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到铁瓶巷,提起“女先生”,没有一家不知道;“喏,”一个十二三岁,梳一条极长极精致的辫子的小姑娘,回身一指,“锡箔店斜对过,裁缝店旁边有条夹弄,‘碰鼻头转弯’,进石库墙门,喊一声‘女先生’!自然就有人来迎接。”
  “谢谢耐!”问路的男子将购自孙春阳,吃剩下的一包松子糖,塞在那小姑娘手中;沾上了糖汁的手指,在簇新的一件缎面皮袍上抹了几下,掉头就走;一个挟着拜匣,看上去像是书僮的少年,紧跟在他身后。
  梳长辫子的小姑娘,睁圆一双大眼,望着那三十多岁的男子发愣。这个人好怪!她困惑地在想,行为怪,说话也怪;倒是地地道道的苏州话,但看他瘦小,声音却洪亮异常,苏州男人,哪怕是挑脚抬轿的,除非吵架,没有人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的。
  找到裁缝店,从夹弄走到底,向左一折,果然有道石库门,进门穿过天井,是个空荡荡的大厅,柱子上贴着一张泛黄了的梅红笺纸,纤秀的笔迹上,写碗口大的四个字:“止步扬声”。
  “阿明,你喊一声看。”
  那阿明跟他的主人一样,音吐响亮:“投帖——”
  等了一会要再喊第二声时,屏风后面有了响动,一声咳嗽,踏出来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一看便知是“老苍头”。
  “贵客尊姓?”
  “我姓龚,从杭州来的。特为来拜访你家少奶奶,有个拜匣,请你先递了进去。阿明,你把拜匣交给管家。”
  拜匣很重,老苍头几乎失手,不过这种情形,亦非第一次,料知拜匣中必有来聘请“女先生”的贽敬。
  “女先生”是苏州府属的常熟人,娘家姓归,名叫懋仪,字佩珊;十四岁时,名在袁子才随园女弟子之列,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但年齿虽稚,诗名却是后来居上,二十年来,一直为江浙世家延聘为深闺塾师,所以邻里都称之为“女先生”。
  “少奶奶,”老苍头在二厅天井中喊道,“杭州来的,姓龚的客人来拜。有个蛮重的拜匣在这里。”
  “杭州来的、姓龚?”归佩珊想了一下,顿时很兴奋地,“是龚大少爷!”她高声吩咐:“快请。”
  “小娥,你来把拜匣捧进去。”
  归佩珊的贴身侍女小娥,将沉甸甸的拜匣捧了进去;打开一看,里面是十两重一个的元宝四个;下面压着一张“龚自珍”三字的名帖;果然就是名满天下的龚定庵。
  “来了,来了!”小娥掀开门帘,归佩珊随手合上拜匣,迎了出去。
  主客同时抬头,都回忆并印证着九年前初见的印象,那时归佩珊是三十七岁,神清骨秀,而且腹有诗书,别具一种高华丰姿,虽是个秀才娘子,看上去倒像一品命妇。如今美人迟暮,又居孀了,自不免憔悴。
  在归佩珊眼中,龚自珍——与九年以前比较,风采如昔,但似乎沉静了些,只是那种“飞扬跋扈为谁雄”的神情,是永远改不掉的,如果改掉了,也就不是龚定庵了。她这样在想。
  “大姑,”龚定庵兜头一揖,“一别九年了。”
  “人公子,”归佩珊这样称他,人是他的另一个别号,“前几天我还在想,你的服制应该满了,或许会出来走走。果不其然。请里面坐。”
  “是上个月满的。”
  原来龚定庵前年七月丧母,父母之丧三年,而规定只须服丧二十七个月,上个月是十月,服制就满了。
  进入厅堂,主宾重新见了礼,彼此问讯了家人,然后归佩珊指着那四十两银子说:“多承厚赐,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厚颜说声‘多谢’了。”
  “聊且将意而已。”龚定庵问道,“两年兴致如何?”
  “嫠妇心情,可想而知。”归佩珊不愿谈她的近况,转话题抛回到龚定庵身上,“家居两年,想多佳作?”
  “居忧无诗。”
  “读礼多暇,怎么打发日子?”
  “读经。”龚定庵答说,“我持陀罗厄满四十九万卷了。”
  “大功德。”归佩珊双手合十,“太夫人亦在冥冥中受福。”
  “愿如所言。”龚定庵问道,“听说《绣余小草》刻出来了,怎么不赐寄一册?”
  “刻得不好,所以不曾奉寄。”归佩珊笑道,“既承登门坐索,不容我不献丑了。”
  说着,站起身来,进入西首一间;回出来时,手中持着一本磁青纸装裹的册子,正是她的诗词集《绣余小草》。
  “请斧正。”
  “不敢,不敢!”
  龚定庵随手一翻,恰好就看到她跟他唱酬的那首《百字令》,后面附着他的原作:
  扬帆十日,正天风吹绿江南万树,遥望灵岩山下气,识有仙才人住,一代词清,十年心折,闺阁无前古,兰霏玉映,风神消我尘土。人生才命相妨,男儿女士,历历堪尽数。眼底云萍才合处,可道伤心羁旅。南国评花,西湖吊旧,东海趋庭去,红妆白也,逢人夸说亲睹。
  他一面看旧作,一面想往事,那是嘉庆二十一年春天,他也是从杭州循运河到上海,去省视他的前一年由安徽徽州知府擢升苏松太兵备道的父亲,路经苏州,由友人介绍来访归佩珊,与她的夫婿李学璜秀才,所以说“东海趋庭去”。归佩珊的诗名,东南闺阁中数第一,有“女青莲”之号,他用杜甫赠李白的诗,“白也诗无敌”的故事,才有“红妆白也”的字样。
  前面是归佩珊步韵的和作。题目是《答龚人公子即和原韵》:
  萍踪巧合,感知音得见风前琼树,为语青青江上柳,好把兰桡留住。奇气云,清潭滚雪,怀抱空今古,缘深文字,青霞不隔泥土。更羡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樊数。一面三生真有幸,不枉频年羁旅,绣幕论心,玉台问字,料理吾乡去。海东云起,十光五色争睹。
  词中有两处小注,一处是在最后:“时尊甫备兵海上,公子以省觐过吴中”;另一处是在“名姝绝世”之下:“谓吉云夫人”,指龚定庵续弦的新夫人何吉云。
  原来龚定庵的外祖父,便是乾嘉大儒段玉裁,江苏金坛人,做过两任知县,便归隐不仕。他功名虽只是个举人,而于书无所不读,得休宁戴东原的真传,尤精于音韵之学。龚定庵十二岁时,便由段玉裁教他《说文解字》;读书从彻头彻尾识字开始,是最扎实的工夫。龚定庵生来便有一双极灵的耳朵,一条极巧的舌头,偏又会有段玉裁这样一位外祖父,亲承其教,先天的资质加上后天的薰陶,使得他在语言上有任何人所不及的特长,每到一个陌生地方,只要住个几天,就通那里的方言,能听能说,倒像侨居了多少年似的。
  他是二十一岁娶的亲,那年——嘉庆十七年,他的父亲龚丽正字暗斋,以礼部郎中充任军机章京,外放徽州知府;龚定庵随父母沿运河南下,先到苏州省亲,段玉裁做主将他的孙女儿美贞,也就是龚定庵同岁的表妹,许配给他。在苏州成婚后,先回杭州,再循富春江入皖南,侍父任所。
  下一年癸酉,是大比之年。龚定庵在上一科以监生的资格入北闱,却只中了一个“副榜”,其实与落第没有两样。因此,在这年四月间进京应顺天乡试;不道仍是名落孙山,怀念着已有喜信的爱妻,榜发第二天,便专程南归,哪知到了徽州,但见明镜尘封,香闺寂寂,美贞已经在七月里去世了。
  问起来方知道误于庸医,哪里是有喜?是臌胀病;半年多的工夫,一直吃安胎药,药不对症,终于不治。
  两年以后,也就是龚定庵初遇归佩珊的前一年,他续弦了,娶的是安庆何知府的孙女儿,闺名吉云,写得一手极好的簪花格。归佩珊说他们“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樊数”,虽是恭维的话,但确也当得起这样的恭维。
  “早就想见吉云夫人了。”归佩珊问,“不知几时得偿宿愿?”
  “一开了年,我就要带她进京,一定让她登堂拜见大姑!”龚定庵问道,“有个馆地,你肯不肯屈就?”
  “这几年懒得远游。多谢、多谢。”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有个女孩子,资质很不错;而且也不远。”
  “喔,是在哪里?”
  “嘉兴——”
  归佩珊已无意于此,只为龚定庵很热心,不便太扫他的兴;所以听他谈了那家的情形后,只答一句:“请容我好好筹划一下,专函奉答。”
  “嗯,嗯。”龚定庵知道她的心意了,不再殷勤敦劝;文字之交自然还是谈文字,“大姑,我最近得了一方明人的小砚,觉得只有请你品题最合适;而且也只有你来品题,才能令此砚增重。”
  听得这一说,归佩珊大感兴趣,“我倒想不出,是怎么一方砚台,只有我来品题最合适?”她问,“莫非是马湘兰的画砚?”
  “教坊女子岂可唐突‘女老师’。是叶小鸾的眉子砚。”
  明末的叶小鸾是苏州附近的吴江人,姊妹三人都是才女,而以小鸾为最有名,七岁便能作对子;到得及笄之年,既美且慧,世家子弟求婚的,不知多少,最后选中了昆山张家。哪知临嫁前夕,突然香消玉殒,遗体遍身轻软,传说是“仙去”了。其时她的大姊叶宛宛,正在为幼妹作催妆诗,得知噩耗,哭妹过哀而卒。这一双姊妹花的故事,在苏州流传得很广;归佩珊有她们父亲叶绍袁所刻的“午梦堂十集”,其中便收有叶宛宛的《芳室轩遗集》与叶小鸾的《疏香阁遗集》。
  “砚呢?”
  “因为是眉子砚,所以我总随身带着。”
  于是命书僮取来那枚一鸾纤纤新月样的眉子砚,正在欣赏谈论时,忽然门帘一掀,但见惊鸿照影似的,有一张脸一闪即没;龚定庵没有看清,归佩珊却开口在唤了。
  “阿青,怎么不进来?”
  “有客人在。”门外回答,竟是清脆的京腔。
  “你知道这位客人是谁?你天天读人家词,怎么见了面倒要躲开?”
  “啊!人公子!”阿青进来了,及笄之年,眉目如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了惊喜的光芒。
  “这是我的邻居,姓顾,聪明极了。”归佩珊转脸喊道:“阿青,你见一见人公子!”
  阿青含笑点头,随即双手按在左腰上,微微弯身,道一声:“万福!”
  “不敢,不敢!”龚定庵抱拳答礼;随即问归佩珊,“顾小姐是在哪里见过我的词?”
  “在我这里。”归佩珊答说,“你不是刻过一卷《红禅词》?”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龚定庵搜集历年所作的词,一共九十二首,选了四十五首刻成集子,题名《红禅词》;刚刚印出来便逢母丧,无心再弄笔墨,词集亦只送了极少的几个朋友,不知道归佩珊却有一本。
  “喔!”龚定庵说道,“其时适遭大故,心绪历碌,竟忘了寄一本请大姑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倒是我要向你请教:其中大半是有本事的吧?”
  《红禅词》十之八九,只标调名,不加题目,但其中情事宛然,当然是写实,所以归佩珊这样问他。
  龚定庵不承认,也不否认,“少年绮语,何足深究?”他问,“顾小姐想来也是大姑的高足?”
  “哪里,她天资过人,我亦没有什么好教她的。”
  听得这一说,龚定庵大为惊异;刚转眼去看阿青时,她先开口了。
  “李婶儿都说得我脸红了。人公子,你别听她的。”
  “她的天资,真是了不起;光说见解就过人一等。人,你知道她最夸你的是哪一首?”
  “哪一首?”
  “那首《青玉案》。”归佩珊关照阿青,“你去把《红禅词》拿来。”
  “不用拿,我记得。”阿青便即朗然吟道:
  “韶光不怨匆匆去,只招怅年华误。目断游丝情一缕,断桥流水,夕阳飞絮,可是春归路?
  楼头尽日还凝伫,欲诉闲愁向谁?蕙渚花飞天又暮,醒时如醉;醉时如梦,梦也何曾作?”
  “人,”归佩珊说,“你道她怎么说你这首词?她说你这首词,摆在《清真词》里面,谁也分辨不出来。”
  这是将龚定庵比作北宋第一大家周邦彦,龚定庵真有受宠若惊之感,“文字知己,胜如骨肉!”他站起身来向阿青兜头作了个揖。
  这一下窘得阿青掀帘就走,归佩珊不由得笑了,“你也太认真了。”她说,“小姑娘脸皮薄。”接着便喊:“阿青,阿青!”却是毫无回音。
  “说实话,我那一卷词,当得起轻灵婉约之称的,也只有这一首《青玉案》,居然让她看出来了!慧眼、慧眼!”
  “你收她做个女弟子如何?”
  “不,不!我从不收门弟子;男弟子都不收,何况女弟子。我们杭州,从前出了个袁子才,现在又出了一个陈云伯,名为风雅,其俗入骨,我何能效他们的行径。而况,我就要进京了,亦无从教她什么。”
  “那倒不要紧,她原是住在京里的。”
  “怪不得一口京腔,看来从小生长在京?”
  “一点不错。她家三代在京——”
  原来阿青的祖父,在乾隆末年,不知以何因缘,入太医院当了个九品吏目,管理生药库;凡太医院、钦天监之类的衙门,官吏都是世袭的,阿青的父亲承袭父职,而且升了一级,变成八品吏目,同时也占了京城的宛平县籍。不过顾家并未忘本,老家仍在苏州;阿青这回是随她母亲来省视祖母;就快回京了。
  “阿青还有个姊姊,那才真是惊才绝艳。可惜,当了人家的侧室。”
  “何以有此?”龚定庵不免奇怪,“太医院八品吏目,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有女何至于为人做妾?”
  “这个人是个贝勒。”
  “喔,”龚定庵明白了,“那一定是侧福晋。旗人的侧福晋也是命妇,与汉人家的姨太太大不相同。”
  这在归佩珊真是长了一番见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想起一件事,正好当面向龚定庵求证:“人,听说你通满洲话?”
  “是的,还有蒙古话。”龚定庵坦率地答说,“我少受两位外公之教,略通音韵,学这些话比他人容易受门。”
  这道理容易理解,归佩珊所不解的是——“两位外公?”她问:“这话怎么说?”
  “喔,”龚定庵歉意地笑一笑,“我没有把话说清楚。先外祖父的胞弟,玉立先生,字清标,号鹤台,我叫他‘二外公’,是个举人,他的韵学虽不及先外祖父,但当时教我这个小学生,自然绰绰有余。唉!”他突然叹息,低着头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凝望着小庭寒梅。
  归佩珊不知他因何感触,及至侧面望去,只见他泪痕满面,更觉骇然,“人、人,”她急急问说,“何以忽然伤心?”
  “噢!”龚定庵茫然地用衣袖去擦眼泪。
  新缎子是硬的,哪里擦得干净。归佩珊便唤小娥绞了一把热手巾来;等他擦了脸,神色稍定,她才问说:“想来是想起那位清标先生了。”
  “是的。前天我还梦见他。”
  “原来作古了?”
  “不!生而辱,益觉可悲。”龚定庵接下来念道:“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
  “且慢,且慢!”归佩珊急忙拦阻,“小娥,取笔砚来。”
  原来归佩珊是要把他的诗录下来,龚定庵便从头念起:
  “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自我慈母死,谁馈此翁贫?江关断消息,生死知无因,八十罹饥寒,虽生犹民。”
  “是了。民可作罪人解,所以说此翁‘生而辱’。”这是归佩珊心中自语;说出口来的是:“人,原来你这副眼泪,一半是哭慈母?”
  龚定庵点点头,又念:
  “昨梦来哑哑,心肝何清真!翁自须发白,我如髫淳,梦中既觞之,而复留遮之,挽须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灯而烛之,论文而哗之,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
  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水箭激石;归佩珊连连喊说:“慢,慢。”等他停下来,她一面念、一面写;一面写、一面想,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恃爱与须眉皆白的长亲,戏谑无礼的情状如见,但有一句不解:“‘磨墨揄揶之’,何谓?”
  “那年,我二外公会试落第。”龚定庵说,“我磨了墨要请他写字,他开玩笑说:‘你就喝一年墨,肚子里不通还是不通。’我就挖苦他说:‘肚子里就通了,会试不中还是不中。’”
  “这样揄揶,很伤老人的心吧?”
  “不!他把功名看得很淡的。倒是我母亲着急,不断在说:‘二叔,二叔,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这就是所谓‘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了。”归佩珊问道,“该结了吧?”
  “是的。”龚定庵用短促的声调念道:
  “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莫怪泪如雪,人生思幼日。”
  念完,神情木然;细看时,又有泫然欲泪的模样;归佩珊急忙找句话问,转移他的伤感。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差不多。那年春闱,应该是戊辰年的事。”
  戊辰丑未为会试的年份,归佩珊算了一下,那年她二十九岁,红颜未老,才名正盛,亦是一段黄金岁月,不由得感喟地说:“岂止幼日,往日皆可思。”
  龚定庵没有想到会惹起她的感慨;再接下来伤逝悼亡,谈到李学璜说不定亦会流泪就太无谓了。
  于是他说:“大姑,我要告辞了。是不是把这方眉子砚留在这里,等你闲了,从容品题?”
  “不!一搁下来就不知哪一天才能了愿心了。不如此刻就动手。”
  说着,她拿起那方形似竹叶,又似初三眉月的小砚,中间有一圈极细极清晰的螺纹,映光看去,水池微现红色,她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但石质细腻,湿润如玉,确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摩挲片刻,得了一首七绝;自己提笔写道:
  螺子轻研玉样温,摩挲中有古今魂,一泓暖泻桃花水,洗出当年旧黛痕。
  “献丑,献丑!”归佩珊将诗稿递了给龚定庵说,“做得不好,不必上石了。”
  题砚的诗,应该刻在砚石或砚盒上;她这样说,听似谦虚,其实正是提醒龚定庵别忘了上石。
  “大姑,”龚定庵说,“我倒想起一个人,顺便打听一下,顾二娘可有传人?”
  “你是说会制砚的顾二娘?只怕没有传人。‘一寸干将割紫泥’——”归佩珊起身到书架上去捡书,“我记得《随园诗话》提到过她。”
  “不必找《随园诗话》,袁子才的话靠不住。”龚定庵将她记不起来的那首诗念了出来:“‘一寸干将割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这是黄莘田的诗。”
  “原来是黄莘田的诗。等我来看看。”
  黄莘田单名任,福建人,生于康熙,殁于乾隆,生有砚癖,自号“十砚老人”,他的诗集题名《香草斋集》;归佩珊在第二卷中找到了这首诗,诗下有注:“余此石出入怀袖将十年,今春携入吴;吴门顾二娘见而悦焉,为制斯砚,余喜其艺之精而感其意之笃,为诗以赠,并勒于砚阴,俾后之传者有所考焉。”
  “果然。”归佩珊说:“袁子才与黄莘田可说是同时候的人,何以不知道这首诗的原作者是谁?也就可怪了。”
  “袁子才信口开河,欺人的话很多。”
  接下来便大谈袁子才。原来要辞去的龚定庵又坐了好久,直到屋子里黑下来,小娥来点灯,顺便请示:“请龚大少爷在这里便饭?”龚定庵方始警觉。
  “啊,真该走了!我另外还有约,谈到忘记掉了。荒唐,荒唐!”
  “真的有约,我就不留你了。”归佩珊问,“明天不走吧?”
  “今天晚上就要走。昆山还有人等着我呢。”
  龚定庵到昆山,是应他的一个好友李增厚之约。此人是个秀才,事母至孝,所以为龚定庵所看重;前几年住在上海时,常到昆山相访。有一次跟李增厚谈起,他很喜欢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烟水,但又不能离父亲的任所太远,最好在两者之间卜居:昆山是个很适中的地点。
  李增厚将这话记在心里,一直在替他物色;这年秋天写信给他,说找到了一处很适当的房屋,已经跟房主约定,尽他优先来看,看不中意,房主再另觅买主,所以龚定庵服制一满,头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此外有件事,在李增厚盼望得很殷切,龚定庵亦常耿耿在心,很想早了心愿。
  这个心愿是为李增厚题一幅画。此人自幼丧父,母子相依为命,自幼至长,从未有一日之离;嘉庆二十一年丙子,却不能不暂时分离了。原因有二:第一是赴北闱乡试;第二,从小结下的一头亲,需要迎娶,他的岳父做京官,既不能请假送女完姻,又别无妥当的亲族可以送亲,只有趁李增厚乡试之便去亲迎。
  这一别预计要一年,因为秋闱得意,更望联捷,自然是住在岳家读书,静候来年春天会试。不道顺天乡试落第,大家都为他惋惜,而李秀才反觉得是塞翁失马,因为从踏上北征的路程,便思亲不止,下第正好归省,便携着新婚妻子,专程南下。回昆山以后,便画了一幅《梦游天姥图》,龚定庵许了他题词,迁延日久,到得能完心愿时,李增厚的母亲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两人都是孝子,见了面都为丧母哭了一场。叙叙别来景况,吃完晚饭,挑灯题画,龚定庵的诗思非常艰涩,很想休息一晚,到第二天早晨,精神饱满时来构思,但看到李增厚那种先睹为快的殷切神情,实在不能不勉为其难。
  凡是题赠之作,因人因事而繁简不同,像这样为思亲而作的画图,彼此又不是泛泛之交,照一般的情形,不是赋一首长歌,至少亦要来两首律诗,否则铺叙不尽,亦显不出交情。可是龚定庵搜索枯肠,只得了一首七绝,而且最后一句,还有个字不大妥当,也只好算了。这首诗是:
  李郎断梦无寻处,天姥峰沉落照间,
  一卷临风开不得,两人红泪湿青山。
  不妥的是那个“红”字,要找个字来形容泪字,看似容易,其实很难,轻了显不出思亲之切,重了又怕人讥为言过其实。他先想到的是“血”字,自觉忒重,且即或泣血,形诸字面,亦嫌质直,不得已用曹雪芹“字字看来皆是血”映照“脂砚”的隐喻之法,用了个“红”字。画里“青山”、眼中“红泪”,勉强可以说是为对称之故,但究嫌不妥。
  但最使他不安的是,长长的一个手卷,等了他多少年,却只得二十八字,实嫌太单薄了,不过,这个难题倒还有法可想,在诗后加一段题跋就是了。略一思索,提笔写道:
  《梦游天姥图》者,昆山李秀才以嘉庆丙子应北直省试,思亲而作也。君少孤,母夫人鞠之,平生未曾一朝夕离,以就婚应试,往返半年而作是图。图中为梦魂所经,山殊不类镜湖山之状,其曰“天姥”者,或但断取字义,非太白诗意也。越九年乙酉,属余补为诗,时母夫人辞世已年余,而余亦母丧阕才一月,勉复弄笔,未能成声。
  有了这篇跋,那首七绝即或用字不妥,亦不为病。李增厚殷殷致谢之余,谈到他替龚定庵物色的一所房屋,道是徐家的产业。
  昆山徐家,大族第一。康熙年间,海内无不知有“三徐”。所谓“三徐”是徐家三兄弟: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都是顾炎武的外甥。徐元文比徐乾学小三岁,少年得意,顺治十六年二十六岁,便已大魁天下,官至文华殿大学士。
  不过“三徐”之中,声势最赫的是老大徐乾学,他是康熙九年的探花;与圣祖所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高士奇,结为亲家,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当时有一副谐联:“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东海是徐氏的郡望,澹人为高士奇的别号。又有一首歌谣:“去了余秦桧,来了徐严嵩,乾学似庞涓,是他大长兄”,所谓“余秦桧”,指休致的大学士,湖北大冶的余国注,“徐严嵩”即指徐元文,“乾学似庞涓”,意思是说徐元文之成为“严嵩”,幕后有庞涓这么一个“军师”在。
  “三徐”中的老大、老三的乡评都不很好,惟独老二,比老大晚一科,也是探花的徐秉义,即使严劾徐乾学的副都御史许之礼,亦说他“文行兼优,实系当代伟人”。李增厚劝龚定庵所买的,就是徐秉义的故居。
  第二天一早本来约定去看房子,不道另有奇缘,李增厚有个朋友,姓王,亦是秀才,他一直在扬州盐商家作清客,善于鉴别古玩,谈起此行,是受人之托,携一方汉朝的玉印,到上海去待价而沽。
  龚定庵好古成癖,当即问道:“汉朝的玉印,要看质地、文字、印主而定。不知足下所携,是怎么样的一方玉印?”
  “这方玉印是纯净无瑕的白玉。”王秀才说,“汉王大都入土而又出土,虽谓之古色,其实斑驳不纯;这方玉印,流传人间,从未入土,所以颜色不变。”
  “说得是,不过也要看了东西,才知道是否入过土。”
  王秀才明白,龚定庵疑心是伪造的,所以这样说法;当即微微一笑,“龚先生,”他说,“看这方玉印,也要有些眼福;今天有缘,可惜东西不在身边,不过有个拓本在这里,龚先生精于赏鉴,倒不妨看看,有什么特异之处。”
  说着,从“护书”的夹页中取出一纸印拓;龚定庵接过来一看,朱文“婕妾”四字,不由得大吃一惊。
  “印在哪里?”龚定庵问。
  “在我船上。”
  “可容借观?”
  虽是萍水相逢,但龚定庵不但文名已著,而且大多知道他的家世;上海道是有名的肥缺,上海道的“大少爷”,当然是贵公子,看来是无意中遇见一个好主顾了,所以王秀才欣然应命,亲自回船去取玉印。
  “今天怕不能去看房子了。”龚定庵很兴奋地说,“此印的来历,我略有所知,一直怀疑,未见得一定属于赵飞燕,因为汉宫中的赵婕很多,飞燕的妹妹合德,不也是婕吗?还有昭帝的生母,姓赵,也封婕。不过,现在一看拓本,足以破惑,确是飞燕遗物。”
  “你连原物都还未见,就能下此断语!”李增厚不免怀疑,“你何所据而云然?”
  “就在这个字上!”
  “”与赵在这里是相同的。龚定庵指出,汉朝扬雄所著、晋朝所注的十三卷《方言》,第十二卷中有这个“”字,解释是:“,姊也”。姊妹同封婕,赵飞燕是姊姊,用此“”字,巧合双关,这是第一个证据。
  第二个证据更为明确,这“”字左面的篆法奇古,作飞鸟之势,非“燕”而何?
  细看果然,不能说他穿凿附会。谈到来历,龚定庵说,在明朝,此印最早是严嵩之子严世蕃所收藏;严嵩父子败后,流入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手中;后来又归无锡华家,最后为李日华所得。
  李日华是万历年间江浙的大名士,精于鉴别,号称“博物君子”,他有两多,一是著作多,二是别号多。李增厚记得李日华的同乡后辈,嘉兴鲍昌熙所著的《金石屑》中,仿佛收得有李日华的一篇谈印的记载;到书架上捡出《金石屑》,在第三册中找到李竹懒的一篇短文,看头一句便惊喜过望,原来竹懒便是李日华的别号之一,而所记的正是赵飞燕的玉印。
  “定庵,你听,”李增厚念道,“‘汉宫赵飞燕婕时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间。嘉靖间曾藏严氏,后归项墨林;又归锡山华氏。余爱慕十余载购得,藏于六砚斋,为一奇品,永为至宝,若愿以十五城,岂能易也?’”
  秦昭王愿以十五城易赵国所得的和氏璧;在李日华看,这枚赵飞燕的玉印,价值连城。经此品评,越发坚定了龚定庵的必得之心,但毕竟要看过实物,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到得日中,方见王秀才重到李家,携来一个包裹,重重锦袱,真所谓世袭珍藏,最后出现的是一个手掌大的紫檀方盒,盒盖及盒身四周刻满了字,但龚定庵无暇细看,一伸手揭开盒盖,顿觉眼中一亮;那方凤纽玉印,约莫一寸见方,五六分高,通体洁白,只有纽旁有黍米大的一块红斑,格外显得鲜艳夺目。
  看玉、看纽、看印文,龚定庵把玩不释,脑中渐渐形成一个体轻如燕的纤影,神游在两千年前的未央宫中,昭阳殿里了。
  “请问,”龚定庵定定神问,“此印是足下的珍藏?”
  “哪里,穷措大哪里有这样的福分,我是受人之托,为宝物觅一位新主人。”
  “原主是谁?”
  “原主姓顾,定庵先生不必打听。”王秀才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有意收藏,我可以做一半主。”
  “好极。”龚定庵亦就不必作什么客套了,率直问道,“条件如何?”
  王秀才伸三指相示:“不能少于这个数。”
  这当然不会是三百两银子;但三千两似乎是狮子大开口了,只好告个罪,将李增厚拉到一边去密谈。
  “这王秀才的为人,老兄是否深知?”
  “我跟他十几年的交情。”李增厚答说,“为人还不错。”
  “他开价三千两,似乎过分了吧?我跟他初交,有些话不便说,能不能请你问问他,最少几何?说个实实在在的数目,我们才好磋商。”
  “好!我来问他。”
  问来的结果是,最少也要两千银子;据王秀才说,已经有人出过这个价钱,他不肯脱手。因为开价的人很俗气,但龚定庵有意,又当别论。
  “他说:这好比嫁女儿一样,总要挑一份人家。这方玉印在你收藏,是名花有主,所以照别人出过的价转让。当然,”李增厚又说,“总还有磋商的余地。”
  “两千两银子,也不算贵;不过,我还要买房子,一下子花得太多,跟家父似乎说不出口。”龚定庵沉吟了一会问道,“不知道能不能以宝易宝?”
  “我想,这没有什么不行。他原是干这一行的。以宝易宝,他又好多做一笔生意,何乐不为?我看,你们当面谈吧!”
  果然,王秀才对此颇感兴趣,问龚定庵,预备拿什么来交换?
  “我有一部好帖。”
  “这是‘黑老虎’,价钱很难估。”王秀才说,“定庵先生不妨谈谈,是怎么样一部好帖?”
  “‘娄寿碑’。”
  王秀才对此道也是内行,听说是“娄寿碑”,心中一动,便即问道:“是朱竹收藏的那一部?”
  “哪里还有第二部?”
  “怎么?”李增厚插嘴问说,“是孤本?”
  “海内孤本。”龚定庵问,“你有没有六一先生的《集古录》?”
  “有。”
  “孙渊如的《寰宇访碑录》呢?”
  “是在——‘平津馆丛书’当中?”
  “不错。”
  “那也有。”
  李增厚将欧阳修的《集古录》、孙星衍的《寰宇访碑录》都去取了来,龚定庵先翻开《集古录》,其中有一条记着:“娄寿,字元孝,南阳隆人,初而岐嶷,有志行,好学不厌,隐居不应征辟,门人谧玄儒先生。”
  接着再捡《寰宇访碑录》记“玄儒先生娄寿碑”,道是“八分书,熹平三年正月,原石已佚,此宋拓本。”
  “孙渊如所说的‘此宋拓本’,就是寒斋所藏的那一本。康熙朝先由何义门所藏,复归朱竹。不但原石已佚,而且人间别无第二本,是不折不扣的孤本。”龚定庵又说:“此碑肃括宏深,朱竹评为‘汉隶第一’,足与飞燕玉印匹敌。”
  王秀才笑而不言。李增厚便即催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娄寿碑是宋拓中的精品,如说能与玉印匹敌,这话,实难苟同。”
  “那么,我另奉五百金,这就差不多了吧?”
  看龚定庵很痛快,王秀才也就答应了。
  “交换是谈成了,如何易手?”李增厚问,“你的东西不在手边?”
  “在杭州。”龚定庵答说,“我要先到上海,看一看家父,再回杭州。两兄有兴,到杭州度岁如何?”
  “年下都有点杂务,而且我还在服中,亦不便远行。我看你们两位约定一个日子交换吧!”
  于是约定,由王秀才在腊月中旬,携玉印到杭州成交。为了示信起见,龚定庵行囊中还携有二百两银子,全数付了王秀才,而且由李增厚作中,立了一个草约,然后小饮尽欢而散。
  再下一天,龚定庵方由李增厚陪着去看徐秉义的坐落在昆山之阳的故居。昆山在昆山县西北,本名马鞍山,孤峰突秀,圆圆地像一只覆着的碗,山上极目湖海,了无遮蔽,是登临远眺的好地方。
  此处是二陆——三国东吴大将陆逊的两个孙子,陆机、陆云出生之地,如蓝田种玉,而玉出昆冈,所以又名之为昆山。但昆山这座山,早已割归松江府的华亭县,昆山县变成有名无实了。
  但名山胜水,天下相共;龚定庵北顾马鞍,林木秀润;南望秦始皇的驰道,虽无遗迹可寻,但附近还保留着一个“秦皇走马塘”的地名,足以发思古的幽情;房屋一直有人在住,相当完整,只要稍加修葺,便是个养静读书的好去处,问价仅只一千银子,龚定庵毫不考虑地便算看定了。
  十二月十九日,龚定庵从上海省亲归来的第十天,王秀才应约而至。龚定庵是早将娄寿碑及余银三百,预备停当;双方一揖让之间,便完成了交易。王秀才年下事忙,连留他吃顿饭,都没有工夫,原船而回。
  这将近一个月的工夫,龚定庵对这方赵飞燕玉印,魂牵梦萦,一旦宝物入手,自然是废寝忘食,观玩不尽,找出一大堆书来,考订玉印的源流,写成一篇《玉印说》,兴犹未已;高声唤他的爱妻说:“吉云,我想作几首诗,劳驾写一写。”
  吉云欣然应诺,剔亮了灯,磨浓了墨,取一张玉版笺铺开,握笔问道:“题目是咏赵飞燕玉印?”
  “是的。”龚定庵先念题目:
  “乙酉十二月十九日,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文曰:‘婕妾’,既为之说矣,喜极赋诗,为寰中倡。”
  “怎么?”吉云问道,“你还要四方征和?”
  “文人好事。如此之事,岂可不好?”龚定庵说,“诗是五律。”
  “寥落文人命,中年万恨并,天教弥缺陷,喜欲冠平生;掌上飞仙堕,怀中夜月明,自夸奇福至,端不换公卿。”
  龚定庵一口气念了下来,问一声:“记得住吗?”
  “记得住。”
  既然记得住,他便去作第二首;但录诗的吉云,却因“天教弥缺陷”这句诗,大有感慨;原来吉云两举皆男,而龚定庵常说:“总得要生个女儿才好?”先以为他只是随口一句话,如今看诗意竟是以得赵飞燕玉印,可补无女的缺陷,足见认真,就不能不考虑一桩心事了。
  “第一道抄好了没有?”
  “等一下。”吉云录完了说,“你念吧!”
  “第一首未言‘奇福’是什么。第二首,还得要有个顿挫,才显得出气势。”他接着念第二首。
  “入手消魂极,原流且莫姓,姓疑钩弋是,人在丽华先。”
  刚念了半首,吉云问道:“汉武帝的钩弋夫人也姓赵?”
  “是的。”
  “丽华指谁?”
  “当然不会是陈后主的张丽华。”龚定庵答说,“‘娶妻当如阴丽华’。”
  “这意思是汉光武之前,西汉的玉印?”
  “是的。汉朝的宫眷,阴丽华之前,名气最大的就是飞燕合德姊妹。”龚定庵接着念后半首。
  “暗窗拼飞势,休寻《德象篇》。定谁通小学,或者史游镌。”
  “你这最后两句诗,”吉云笑道,“像是乾隆体。”
  龚定庵念了一遍,自己也失笑了,“下面还有小注。”他说。
  孝武钩弋夫人亦姓赵氏,而此印末一字为鸟篆,鸟之啄二、趾二,故知隐寓其号矣。《德象篇》班婕所作,史游作《急就章》,中有“”字,碑正作“婕”;史游与飞燕同时,故云尔。
  史游是汉元帝时的黄门郎,著有类似启蒙课本的《急就篇》,或称《急就章》四卷。龚定庵疑心此印为史游所镌,根据是通于组绶之绶的字,《急就篇》中书作“婕”,这未免近乎穿凿。吉云亦略通小学,内心不以夫婿为然,但不便拦他的高兴,只扬一扬笔,示意他往下念。
  “夏后苕华刻,周王重璧台,姒书无拓本,姬室有荒苔。”
  “慢一点!”吉云问道,“你这半首诗中,用了几个典?”
  “不是两个吗?”龚定庵答说,“‘夏后苕华刻’,出在《竹书纪年》上,苕华是美玉,上刻‘琬琰’二字;《穆天子传》说周穆王为盛姬筑重璧台。可是实物何在?”
  “夏朝姓姒,周朝姓姬,你的意思是说,夏朝的玉器连拓本都没有;周朝的重璧台,早成荒苔,有无亦不可考。是吗?”
  “不错,贤妻!”
  “那就是了,我怕我是抄错了。你往下念吧!”
  “小说冤谁雪?灵踪忽开。”
  这回龚定庵不待爱妻发问,先自解释:“小说指《西京杂记》。从来谈汉朝宫闱,必引此书。其实是六朝人伪托之言。我跟王秀才谈到这一点,他说,我之能得此印,即是为汉朝宫闱辨证的报答。”
  “那么,所谓‘灵踪忽开”,自然是指玉印了?”
  “正是。”
  “好。”吉云催促着,“结句!”
  “更经千万寿,永不受尘埃。”
  吉云写完,自动替他加上一个小注:“玉纯白,不受土性”。然后说道:“应该还有一首。”
  龚定庵沉吟了一会,一口气念了下来:
  “引我飘思,他年能不能。狂胪诗万首,高供阁三层。拓以甘泉瓦,燃之内史灯。”
  “怎么?只有六句!”
  “这六句是一段,谈我的一个想法。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办到?第一、我要遍征海内诗家,和我的诗。第二、我这回在昆山买的徐家故宅,打算改建为阁,专供飞燕玉印,题名就叫‘宝燕阁’。”
  还有两句就不必解释了,“甘泉瓦”、“内史灯”皆是龚定庵的收藏,将来要陈列在宝燕阁为玉印的陪衬。
  “东南谁望气,照耀玉山棱。”
  念完这两句,龚定庵得意地问道:“这一结如何?”
  这一结,收束了四首诗的铺叙。玉山便是昆山,预定在那里建“宝燕阁”供奉玉印,东南如有人善于望气,一定会看到宝光上炎,照耀山头。吉云心里在想,定庵性好挥霍,而且喜欢“摇摊”,这枚玉印,也许就像娄寿碑那样,不待宝燕阁成,就会易主。
  当然,她不会扫他的兴,料理了诗稿,谈起明年的计划——明年秋戌,会试之年,会试之前有举人复试,二月二十以前,便须赶到京师,问他是走水路,还是陆道。
  “水路太缓,陆道辛苦。我们来个折衷之计,水陆各半,船到山东起旱。你看如何?”
  “那得多少日子?”
  “总也得一个月。”
  “那,”吉云有些焦急,“一过了年就得动身。又要过年,又要收拾行李,怎么忙得过来?”
  龚定庵心想,假使他一个人先北上,随后再来接眷,那样就从容了。或者干脆在他父亲衙门里找个妥当的人护送,更为省事。
  但话到口边,他又咽了回去,是怕吉云有所怀疑,那就越发好事多磨了。
  “年只好不过了。”龚定庵说,“我得还还文债,本来就没工夫过年。”
  “这倒是真的。”吉云说道,“这两年你总算很安分,既无赌债,又没有堂子里的账,你能把文债还一还,我们就真正难得过个干净年了。”
  这句“很安分”有点皮裹阳秋的意味;言外之意,如今丧服已满,便不妨花天酒地、卜夜卜昼。为了讨夫人的好,他笑笑说道:“我一定让你过个干净年。”
  他倒是能说能行,将各方索和托撰的“文债”都清理了出来。首先要还的一笔,为他父亲提刀,题目是他父亲信中拟好了的“敬题苏刑部塞山奉使卷子”,此人是龚暗斋的同年,病殁于七年之前,他的儿子来求“老年伯”题此奉使图,而且指明了“要请定庵代题一首词”。这是三年前的话,他以居忧无诗为借口,现在搁在那里,如今可无法再拖了。
  这种题目,自然要选一阕慷慨苍凉的调子,略一沉吟,决定填一首《满江红》:
  草白云黄,壁立起,塞山青陡,谁貌取书生骨相,健儿身手,地拱龙兴犄角壮,时清鹭斥消烽久,仗征人,笛里叫春回,歌杨柳。
  飞鸿去,泥踪旧,奇文在,佳儿守,问摩挲三五,龙泉在否?我亦高秋三扈跸,空庐落日鞭丝骤,对西风,挂起北征图,沾双袖。
  这苏塞山是内务府正白旗的包衣,官至刑部郎中;他的父亲叫苏楞额,久任工部尚书,以内务府出身而任工部堂官,任内如有所谓“大工”,像起造陵寝、修建宫殿等,那就是发大财的机会到了。苏楞额就遇到过这样的机会,而且不止一次。因此,在圆明园以南数里,挑选了一处水木清华的胜地,起造了一座极大的花园,当地人称之为“苏园”;龚定庵曾经在苏园作客,此时回忆当年光景,犹不免怦怦心动。
  原来苏塞山的儿子那兴阿,字兰汀,与龚定庵既是世交,又是好友;那兴阿兄弟二人都好客,在圆明园散值归来,便即延宾开宴。宾客中亦有上中下之分,龚定庵属于上客,所受的待遇不同,最使得龚定庵难忘的是,那兴阿祖传的收藏,只开放给龚定庵欣赏。
  “这回到京,我一定要带你去逛一逛苏园。”他向他妻子说,“依我看,京师各园,以此为第一。”
  “听你好几次提到苏园。”吉云问道,“到底怎么个好法?”
  “我念几句当时作的诗给你听,你就知道了。”
  “瑶池侍宴归,宾客杂鸥鹭,有园五百笏,有木三百步,清池是荷芰,怪石出林。禁中花月生,天半朱霞曙,黄封天府酒,白鹿上方胙。诗垒挟谈兵,文场发武库,收藏浩云烟,赝鼎不参预,金题问玉躞,发之羡且怖。”
  “他家的收藏,能让你吓一跳,倒也不容易。”
  “真是惊心动魄,尤其是他的藏书。”龚定庵不胜低徊地又吟了两句:“‘读罢心怦怦,愿化此中蠹。’”
  “你又要收藏古董,又要收藏宋版书。”吉云正式规劝道,“玩物丧志,倒不如闲下来练练字。你那一笔书法,跟你的诗文太不相称了。”
  一听这话,龚定庵便皱眉了;吉云知趣,不等他发牢骚,先自悄悄溜了开去。
  “你别走。”龚定庵喊住她说,“有个薄薄的本子,题名叫做《王孙传》,我记得拿给你看过?”
  吉云沉吟了一会,走回卧房,在梳妆台最下面的抽斗中,找到了那篇“传”,重回原处。
  “是这个不是?”
  “是啊。”龚定庵问道,“你看了没有?”
  “看了。”吉云笑道,“实在是杏儿传。”
  杏儿是《王孙传》中一个类似“红娘”的角色。这篇传的作者是那兴阿的一个朋友,也是八旗世家子,在乾清门当侍卫,性好翰墨,而文字并不高明,传中说:“某王孙者,家城中,珠规玉矩,不苟言笑。某氏,亦贵家也,解词翰,以中表相见相慕重。杏儿者婢也,语其主曰:王孙所谓‘都尔敦风古,阿思哈发都’。”
  这是满洲话,传中必有解释。龚定庵久已不与旗人交接,满洲话也生疏了,且掩文静思,终于想起来了,是清奇聪明之意,再看所写,大致不误,传中解释:“都尔敦风古,言骨格异也;阿思哈发都,言聪明绝特也。”接着又写:“王孙遘家难,女家薄之,求婚拒不与,两家儿女皆病。”
  “这又是小说俗套了。”龚定庵说,“先是‘两家儿女皆病’,然后感动女家父母,以大团圆为结局。是吗?”
  “不是。”吉云答说,“你看下去就知道。”
  下面写的是:“一夜天大雪,杏私召王孙,王孙衣雪鼠裘至。杏曰:‘塞矣!’为脱裘径拥之女帐中。女方寝,惊寤,申礼防,不从。王孙曰:‘来省病耳。’亦以礼自固也。杏但闻絮絮达旦声。旦,杏送之出,王孙以绡巾纳女枕中,女不知也。嗣是不复能相见。旬余,梦见女执巾而问曰:‘此君物也?’曰:‘然。’寤而女讣至,知杏儿取巾以佐殓矣。王孙寻郁郁以卒。此嘉庆丙寅、丁卯间事也。越辛未,予序之如此,乞浙龚君填词以传之。”
  “倒有点晋唐小说的风味。”龚定庵说,“不过杏儿死得似乎无名。”
  “不然。‘两家儿女皆病’,没有杏儿这一番多事,或许慢慢就好了;因为杏儿多事,成了刻骨相思,非死不可。杏儿内疚于心,亦只有从主于地下了。”
  “这也是一个说法。不过人家是把王孙当作主角,我亦只好写他们表兄妹。劳驾,你把词谱拿给我。”
  等吉云取来词谱,龚定庵随手一翻,视线便定住了;吉云便问:“你选的什么调?”
  “你看,这《瑶台第一层》的出处,似乎不大对。”
  吉云偎脸并观,只见《瑶台第一层》下注:“后山诗话:武才人色冠后宫,裕陵得之,会教坊献新声,因为制词,号《瑶台第一层》。”
  “有什么不对?”吉云看完问说。
  “陈后山是‘苏门六君子之一’,北宋的陵寝,我不记得有裕陵。来,来,查一查。”
  找出正史来一查。前朝帝皇陵寝,名为裕陵的有两处,一在直隶房山,葬金显宗;再一处便是“明十三陵”中的英宗之陵。
  “北宋的陈后山,预知金显宗会制这么一阕新词,这是什么讲究?”龚定庵掩卷沉思,不胜困惑似的。
  “你到底是填词,还是作考据?”
  “说得是。”龚定庵把词谱翻到原处,“就填这首《瑶台第一层》,”他思索了一会说,“这一双同命鸳鸯,自然是往生昙誓天了,只好以此来敷衍了。”
  “什么?什么天?”
  “昙誓天。”龚定庵答说,“我不记得是出于佛经还是道藏,是情天的意思。”
  说完,低头看谱,按谱填词;须臾完稿,递给吉云。看他在词牌名下作题说:“某侍卫出所撰王孙传见示,爱其颇有汉晋人小说风味,属子为之引,因填一词括之,戏有稗家之言。”
  “为什么不把侍卫的姓氏写出来?”
  “今上不亲翰墨,凡此词曲传奇的笔墨,都视作无益之事,侍卫不好好当差,去作稗官家言,怕惹来不务正业的责备。”龚定庵又说,“原作对某王孙亦讳言姓氏,我又何必指明作者,提出线索。”
  吉云点点头,曼声吟道:
  “无分同生偏共死,天长较恨长,风灾不到,月明难晓;昙誓天旁,偶然沦谪处,感俊语,小玉聪狂,人间世,便居然,愿作长命鸳鸯。幽香,兰言半枕,欢期抵过八千场。今生已矣!玉钗鬟卸,翠钏肌凉,赖红巾入梦;梦里说,别有仙乡。渺何方?向琼楼翠宇,万古携将。”
  “不见得体。”吉云摇摇头说,“这种词大可不作。”
  龚定庵才大如海,有时文字如黄河之水,挟泥沙以俱下。他自己亦知有此缺失,所以对吉云的不客气的批评,并不以为忤。笑笑说道:“还‘债’就谈不到好坏了。”
  龚定庵中举的那首试帖诗,好就好在跳出窠臼,虽合试帖诗之格,看来却不是试帖诗:那首诗的题目是“赋得芦花风起夜潮来,得‘来’字五言八韵”:
  莽莽扁舟夜,芦花遍水隈,潮从双峡起,风翦半江来;灯影明如雪,诗情壮挟雷;秋生罗刹岸,人语子陵台;鸥梦三更觉,鲸波万仞开;先声红蓼浦,余怒白萍堆;铁笛冲烟去,青衫送客回。谁将奇句,丁卯忆雄才。
  原来试帖诗的作法,以扣题为第一,题目在钦定的诗集中选七言诗一句,主要的是唐诗,七个字,字字要照顾到,刻画得越细越切越好,这一来,就变成不是作诗,而在猜谜了。文社雅集,有时也作文字游戏,有一回是以闱中厕所为题,作试帖诗一联,其中“板阔尿流急,坑深粪落迟,”被认为形容闱中大茅厕的压卷之作。
  不久,龚暗斋调升上海道、沪杭密迩,便具呈礼部,政在本省乡试,只是科场不得意,直到他二十七岁,嘉庆二十三年戊寅,仁宗六旬万寿,特开恩科,才得扬眉吐气,不但榜上高中第四,而且“闱墨”传诵一时,房考官姓向,富阳知县,对他三场八股文所下的评语是:“规锲六籍,笼罩百家,入之寂而出之沸。科举文有此,海内睹祥麟威凤矣。”但他自觉得意的,却是试帖诗。
  八韵便是十六句,除开头结尾各两句外,中间一共六联,成为一首五言排律,抒情叙事,贵乎无一字无来历,诗思艰涩,加以腹笥不宽,光在这首试帖诗上,可能便遭黜落。
  “芦花风起夜潮来”是唐朝许浑的诗句;许浑在镇江丁卯桥边建有别墅,他的诗集便叫《丁卯集》。龚定庵特意在结句中点明出处;但倒数第二句用了个怪字,却几乎使他名落孙山。
  这个怪字是“爪”字旁加个“见”字。房考以为胜录抄错了,特为请监试到“对读所”去查原卷,答复是:“不错,原卷确是如此写法。”
  这就成了疑问了。考试的功令森严,写怪字可作违制论,贴出蓝榜。试帖诗是在第一场,如见蓝榜,第二场即不能赴试了。房考向知县计无所出,只好携卷向主考当面请示。
  这一科浙江乡试的副主考是编修李裕堂,陕西长安人,刚散馆不久;他亦不识此字,但不要紧,正主考王引之一定识得。
  王引之是江苏高邮人,他的父亲叫王念孙,与段玉裁同为戴震的门生,以古音求古义,为当代训诂权威;王引之家学渊源,著述甚富,一看这个怪字便说:“是‘觅’字。这句诗是‘谁将奇句觅’。”
  “请问有没有出处?”
  “有。出在《龙龛手鉴》上。”
  李裕堂与向知县,连这部书的书名都未曾听过。原来这部书是辽金时的一个法名行均的高僧所撰,专谈古今偏旁部首不同的写法,“觅”字上面一“爪”,摆在“见”字之左之右,均无不可。
  王引之将那首诗看完,点点头说:“这一卷一定是龚定庵。刚才我就在想,会看《龙龛手鉴》这种于世务无多大用处的僻书的,大概是他;看这首诗,决之无疑。”接着提笔在诗上密密加圈,批了“瑰伟冠场”四字。
  如果不是写了那个怪字,龚定庵便可能是解元;但第四名仍在“五经魁”之内,看过他的闱墨的人,都说他会“联捷”,哪知嘉庆廿四年恩科,廿五年正科,连年落第。龚暗斋便汇了一笔银子到京,命龚定庵捐了个内阁中书;因为这个官职如为举人出身,照例可报考军机章京,是一条终南捷径。
  第二年便是道光元年,夏天考军机章京,龚定庵亦报了名。事先有人跟他说,军机大臣领班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最好吹毛求疵,千万别写怪字。龚定庵一笑置之,写怪字如故,果然被“刷”了下来。
  龚定庵大为愤慨,考军机章京不是考书手;至于世俗之所谓奇字、怪字,无一没有出典,身居黄扉的大学士不学,怨得了谁?此外由考试到揭晓,还有目睹耳闻的弊端及不合理之处,使得他胸中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气,一发不可抑止,必欲一吐为快。
  于是他破戒作诗了。龚定庵当时颇有志用世,为了读经世致用之书,特意“戒诗”;这时破戒所作是十五首《游仙词》。自晚唐以来,诗中有这样一种体裁,托名仙女的故事,仙家的景物,暗寓时事,仙凡之间,不必尽同,只要扯得上一点关系,便可用来比拟。这里的仙境,自然是指军机处,一游即归,未得之驻,所以祖为“小游仙”。第一首是:
  历劫月砂道未成,天风鸾鹤怨三生;
  是谁指与游仙路?抄过蓬莱隔岸行。
  第一句是说科场不利;第二句说家人怨诟;三四两句说有人指点,考上军机章京,亦是登仙之异途。用“是谁”二字,有自怨误听人言之意在内。第二首是:
  九关虎豹不识诃,香案偏头院落多;
  赖是小时清梦到,红墙西去即银河。
  考试军机章京在武英殿后的方略馆。这首诗是说,入宫至方略馆赴考时,各处侍卫虽不拦阻,但千门万户,院落甚多,不易寻觅。幸而从小随他父亲到过——龚暗斋曾做军机章京,值宿时得携仆从至方略馆,龚定庵可扮作小跟班,一瞻九重,此时依稀还能记得去路。
  第三首以下便迷离愉悦,不甚可晓了,但第十一首相当清楚:
  谛睹真诰久徘徊,仙楮同功一茧裁;
  姊妹劝书尘世字,莫仓颉不仙才。
  很显然地,龚定庵把主试的大臣看成“仙才”了;殊不知此辈只识尘世之字。想到李义山“自有仙才自不知”的诗句,龚定庵只好自叹“自知仙才”,更为不幸。
  “抄过蓬莱隔岸行”,自然不想再试了,但却仍是“历劫丹砂道未成”,道光二年壬午“今上”登极恩科,三年癸未正科,两试不售;而诗却作得不少,自作小游仙词至丁忧,所作的诗编为一卷,题名《破戒草》。
  这三四年之中,龚定庵的心情,非常苦闷,他有满怀的雄心壮志,亦有一肚皮的奇谋远略,更有巴不得眼见国泰民安、升平盛世的一腔热情,因此初任内阁中书,派充国史馆重修《大清一统志》的校对官,眼看高居上位者,凡事敷衍,有名无实,忍不住“上书各中堂、各大人、各先生”,本乎自古“有僚属言于长官之言”,痛陈西北两塞外部落,世系风俗形势,源流合分,提出《一统志》中关于此部分的缺失十八条,建议应如何修订。自忖此书一上,“中堂”一定会召见垂询,哪知过了几天,原件退还,还带来两句话:“曹中堂说:什么‘布鲁特安集延痕都斯坦’?叽哩咕噜看不懂。”
  龚定庵气得发誓,从今只做“仗马”——大朝仪中作为仪仗之用的马匹,食五品料,但必须不开口;朝会中昂首一嘶,立即剔出,五品料也吃不成了。
  哪知道不多久,又忍不住要长嘶了。他自己很坦白地说,看到不合理之事,在大庭广众之中,不以为有什么不对,而“梦觉独居,胸弗谓是”;入东华门坐在直庐中,昏然而安,亦不觉得有何不对,但一出东华门,“神明湛然,胸弗谓是”。同事都笑他“有痼疾”,他亦不辩,但他知道他是对的。平时将种种“胸弗谓是”的事记下来,小者五十余条,大者六事。如今上书大学士,自然是言其大。
  他所建议的六大事是:第一、中堂宜到内阁看题本;第二、变军机处为内阁的分支,而非附庸;第三、内阁侍读之权不宜太重;第四、汉侍读宜多增一员;第五、内阁中书与翰林同为清班,应加尊重;最后一条是论挂朝珠的体制。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无一条为“中堂大人”所采纳。
  这使得他很不平。官场出现一种麻木不仁的风气是他最不能忍受的;读书人不重是非,以姑息怕事为明哲保身,在他更认为是无耻。因而便不免想起意气飞扬的乾隆朝士,只要能言、敢言,言之有物,自然会让人看重。哪怕再不得意如汪容甫,尽管他的行径为有些人所厌恶,但毕竟还是尊重忌惮的居多;而且即使是厌恶,也是一种重视,比起嘉道之际不痛不痒,假仁假义,笑骂由他的那种教人万般无奈的士习,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因此他写了一首诗,题名“寥落”:
  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两蹉跎,
  乾隆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
  如果不能像乾隆朝士那样意兴飞扬,龚定庵情愿买山归隐;他曾托名“送南归者”,写了这样一首诗:
  布衣三十上书回,挥手东华事可哀。
  且买青山且酣卧,料无富贵逼人来。
  这是“青史”无份,不负“青山”的想像;年方三十的他,几番科场不利,一度想投笔从军,去参赞杨芳的戎幕——此人是贵州松桃人,应试不售,投军充当司书,为名将杨遇春所识拔,由把总开始,征苗、剿匪,每战必捷,在平川楚五省剿匪的战役中,立下大功,封云骑尉,官至直隶提督,驻扎古北口。在偶然的机缘中,结识了龚定庵,一见投缘,颇有招致之意;龚定庵亦怦然心动,只是家人及故乡亲友,都不赞成,而且还有红粉知己——一个侨居苏州的北地胭脂,寄了一首词劝阻;龚定庵为此写了一首“浸感”:
  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不过真正影响他的决定的,是他母亲;在那失意的两三年,龚定庵每一忆及慈母灯前,一面为他缝寒衣,一面听他念诗的情景,常会怔怔地发愣,最后总是吟一首诗来寄托:
  莫从文体问高庳,生就灯前儿女诗;
  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
  这首诗的题目是:“题吴骏公梅村集”,原来母亲最喜欢吴梅村的诗。又有一首“午梦初觉怅然诗成”:
  不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
  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
  他是六岁时由他母亲启蒙的,这年道光三年,三十二岁,所以说“觅我童心廿六年”。就在这年七月,慈母长逝了。
  “明年丙戌会试,我想你应该中了。”龚暗斋说:“‘飞燕入怀’,也许就是得意的预兆,不过你入翰林一定无望;殿试虽然糊名,你的字一看就知道。”
  龚定庵不作声,停了一下问:“如果仍旧不中呢?”
  “当然在京当差。”
  “中了呢?”
  “中了?”龚暗斋说:“我刚才说道,翰林无望;但也不至于放出来当县官。果然有此,你可以呈请归中书原班,绝无不准之理。”
  老父是如此嘱咐,龚定庵自己也觉得,放荡不羁以及不耐琐屑簿书的性格,绝不宜于做外官;这回进京会试,无论中不中,都仍旧要当内阁中书,而且一直会做京官,总得三、五年以后,才会回来省亲扫墓。既然如此,至亲好友,应该一一辞行。
  于是从大年初一开始,龚定庵拜年兼辞行;在他人则是春酌兼饯行,一定殷勤留饮,絮絮话别,直到元宵,没有在家吃过一顿饭。当然也就很难抽出一天工夫,到西湖上去看一个不时浮上心头的“北地胭脂”。
  其实还是难于向吉云启齿的缘故;一直等到元宵以后才有机会,几家至亲的内眷,联名为吉云饯别,开宴演剧,有整天的盘桓,龚定庵便说:“你好好去玩一天,我趁这机会带儿子去‘告墓’。上坟回来,把阿橙送到你那里去。”
  阿橙是他和吉云的儿子,这年十岁;吉云赞成如此安排,心里当然也曾想到,上坟途中,他会顺道到什么地方。不过他不肯明言,正是尊重她的表示,也就不必去说破了。
  龚家的祖茔在以芦花出名的西溪。龚定庵一早携子出城,上完坟在供奉厉樊榭神主的茭芦庵吃了午饭,关照老仆龚同,将阿橙送进城,自己带着书僮阿兴,转往烟霞洞附近的白衣庵。一路上绮思晃荡,六年前的行,历历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