,多派队伍警戒法场。那一来反而骚扰地方,不是弄巧成拙?”
  “不管它……反正这是胡总督的事,让他自己去找理由也好;甚至独断独行,索性先办了,再拿三真两假的五颗人头去给赵文华看也好,随他自便。总之这个要求他非答应不可。麻烦的倒是你到哪里去隐姓埋名?”阿狗紧接着说,“我看这件事不必瞒胡朝奉,那请他进来一起商量好不好?”
  “也好!”
  于是徐海亲自出室招呼,将胡元规邀回原处,说了他跟阿狗的意见,胡元规亦一样地大为兴奋。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情成了!”
  “怎么?”阿狗问说,“徐二爷怎么办?”
  “果然明山师愿意做个‘黑人’,一切都是我的!想还俗,我替明山师置一份家当;仍旧遁入空门,我盖一座寺,请明山师住持。”
  “地点呢?”
  “黄山如何?”胡元规看着徐海问,“或者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庐山。”
  “我看,庐山好。徽州我也住过,在黄山或许有人认识我。”“我也觉得庐山好。”阿狗接口,“我陪徐二爷一起到庐山去住,就怕——”
  “怎么?”
  “就怕,”阿狗望着徐海说,“翠翘姐住不惯。”
  一个不易解开的结,到此算是有了转机。本来还应该谈一谈细节。只是胡元规顾虑到阿狗的病体,坚持要他休息,正好临时延请来的,一位懂医道的药店伙计也到了,事先听说了病症随身带着治呕血的药,诊完了脉,亲自调煎汤头,让阿狗服下,保证数天之内即可痊愈。
  “兄弟,”徐海叮嘱他说:“事缓则圆,你不要急,也不要多想,静下心来,好好睡一觉。等你身子好了,还有许多大事在等着你呢!”
  “我知道,我挺得住。”阿狗答说,“请你跟朝奉再好好商量,明天接派我做什么,不要顾虑,尽管交代我。吐口把血,算不了啥。”
  徐海点点头,不置可否,与胡元规仍又回到厅中,另有一番不能让阿狗与闻的密语。
  “刚才的话,完全是为了安病人的心。我看是办不通的。”
  徐海沮丧地说,“再说句实话,要我隐姓埋名过日子,等于偷生,真不甘心。”
  听此一说,胡元规大为惊愕,愕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阿海,你是不是在怪我?”
  徐海去卧底,由于胡元规的策动,因此,对于徐海目前的遭遇,他不能不负责。说这话的意思,自是有故意相激的意味在内;而徐海却并无责怪之意,只感到满怀抑郁,坦率地说:“我没有想到胡总督是这样子没主张。”
  “这话,”胡元规不能不辩,“其实不然。不过胡总督的难处,请你要体谅。刚才你想出来的办法,我敢拍胸说一句:胡总督一定做得到。至于你的隐姓埋名,也不过三两年的事,等赵文华一垮下来,你仍旧可以出头的。”
  “等他垮下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说过,不过三两年的功夫。如果诸事顺利,或许还用不到。”
  “什么叫诸事顺利?”徐海问道,“莫非胡总督要动他的手?”
  胡元规想了一会,静静地答一声:“是的。”
  “噢!”徐海很感兴趣地试探:“是不是已经有了治他的法子?”
  这是一大机密,只有胡元规知道——事实上是胡元规的献议。他想既然已透露了,不妨说明白些,所以很快地答说:“是的!已经想好了一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所谓以毒攻毒。是从“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这句话上得来的启示,利用严嵩父子打倒赵文华。这需要有个人在严嵩,尤其是严世蕃左右发生作用,明挑暗拨,对严氏父子与赵文华搞成水火不并容之势。
  “这个人也有了。”胡元规说,“只等这里的事一完,就可以开始部署。”
  “这个人是谁?”
  “你总也该想得到。”胡元规一字一句地说:“罗小华。”
  他未说之先,徐海也想到了,只有罗龙文堪充评选,只不知胡宗宪如何能让罗龙文成为严世蕃的亲信?照现在的情形看,胡宗宪想要跟严氏父子拉关系,非通过赵文华不可;然则,要让罗龙文列为相府门下,当然亦需要赵文华的保荐,这中间就很有疑问了。
  见他默默不语,胡元规只当他不以为然。徐海的足智多谋,是他一向所佩服的。因而很郑重地问道:“阿海,你觉得此计如何?有没有比罗小华更适当的人选?”
  “这一计当然很高;罗小华亦是再适当不过的人选——此人天生来就是一个策士;最难得的是,又天生来是一名清客。他能够到得了严世蕃身边,一定可以发生极大的作用。不过,他能不能到得了严氏父子身边,实在难说。”
  “喔,”胡元规越发全神贯注了,“阿海你的意思是,会有人从中作梗?”
  “当然,什么人会在中间作梗?你总也应该知道。”
  “你是指赵文华?”
  “你想呢!”徐海反问一句,“既然是个帮手,何以不举荐给赵文华,反要赵文华举荐到相府。岂非事出常理之外?”“这话不错。不过有一点你还不知道。在赵文华这面,胡总督也替他找了个帮手:徐文长。”
  “徐文长?”徐海困惑了,“他能帮赵文华什么忙?”
  “替他代拟青词。”胡元规问说,“什么叫青词,你总懂吧?”
  “我是和尚,不懂道士的那套花样——”
  “阿海,”胡元规急忙打断他的话,歉然地说:“我失言了!你当然懂青词。”
  徐海笑一笑。停了一下说:“拿徐文长举荐给赵文华,如果说是替他去代拟青词,应该要防到严氏公子不高兴。弄巧成拙,反为不妙。”
  “是的,胡总督也想到了。”胡元规答说,“不过要让罗小华到了严氏父子身边,自然会替胡总督解释。”
  “这是如意算盘。”徐海率直地批评,“朝奉,你跟胡总督看得赵文华太无用了,以为可以听凭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果然如此,是件很危险的事。倘或我是赵文华,兼收并蓄,要徐文长、也要罗小华。请问,胡总督又如之奈何?”
  “啊!”胡元规不安地自语,“这倒没有想到。”
  见此光景,徐海不自觉地忘了自己的处境,专心一志地为胡宗宪设谋。略想一想说道:“让罗小华投入相府,是个好主意;不过决不能借助赵文华。其实,又何必借助于赵文华?以罗小华的多才多艺,不会设法自荐吗?”
  胡元规看徐海意思有些活动了,便先撇开罗龙文以何途径投入相府一事不谈;话题转到赵文华身上,以悲愤的神情,絮絮地讲赵文华如何残兵以逞的劣迹,希望能够进一步打动徐海。
  徐海原是血性男儿。只为不惜纵井救人,反而招致落井下石的打击,自然有满怀的愤郁,不觉有万念俱灰之感;尤其是与胡元规面对面相谈,想起当时他来劝驾时,也是这般促膝深谈,以昔视今,感慨更深,所以言语中特多牢骚。如今发泄过了,心境比较涵虚而易于纳言,所以听完胡元规的话,激起侠义心肠,又愿意助胡宗宪一臂之力了。
  “但是,我亦不帮助胡总督个人,为国除害,人人有责。”
  他说,“能够把赵文华打下去,教他永世不得超生,当然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他突然又一转:“只怕我效不上劳。”
  “哪里有这话?”胡元规急忙敲钉转脚地加一句:“非你帮忙不可!这件事你的忙帮定了!”
  “未必见得。说不定我还没有来得及帮人家整他,反而他先割了我脑袋。”
  原来如此!胡元规心想,仍然是牢骚,不必认真。所以笑一笑用诙谐的口吻答说:“你的颈项上围着铁箍,没有哪个能割得下。”
  徐海也笑了。旋即收敛笑容,很郑重地说:“事不宜迟,更不可轻忽。朝奉,如今要收束局面,只怕非我参与不能收功。事情很棘手,时机更要掌握。我想,我应该跟胡总督当面谈一谈,谈妥了立刻动手。”
  “呃,”胡元规措词很谨慎地,“我想先请教,从哪里着手起?”
  “当然是桐乡。僵持的局面要打开,混浊的情势要澄清。不从根本上着手,什么都是假的。”
  “说得好!”胡元规很高兴地说:“我马上就写信,派人送去。你先请休息,大概一觉睡醒,复信就可以到了。”
  “好!我看看阿狗去。”
  阿狗居然睡着了。这是病势不碍的征象,徐海大为欣慰。心一宽便易于入梦。这一觉睡到中午才醒,醒来时胡元规站在他床前。
  “胡总督的回信来了。”他说,“是你意想不到的结果。”
  “怎么?”
  “胡总督要来看你。”
  徐海听得这话,不由得感动;精神大振,一跃而起,“什么时候来?”他问。
  “你看吧!”胡元规掏出信来递了过去。
  信上的话不多,只说早知徐海忠义性成,既欣慰、又佩服。为了表示尊重,愿意移樽就教,傍晚时分,一定到达,但希望胡元规保守秘密。这就可以想像得到胡宗宪是轻车简从,悄然来会。
  “胡总督降尊纡贵,盛情自然可感。不过,朝奉,我觉得他这样做法,另外透露出一种意思:虽不是表示不再买赵文华的帐,至少不会事事迁就。如果他魄力以外,还有胆量,局面就好收拾了。”
  胡元规对这番话,只能了解一半。他也感觉到胡宗宪不吝此一行,确是表现出他想极力摆脱赵文华的牵制。可是,怎么叫“有胆量”呢?
  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愿多问。因为徐海可能会有出人意表的“奇计”,要胡宗宪去冒险,他此时装糊涂、不理会,到必要的时候才能发言反对。
  “有话回头再说吧!你先吃了饭再说。”
  等胡元规一走,徐海顾不到漱洗,先要跟阿狗见面。走到他卧室,只见阿狗靠在床上,无所事事。但脸上的气色却已很好了。
  “兄弟,你今天怎么样?”
  “我自己觉得完全好了。胡朝奉说还要小心,不准我下床,气闷得很。”
  “如果要你回桐乡,你支持得住,支持不住?”
  “怎么支持不住?”阿狗将夹被一掀,跳下床来,挺一挺胸,伸一伸胳膊,精神抖擞地问道:“是不是马上就回去?”
  徐海向外看了一下,轻声说道:“你回桐乡去细摸一摸底,看准风向,马上就派人送信来。”
  “是不是看大家安静不安静?”
  “对!只要看清这一点就行了。”徐海又说:“你要快,最好今天晚上就有回信来。”
  “要这么快?”阿狗率直答道:“那只能一到桐乡就问一问,看他们怎么说。要去细看,怕来不及。”
  “看有看法。我教你一个决窍。你看两处地方,一处是酒店,一处是卖马吊牌的地方,这两处的生意好坏,谅能看出大家的心情。”
  “这我就不懂了!生意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酒店生意好,尤其是平时不大上酒店的人,也去喝酒,这情形就不好。因为借酒浇愁,各人心里都有一股火气,碰到不巧,就会爆发。至于马吊牌、骰子、象棋这些东西的销路好,那就不要紧了!大家只不过无聊混日子,不会有什么名堂搞出来。”
  “懂了,懂了!”阿狗心领神会地说:“照这个法子去看,我一定摸得准风向。不过,最好这里派个人跟我去,熟门熟路,回来得快;如果我在那里派人,只怕找不到地方,会耽误功夫。”
  “这话不错!”
  徐海随即又去找胡元规,扼要说明经过,胡元规派他的名叫连春的贴身小厮,跟着阿狗,分骑两匹快马,一起回桐乡。
  傍晚时分,胡宗宪的先遣卫士到了。穿的是便衣,一到就跟胡元规见面,悄悄关照:胡宗宪的行踪,极其机密,不打算上岸到陆家别墅,请胡元规带着徐海,到船上去见面。
  “总督的船,泊在哪里?”
  “在汉异桥下。”
  汉异桥离陆家别墅只有三里路。胡元规与徐海轻舟赴会,到得汉异桥下,不过日色刚刚偏西,胡宗宪的座船还未到达。徐海凭舷闲望,只见红萝白棋,黄芦乌柏,点缀得秋光如锦,不由是动了游兴,想上岸走走。
  胡元规看此地极其平静,除了樵子,别无行人,不至于会泄露行踪,便顺从徐海的建议,陪他登岸闲步。
  走不多远,发现一座奇庙。庙门上的黑底金漆匾额,已经字迹驳落,细细辨认,方看出是“冯异将军庙”五字。“这是哪一朝将军?”
  “是汉光武的从龙功臣,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外号叫做‘大树将军’。”
  “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呢?”
  “我想想看!《后汉书》多时不温了,不知道还记得记不得?”胡元规眨着眼想了好一会,突地欣然说道:“记起来了!‘异为人谦退不伐,行与诸将相逢,辄引车避道。进止皆有表识,军中号为整齐。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
  他将这段后汉书中的冯异传,念得很慢很清楚,徐海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很佩服地说:“能够不争功,实在很难得。想来他的人缘一定很好?”
  “士兵对他很好,问他们愿意跟哪个,都说愿意归‘大树将军’。不过,跟他地位差不多的,就妒忌他了。”
  “喔,”徐海很注意地问:“那当然要想法子害他?”
  “无非进谗。”胡元规想一想答说:“冯异镇守关中,权很重,百姓很爱戴他。就有人上奏给汉光武,说他专制,有人称他咸阳王。意思是指他有异心。”
  “汉光武呢?”
  “汉光武没有听信那些谗言。”
  “好!”徐海翘一翘大拇指,“汉光武之为汉光武,确有道理。”
  “我的看法不同。”胡元规紧接着他的话说,“这全靠冯异拿得定主意,善于自处。他相信汉光武了解他,一定不会亏负他,所以上表自陈,解释流言。如果他信不过汉光武,起了猜忌的心思,误会就会越来越深,到头来不是汉光武制裁他,就是他起兵造反,绝无什么好结果。所以,”他加重了语气说:“一个人在危疑震撼之际,要格外冷静;对信得过的人,始终不疑!”
  意在言外,徐海当然听得出来。不过,他此时还不愿有所表示,一切一切,都要等见着了胡宗宪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