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受了吕余庆的教,原来就极重军纪的曹彬,更加了几分警惕,深恐这一次采办军需,变成扰民;所以特地告诫了转运使,银货交割之际,丝毫不准扣克留难。同时听说吕余庆本人清慎廉明,但秉性长厚,不免为胥吏所欺;深怕征工制油坛应发的工价,交由江陵府转发,或者为人中饱,因而决定自己派出人去,一面指导制作,一面计件给酬。
  随军转运使所属的官兵,既要采办,又要照料先遣部队上民船到巴东,还要抽出人来催调军粮,每个人都恨不得长了三头六臂才能应付得了,曹彬看看无法,只好把自己帐下供奔走的小校也派了出去。
  制油坛的作场,一共有六处,都在城内。曹彬却只派得出五个人,正在踌躇之际,他贴身的一名卫士自告备勇:“都监,你老若信得过,便派我去。”
  这名卫士才十九岁,是曹彬的家乡真定人,名叫张惠龙,生得雄壮而朴实,只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因而曹彬问道:“那里都是些老婆子,小姑娘,叽叽喳喳,吵个不了,你能应付得下吗?”
  张惠龙有个死不服输的脾气;曹彬的一番实话,对他就变成激将,“应付得下!”他斩钉截铁地说:“这点事应付不下,还打什么仗?”
  “好!”曹彬点点头:“让你到外面去历练历练也好。”
  于是张惠龙到库房领了待发的工资,由江陵府户曹参军所派的胥吏陪着,来到作场;在路上已了解了情况,作场是在一个姓吴的乡约家里,约有三十多个妇女,大半是志愿来应征的;此外还有五十多家,因为家里乏人照顾,领了材料回家去做,做好来缴,随即给酬,一点都不麻烦。
  本来就不是件麻烦的事!张惠龙这样想着,欣欣然到了吴家,一踏进厅堂,只见老老少少,三十多双眼睛,一齐盯着张惠龙。他出生以来,从没有给这么多人注视过,更没有给这么多女人打量过,心里顿时着慌了。
  他越是腼腆,越是有人起哄;刚跟吴乡约见过礼,便有个中年妇人大声嚷道:“这油坛可怎么做呀?”
  “这位年轻官长,做个样子我们看!”另一个提议。
  “对,对!从不曾做过,要先做来看看!”
  大家纷纷附和,张惠龙非示范不可了。这原也是他责无旁贷的事,便舞一舞双手,把乱糟糟的声音压了下去;那吴乡约很照应他,这时已抬了一张白大桌过来,上面放着制作油坛的材料,好等他动手。
  张惠龙定一定神,把要说的话,要做的动作,略略打一个腹稿。然后拿起一个鸡蛋:“做油坛不难,只是要细心。”他指着鸡蛋尖的那头说:“先在这里开个洞,把蛋黄挖出来,蛋白留在里面再灌上油,用棉纸封口,摆到坛子里。这是第一步,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现在看我做个样子!”
  那一段话简单扼要,说得很好;做起来却不甚顺利——他把蛋朝桌上一磕,第一下磕得太轻,连条裂痕都没有,第二下却得又磕重了,裂痕直贯到底,等一提上手,只听“卜”地一声,顿时满手黄白淋漓。
  满堂大笑,笑得张惠龙窘不堪言,不知如何下场?
  依然是吴乡约替他解的围。怕他恼羞成怒,连忙向大家摇手使眼色,不要再笑;接着喊道:“青儿,你来做个样子给大家看!”
  于是站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郎,掠一掠鬓发含羞一笑,袅袅娜娜地走到张惠龙旁边,看了他一眼,随即把视线避了开去,同时收敛笑容,放出矜持的神色。
  “官长!”吴乡约为他介绍:“这是我女儿青儿。做油坛的法子,她也是刚学会。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指点。”
  张惠龙不会说客气话,涨红了脸,行个军礼退到一旁,让出位置来给青儿。
  她也当仁不让,走到桌边,一言不发,便即动手;手法相当熟练,但按步就班,程序极其清楚。等做好一个,往桌上一放;有意无意地看了张惠龙一眼,然后低着头很快地回到她原来的坐处。
  “这一下,大家总该会做了!”吴乡约高声说道:“请大家来领料!愿意拿回家去做的也可以;不过千万不能马虎。军用之物,当不得儿戏。”
  三十多个人,倒有一大半愿意领料回家去做;还剩下七、八个人,都是与青几年纪相仿的姑娘,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把制油坛当作消遣。江陵府的胥吏,看看无事,作别自去;吴乡约要照料一切,不能来陪张惠龙,把他一个人安置在客座上,守着他的几十贯钱,这就算监工了。
  那自然是件极无聊的事,但张惠龙自觉职责就是如此,一步不敢离开,正襟危坐,双眼尽看着那些女郎——她们也在看他,指指点点,低声笑语;他心里痒痒地,几次想上去搭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终于还是那样坐着。
  到得日色将中,青儿忽然起身,翩然纤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张惠龙顿有怅然之感;这一下他的双眼就忙碌了,一会转东一会转西,巴望着青儿的影子再度出现。
  从屏风后面出现的是吴乡约,宣布中午暂且歇工,各自回家吃了饭再来;等那些女郎一走,他走向张惠龙笑道:“官长,没有好东西款待,只有一杯薄酒。请进来吧!”
  “喔!”张惠龙愣了一下,急忙把随身所带的的干粮取了出来:“谢谢,谢谢!我只要一碗热水就行。”
  “咦,哪有这个道理?”
  “是这样。”他平静地说:“我们奉了将令,不准取一草一木。”
  “这与将令什么相干?不过一顿便饭。官长是我家的贵客,客来留饭,天下的规矩。”
  “军营里另有规矩。这——实在谢谢了。”
  吴乡约那里肯听,五代乱世,军队到处苛扰不已,他见得多了。如今竟说有个军人,连吃顿便饭,都道是将令所不许,那真成了海外奇谈了。
  于是,一个固劝,一个坚辞,纠缠得不可开交。弄到最后,吴乡约只好这样说了:“官长,留你便饭,是我女儿的意思;几样菜也是她亲手料理的。女孩儿家心地窄,若是你不肯赏脸,她会不高兴——不瞒官长说,我这女儿,我惹不起她;看这份上,你就算帮我的忙,勉为其难。”
  说到这话,张惠龙可真为难了。踌躇了好一会,狠一狠心说:“实在是将令严厉——”
  一句话未完,屏风后面大声喊道:“爹!你跟他说那一大些子废话干什么!开口将令,闭口将令,吓得死个把人。好意请他吃饭,倒像是害他。回头他吃军棍,你又替不得他。这个人难得缠,算了,算了!”
  这一下把吴乡约弄得大窘,不住地打躬作揖:“官长,休动气,休动气!我这女儿,从小没娘,说话不知轻重。官长看我的薄面,不跟她一般见识。”
  他愈是这样说,张惠龙愈感抱歉,然唯有报以苦笑。等吴乡约一走,坐在那里,连干粮也懒得吃了;心里非常懊恼,不该向曹都监讨这趟差使,搞得大家没趣。
  “官长!”吴乡约又走了出来,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我遵吩咐,只奉敬一碗热水。”
  “多谢,多谢!”张惠龙双手接过碗来,放在桌;喝了一口,只觉得鲜美无比;那里是热水?是一碗撇清了浮油的肉汤。
  方在诧异,吴乡约抛了个眼色过来;那是警戒的眼色,令人不解!但一瞥之间,望着屏风后面裙幅,立即恍然,此又是青儿的安排,倘或再不领受这番好意,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立刻告辞回营,请曹都监另外派人来接替他的工作。
  这一转念间,张惠龙不忍峻拒,解嘲似地答道:“你家的水,与众不同,我从来不曾吃过。”
  他的话刚完,屏风后面“噗哧”一笑,接着便听得裙幅窸窣,步履急促;吴乡约往后看了一眼,响起爽朗的笑声,也走回后面去了。
  张惠龙一个人在厅上享用那碗纤手亲调的肉汤;刚才心里的懊恼,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美味在口,美人在心,不知不觉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份干粮,一碗汤自更是涓滴无余。
  刚刚吃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端来了洗脸水,接着又是一盏用蜜饯果子点的厚朴汤;吃了午饭的吴乡约走来陪他闲话,问起乡里籍贯,家中有些什么人?张惠龙都照实答了。
  “此番出征,说是从峡路打成都。”吴乡约又问:“可不知那日开拔?”
  张惠龙是知道的,只待军需采办齐全,便要拨营;但军机保密,曾有诚令,他不敢泄露,却又说不来掩饰的假话,只得歉意地强笑道:“吴乡约,这话请你体问我!老实说一句,我不便直说。”
  “喔,喔,不要紧,不要紧。”吴乡约反敬他诚实不欺:“原是我不当问。”
  这时回家吃了饭的,又来上工了。青儿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目不邪视,而且把脸绷着,仿佛有意不理张惠龙;但到了她女伴身边,却又有说有笑。
  张惠龙看在眼里,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兴奋还是怅惘的奇异滋味;这股滋味越来越浓,也越来越耐于品尝。视线绕来绕去,只在青儿身上转,有时无意间相遇,倒像撞了个满怀似地,慌忙都避了开去,而且也都微微涨红了脸。
  忽然,门口出现了人影,是领了材料去做油坛的那些妇女交货;再转眼看时,青儿和她的女伴也已在收拾桌子,准备歇工了——张惠龙抬眼望一望天色,深深讶异;在他的感觉中,只不过一晃眼的功夫,谁知天都快黑了。
  “爹!”青儿娇声向里喊道:“收工了!”
  这是替他在关照,好等吴乡约来帮着收件付酬。张惠龙忽然变得很聪明,马上就懂了她的用意;想用眼色向她表示谢意时,她却惊鸿一闪,转入屏风后面,绿淡色的裙幅,似乎一直留在他眼前。
  “慢慢来,慢慢!”吴乡约匆匆走来,向那些妇女,大声说了这一句,转身看着张惠龙:“官长,我点数,你发钱。”
  “嗯,好。”张惠龙这时才想起:“油坛做得合不合格,得要仔细看一看。还得有个人帮忙才好。江陵府的那人怎么不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找人来。”
  他进去把青儿找了来帮忙。张惠龙冲着她点一点头,根本就没有想到该说话。于是吴乡约作主分配了工作,张惠龙验收,他自己点数,青儿发钱。这一刻,张惠龙倒没有把目光关注着青儿,聚精会神地把油坛一个个接过来,仔细检查,合格的放在一边,不合格的放在一边——这数量很少,他依照曹彬待百姓宽厚的指示,不作挑剔,照发工资。
  把一切工作做完,暮色已经很浓了;那些堆积得整整齐齐的油坛,望过去影绰绰地,特别予人以一种丰富充实的感觉,张惠龙对自己的任务颇为满意。
  当然,这要感谢吴乡约,他唱了一个喏,很诚恳地道谢:“多亏吴乡约,不然我一定交不得差。”
  “哪里,哪里!都是为国、为官家”
  “还有小娘子!”这是他第一次向青儿说话,乱拱着手:“谢谢,谢谢!”
  青儿报以羞涩的微笑,也似乎有些不得劲的样子,想找句话说,或者找件事做,于是自己跟自己说道:“该点灯了,我去点。”
  张惠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脸过来,正好迎着她父亲的那种欣慰之中略带诡秘的微笑;他脸皮子薄,不由得有些窘。
  “息一息吧!”吴乡约拉着他坐下,稍稍躇踌了一会说:“长官——”
  “吴乡约!”他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要叫我长官行不行?叫我名字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
  “我不管道理不道理!只听你叫我长官,我浑身不舒服。”
  “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吴乡约折衷了一下,只叫他名字:“惠龙,这些东西很累赘,我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
  “请说。”
  “你把油坛和剩下的钱,都寄放在我这里,我写个字据与你;你今日回去好交差。”
  “那太好了。”张惠龙大为高兴:“我正愁着不知怎么办?现在好了,明天一早我找车子来装。”
  正说到这里,青儿捧着一枝烛台走了出来。她进去洗过脸,未施脂粉,却天然唇红齿白;垂着眼,低着眉,长长的睫毛掩映在摇晃的光晕中,把张惠龙看得傻了。
  “取笔砚来!”
  等青儿取来了笔砚,吴乡约提笔写收据。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这张字据写得很吃力;他全神贯注在纸上,青儿又专心一志在看父亲写字,这给了张惠龙极好的一个机会,恣意偷看着她,心中一阵阵无端的兴奋,胸腹之间一阵阵没来由的发涨,又舒服,又难受,是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好不容易,吴乡约写好了那张字据,把它递了给他:“惠龙,你把这张字据收好了,回去跟曹都监交差。照我计算,明天再有半天功夫,归你要交的一千油坛,便可齐备。装油坛的车子,不必早来,索性等到下午,一次装完,既省事又显得差使办得漂亮。如果车子不够,也不要紧,我替你设法。”
  这番话不但设想周到,而且语气亲切,张惠龙听人耳中,暖到心头;口中连连答应,心里在想,这趟平蜀,非得好好打个胜仗,才对得起吴乡约的这番情意。
  “你再坐一坐,我们再谈谈。”
  “喔!”张惠龙看一看黑透了的天色,点点头:“好,好!”
  这一份略带勉强的心意,偏偏让青儿察觉了,所以等吴乡约刚要开口时,她抢在前面喊了声:“爹!”
  “怎么?”
  “人家将令严厉,归营有时候的,晚了不好!”
  青儿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张惠龙心里,顿生一种热血沸腾的知己之感。但正因如此,他拼着受责,也要逗留一会,所以赶紧搭腔:“不要紧,不要紧!我再陪吴乡约谈谈。”
  吴乡约让女儿提醒了。他见得事多,也看出张惠龙是有意如此;说“不要紧”是假的——这一次大军西来,军纪严明,害他受责,于心何安?因而作个送客的手势,很恳切地说道:“青儿的话不错。你快回营吧!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是!是!”张惠龙重重地点着头:“明日我一早就来!”说着,向青儿看了一眼,再向吴乡约唱个喏,告辞而去。
  回到军营,跟曹彬报告了工作进度,呈上吴乡约所出的收据;同时提出估计,说明日午前,全部任务,都可以完成。那时派车到吴乡约家,把所有的油坛一次装了回来。如果车子不敷分配,他还可以就地设法。
  曹彬于欣慰之外,不免惊异,他只当张惠龙不过一个憨厚诚朴的小伙子;不道遣出去办事,有条有理,十分精明,这倒要另眼相看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把眼睛盯住了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来些什么秘密似地。张惠龙素日敬爱曹彬,秉性又从不知说假话,所以这时心里发虚,略带忸怩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越发令曹彬奇怪。再仔细看他,眉眼舒展,神情怡悦;嘴是闭着,却闭不住一团笑意,是那种遇到了极大得意之事,却又不便说明的神态。
  于是,曹彬笑着问道:“惠龙,你一天都在吴乡约家?”
  “是!”
  “是乡约很帮忙是不是?”
  “是!”张惠龙答道:“多亏他们,不然我怕跟都监交不了差。”
  “喔!”曹彬突然发现了他话中的一漏洞,紧接着追问。“‘他们’,除了吴乡约还有谁啊?”
  这一问张惠龙越发情虚,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还有谁?”
  “还有,”张惠龙很吃力地说:“还有吴乡约的女儿!”
  “噢!”因为是亲近的侍从,曹彬可以脱略仪节,想得有趣便放声大笑了。
  那自然使张惠龙不好意思。但既说出口,而且都监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也就不必再瞒。于是他把青儿对他的微妙的态度,断断续续地都告诉了曹彬。
  这时曹彬的神情又不同了,收敛笑容,很注意地听着;等他说完,只点一点头,别无表示。
  张惠龙相当失望。他意料中曹都监一定会说几句赞美青儿的话,哪知什么话都没有。看样子他是不以为然;这也可想而知的,现在是在行军,入蜀征伐是何等大事,怎么可以把心思花到不相干的地方。
  就这样子,张惠龙替自己浇了一头冷水;但也因此得以把青儿抛开,跟往常一样,头一着枕,便即入梦。
  四更时分,不等起身的号角声,张惠龙习惯就醒了;睁开眼来,第一个念头想到吴乡约的叮嘱:“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是什么话?他心里在问,自己为自己拟了许多答案,却始终想不透,哪一个答案是最可能的。为了急于打破疑团,同时也渴望着看一看青儿,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到吴家;只是想到曹都监的态度,那股劲儿便泄了个干净。同时想起还有下午派车运油坛的事,要预作安排;这样一半是真的公务在身,一半有意拖延,到吴家时,太阳已经晒上墙头,并且已有人来领装油坛的材料了。
  张惠龙觉得异常歉疚,几乎低着头不敢看吴乡约,更不敢看青儿——虽然未看,她的神态却深印在他脑中;可想而知的,她是冷冷的一脸不高兴。
  吴乡约却并不因为他来迟了不高兴,依然很热心地帮着他照料;等把材料都发了出去,清闲下来,他拉一拉张惠龙说:“来,来!请到里面来坐。”
  里面是一座小四合院,朝南一明两暗三间正屋,左右厢房,围着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天井;吴乡约把他带入东厢房,那里生着个火盆,拨一拨白灰,添上几块炭,立刻就觉得满室生春了。
  “可要吃杯酒,挡挡寒气?”
  “多谢。我从来不吃酒。”张惠龙说:“你自己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瞒你说,我有两条命,一条是——酒。”
  “还有一条呢?”
  吴乡约笑笑不答。端着杯酒,坐到火盆旁边,闲闲问道:“惠龙,你府上何处?投军几年了?”
  “我是真定人。十三岁那年,曹都监把我从家乡带出来,在他身边六年了。”
  “曹都监也是真定人?”
  “嗯,是。”张惠龙又说:“我跟曹都监还带些亲。”
  “喔。”吴乡约很注意:“什么亲?”
  “远得很!‘一表三千里’的表侄。”
  “那末,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有!就我一个。”
  “也不曾娶亲?”
  问到这一句,张惠龙猛然意会,立刻心跳!继一转念,又觉羞惭;这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吴乡约很认真地催问:“你说实话,不要紧!”
  这话叫人好笑,倒像是疑心自己要说假话!张惠龙在想;看这样子,说了实话,他也不信会疑心自己有所图谋,故意隐瞒。这休教他看轻了自己!
  于是他说:“从小就定下了。”
  此话一出,吴乡约的脸色,就像黄梅天似地,阴晴不定,看着手里的那杯酒,好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张惠龙终于看出端倪来了。心里悔恨万分,但是话已说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就只为说错一句话,把一生之中这个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断送得干干净净。
  宾主二人各有难言的抑郁,一个觉得浊醪味薄,一个觉得炉火不温;就这时候,窗外青儿的娇喊,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爹,你快来嘛!有位长官来了。”
  “谁啊?”吴乡约和张惠龙不约而同地问。
  “我哪知道是谁?”青儿答道:“看起来,这位长官的官不小,有两名卫士跟着。”
  她在说这些话时,张惠龙已经急匆匆奔了出去;一望之下,大出意外,这位长官竟是曹都监。
  按规矩行过礼,曹彬平静地说明来意:“我到各处走了走,要看看油坛做得怎样?”
  原本是来视察。张惠龙正待报告工作情况时,看到吴乡约,便先为他引见。曹彬一向宽厚和易,很客气地跟主人寒暄;吴乡约却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手忙脚乱地牵贵客上坐,同时叫青儿和她的女伴回避。
  “不必,不必!”曹彬摇手阻止:“让她们在这里好了,我正要看她们做活。”
  他不是要看她们制作油坛,是借视察之便,特地绕道来看一看青儿。偏偏青儿也想要看一看这位长官,到底是如何严厉?以致张惠龙连在民家吃一顿饭都不一敢。所以一听曹彬的话,便拉住女伴,重新坐下;手里在做活,眼睛却不断瞟了过来。
  她看曹彬,曹彬也在看她;心里高兴,不由得浮起一团笑意。“你女儿好人才!”他问吴乡约:“还不曾许人家吧?”
  这一句话羞着了青儿,站起来就跑。女伴们笑着拉她;自然拉不住,嘻嘻哈哈地追逐着,一齐拥入屏风后面,不见踪影。
  等乱过这一阵,吴乡约才能开口:“穷家小户的女子,都监太夸奖了。”
  这话等于未曾回答,曹彬便再问一句:“一点不是夸奖,实在好!想来求亲的人,一定不少?”
  “跟都监说实话,求亲的人,倒是不少,无奈高不成低不就。加以小女要自己来挑——这原是不合理的事;只为拙妻早亡,不免溺爱,也只好由她,说来教都监见笑。”
  “婚姻终生大事。”曹彬点点头说:“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是自己拿眼光来挑的好,挑好挑坏;将来怨不着父母。”
  吴乡约也连连点头:“正是这话,正是这话!”
  “不知道令媛可曾挑中了什么人?”
  “这个么——?”吴乡约摇摇头,不接下去了。
  欲言又止,为了何故?同时又看到张惠龙容颜惨淡,越发奇怪。曹彬心里在想,这一定出了什么意外的变化,吴乡约当着张惠龙的面,不肯细说,倒要想个办法问一问清楚。
  于是他说:“惠龙,你到外面去看一看,跟卫士说,我那匹马要多溜一会儿。”
  “是!”张惠龙实在舍不得走,但命令不能不听。
  走出门外,他把曹彬的嘱咐,转告了卫士——明知是有意遣开他,他依然照命令传达;同时因为未得命令,不便再回原处,只躲在院子里僻静的一角,从窗户里遥遥望去,但见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尤其是吴乡约,笑容满面,而且对曹都监十分恭顺。
  谈得告一段落,曹都监随即起身,吴乡约亦步亦趋地在后面相送。张惠龙这时自然不能再站在僻处了;他一心想了解他们谈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去探口气?唯有按照军中的礼节,肃然侍立,目迎目送。
  曹彬站住了脚,毫无表情地说:“等油坛收齐,你立刻回营!”
  “是。”
  “吴乡约如果留你吃午饭,你可以领他的情。”曹彬又加了一句:“这是我的特许。”
  张惠龙还不曾开口,要做东道主的吴乡约反倒一叠连声地称谢,又说:“诸事仰仗都监,我谨遵召命。”
  “多谢,多谢。恭喜,恭喜!”
  张惠龙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越发纳闷。等送走了曹彬,接着便有人来交油坛,依然是吴乡约帮着他照料,他到日中,诸事妥帖,暂且歇手。
  “只等车子来运了。”吴乡约轻松愉快的声音说:“惠龙,我们先洗洗手,吃了饭再说。”
  望着那累累然叠得老高的油坛,张惠龙觉得仔肩一松,满身轻快,由衷地感激吴乡约,便异常诚恳地向他致谢。
  才说了一句,吴乡约就不容他继续,一把拉了他就走,依旧在东厢房里落坐,小厮端来了洗脸水,热茶;略略休息了一会,但见门帘一掀,青儿翩然而入,手里捧着个很干净的小藤篮,里面放着杯盘着匙。
  “爹,就在这里吃吧!”她说。
  “对了,这里暖和些。”
  说着,吴乡约站起来搭桌子,张惠龙也动手帮忙;青儿安排了两副食具,旋即退了出去。随后便是小厮端来了两荤两素的肴馔,一大碗鲜鱼汤。肃客入座,主人喝酒,客人吃饭。
  吴乡约的神情跟刚才大不相同了,谈笑风生,兴致极好了,张惠龙却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偷眼望着门口,惦念着青儿,想再看一看她。
  直到饭罢车来,把油坛装好,青儿始终不曾再出现。张惠龙怏怏然,心中有种没来由的烦躁;想到从此一别,再无见面的机会,竟有些魂飞魄散的光景。
  依依不舍地作别回营,向供奉官交割了油坛和帐目,回到大帐;正在察看地图的曹彬喊道:“惠龙,我有话问你。”
  “是!”张惠龙答应着走到他面前。
  曹都监的神情奇怪,似笑非笑地把他从头到底打量了一遍,才微带责备地问道:“你怎么跟吴乡约撒谎?”
  “撒谎?”张惠龙从未受过这样的指责,不由得脸就红了:“都监,我不知道撒了什么谎?”
  “你怎么说从小就定了亲了?”
  对这一问,张惠龙有着梦想不到的意外之感,由这一问,引起了无数的联想,但都是疑惑,莫非这个、莫非那个?对于自己假设的答案,不敢去肯定——因为那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曹彬极从容地说:“你从小在我身边,就跟我的子侄一样;我把你的亲事定下了,吴乡约也答应了。今日先定‘帖子’,等从成都班师回来,我再替你办迎娶。”
  他自己所假设的答案,长官为他肯定了,但是他仍旧有些不肯相信,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曹彬问道:“难道你还不愿意?”
  这一下才把他的话逼了出来。“谁说不愿意?”他单膝下跪:“都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起来,起来!”曹彬非常高兴地笑道:“这是你为人诚朴的好处!人家父女都看中了你。姻缘前定,一点不错。惠龙,”他正一正脸色又说:“在这里我说句实话,论人品,你可配不过人哦;你须好自为之,努力上进,莫辜负了人家的青睐!”
  张惠龙只是咧开嘴笑着,把对长官应有的礼节都忘记了;但是,曹彬的训诫,像石上镌字般深铭在他的心版上,他觉得受得太多,长官的恩,美人的情,还有吴乡约的好意,这些都必须出尽全力去报答了,才能使自己心安理得——也只有如此,那些深厚的恩情,才能为自己所有。
  于是,他反而把眼前的一切,都暂且抛开了。“都监!”他问:“大军什么时候开拔?”
  “今夜就要上船,”曹彬答道:“下午我放你半天假,去办定亲的事。我已经替你请好一位大媒。”
  这位大媒是江陵府衙门派来做联络工作的一个“孔目官”,姓张。等把张孔目请了来,曹彬又当面拜托了一番,同时取出来一百二十两银子,一百两是聘金,二十两作为杂费,请张孔目全权主持。
  “好一件喜事,我来效劳!”张孔目笑嘻嘻地说:“曹都监,这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吉兆,恭喜,恭喜!”
  “彼此,彼此!”曹彬微笑着答道:“我们这里有人做了江陵府的女婿,多一重渊源,要请大家看在亲戚面上,格外支持。”
  “这还用说吗?军民一家,万事亨通。”
  于是张孔目带着张惠龙又回到城里。都是姓张,一个叫“大哥”、一个叫“兄弟”;做“兄弟”的张惠龙,到张孔目家拜见了“大嫂”,真个一见就似亲人,十分投缘。
  张孔目亲自写好了“细帖子”,张“大嫂”便依照一般定亲的风俗;用红丝络装上四瓶酒,每瓶酒上插两朵绢制像生大花,连同帖子、聘金都装入朱漆木盒,叫人提了,一起到吴家来求亲。
  吴乡约已早有准备,厅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挂上一张和合二仙的中堂;上首祖宗神龛前,燃着明晃晃一对红烛,他自己换了一领见官府才穿的半新蓝袖袍,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张孔目与他原是熟人,说话就格外方便了。
  肃客上堂,略略寒暄,张孔目把提盒打了开来,请吴乡约过目。他只把“细帖子”看了看,拱拱手说:“高攀,高攀!”
  “休得客套了!”张孔目说:“今日之事,要做个权宜之计。原是看中了我这兄弟的人才,爱亲结亲,不如此刻先定了名分,改了称呼吧!”
  吴乡约不便作声,但在笑容上看得出,是赞成此举;张惠龙便站到正中,躬身朝上行个军礼,喊一声:“岳父!”
  “生受你了!惠龙,请坐,请坐。”
  一句话未完,屏风后面爆发一连串的娇笑,有个尖嗓子的声音在说:“新女婿上门了!拿喜果来吃。”
  接着是又笑又闹的一阵谐谑,其中夹杂着青儿的细声软语,有央求、有嗔责;屏风下裙幅凌乱,看上去总有七、八个女孩子包围着青儿。
  大家都觉得有趣,特别是张惠龙,神魂飞越,第一次领略到飘飘欲仙的感觉。
  “恭喜,恭喜!”门外有声,拥进一群人来;吴乡约慌忙起身接待,为张孔目和张惠龙介绍;这些都是街坊邻居,应酬了好一阵才散去。
  城里恢复了清静,同时也保持着沉默,但客人却未告辞;张惠龙舍不得走,张孔目不忍催他走,而吴乡约正在思索着留客的藉口。
  有了,他很容易地想到:“多蒙大煤玉成,就今日备一杯水酒,也算一点谢意。”他看着张惠龙说:“也算为你饯行。”
  “好极,好极!”张孔目拍着手说:“我要叨扰。”
  于是吴乡约告个罪,回到内室,跟青儿说要留张孔目吃酒。她还不曾有所表示,她的那些女伴,个个自告奋勇;都是邻近的女孩子,各人回家,有鱼拿鱼,有肉拿肉,一刻之间,凑成了一席盛馔的材料,洗剥切割,烧火掌灼,七八个一起帮忙,反倒不许青儿插手,取笑她是个“新娘子”,只合端坐不动。
  依旧是在那间东厢房里设席,张孔目上座,张惠龙打横相陪,吴乡约坐了主位。酒过三巡张孔目又出了花样。
  “吴乡约!”他说:“我虽是个现成媒人,总算也是个媒,却还是不曾见过你家小娘子。回得家去,拙荆问起我来,吴乡约的闺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人才如何出众?叫我怎生回答!”
  “啊,啊,这是我失礼了!”吴乡约也懂得他的意思,顺势答道:“我叫小女来拜谢!”
  一叫青儿,她自然害羞不肯出来,经不住女伴架弄,心里也想再看张惠龙一面;便半推半就地到了东厢房门口,翩然而入,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站着。
  “好出色!”张孔目喝彩,拍着张惠龙的肩说:“兄弟,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张惠龙喜不自胜,却是矜持地微笑着;吴乡约当然也十分得意,“女儿!”他说:“拜谢张家伯父,多亏他成全!”
  青儿轻声答应着,就在筵前,盈盈下拜。
  “这一声‘张家伯父’倒不好轻受。”张孔目笑着思索了一下,想起随身带着一块汉朝用来辟邪的“玉刚卯”,便解了下来,双手捧了过去:“来,来,侄女儿,这算是我的一份见面礼。”
  “这太贵重了。不敢当!”吴乡约不安地说。
  “我也不尽是媒人的身分。我这兄弟也姓张,是一家人;就算我大伯子送弟妹的一份贺礼。”
  “多蒙抬爱!青儿,还不道谢?”
  于是青儿接了那块玉刚卯,再一次敛衽为礼。等抬起头来;恰好与张惠龙的目光撞个正着;心头怦怦乱跳,不由得把张粉脸胀得通红。
  张孔目与吴乡约互看了一眼,已取得默契。青儿这时自觉再无理由留在那里,便移步要走,吴乡约急忙喊了声:“青儿!”
  她站定了脚,看着她父亲,她父亲却又看着张孔目;他便正一正脸色,看着张惠龙和青儿说出几句话来。
  “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了帖子,定了名分了。你们都休不好意思,彼此心里有话,正好趁这一刻说一说,省得以后牵肠挂肚。我们酒也够了,到外面也另有几句话说,你们在这里谈谈。”
  一听这话,张惠龙心跳,青儿着急,一手的冷汗;可是谁也不曾说话,眼睁睁看着他们离了席,只觉得异常局促,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到底张惠龙是男子汉,微笑着先开口:“我不承望有今天这一天。”
  背窗的青儿看了他一眼,依旧把头低了下去,只把玩着手里的那块玉刚卯。
  “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那里?人家都说我傻,心肠直,不会耍花巧。小娘子,说实在的,我怕你看走了眼——”
  他一开口说自己时,她就连连向他使眼色——她知道女伴都在窗外窥探;他这些话,正好为她们用作取笑之资,所以不教他说。无奈张惠龙不识眉高眼低,越说越高兴,她便着急地埋怨他:“你说这些话干什么?”
  “喔!”张惠龙异常歉仄地:“我不知道你不喜听这些话。”
  “也不是不喜听。我原不——”
  她本来想说:“我原不嫌你。”话到口边,猛然意会,这句话落入女伴耳中,是说不完的话柄,所以突然顿住。但经此两句对答,陌生羞怯的感觉是大大地减少了,自然而然把头抬了起来,很大方地看了看他。
  他也在看她,彼此打量,无不喜悦;嘴角都不自知地挂着笑容。
  张惠龙贪看着她的明眸皓齿,忘了说话;在青儿,湖湘女儿原本明爽,羞意一减,索性自己先开口来问他:“官人不知那一天动身?”
  “只在今夜就上船。”
  青儿失声轻呼:“这等匆促!”
  “兵贵神速。若不是为了备办油坛,早就开拔了。”
  若不是为备办油坛,何来这桩姻缘?青儿心里在想,世事奇妙,便自己能挑个梦做,也不见得想得到此!
  “去得匆忙,回来多半也快,你放心好了。”
  “我没有什么不放心。”青儿紧接着他的话说,语气似辩白、似安慰;但接下来却又问:“何以知道回来得也快?”
  “那是曹都监说的,只一破了夔州,直下成都,孟昶的军队,不堪一击。至多一年便可班师。”
  “你是说一年?”
  “是,一年。
  青儿的眉眼越发舒展了,凝望着空中,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那双漆黑的眸子,让张惠龙想起初为小卒,在曹都监帐外守夜,深夜无聊,每每凝视星空,暗云中星星闪耀,令人兴起无限神秘幽邈之思,便仿佛就是她此刻的这一双眼睛。
  她的心事想停当了,把视线依旧落在他脸上:“锋镝无情,你要自己保重!”
  “你放心!死生有命,胆越大越无危险。”
  这句话让青儿得意,不自觉回身看了一,意思是告诉女伴:你们看看,这才是男子汉!
  “我就怕一件,班师回京,也许不走峡路。”
  “走那里?”
  “走陆路。由成都出剑门,走褒城斜道到汉中;然后东过长安,出潼关,经函谷回汴梁。”
  “唷!”青儿皱着眉说:“听你说这些地名,好噜苏费事!”
  “这话不错!”张惠龙被提醒了,欣然说道:“那条路太费事,应该还是从三峡回来,下水船多快!何必去走那条路?不会,不会,一定还是经过江陵。”
  青儿好笑,都是你一个人的话。但也正见得他的诚朴;这样想着,心里荡漾起无限情思,有些心跳脸热,怕再谈下去,不免越礼,所以又说一句:“一路顺风!”
  这是作别之词,张惠龙自然听得出来,想答一句什么的,偏偏想不起来,只怔怔地望着,四日交视,尽在不言。好久,青儿觉得眼眶发热,心中一惊;赶紧回身,拭一拭眼,定一定神,掀帘而出——院子里空落落地,什么人也没有;女伴知趣不来打扰,还是让爹爹把她们劝走了?她不知道。只稍微有些海意,早知如此,还可多谈一会。现在,当然没有再回进去的道理。
  等她一走,张孔目随即进来,与张惠龙一起告辞。吴乡约已备下回帖,再在原来的酒瓶内,盛满淡水,放上几条活鱼,另加一双用红绢扎好的竹着,这有个名目,叫做“回鱼箸”。
  “回鱼箸”一拿到营里,少不得有人会问;张惠龙怕弟兄们起哄开玩笑,把它送了给张孔目,只拿着女家的帖子,回去报告曹彬。但尽管他做得隐秘,营里依然晓得了这件喜事,众口相传,津津乐道,士气越发受到鼓励。同时民间也在谈着这桩佳话,对平蜀的大军,越发觉得亲切。这些都是曹彬事先所不曾想到的。
  自江陵到宜都,沿江列布的归州路平蜀大军的战舰,一夕之间,消失无余;由战棹左右厢都指挥使杨光美领头,战棹部署武怀节押后,按照预定程序,向西移动。五十艘螳螂头柏木船和一千名纤夫,集中在沙头市;由此装载辎重,紧跟在战舰以后,作为接应。
  马步两军则自江陵西北,经当阳转到夷陵待命——曹彬接受了刘光乂的要求,改由陆路列夷陵;因为由此出南津关到归州,尽是山路,行军极其艰苦,为了保持马步两军的体力,修正计划改在夷陵由水路运兵到巴东,这样,在那里就要征用大量民船,必须曹彬亲自去主持。
  他带着张惠龙和马军都监米光绪,步军都监折彦斌,轻骑先发;只费一天功夫赶到夷陵,拜访郡守,征雇船夫。等马步两军先后抵达,立即装载。接着,战舰和辎重船也到了,重新安排行军序列,战舰在前,运兵船居中,辎重船最后,连江百里,帆纤不绝,前队已到诸葛武侯所建的黄牛庙,后队不过刚入西陵峡。
  刘光乂以一只“海鹘”作为中军坐舰——战舰的名目甚多,威力最强的,名为“拍竿”,船有五层楼高,要用到八百名士兵;船舷两侧,设置五十尺高的巨木,上嵌大石,平时用麻绳系住,当敌船进攻,只要到了左右五十尺的范围以内,绳索一放,巨木倒下,以雷霆万钧之势,下击敌船,当者必碎,这就是“拍竿”。相传为杨素承隋文帝之命,在夔州白帝城前江上所造,曾大收破陈之功。
  其次是“楼船”,船中建楼三重,外列女墙,墙上开弩窗矛穴,并有小型的炮车。船长百尺,可以驰马。但“拍竿”和“楼船9,都必须在宽阔的江面上,才能发挥威力;三峡中并无用武之地,所以平蜀水师,所用的是中小型的战船,以轻捷为主的“蒙冲”、“斗舰”、“走舸”和“海骼”。
  “海鹘”的形状很奇特,头低尾高,后小前大,左右两舷,特置浮板,作为稳定船身之用,那浮板形如鹃鸟张翅,所以名为“海骼”;它的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什么惊涛骇浪,不愁倾覆。行军途中,主帅左右有许多幕僚作业,是非要一只比较平稳的船不可的。
  在这只船上,刘光乂和曹彬,无心观赏峡中清幽雄奇的山水,也无闻于凄清酸楚的猿啼,他们密切注视着舟行的安全和大军经行名闻天下的蜀江之险,所可能发生的诸般难题,不时发出提示式的命令,作为“传令船”的“游艇”往来传递。
  大队入西陵峡,过明月峡、虾螟碚、黄陵庙,前队将抵归州境界,后队犹在黄牛峡以西;这是第一天的行程。
  主帅坐船泊在獭洞西面的一处滩前,一天辛若,刘光乂召集僚属会饮;等散去时,已经月上东山,但只遥见千丈峭壁之上,小小的一团白光,峡中依旧暗沉沉地,鳞次栉比的战舰民船,藉着桅杆上“灯号”的映照,勾勒出来的阴影,显得格外雄伟。江水呜咽着拍击船舷,发出一阵阵“刷哗——刷哗——”的声音,令人兴起一种莫可言喻的神秘中,带着恐惧和兴奋的感觉曹彬住宿后舱,勤劳王事,惦念着先遣部队的李进卿,一直未能入梦。这天是十二月十四日,月到中天,峡中通明,忽然动了游兴,便悄悄披衣起床;惠龙就睡在他床前,这时也惊醒了,揉着眼问道:“都监,可是要到船头小解?请当心些,傍晚有个弟兄,就是这么一下子掉到水里,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我想到滩上去走走。”
  张惠龙一跃而起,精神拦擞地说:“我陪着都监去!”
  “也好,”曹彬又说:“轻声!别吵醒了别人。”
  于是两人轻手脚轻地出了后舱。守卫的士兵在凛冽的江风中,执行勤务;看见曹彬,趋前为礼,帮着张惠龙搭好跳板,让曹彬到了滩上。
  滩是乱石滩,一脚高、一脚低向前走去;张惠龙眼力好,俯身下去,抓起一把石子看了看,惊喜地喊道:“都监你看!”
  接过来细看,是五色的石子,有青有红,奇形怪状,十分可爱。“喔!”曹彬说着:“我知道了!”
  “都监知道了什么?”
  “原来这里就是‘使君滩’。”接着朗声吟道:“白鹭拳一足,月明秋水寒;人惊远飞去,直向使君滩。”
  “都监吟诗,”张惠龙笑道:“想来这个滩必有典故。”
  “八百年前的事了。那时蜀中归刘璋统治,昭烈帝刘备入蜀;刘璋派人来迎接,就在这里。那时称刘备为刘使君,所以这里叫使君滩。”
  “好兆头!我们副帅也姓刘,这下子一定很快到成都了!”
  “咦,惠龙!”曹彬打趣他说:“你怎的突然变得聪明了?莫非受了你那未过门的媳妇的教?”
  提到青儿,张惠龙心里像倒翻了一盏蜜,憨笑着说:“都是都监的恩情。”
  于是他把那天与青儿单独相处的情形,细细说了给曹彬听;也说到这两天弟兄们都在羡慕他的话。
  “只要各人肯努力上进,成功立业,尽有机会。”曹彬忽然想起件事:“明天你坐了传令的游艇,到夷陵来的那些船上去看看。‘南人行船,北人骑马’,马步军都不习惯风浪,看着可有晕船的?”
  张惠龙把他的命令紧记在心,第二天一早便到各处去了解情况。他的报告还未来,后队有只船出了事。
  出事的地点在空(舟令)峡,那里有个暗瞧,共是三块大石头,成“品”字形隐在水中,称为“三珠石”。三珠石制造了三个大漩涡,称为“头珠、二珠、三珠”,是舟行极险的地方。
  过三珠石全看舵工的本事,只对准三珠石直航,到得相近,自然左转,绕过三珠石,立即回舵,就可脱险,但说来容易,临事之际,出以镇静,丝毫不乱,却非常人所能。战舰上的舵工经常在峡中操练,自然不难;民船上的舵工也都是好手,也应该可以履险如夷;难就难在坐船的人惊惶失措。
  那是夷陵来的一条船,装载的是马军;舵工事先已作告诫,并且极力安慰,那些从未涉过风波之险的马上健儿,仍不免惴惴不安,因此注意力分散,其中有个人忘掉把马戴上眼罩,到了三珠石将近,漩涡中喷翻着白沫,风涛如吼,那匹马受了惊,就在要转舵的那一刻,昂首长嘶,跳踉不安,船只失了控制,砰然巨响,在三珠石上撞成无数碎片,落水的人和马,卷入漩涡,不消片刻,连木船碎片,一起旋入涡心,直下千寻,无影无踪。
  目击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不过喝杯水的功夫;一只大木船,二三十人,十几匹马,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恐怕那些人到葬身江底,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太可怕、也太不值了。
  刘光乂接得报告,除了立即下令查报被难人员姓名,指示照阵亡的条例办理抚恤以外,接着就把曹彬请了来,商量此事。
  “行军自然难免发生意外,就怕影响士气!”刘光乂搓着手说:“总得想个办法来防止才好。”
  “是的。”曹彬很沉着:“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等有了报告,再筹对策,比较切实。”
  张惠龙的报告,很快地来了。他适逢其会,正好听到马步军的许多怨言;第一天入西陵峡,初历新奇的环境,而且风涛平静,大家都还不以为意,经历这一番奇险,就看出来人地不适,虽强亦弱。马步两军中晕船的倒还不多,都只觉得局促在一隅之地,十分气闷;如果再不明不白葬身在三峡之中,更是死不瞑目。还有些人则以为本是纵横驰骋的好身手,此刻听人摆布,觉得委屈,所以一致的抱怨是不该让他们下船。
  到了新滩泊舟,马步两军的指挥官,根据部下的反映,正式提出了报告,要求由此循陆路到巴东:“本来在新滩就要‘起拨’,好拉空船过滩。”马军都监米给说:“不如趁此起岸,也省了许多手脚。”
  接着,其他将领也力陈舍舟登陆的好处,刘光乂有些心动了;但看到曹彬只是沉吟不语,便不肯轻下决定,转脸问道:“国华,你的意思如何?”
  “我有看法,或者不为大家所赞成。”他徐徐发言:“计划不宜轻易更张,命令尤须力求贯彻。”
  话是冠冕堂皇,但说来容易;如果拿不出办法,空言无补实际。倘是别人,张廷翰和高彦晖等人,一定会提出反驳,只为了一向言不轻发的曹彬,所以大家保持着沉默,用期待的眼光催促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曹彬胸有成竹,环视请将,从容问道:“我请各位试答,如果今日不是行军,而是赴敌,除却水程,别无他路,又如何舍舟登陆?”
  这一问把大家都问住了,面面相觑,无人作声。
  曹彬的本意原不在难人,所以紧接着又说:“归州路水陆相辅,但我寡敌众,且又以劳对逸非集中兵力,进行逆袭不可;以故本路兵员,说实在的,并无水师步兵的区别,在三峡,步兵亦是水师;过三峡登陆西进,水师就是步兵。”
  “不错,一点不错!”刘光乂悚然动容,提醒大家:“曹都监提示的这种宗旨,十分重要,请各位务必记住,同心一德,莫分彼此。”
  “副帅和都监的指示,自然要遵从。不过,马步两军弟兄的愿望,也不能不顾。”年纪最长的高彦晖,掀髯扬眉,侃侃直陈。
  “当然,当然。”曹彬点点头,看着水师将领杨光美和武怀节:“我想把装载的方法变更一下——马步两军弟兄的情绪不安,无非因为不识水性,心怀恐惧的缘故:如果有人在旁边安慰解释,壮他们的胆,情形就会好得多,所以,我的意思是水师和马步两军,混合配置。不过,你们两位得告诫部下,要好好照料马步两军的弟兄!”
  他的这个办法提了出来,在座诸将无不欣然同意。杨光美和武怀节自然也无异议;当时就定了原则,重新编组,把民船上的马步两军,抽出三分之一在战舰安置;水师调出同样的人数,平均分配到每一条民船上去。
  这一调动的效果很好,没有经历过风涛的弟兄们,在水师的慰抚鼓励之下,逐渐胆壮能够涉险不惊了。
  依照预定的日程,大军在第十天中午到了巴东;也就是到了巴楚分界的最前线了。
  巴东县的南岸,是个负山面江小镇市,县城在北岸东溪之西,为了怕惊扰居民,刘光乂下令,部队仍旧住在船上,统帅部也依旧设在原来的中军坐舰上。
  第一个来谒见的是巴东县令,报告了地方的情形,随即陈诉,就是县小民贫,忽遇大军莅境,不知如何供应?为此已急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连日召集地方士绅集议,张罗了五百头猪,两千瓶酒,一万斤蔬菜,报效大军。另外又凑了三千两银子,奉献各位将帅。说完,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大红全帖的礼单,双手捧上,诚惶诚恐地说:“伏乞将军笑纳,赐谅微衷,不以菲薄见责。”
  在五代藩镇,残民以逞的时候,这张礼单,确嫌非薄了!这个县令,僻处边睡,还不知道现在的军队,已非从前的军队,所以听说有上万大军开到,会急得几天睡不着觉;刘光乂觉得有些好笑,转脸看着曹彬问道:“如何?”
  “我的意思,早跟副帅报告过了。”
  在出发之前,曹彬就跟刘光乂说好了的,恪遵上谕,严守纪律,谢绝地方的供应,一路来都是如此,在巴东自然也无例外。刘光乂的问他“如何”,不是问他对巴东的献纳收受与否;只是觉得这个县令为民请命,说得可怜,想问问他,该如何加以抚慰?既然曹彬不曾了解这层意思,那就不必再问,迳作处置好了。
  于是刘光乂答复县令:“多谢盛情,实在不敢当。银子决不敢收,食料照价收买;不过,两千瓶酒请不必送来,现在还不是弟兄们痛饮庆功之时。”
  巴东县令大出意外,从来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带兵长官!莫非真的嫌菲薄,以退为进,说的反话?
  他正在这样惊疑不知所答,曹彬却已看穿他的心事,便为他解释:“这不是副帅矫情,更无别意;只不过官家特意叮嘱,不准扰民。副帅谨遵上意,一路来都是如此。请为代致贵县士绅,盛情心领。”
  “那末——”巴东县令弄明白了真相,反觉得十分过意不去:“银子与酒,我遵将令,收了回去。一些食料,无论如何不敢领价——”
  “不!”刘光乂断然地说:“你不领价,我便不要。”
  “那一来反倒不好了。”曹彬笑道:“你耽误了军需的供应,只恐大有不便。”
  “是!是!是!”巴东县令一躬到地:“两位将军为我服官二十年所仅见。大军远来,勤劳王事,凡有所命,只要巴东办得到,什么都可以。”,“多谢支持!”刘光乂笑容满面地拱拱手:“少不得有麻烦贵县的地方。”
  说到这里,向曹彬看了一眼,暗示他有什么话尽管说。一路来,他们早已在默默中协调好了这样的合作方式;凡有军务上具体的指示,都由曹彬发言,因为他想得周到。说得透澈。刘光乂觉得由他发言比自己来说,更容易把事情办通。
  获得了授权的曹彬,略转一转念头,首先就想到封锁交通一事:“十天之前有一道通知,想早接到了?”他这样问巴东县令。
  “是的。此事关系重大,不敢怠慢;接到军令,我立刻派人封锁了水陆两途的交通。凡有巫峡下来的,准许入境,不准出境。”
  曹彬对他的处置很满意。如果巫峡来人,被挡了回去,一说巴东封锁交通,当然会引起蜀方三会砦守将南光海的注意,无形中也等于泄露了机密。但也就是这样,琼州、巫山那面,发觉巴东久无来人,亦会起疑。想到这里,曹彬觉得有修正封锁措施的必要。
  于是他向刘光乂建议,有限度地开放封锁线;责成巴东县令,挑选谨慎可靠的商民,准他们出境西行。同时也派出得力人员,由那些商民掩护,深入敌后去搜集情报。刘光乂自然同意;巴东县令也满口应承,一定能达成交付的任务。
  接着又说了些必须军民合作的事项;曹彬问到先头部队的军纪:“李指挥使的部下,可有扰民的举动?请你直说,不必顾忌。”
  “很好,很好!”巴东县令答道:“李将军一到就跟我说,他驻扎南岸,除了食料,一切不用我管。弟兄们也不准进城,纪律可敬。”
  “征用食料,可曾给价?”
  实在不曾给价,但巴东县令,不肯直说:“给了,给了!都记着帐。”他这样回答。
  曹彬听出话中的涵义,一方面要顾全军队的威信;一方面又觉得不宜在此时向李进卿追究其事,想了一会,传令叫来一名供奉官,嘱咐他把李进卿所部的食料帐,随着巴东县令去结算清楚。
  接着是李进卿来谒见。他是三天以前到的,把部队摆在地势比较平衡的南岸,自己带着少数幕僚驻扎城里,进行突袭的准备工作——这三天之中,他做了一件最有用处的事,就是派出哨探,带着向导,从乱山樵径中找出了一条绕过松木砦,直达三会砦的隐秘小径。此外在山间作战,必须配置的装备,如绳索、飞抓之类,也在巴东补充齐全,随时可以出发。
  “好得很!”刘光乂十分欣慰,对李进卿很嘉许了一番。
  “我带了一张地图来,供副帅跟都监参考。”
  在曹彬的行美中,原来也带着归州路的地图;拿出来两相比照,发觉与李进卿的地图,颇有不同之处,当即问道:“你这张图是从何处所得?”
  “是根据县衙门的旧藏,参照实地探测所得,重新画的。”
  “可见得凡事非亲身经历,不明究竟。现在当然以你的图为准。”说着,曹彬把那张地图交了给张惠龙,吩咐复制数十张,发交各营。
  “国华,我看这样吧,”刘光乂说:“我们上岸一路去看一看形势,然后找个地方邀大家来谈一谈;商定了步骤,好分头进行。”
  “我看见地图上有个‘西氵襄镇’,在巴东县西十几里;我们一路视察过去,就在那里开会,倒也适当。”
  “是的。”李进卿接口也说:“西氵襄镇作前进指挥所最好,那里有个杜少陵祠,不妨借用。”
  于是刘光乂传令所有的将领集中,出发视察,到西氵襄镇杜少陵祠开会;同时接纳了李进卿的建议,把统帅部也移到了那里。
  舍舟登陆,因为山路崎岖,所有的将领,都是步行,在李进卿的引领之下,越过一道山涧,便望见一座小小的山城;刘光乂不愿惊动县令,便不进城,绕城而过,渐行渐高,到达山顶,豁然开朗,那一番雄奇的景色,把每一个人的脚步都吸住了。
  他们所立之处,正当巫峡的入口,放眼西望,只见重峦叠障,一片渺无边际的青苍,直接霄汉;两岸削壁,中束江水,临崖下视,天漏一线,风声啼利利、啼利利地,有如鬼啸,真个气象萧森,令人眩目惊心。
  “啊!”曹彬朗吟着司空图“诗品”上句子:“‘巫峡千寻,连云走风’。不到其地,不知形容之妙。”
  “都监,”在他身边的高彦晖悄悄地指着峡中的船舰问道:“如果这就是巫山南陵渡蜀将袁德宏的战舰,而我军处此居高临下的位置,请教都监,以何计破之?”
  曹彬略一注视,微微笑道:“我倒也要请教老将军,自来水战,最易收功者何?”
  高彦晖掀髯大笑,刘光乂问起原因,曹彬说了经过;大家都作了会心的微笑——用火攻破袁德宏的战舰的战术,就在这一刻无形中作了决定。
  等下了山便是西壤——山间溪泉而可以流注长江的,蜀人称为氵襄;巴东有两条氵襄以其地位,称为东氵襄、西氵襄;西氵襄之西的镇市,就是西氵襄镇。张惠龙已经和他的同事,先一步赶到;在杜少陵祠匆匆布置,可以办事集议了。
  瞻拜了竹杖芒鞋的杜甫塑像,就在神桌前团团列座,开始了最前线的军事会议。大家首先想了解的是地形;虽然早都奉颁了地图,但原有的地图已经曹彬核对,与实测地图不同,因此李进卿受命先作地形讲解。
  他的讲解,偏重于陆路。巴东到巫山一百六十里,这一百六十里,恰好也就是三峡中巫峡的长度。由巴东西去,山与山相连,几乎无中断之处;大小山峰,各有名称,但数山一名,或者一山数名,就是土著也不一定弄得清楚,李进卿只能约略而言,西去第一座大山是蜀口山,又叫石门山;第二座大山叫向王山,有个特征,就是山上没有高大的树木,这是入峡群山中很罕见的现象,但恰好作为一个辨认路途的指标。
  “过此就是夔州府巫山县的地界了,恰好是一百六十里的一半,那里又有一个很奇怪、也很有趣的现象;就是草树分向,成为楚蜀交界的天然标帜。”
  “何谓‘草树分向’?”刘光乂问道。
  “巴东县的树梢向东;巫山县的树梢向西。”
  “有此奇事?”刘光乂笑道:“连草木也是各为其主!”
  “我倒不信!”高彦晖大声说道:“偏要叫巫山县的草木也向东。”
  “矍铄哉是翁!”曹彬这样赞了一声,等大家抚掌笑停,接着便正一正脸色:“且再听进卿讲下去。”
  “过此就是巫山十二峰,称为:望霞、翠屏、朝云、松峦、集仙、一聚鹤、浮坛、上升、起云、飞凤、登龙、圣泉。又说‘巫山十二峰,一峰落巴东’,又说巫山十二峰,可见者只有八、九;这都不必去说他。我现在要另说一座山,这座山名叫寒山,是入巫山县境的第一座大山,其中有一处略为平坦,有人烟的地方,名叫小桥,松木砦就在那个地方。”李进卿略停一停,看着刘光乂和曹彬说:“松木砦与我无关。我绕过它去,迳取三会砦;但我希望有后续部队拿下松木砦,打出一条通路,不必等我回师夹击;因为,我怕那时候弟兄体力不支,无法担负这个任务。请容我的部队在三会砦休息待命。”
  刘光乂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等把整个部署商量定了再看,反正能让你的队伍休息,一定让他们休息。”
  “副帅这话说得是。”曹彬对李进卿说:“你先讲三会砦,离寒山多远?”
  “寒山过去是得胜关。再过去就是三会砦,离寒山大约四十里。”
  “那末三会砦离巫山县也只有四十里了??
  李进卿把路程算了算应一声:“是!”
  接着李进卿说明了他奇袭三会砦的细部计划;巴东与巫山一百六十里间,以碚石为楚蜀的分界,而三会砦则在寒山以西,正当碚石至巫山的中间,离巴东大约一百二十里,以正常的行军速度,一天就可一达,但他需要绕过松木砦及得胜关,所以必然迂回向王山、寒山,觅路向前,这样花的时间就多了,预计自巴东出发后,第三天深夜可以破三会砦。
  “原定四天,现在只要三天,很好!”刘光斗转脸看着武怀节和杨光美:“如今看你们了。”
  这就是说水师是不是能够在第三天深夜,到达三会砦下,与李进卿的部队会合?武杨二人还在目视商量;李进卿却又提出了要求。
  “三会砦以西不远,就是南北间的大宁河,隔断东西;我希望战舰能在第四日黎明到达那里,渡我的弟兄过河,向巫山推进。”
  “这自然可以——到了三会砦,也就等于到了大宁河口;两千人渡河,不费什么事,水师绝对支援。但是——”武怀节皱着眉说:“松木砦和得胜关的蜀军不消灭,战舰颇受威协。”
  “你怕那两个地方的蜀军,自岸上用火攻?”曹彬问说。
  “是!”武怀节答道:“劲军居高临下,用火箭下射,颇难防御。”
  “再有一层可虑。”杨光美也说:“目前西风正劲,如果蜀军用几条装柴灌油的船,点燃了顺流而下,我们既在下风,又为逆水,这要吃大亏。”
  战舰除非在辽阔的江面,可以单独作战;否则总是要步兵辅助的,这一层在座的人都知道。所以武怀节和杨光美的话,实际上等于提出一个要求;这个要求是什么,大家也都明白。
  刘光乂和曹彬还未有所表示,老将高彦晖,掀髯攘臂,大声说道:“我是先锋,我有责任。武杨二公请放心;松木砦和得胜关的蜀军挡不住我!”
  “当然!松木砦的蜀军只有千把人;得胜关更不足道,如何挡得住老将军。不过,”曹彬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我看,不必老将军出马。”
  “那末,我总得有任务啊。”
  “有,有。另有借重之处。”曹彬接着与刘光乂商量:“南陵渡的四千水军,三百战舰,还要不要?”
  “要又如何,不要又如何?”
  “不要,不妨用火攻——”
  “嗯!嗯!”刘光乂深深点头;停了一下又问:“要呢?”
  “这自然要出奇计。擒贼擒王,倘能活捉他们的战舰都指挥使袁德宏,那就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这一说,满座动容,无不以深感兴趣的目光看着两位主帅,侧耳静听结果。
  “这好啊!果能如此,那还有什么说的。请道其详。”
  于是曹彬即席提出以攻占巫山为目标的整个作战计划。除了李进卿率领两千人奇袭三会砦以外,在北岸,由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遣派轻骑,打通松木砦和得胜关,力战硬拼,务期达成任务,使得战舰能安然西上。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行动的时间,不宜过早。这样,战舰到达大宁河口,就不能如李进卿所期望的,不是在第四天的黎明,而是在第四天的下午。曹彬认为这不会影响战局,因为,李进卿破了松木砦以后,只须沿大宁河东岸布防,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那末封锁了渡口,就是封锁了三会砦已破的消息,巫山砦的蜀军和南陵渡的袁德宏,不会预作防备。
  在南岸,曹彬预备挑选十至二十名的壮士,经过改装,深入南陵,活捉袁德宏。曹彬对蜀军及其将领下过一番研究工作,深知他们的水师,数十年未经战斗,装备陈旧,训练废驰,颇多可乘之机;而袁德宏是个好酒而胆怯的庸才,如能出其不意俘获了他,则刀剑架颈之下,一定唯命是从。
  另一方面李进卿一军,渡过大宁河后,直趋巫山砦,不妨等南岸有了动静,再定行止。因为三会砦一破,南光海或死或降;再加上袁德宏被活捉,巫山砦可能望风而降。至于大队马步两军,则由张廷翰、高彦晖分别率领,沿南北岸紧随先头部队前进,在巫山集中以后,再筹划破瞿唐,下夔州的第二步行动。
  刘光乂细心听完以后,觉得曹彬的计划虽好,但也不无疑问,需要从长计议。在这个计划中,破三会砦,擒袁德宏是两大关键;李进卿的任务,筹划已久,而且他本人亦有把握,胜利的成算极大,可以不论。但生擒袁德宏是突发的创议,能成功与否,难以断言,倘或失败,岂非贻误全局?
  所有的将领,包括曹彬自己在内,都承认刘光乂的顾虑是必要的。但同样地,也认为生擒袁德宏是一个极好的构想。而且有适当人选,成功的希望极大,值得全力进行。但如失败,应有第二个计划,接续进行。
  “我想,”刘光乂又说:“第二个计划,就只好不打算要他那四千人,三百条船了。照我的看法,还是以破巫山砦为主。我们把生擒袁德宏作个奇兵,破了巫山碧渡河而南,攻击蜀军水师,作个正兵。各位看如何?”
  有正兵、有奇兵,奇正相生,只在彼此的配合运用,这细部的协调,不必在这个场合讨论。于是接下来便是分配任务,决定行动日程,各领将令,分头去处理份内的事务。
  挑选敢死之士,潜入南陵渡这一个专案作业,由曹彬亲自主持。为了识拔和联络的方便,他不住社少陵祠的统帅部,仍旧回到巴东江面上的那只海鹘上;张惠龙走在路上就向他提出要求,也是自告奋勇,愿赴南陵。
  曹彬起先没有理他;等一回到战舰上,刚刚坐定,他又说了:“都监,你老无论如何要派我一个。”
  “不行!”曹彬摇摇头:“你又不识水性,我怎么能派你?你自己白送了命犹在其次,耽误了大事,我怎么向副都部署交代?”
  “不识水性也不要紧。活捉袁德宏,本用不着识水性。”
  “胡说!”曹彬有些生气:“人家是水师的头脑;我自然也要派水师弟兄去对付他。”
  “为什么呢?袁德宏又不会住在战舰上。”
  “你怎么知道?”
  “都监不是刚在会上报告,说袁德宏的部下,训练久已荒废。这样,”张惠龙根从容地说,“袁德宏不舒舒服服地住在岸上,为什么要住起居不方便的战舰?”
  一句话问得曹彬哑口无言。起初自己笑自己,连这么点浅近的道理都想不透,只以为水师将领,一定住在战舰上,思路钻入了牛角尖,继而又颇犹豫于张惠龙,居然能抓住自己的漏洞;终于大感欣然,不住点头,说了句:“你真个有些长进了!”
  张惠龙听这口气,急忙追问一句:“都监,那,那你老是准了我了?”
  “好吧,算你一个。不过,”曹彬神色严肃地说,“你可要弄清楚,这不是逞能的事,更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胆大心细,一步都错不得。”
  “是!”张惠龙也尽敛笑容,戒慎的答道,“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曹彬遣他把先锋都监三令岩请了来议事。王令岩为人生得深沉机警,一身是胆,最宜于担当这种机密的任务。
  说也真巧,张惠龙一跨出前舱,踏上甲板,就发现王令岩站在岸滩上,大声喊道:“王先锋,王先锋!都监有请。”
  王令岩扬一扬手,踏上跳板,到中舱见了曹彬,静听命令。’“请坐,令岩!”曹彬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个任务想给你。如果你不愿意,不妨实说,我还有候补的人。”
  “是到南陵渡?”
  “对了。你从何得知?”
  “我听高老将军一说,心里就在想,都监一定会想到我。”王令岩管自己又说:“上启都监,我已有准备。”
  曹彬舒畅地笑着:“痛快!痛快!”他说,“那我就不用多说了,先听你的。”
  “是。”他这样答应着,却不再开口,只看了张惠龙一眼;显然的,他的话不能让第三者与闻。
  “喔,令岩,”曹彬指着张惠龙:“你把他也带了去,我已经答应他了。”
  王令岩这下放心了,向张惠龙就笑一笑示意,转脸对曹彬说道:“都监,我的办法是想诈降告密,这样才见得了袁德宏的面。”
  曹彬想了想,暂不作决定,“你说下去!”他吩咐。
  “我想先请都监告诉我,赵彦韬、杨遇和孙蠲容貌、声音以及他们被捕的经过。”
  “这是为何?”
  “诈降必有个原因,这个原因要让袁德宏深信不疑,必得出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才能使他耸动。因此,我要说,我是赵彦韬布置在归州路宋军中的一着棋——这样我就得了解赵、杨、孙三人的一切,愈多愈好。”
  “这倒是有点匪夷所思了;不过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着好棋。但有一层,蜀中只知赵彦韬等人,都已不屈而死。如何又能派你埋伏在归州路?”
  “这不妨。我会告诉袁德宏,赵彦韬是诈降,他本人现在凤州路宋军中当向导,诱宋军深入;宋朝只当他是真的投降,怕他在蜀中的眷口性命不保,故意说他不屈而死。”
  “嗯,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兵法上行间原有正正反反许多层次,只要话编得圆。但说到头来,如果我是袁德宏,怎又能信你真的是赵彦韬所遣派?”
  “这就要请教都监了。”王令岩说:“蜀中当初派赵、孙、杨诸人到汴梁来刺探军情,预先总规定了联络的方法。都监请仔细想一想那个方法是什么?照他的方法办,袁德宏不能不信。”
  “啊,不错。不过我记不得了,等我找个人来问问看。”这个人是枢密院的一个虞候,姓单;当初赵彦韬等人归降,把他们隐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派了四个人陪伴,其中有一个便是这单虞候。他们的任务,除了看守招待以外,还要用闲谈的方式,打听蜀中的情形;曹彬想到他们相处日久,了解较深,或者赵、孙、杨三人中,有人提起过这种秘密通信的方法,亦未可知。
  把单虞候找来一问,他一时无从回答。但是,他也不是没有用处;王令岩要了解赵彦韬他们的声容笑貌、家世经历,以及如何出蜀,使命何在?这些情形,单虞候比谁都了解得清楚;正好为曹彬代劳,细细说与王令岩。
  话头一开,封藏着的记忆也打开了,越说越多,越想越明白,终于单虞候欣慰地说:“对了,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
  一看就知道,王令岩想要知道的秘密通信方法,已有着落。
  “赵彦韬跟我谈过镇守夔州的高彦俦,说王旭远很妒嫉他的威名;为了想削他的权,另外派了一名姓文武的武的监军到他那里。这个监军在夔州跋扈得很,但因为是王旭远的人,高彦俦拿他没有办法。这——”单虞候说:“杨遇和孙蠲也这么说。”
  “喔,这倒是很有用的一个消息。”曹彬别有意会地想了一下又说:“那个监军叫武守谦。”
  “对了,武守谦,武守谦!”单虞候连连点头。
  王今岩也点着头,同时向曹彬递了一个眼色,表示他也觉得单虞候提到的情况,有些用处。“好了!”曹彬满意地向单虞候说:“请你回去吧!”
  等他一走,曹、王两人促膝密谈,第一步先商量人选,王今岩认为人数不宜过多,至多四个人就行了;但这四个人都要矫健沉着,有空手夺白刃的能耐。
  “好。”曹彬答道:“张惠龙从小练过拳脚,算他一个。其余的你自己去挑好了。”
  “我自己是一个——”
  “不!”曹彬突然打断他的话:“你的身份,不宜深入险地。”
  “不是我去,这件事办不成。而且……”王令岩极有信心地说:“在我看,如履平地,无险可言。”
  曹彬未即回答,“先锋都监”不是偏裨小校,万一在南陵渡事败被擒,损了军威,犹在其次;蜀军从他口中得知锦州路的全部作战计划,岂非败坏大局?这个责任太大了。
  王令岩最机警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觉他的态度奇怪,便忍不住追问一句:“都监想到了什么?何妨见示。”
  “我在想,做事往好的地方去着力,可也要往坏的地方去打算。南陵渡之行,倘或失败,会有怎么样的结果?”
  “那无非牺牲性命而已。”
  “令岩!”曹彬正色说道:“须知世间亦有求死不得的时候。果然到了那样的地步,其余三个,无关大局;而你的关系太重。”
  这一说王令岩明白了!心里自然不大得劲;但也佩服曹彬的思虑周密。只是在自己这面说,此时如何能够提出保证,说临危之际,决不会辱命呢?
  想了半天,也真个无奈,唯有这样回答:“都监,此时我说什么也无用。一个人到了那种关头,如何自处,要事后方知。倘或都监相信我,便让我去;不相信我,我亦不强求,不过——”
  “怎么?”曹彬关切地看着他:“请往下说。”
  “我觉得可惜。”
  “试言其详。”
  “这是出敌不意的一条奇计,我已经通前彻后想过,我去,有八分把握。别人——我还想不出还有谁可去?这条奇计,只怕成了纸上谈兵。”曹彬心里在想,用兵原无万全之策。照王令岩平日的情形来看,是个忠义慨像之士,那就说不得只好赌一注了。
  于是他微笑着点点头说:“不见得是纸上谈兵。”
  “怎么呢?”
  “我让你去。”
  王令岩原以为他另外想到了人,哪知任务毕竟落在自己双肩,惊喜之余,不免有感激知遇之感!
  “都监!”他激动地说:“我必不辱都监之命。成功当然最好;败则我必不失军人的体面——只老母在堂,将来请都监分心照应。”
  “哪谈得到这个?”曹彬笑道:“有八分的把握,还道什么?且谈正事!”
  于是接着谈行动的计划。其中要造一封假书信,封蜡丸;这封书信,要骗得袁德宏能够相信,否则就近不了他的身。”关系重大,所以由曹彬亲自动笔,斟酌尽善,才找来谨密可靠的人,抄写了制成蜡丸书。
  经过一天的准备,行动开始了。最先出发的就是王令岩他们那一组四个人,动身以前,都集合在曹彬船上——另外的那两个人原籍都是巴蜀,这因为一则潜身向西,借重他们的乡音,可得许多便利;再则袁德宏问起来,王令岩可以说他们因为思乡心切,所以引诱他们自宋军脱逃,作一个向导。
  曹彬细看了那两个人,都是谨厚可信任的样子,觉得满意。“令岩!”他问:“你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了?”
  “是的。我已经跟大家说了,活捉了袁德宏,连升三级。”
  “这是你们成功立业的好机会!”曹彬对那两个人说:“只要小心谨慎,处处听王先锋的话,事可必成。”说着转脸喊了声:“张惠龙!”
  “有!”张惠龙又说:“报告都监,我现在改了处了,叫吴惠龙。”
  “好,暂时改姓。”曹彬突然指着王令岩,声色俱厉地问那两个人:“他叫什么?”
  “是我们刘大哥。”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神色都略有些慌张。
  但这一丝慌张,其实是很自然的现象,曹彬十分满意地说:“对了!是要这样才好。我再看看你们都带些什么东西?”
  大家都把系在腰里的一个长条形的包袱打开,里面除了一两件换洗的衣服,就是银子;每人都有二、三十两——当然,要逃亡了,还不把所有的饷银都带在身上?这样的伪装,也是很合理的。
  “很好。我把蜡丸书给了你。”他一面对王令岩,一面从袖斗里把蜡丸取出来,但就在要交到王今岩手里时,失声叫道:“啊!错了,错了。差一点误了大事!”
  王令岩心中一惊,不知出了什么错?但他的表面很从容,“那里错了?都监!”他问。
  “不是你们错,是我错了。”曹彬指着蜡丸问道:“你可曾发觉,错在那里?”
  这一提示,王令岩再要想不明白,那就不配担当那样的任务了。“这蜡丸,”他说:“应该像是汴梁带来的了!”
  “正是这话。”
  蜡丸是用的眉州所产的白蜡,正如当初赵彦韬的蜡丸颜色,为曹彬察知来源那样;用本地的白蜡,便是伪造的一大证据,就算袁德宏疏忽,他部下总有细心的人,识破机关,万事全体。
  于是,到兵器库中去取制火箭用的黄蜡,重新封装蜡丸,由王令岩秘密藏好,拜辞曹彬,随着巴东县令代为安排的一帮客商,自巫峡南岸,往南陵渡进发。
  第二拨出发的是李进卿所率领的两千精兵,往北迂回,奇袭三会砦。第三拨是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特选人高马大的一千轻骑,直趋松木砦和得胜关。紧接着第四拨,便是马步两军的大队人马,与峡中战舰相辅并行,浩浩荡荡,鼓勇西征。
  行军最迅速的是张廷翰的那一千骑兵,蹄声得得,踏过蜀口山和向王山;再过去就是楚蜀交界的磅石,也就是临近敌境了。张廷翰下令在南避风之处扎营,同时派出探子去侦察磅石以东的敌情。
  到得晚上,十二月十四的天气,一轮寒月,照得万山如霜;张廷翰带了一个姓李的虞侯,两名卫士,冒着强劲的北风,爬上向王山;这座山真如李进卿所讲过的,没有高大的树木,所以视界极好,张廷翰向西远眺,只见寒山暗沉沉一片,星火皆无,照此看起来,松木砦必在寒山之西。
  “你带了地图没有?”他问李虞候。
  “带来了!”
  李虞候我了块平整的巨石,把干粮袋中的地图取出来,铺展平整;张廷翰蹲下身子,就着月光,一面看现场一面看地图,把松木砦的地形大致弄清楚了。
  “你看,”他指着地图对李虞侯说:“松木砦应该是在寒山西面的半山腰;有条路从北面山峰绕过去——照地图上看,方向由北修到正西,就是笔直的一条路。如果我是松木砦的守将,一定在北面转弯之处设重兵防守。”
  “是!”李虞侯说:“这是个要隘。”
  “对了!要隘。看探子回来,如何说法?”
  一直到天亮探子才回来,已是疲惫不堪;张廷翰刚刚起身,接得报告,叫先拿热粥给探子吃,等他精神稍稍恢复,才传进帐来问话。
  据探子的报告,松木砦在寒山西面八里的地方,果然有笔直一条可容并骑的山路,直通那里。碧前有条深涧,上面一座木桥,只容一骑通行;小桥之名,即由此而来。
  “那里有多少人马?”
  “约莫一两千人。没有看到有马匹。”
  “这是你约莫估计,还是从那里打听得来?”
  “是我亲眼见了,约莫估计的。”探子答道:“黄昏时分,看不真切。”
  “喔,黄昏时分??张廷翰问:“灯号可整齐?”
  “不整齐。连中军大帐的灯号都有残缺。”
  “我再问你,你来!”探子走近桌案,张廷翰指点地图,问北面山路转向酉面的地带:“防守的情形如何?”
  探子凝神想了半天,使劲摇着头说:“不曾见有兵防守。”
  “你再想一想!”
  “没有!”探子断然决然地:“没有!”
  张廷翰顿时神采飞扬,喜色浓重,吩咐赏探子两面银牌。接着便召集部下将校议事;他把昨夜亲自侦察所得,以及刚才探子的报告,配合着地图作了详细的讲解,然后宣布了攻取松木砦的作战计划。
  “其实今天晚上就可以动手,不过李将军迂回松木砦和得胜关、向三会砦挺进的步兵,还没有过去。我们这里一动手,怕会影响他们的行军,如果三会砦得到消息,更会破坏友军的作战计划。所以,我决定配合李将军的行动,定在后天拂晓遂行突袭,大家有两天的时间来准备。”
  “这两天不是准备,”他部下有个很得力的“都头”杨士良说:“是怎么样小心掩藏,莫把踪迹落入敌军眼里。”
  “这话不错。”张廷翰说:“士良,我就派你负责加强警戒,各营务须隐秘。不准擅自行动。你此刻就执行命令。”
  于是杨士良先行退席,去执行加强警戒的命令。其余的将校继续会议,把突袭的步骤商量停当,分别回到自己营内,展开准备的工作。
  张廷翰也还有许多要事做,最要紧的是派出人去,与陆路的大军及沿峡西上的战舰,取得联络。陆路的人马比较简单,只随着先锋部队进止就是;战舰的行程艰难,为了要在预定的时间内赶到卞宁河接应,无法在中途停顿,可是经过松本砦和得胜关下的江面,可能会被蜀军发觉,甚至受到攻击,为了稳当起见,张廷翰亲自往东折回,与武怀节及杨光美去协调。
  “地利”虽受限制,幸好“天明”有利,月满之夜,无碍舟行;艰险之处,背纤而上,也还勉强可以。于是决定,战舰到磅石暂泊,下一白昼休息,黄昏时分起程;那时张廷翰的部队亦已出发,等攻下松木砦、得胜关时,战舰恰好能够通过,直航三会砦,见机行事——也许有一场恶战,如果三令岩的南陵任务失败;也许是去收功,接收袁德宏的战舰,这都在预定计划之内,只是日程调整了一下,从下一天黄昏开始,一经开始行动,起码有一昼夜不得停手,弟兄们太辛苦了一些。
  ,但是,这是他们的过虑,离京人蜀,大家都早就跃跃欲试,现在将是旗开得胜的第一仗,无不精神抖擞,要抢头功,一动上手,要让他们停下来,他们也不肯。
  张廷翰从这个营视察到那一个营,所见到的景象,不止于是让他欣慰,而是感动。每一个弟兄都把全副心思放在他的马匹和武器上——张廷翰的骑兵是有名的;他爱马而且善于相马。家货豪富的他,每年都要派人到北方的代州去搜购名驹,分赠友好。他部下的官马,每一匹都经过他亲自检定,大宛种的代马,高大英俊,加以曾在太行山的崎岖险道上,作过严格的训练;所以在这艰难的蜀道上,足可与短小精悍、善走山路的川马相匹敌。从江陵出发时,所有的战马都重新钉了掌;这时候再作一番检查,趾甲长的,替它细心修铲,蹄铁松动的,替它钉紧,然后用草荐、布条,把它的四蹄包扎起来,有的马脖子下系了铃铛的,也都摘去,因为向松木砦进发时,不许发出任何音响,免得惊动了敌军。
  为了培养弟兄们足够的精力,张廷翰下令将作息日程,作若干改动,这一天睡得较晚,把所有的战备工作做好;下一天起得较早,作一次最后检查,矫正缺点,然后再来一次任务提示。留下整个下午让弟兄们午睡休息;申时集合饱餐——不准埋锅造饭,怕炊烟为敌人发现;吃的都是干粮。然后拔营,等月亮一出,随即出发。
  一切都在异常静肃的情况下进行;凭藉一轮水盘似的月亮,寒山道上,马头接着马尾,技成极长的一线,绕着山腰,悄悄进行;连马匹喷嘶的声音都少听见。峡江中,牵舟上驶,纤夫的“邪许’声被严格禁止,代之以灯号指挥,红灯错落,水声汤汤,几乎保持了与白天行舟同样的速度。
  山道上,张廷翰一马当先,身后紧紧随着李虞候和管理灯号的传令兵;他一路走,一路观着星斗,以星移斗转来判断时刻。约莫四更时分,松木砦在望了,照地图上显示,转过上隘便是直抵碧前的大路;张廷翰令传令兵打起一盏黄灯,这是停止行进的信号,长长一线,立刻停顿,押后的杨士良却加紧赶了上来,探问动静。
  “你来得正好。”张廷翰轻声说道:“你替我守在这里,我到前面去看一看。”
  “不!”杨士良用很和缓、但显得很坚决的声音说:“将军不宜轻人,把这个侦察的任务交给我吧!”
  张廷翰考虑了一下说:“也好。等你看了回来,我马上要作决定,还是冲锋,还是包围?”
  “是!”杨士良说:“我带一个传令兵去。”
  “你带四个弟兄,接应杨士良。”张廷翰对李虞侯嘱咐了这一句,又看着杨士良说:“诸事小心,速去速回!”
  杨士良答应着放马先走;李虞侯点了四个人,包括一名传令兵,紧紧跟了上去。由北转西,只见灯火稀微下暗沉沉一片房屋。杨士良放缓了马,拍拍马颈,跳了下来;李虞侯一行也都下了马,跟他会合在一起。
  “看到没有?”杨士良指着砦前的一道小桥说:“这顶桥险得很,不容并骑。”
  “我看,怕是顶吊桥。”
  “对了!”杨士良瞿然答道:“只要把这顶桥吊了起来,便可保得一时;这不能不防。”他又回头问道:“谁的眼力好?”
  “这个!”李虞侯指点一名弟兄说。
  “你来!”杨士良亲自把他拉到面前,“你仔细看看,桥边有人守着没有。”
  桥边一座木亭,坐南朝北;向西有个小小窗户,那个受命观察的弟兄,看了好半天,转脸说道:“有一个人,在打盹。”
  “你没有看错?”
  “不会错。”
  “好!”杨士良转脸向李虞侯说:“我下去活捉那个卫兵,你快去请将军把大队带来——”
  “请慎重!”李虞侯打断他的话说。
  “不要紧,机不可失。”杨士良又说:“请你报告将军,小桥危险,不宜冲锋;回头看见红灯,便是我得手了,桥有我守着,尽管放心下来。倘无红灯,自然是不曾得手,尽管居高临下用弩箭攻击,不必顾忌我。”
  杨士良在这时便等于是指挥使,他的话就是命令,李庚侯不敢阻拦,但是,他觉得就照杨士良的计划进行,也还有可以修正的地方,于是作了这样建议;另派一个传令兵回去报告,他守在那里观察;而且,最要紧的是需要判明那顶桥是不是吊桥?所以杨士良一下去,首先要做的,应该是这件事。
  “你说得对!”杨士良欣然接纳:“我一下去先看了桥,马上打灯号上来。不!”他忽然显得惊喜地:“我何不破了他的吊桥。谁带着匕首?要锋利的。”
  “我有。”李虞侯从快靴中拔出一把皮套匕首交了过去。
  “现在你记住,灯号是这样;白光,不是吊桥;红光,是吊桥;由红光变为黄光,那就是我把吊桥的绳子割断了,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李虞侯复诵着:“白光,不是吊桥;红光,是吊桥;由红光变为黄光,吊桥的绳子割断了。”
  “不错,事不宜迟,各自行动。喔!”杨士良一面把身上的箭壶、干粮包卸了下来,一面说:“你记住,倘或守桥的那人惊醒了,我自己对付他,你不可在上面放箭,免得打草惊蛇。就算我被抓住了,我只说我是斥堆。切记,切记!”
  “记住了。”
  于是杨士良右手握着出了鞘的匕首,左手提着一盏信号灯,轻捷如猎犬般向山路下冲去。李虞候随即也派人去通知张廷翰,同时把马匹移到隐蔽之处,然后拉住眼力最好的那名弟兄,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紧张地注视着。
  人影远了,剩下小小的一条,衬着灰黯的景色,几已分辨不出;李虞侯只继续借助那名弟兄,作他的耳目。
  “杨都头到桥边了。”
  “喔!”李虞侯紧张地问:“亭子里那家伙呢?”
  “等我来看!”看了半天,没有作声。
  “怎么样?”
  “好像是醒了。啊,啊!”那兄弟,睁大了眼,张大了嘴,额上在冒汗。
  “怎么,怎么?”
  “动上手了。”他喘着气说。
  他一说破,李虞侯便能隐约分辨;两个人手心里都捏着汗,只恨有劲无处使,不能助杨士良一臂之力。
  “好了!”突然间,那弟兄欢然高呼;恰又赶紧伸一伸舌头,警觉到自己是忘形了:“杨都头把那家伙于掉了”
  “好!”李虞侯舒服地喘了口气,喃喃地说:“白光,白光!”
  偏偏是红光,证实了那是顶吊桥。但也不碍,李虞侯心想,割断吊桥绳子并不难,很快地就会变为黄光。
  他的估计错了,一直是红光。直等张廷翰急驰而到的那一刻,依然如此。
  “怎么?杨都头单身深入——”
  “报告将军!”李虞侯顾不得礼节,笑嘻嘻地抢着说:“杨都头成功了。”接着匆匆把所见的情况,和灯号约定说了一遍。
  张廷翰点一点头,静静地眺望了一会;只见松木等静悄悄地毫无异状,吊桥的绳子虽未割断,但判断决无危险,事不宜迟,有一部份人下去,先控制住那座桥,胜利就有一半的把握了。
  于是他下令,调二百名弓箭手,以强弓硬弩掩护,其余成单行前进,进砦以后,散开包围,箭上弦,刀出鞘,以信炮为号,展开攻击;不闻信炮,不准主动进攻,违令者立斩。
  很快地完成了战斗部署,张廷翰一抖马疆,那匹菊花青的白鼻马,放开四蹄,又稳又匀地跑了下去;一抢过桥,先登那座亭子,里面空空如也,不知道杨士良那里去了?心中放心不下,不免有片刻的迟疑;而就这片刻间,已有二、三十匹马过了桥。到这地步,只有不顾杨士良,亲取一盏红灯在桥边使劲摇幌,示意大队作速前进。
  这一下松木砦的守军自然惊醒,跑出营房一看,只见火照耀之下,东面山道上人高马大、旗帜鲜明的一支军队直冲而下,很快地沿着南北两面包抄了过来;这些人睡眼惺忪,先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口事?等会过意来,不由得惊傻大喊:“宋朝的兵来了!”
  这一喊全营皆惊,纷纷披衣而起,等出来一看,却又四散奔逃,或者三五成群地躲在暗处,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张廷翰一看这情形,越发沉着,知道这里的守军,多少年不曾经过战事,平素亦无训练,根本不足为敌,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吊桥;这座吊桥用极粗的铁索系着,急切间砍它不断,而大队人马,正急驰而下,如果吊桥一收,后续部队非掉落百丈深涧丧命不可。
  时机急迫,不容细作考虑,他吩咐在身傍的李虞侯说:“你带人去找着吊桥收放的机关,能破坏就破坏,不能破坏,则尽力守住,朝天放一枝响箭通知我。”
  李虞侯知道这个任务关系重大;同时他也在猜想,一直不曾露面的杨士良,十有八九是去寻那吊桥收放的机关了,心中悬念,很想去探个究竟,所以领受了命令,随即点了八个人,伏身潜行,循着铁索往后面寻了过去。
  张廷翰依然守在吊桥边,目视着栅栏内守军惊惶奔走,不动声色;却悄悄找了两名百发百中的弓箭手在身边,关照搭弓在弦,待命射击——那目标很快地出现了:一个穿红袍的守将,由四名卫士保护着,匆匆奔出来察看形势;张廷翰手指一指,两校箭一前一后飞了出去,红袍守将随即栽倒在地。
  这是擒贼擒王之地,一两枝冷箭,救了一千多守军的性命。“当、当、当”三声锣响,却不是鸣金收兵,是特定的暗号:号炮冲杀,锣声喊话。
  有个个大声宏的小校,早随在张廷翰身边的,受命扯开黄钟大吕般嗓子喊道:“蜀军听清,投降免死!”
  “蜀军听清,投降免死!”包围在外面的宋军,齐声大喊。
  接着,都把火把迎风晃了两下,火杂杂地火焰火起;砦堡里的蜀军,张大了眼睛,四面一望,纷纷跪了下来,双手举过头顶。
  于是宋军欢呼,响彻云霄,收箭挂弓,拔刀在手,由四周缓缓逼近,缩小了包围圈,监视投降的蜀军;张廷翰首先接收了军器库,派一百人守卫,然后派出四拨搜索队,到各营房去巡查。自己带了几名卫士去寻杨士良和李虞侯。
  寻到后面一座凉亭,只见李虞侯带着弟兄们横刀而立,面有戚容;张廷翰转脸看去,地上横着四具尸首,三具是蜀军的服饰,另外一具脸朝下覆在收放铁索的绞盘上,手里握着雪亮的一柄匕首,不是杨士良是谁?
  “将军!”李虞侯惨然说道:“杨都头成仁了。”
  “不!”张廷翰噙着泪纠正他,“他成功了!他立了大功,只不过不及亲见,我们要报答他。”
  “是!”李虞侯深深点头,又问:“请示行止。”
  “敌军已经投降,但要防他们反扑。吊桥仍旧是要紧地方,你在这里看守,同时保护杨都头的遗体,我们不能耽搁太久,还有得胜关要赶快去拿下来。”
  于是张廷翰收缴了蜀军的全部兵器,把他们集中在一起看管点编,留下一部份人处理,同时派人往战舰上报捷联络;其余的乘胜挺进——得胜关只有三百蜀军,闻风而降,势所必然。
  正当张廷翰向得胜关挺进时,李进卿亦正向三会砦发动奇袭——这里的地形恰好跟松木砦相反,砦堡筑在一个小山坡上,居高临下,前俯大江,背倚绝岭,东面一条坡道,修建得相当平整,如果砦门一开,马队下冲,攻击的力量较强。
  李进卿的两千人,午夜才到达三会砦附近,在万山丛中,披荆斩棘,觅路前行,这样的行军,艰苦万状,但一望见三会砦的灯火,弟兄们精神无不大振。李进卿在出发前,已将部队重新编组,尽量化整为零,队分得细,指挥的层次分得多;命令的下达,都用口传,而必要时可以独立作战,一个小队的成败不致影响其他各队的行动。因为如此,所以各队的活动,都能发挥独立自主的精神,有困难自己解决,很少来麻烦李进卿。
  但面临最后一刻,李进卿必须亲自指挥,集中攻击;他先下令各小队自行寻觅隐僻之处休息待命;然后召集两名各管一千人的都头以及幕僚,勘察敌情,决定进取的步骤。
  “你们看!”他指着三会砦说:“南光海治军,大概还不错;灯号整齐,可见得平时有准备、有训练。”
  “是!”他的右军都头陈陶说:“不过蜀军数十年不曾打过仗,实战的经验不足,不必怕他。”
  “不错。惧敌之心不可有,但防战之心不可无。你们看,破敌之计,何者当先?”
  “将军!”左军都头周武成说:“照此情形看,要喊话叫他们投降,似不可能,非打硬仗不可。我看,先要设法把局面弄火爆些,让南光海心里着慌,然后正面猛攻,侧面奇袭,务必一举成功。如果他的阵脚能够稳定下来,一定可以守得住,那就很麻烦了。”
  大家都很欣赏他的见解。李进卿尤其重视“一定可以守得住”这句话;如果天明还不能克敌,一方面据险固守,一方面底蕴尽露,天时、地利、人力尽皆不利,非全数被歼灭不可。
  就这时听得三会砦内,战马长嘶;西风吹送,十分清楚。李进卿顿时喜形于色,随即下令:以右军担当正面,左军施行奇袭;奇袭的各小队,要以极小心的行动,觅路爬上山坡埋伏,尽量隐蔽踪迹,听号炮发动攻击。
  “得令!”陈陶站起身来。
  “陈都头。”李进卿看着星斗说:“现在三更刚过,我给你一个更次的时间——说不定还要提早,你赶快行动。”
  “是!”
  陈陶匆匆而去,口传命令,层层下达,各小队全面行动,蛇行上坡,觅崖石、山洞,各自埋伏,有些就躺卧在枯黄而丰密的草间,紧张地等待着。
  左军又分成三批,担当三种不同的任务:一批是携带旗帜,散置各处,做成疑兵;一批弓箭手,是多备火箭,选择有利的射击位置,待命发射;再有一批就是集合在坡道下,准备仰攻。
  部署尚未周全,三会砦内的蜀军,已经发现情况,笳均高呜,是紧急集合的信号;周武成与李进卿在一起,看此情形,便即说道:“将军,先下手为强!”
  “不忙!让他们准备。”
  李进卿只传令,让分置在各地的疑兵,移动旗帜的位置,尽力摇晃。一面他仍旧密切注视着三会砦内的动静——相隔不算太远,砦内备战的情形,可以看得相当清楚,灯号变换,守军布防,战马不断嘶叫,甚至蹄声隐约可闻。
  李进卿欣然笑道:“差不多了,动手吧!”
  “遵令!”周武成响亮地答应,亲手放出一枝火箭,在月光下,一团火笔直地窜了上去。
  这个信号发给弓箭手;等他那枝火箭往下落时,东南、正东、东北三方面,无数团火扑向三会砦,大宋的军队,最重弓弩,强劲有力,射了一波又一波,三会砦内的营房,顿时冒起桔红色的火焰,西风正紧,火舌乱卷,霎时间烧成一片火海。
  漫天的火光下,砦内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有人救火,有人上马,栅门亦已开启,于是李进卿下令,命令正面仰攻的部队,由周武成领头,猛扑坡道。
  守军开始还击,一排箭射了下来,阻挡了攻势;但散开的部队,停得一停,依然集中在一起,形成一个相当宽阔的正面,奋勇爬登。
  南光海不知是计——但实际上因为遭遇火攻,战马受惊,亦无法在砦内坚守;红旗一挥,领头往下直冲。
  这下一冲来,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当者披靡;但李进卿却是喜不可言,赶紧放起一个号炮,这个号炮,制作得一丝不苟,放到半空中就如打了一个焦雷,四山皆闻;于是仰攻的部队,迅即散开,摘下前背上的油坛,只朝敌军马队摔去。
  青儿和她的女伴们的细心手工,这一刻发生了极大的、克敌致果的效用;油坛一破,路面生光,冲下来的怒马,铁蹄一沾上油,无不人仰马翻,凄厉地嘶叫着,向山下摔落。后队一看,大惊失色,要想勒住,那里能够?反倒因为一激之势,马匹凌空横蹿,摔得更重。
  这时埋伏着的部队,亦已鼓勇爬行;在栅门以内的守军,为坡道上倾跌翻滚、践踏狂叫,如中了邪似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直到奇袭的宋军,迫临面前,方始发觉,但已失去战斗能力,不是被杀,便是丢下武器投降。
  周武成领头的仰攻部队,此时分成两路,一路上坡,一路下坡;下坡是去追杀倾跌的蜀军,以便接应李进卿。上坡的由周武成率领,一进磐堡,除了分遗少数警兵把守各处以外,其余的便督同投降的守军,截断火巷,全力抢救未曾被灾的房屋。
  三会砦就这样被占领了。李进卿全军进驻,点验伤亡,自己这方面只阵亡了十几个人、受伤的也不过百把人;而蜀军的损失惨重,守军三千五百人,摔死被斩的,几乎一半,南光海当场阵亡,李进卿派人把他的尸首找到,以礼埋葬。然后,救伤恤死,处理俘虏,很快地安排出一个头绪,留下五百人交周武成把守,自己带着大队,急急驰往大宁河边,封锁交通,同时等候战舰来波他们过河。
  到了午后,鼓棹西行的大队已到,李进卿迎了上去,上船谒见刘光乂和曹彬,报告战况;一见张廷翰在座,便知松木砦和得胜关也都成功了。
  听取了详细的报告,刘光乂和曹彬纵然沉着,也掩不住满脸笑容。这时全军都已知道了这个喜讯,欢呼之声,此起彼落,响遍了山高水深的清幽峡江;士气激昂得几乎片刻不能等待,渴望着像他们攻占了松本砦、得胜关、三会砦的弟兄一样,得以一献身手。
  “士气可用!巫山、南陵的蜀军不足平,所当切戒者,是‘不骄’二字!”刘光乂这样叮嘱他的部属。
  “我还要为副帅添两个字,”曹彬接口说道:“不躁。”
  “是!”李进卿,张廷翰和其他将领,齐声答应。
  于是一方面飞章入奏告捷,特别为平蜀大军归州路第一个立功殉国的杨士良请赐优厚的恤典;一方面展开了接续在克巫山、南陵以后的水陆两军共破夔州的部署。
  “国华!”刘光乂问曹彬:“南陵方面的消息如何联络?”
  “已有约定,而且我已经派了人。”
  约定的联络方法是:由曹彬选派一队脚程快的劲卒,带着向导由巫山峡南岸向西推进,沿路布置步哨,一里路一个,一直伸展到南陵附近;如果王令岩得手,燃草升烟为号,步哨奔走相告,递传到发现战舰时,自岸上发射“鸣镝”——响箭,便是佳音。
  “倘若三令岩失败呢?”刘光乂又问:“那就根本不能发什么信号;然则我们这里何由得知他已经失败,或是还不曾动手?”
  “动手的时间,是约好了的,在今天中午。如果王会岩不曾得手,必有迹象;譬如说,他一定会下令备战,人马调动集中的情形,瞒不住最前线的步哨,一定也有消息传过来——我不希望看到一枝火箭。”
  “一枝火箭,就表示王令岩失败了?”
  “是的。”
  “那就全力前进吧!”刘光乂又下令:“让我们早早发现鸣镝。”
  越过羊肠一线,垂崖千层,险峻曲折,号称“一百八盘”的南陵山,终于看到了沿江列布的蜀军战舰。
  看一看日色,不过辰正时分,时间从容得很,刘雄——王令岩的化名——站住脚说:“可以找地方歇一歇了。”
  要找个休息的地方,丝毫不难,隐秘的山洞极多。但刘雄仍旧很仔细地选择,看到第三处才表满意;因为重重崖石的遮蔽之中,恰好有个缺口,可以鸟瞰南陵的镇市。
  大家都没有说话,一路来都是如此,非必要不开口,保持着高度的默契;每到休息时,必有一个人守卫,这一次正好轮到吴惠龙——改了姓的张惠龙,他就守住那个缺口,悄悄地张望着。
  南陵镇市不大,但人烟似乎很稠密,细看去穿了军服的居多;大概蜀军的水师都上了岸,满街闲逛,见得军纪不佳。
  “老吴!”刘雄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你看到没有?袁德宏大概就住在那里!”
  他是指的镇市中的特别显著的一座大宅,吴惠龙的视力特佳,细看了一下,很肯定地说:“一点不错,内院都有卫兵守卫。”
  “看样子,已经开始警戒。想来已经得到了前方的消息。”
  “很可能的。”吴惠龙说:“不过就是警戒,也很松一弛;你看,他们的战舰上毫无动静。”
  “嗯。”刘雄很深沉地微皱着眉,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似地。
  “刘大哥!我有句老实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有什么不该?尽管说。”
  “看样子,大可打一场硬仗。我怕——”吴惠龙很吃力地说:“我们这么做,反倒会弄巧成绌。”
  刘雄平静地点一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弄巧成拙倒不会。”
  “是!”吴惠龙不便再说什么泄气的话了。
  “我想把原来的计划,稍稍改变一下。”刘雄回身看了一下:“在他们两个人当中,派一个人回去,报告这里的情形,请大队即速前进。这样、就算我们失败了,总还有一个消息送回去,算得不虚此行。”
  吴惠龙自然赞成这个办法,于是刘雄回到山洞,说了缘由,问他们谁愿回去送信?
  那两个人,称为老朱、老尤的,谁也不愿。尽管刘雄再三解释,传递这个消息的任务,极其重要,而且保证算作一件大功;但这两个人仍是推诿着。迫不得已,刘雄只好仿照“关扑”的方式,以掷铜钱猜正反来决定谁去谁留。
  巧得很,该脚程最快的老尤回去送消息,刘雄很高兴地说:“这是天意。快去吧,辛苦、辛苦!”
  等他往回一走、刘雄他们三个人也下山了。快近市镇时,刘雄使了个眼色,于是三个人一齐做出东张西望,兴奋中微显不安的神色;特别是老朱,显得久别还乡似地,特有一种亲切的喜悦。
  这是有意要引人注目。果然,等他们在一家茶店歇足时,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带着两名小卒,一直走了进来;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是冲着他们来的:于是三个人的脸色越发兴奋,而刘雄则做出准备答话的神情。
  “姓什么?”那蜀军军官指着他问。
  “我姓刘。”
  “从那里来?”
  刘雄望一望茶店中在看热闹的那些人,颇有踌躇之色。
  “问你呀!”蜀军军官脸一扬:“快说!”
  “这样,”刘雄低声答道:“请借一步说话。”
  蜀军军官紧盯着他看了看,接着视线又扫过吴惠龙和老朱,最后落在他自己的两名“弟兄”脸上,使个眼色,意思是叫他们监视着吴惠龙和老朱。这才转脸向刘雄说一声:“这面来!”
  找了僻静的一角坐下,刘雄以仅仅能让对方听到的声音说:“我是从宋朝的军队里逃出来的。”。
  这一说蜀军军官大为紧张,但似乎不愿让刘雄看出他的本心,强自镇静着问道:“那里的宋军?荆州的吗?”
  “咦!”刘雄故意很诧异地:“怎么,宋朝派两路军队侵犯我们蜀国;校尉,你还不知道?”
  “什么?”对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说‘我们蜀国’?”
  “是!”刘雄平静地答道:“我们蜀国。”
  蜀军军官怔怔地望着他,困惑地自语:“这……这是怎么回事。”
  “校尉。”刘雄歉然地说:“实在对不起,有些话我不能跟你说。不过遇到校尉这样沉着的人,我很高兴,请问贵姓?”
  “我姓周”
  “周兄!”刘雄顺口改了称呼,亲切自然:“我一定要跟袁将军说,你很会办事。”
  听这口气,姓周的又是一愣,然后,他似乎一下子想通了,顿时换了谦恭的神色:“我冒昧请教阁下的身份。”
  “此时我还不便跟你说。”刘雄答道:“军情紧急,事不宜迟。”
  “是!我马上带你去到指挥使府里去。不过,我该如何通报?”
  “你只说我是开封来的,也算是王都统所派,有机密要事面陈。”
  “喔!王都统?可是王节度使?”
  “对了!就是名讳上昭下远的王节度使。”
  “好!好!”姓周的又问:“那两位呢?”
  “跟我一起的。不过,他们先不必见袁将军;到了府里再说吧。”
  一起到了蜀军战棹都指挥使府,层层通报到宿醉不醒的袁德宏那里,大为惊异;一下把残醉都驱除了,仔细想了想问道:“你们可曾搜了他的身上?”
  “搜过了。没有带什么武器,只有一丸蜡丸,说要面呈将军。”
  “好!带他来。”
  刘雄神色自若地被否!领了进来,见了袁德宏,自己报明身份姓名,假冒为王昭远的部下:“山南西道射击副度使刘雄参见将军。”。
  “喔,喔。”袁德宏还了礼:“刘副使请坐。听说从开封来?”
  “是的!”刘雄问道:“将军可知道宋朝的军队,此刻在何处?”
  这一问,袁德宏有些紧张。平蜀大军,行动迅速,而且在巴东展开警戒,消息封锁得极严密;他还是昨天方始接到报告,但也语焉不详,只听说荆州一带有大批宋军开到,正在考虑,进一步打听了详情,往上转报。现在看刘雄问话的神色直觉地感到祸事迫在眉睫了。
  一慌张,问话便欠考虑:“请问,荆州的宋军怎么了?”
  “啊!”刘雄作出诧异而微带不满的神色:“袁将军,还不知道宋军的动向?”
  袁德宏面有惭色,低声答道:“正要请教。”
  一听这话,刘雄倏然起立,神色严重:“请从人回避。”
  袁德宏毫不考虑地答道:“好,好!”
  挥一挥手,卫士都退到底下,刘雄把蜡丸托在手中,送到袁德宏面前说:“请先看了这个。”
  接过蜡丸,取把小刀剖开,里面是一张薄纸,是由孙遇、杨蠲、赵彦韬三个人具名的书启;袁德宏一看便问:“怎得还有此三人?”
  刘雄不答,用微笑示意他看完了密札再说。果然,袁德宏看下去便明白了,信中有“诈降”的解释,以及他们三个人的现况说明,孙遇和杨蠲留在汴京,俟机作为内应;赵彦韬被派在凤州路王全斌军中作向导。然后又介绍刘雄的身份,说他是蜀中派至开封的许多谍者之一,他有极机密的军情要报告,关系着夔州一路的安危,因此要求任何一位蜀军前线的将领,在看到这封密札后,把刘雄护送到夔州,交与昭武军监军武守谦。
  这时的袁德宏,又惊又喜,但也不免疑惑,想了想问道:“你可知道守峡江的主帅是谁?”
  “不是昭武军节度使高将军吗?”刘雄答道:“他镇夔州已经五六年了,怎会不知道?”
  “既如此,有机密军情何以不报高将军而报武监军?”
  “这——”刘雄故意装出推诿的神色:“这我就不知道了。”
  袁德宏不悦,带点训斥意味地说:“你要明白,我是峡江水师的指挥,有何机密,不能与闻?而且初次相见,你不能示人以诚,我何能轻信你们的话,把你送到武监军那里去。”
  “袁将军体动气。”刘雄惶恐地说:“实在因为孙讨击使再三交代——”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而脸上是想掩而掩不住的失言的后悔之色。
  这是有意做作,要引袁德宏逼紧来问——他心里在想,武守谦与高彦俦不睦,自恃有王昭远的奥援。颇为跋扈:现在谍者远来,指明要见武守谦,显然的,其中必有排斥高彦俦的作用在内。
  袁德宏治军的纪律不佳,已数次为武守谦所申诫,心中不满,所以此时便有意作梗,一定要探问明白:“我老实相告,你不说明这一点,我不能派人送你去夔州!”
  刘雄似乎很为难,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问道:“我有句冒昧的话要动问。袁将军。你必得答应我,坦率见告,我才可以说。”
  “哟,好!我答应你!”
  “请问袁将军,你是听高将军的命令,还是听武监军的指挥。”
  这很明白的,如果说听高彦俦的命令,他有话就不肯往下说了。“自然是听武监军的话。”袁宏德毫不迟疑回答。
  “那好,我们是‘一起的人’。”刘雄欣慰地说:“实不相瞒,谁知晓这番机密军情,谁就能立一番盖世的奇勋。这——嗯将军,嗯,嗯!你该明白了吧?”
  怎么不明白!袁德宏心中狂喜,暗暗说道:“武守谦,你休得意!看我先拔你个头筹。”
  于是他换了副极亲切敬重的神色,“刘兄!”他走下座位,执着刘雄的手说:“你我一见如故,来,来!请到里面来谈。”接着又大声吩咐:“从速备酒,款待贵客。”
  袁德宏亲自引路,把客人延入后堂。刘雄一路走,一路留心;只见后堂侧面有道门,正敞开着,遥遥望去,树着数座箭靶,便知是座演武厅,如果让袁德宏有所宣示,那里恰是一个很适当的地方。
  心里这样转着念头,随即想到了办法;一入后堂,尚未落座,他就说道:“袁将军,事机急迫,我有个冒昧的建议,不知可肯俯从否?”。
  “嗳,刘兄,你措词太谦抑了,尽请指教。”
  “宋军已经从荆州出发,回头等我细陈了他们的作战计划,马上就要预备迎敌;不如请先下令,立即召集贵属待命。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胜负之机,往往决于一步的先后。所见如此,请卓裁。”
  “高明之至,高明之至!”袁德宏连连点头:“我马上召集将校听候宣示命令。说不定还要请刘见作一番敌情讲解。”
  “这,一定从命。”
  于是袁德宏派卫士传令,由都指挥使府的都虞侯,通知各军副都头以上的队职官和幕职官,即刻在演武厅集合待命。
  这时已有数名士兵来铺排席面,置酒款客。未上杯盘,先来献茶;袁德宏喝了一口,勃然作色,大声喊道:“来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喊,仿佛是想到了一件紧要的事要即刻处置;献茶的那小兵随即回转身来,等他吩咐。
  “这茶的味道不对啊?”
  “报告将军,”那小兵惶恐地说:“蒙顶甘露茶正好没有了。”
  “为什么不早预备?你告诉了供奉官没有。”
  “跟供奉官报告了,实在因为雅州路远,一时接济不上。”
  “岂有此理!”袁德宏深为不悦:“知道我非雅州的蒙顶茶不喝,为什么不早早采办?”
  当着初次相见的远客,抛下事机急迫的军情,袁德宏把这琐碎细务,看作一件了不起的事,这使刘雄诧异莫名,但也得到了极深的启示:身在前方,负捍卫国土之责的武将,如此讲究饮食,把采办茶叶看得比采办武器还重要,他的治军成绩,可想而知;他的作为一个军人的修养,亦可想而知——一饮食之微,尚且不肯稍稍委屈,何能期望他为国捐躯?
  这个启示改变了刘雄的想法。当袁德宏为蒙顶茶训饬完了他的部属;刘雄也从蒙顶茶中产生了新的计划。
  “请上坐!”袁德宏指着筵席说。
  “谢谢!”刘雄看看那些执役的士兵。悄悄问道:“左右皆是亲信?”
  “喔!”袁德宏明白他的意思,遣走了一些人,只留下四名极矫健的汉子;显然的,这是他的贴身的卫士。
  于是相将落坐,互相敬过一杯酒,刘雄开始深谈。
  他把归州路的宋军加了五倍,说有十万人,五万步兵、两万马军、三万水师,分成三路攻夔州;兵力的配备、进兵的路线、推进的月程,都在一张地图上注得明明白白。“这张地图是曹彬亲手所制,不过并非独一无二,”刘雄矜持地说:“我有一个副本。”
  “啊!”袁德宏惊喜地引筋:“刘兄,请,请!请出示这张地图。”
  “不在我身上。在我同来的伙伴身上带着,他叫吴惠龙,是曹彬的亲信卫士;我从开封起便跟他倾心结交,一路上下了水磨功夫,总算铁杵磨成针,让我策反成功了。”
  “那太好了,应该请来相见。”
  “自然要来拜见将军。”刘雄又说:“不过,还有个人,姓朱,他是涪州人,思念故土,正好弃暗投明,一路多亏他向导,才得到达这里。愿将军假以词色!”
  “既是起义来归,理当欢迎。”袁德宏向他的卫士吩咐:“把吴、朱两位壮士请来。”
  吴惠龙和老朱一到,袁德宏降阶相迎;在刘雄的引见之下,少不得有一番做作。吴、朱二人生来都是憨厚的形相,所以都装作木讷寡言的样子,只让刘雄一个发言。
  “惠龙兄,那张地图可以取出来了,让袁将军细看”
  吴惠龙点点头,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张纸;纸极薄,所以摺叠得极小,展开来却极大,在筵席上根本无处可放。
  当他踌躇着不知如何措手时,袁德宏已站起来。“请!”他说:“请到这面来看。”
  于是一起离席,袁德宏引领着走向一张条案;刘雄趁这机会向演式厅望了一下,但见三三两两,已有不少人奉召前来集合,刘雄在想:这些人以把他们隔离为宜。
  “袁将军!”他说:“请设关防。”
  “喔!”袁德宏愣了一下。
  “老实奉告,”刘雄显出极郑重的神色,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贵属亦不尽可信,以谨慎为佳。”
  这是说他的属下中有奸细,袁德宏有些将信将疑,但谨慎总不错,便命卫士把通演武厅的那道门关上,并且站岗看守,不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这时吴惠龙已把地图在条案上铺开抹平。为了怕引起袁德宏可能会有的警觉,他跟老朱都站得远远地,只让刘雄一个人为袁德宏讲解。
  “宋军的谍报做得很好,我方的虚实,了如指掌。袁将军请看!”他指着地图说:“南光海将军亲领三千五百人驻三会砦;松木砦有两千、巫山一千五。”
  “不错。北岸一共七千人。再看南岸。这里——南陵渡,步兵三千。”刘雄抬起头,看着袁德宏说:“贵属的水师四千人,三百战船,可是么?”
  虽然刘雄是“自己人”,但列为最高机密的兵力及装备确数,为人所知,袁德宏自不免发窘,唯有红着脸点点头。
  “就宋军的力量来说,水陆军十万,大小战船两千,远超过我方兵力,但宋军吃亏在地利。我要请问袁将军,宋军水师来攻,预备如何抵御?”
  “这——”袁德宏毫不在意地答道:“我有必胜的部署。”
  “那无非用火攻而已。”
  一听这话,袁德宏便失去了从容,急急问道:“何以得知?”
  刘雄心想,袁德宏这个人,真是庸才;蜀主用他掌领水师,岂得不败?这样转着念头,便索性吓他一吓:“宋军不但对我方虚实,尽知底蕴;防御之法,亦无不深悉,”他很快地向呈惠龙递了个眼色:“不过,这在宋军,亦是绝大的机密,我只听他们在谈:‘蜀军会用火攻’,却不知其详。”
  “曹彬完全知道。”吴惠龙接口说:“他跟刘光乂详细谈过。——谈这件事的时候、不准我们在旁边。”
  两个人一吹一唱,把袁德宏搞慌了。他所恃的就是身处上游,而且风向不利东南;宋军水师来攻,在上游举火,顺流而下,加以西北风的吹送,下游的宋军战船,当者披靡。而此刻不同了,宋军既有所知,自然会另想别法,这要赶紧问个明白。
  他问的话倒是花了心思的,旁敲侧击地说:“不知宋军水师,如何防御火攻?”
  “根本不须防御。”
  袁德宏越发诧异,瞪大了眼睛问道:“怎的?”
  “他们不用水师硬攻,则又何惧于火?”
  “然则怎能过得了我南陵渡一关?”
  “你看,”刘雄指着地图说:“南岸自巴东到此,羊肠一线之中,此刻有上万的人向西疾行。”
  “怎么?”袁德宏大惊:“他们从陆路攻南陵渡?”
  “是的。”刘雄又指着北岸说:“三会砦此时怕已不守,宋军已渡过大宁河,直取巫山。两路进攻,发动奇袭,只在今晚,便有剧变。”
  “啊!”袁德宏面色苍白,强自镇静着向刘雄一揖,“多亏刘兄!我立刻便要部署。”他忽又变得欣慰了:“颇有几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隘口,只要事先有了防备,可保无虞。”
  “这也不尽然。”
  “噢?”袁德宏有些不信:“倒要请教。”
  “袁将军!”刘雄特意把这三个字的声音提高,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的语气:“你可知宋军已有多人潜入南陵渡?只待时候一到,里应外合。”
  这一说,使袁德宏好半天无法作声,张大着嘴,瞠目不知所措。
  “袁将军,你不信?”
  “信,信!只不知那些人潜入南陵以后,躲在什么地方?”
  “那太多了!甚至连袁将军你身边都有。”
  “在哪里,在哪里?”袁德宏张皇失措地看着他那四名卫士。
  而那四名卫士旁观者清,已发觉三位“贵客”神色有异,要想赶进来保护主帅时,却已晚了一步!
  “在这里!”
  刘雄——王令岩一声喊,三个人一扑而上,抓住了袁德宏的手,也掐住了他的脖子。四名卫士个个目瞪口呆,但这也不过瞬间功夫,等会过意来,三个抢上来援救,一个便向通演武厅的门口走去。
  王令岩不怕这三个,怕那一个,随即喝道:“不准开门!不准动!”
  那一喝极是威严,四个人都站在原处不动了。而袁德宏却猛然挣扎,差点让他挣脱;吴惠龙——这时自然恢复原姓为张惠龙了,他厉声叱斥:“袁德宏,你要命不要?”
  接着便是手上一紧,把袁德宏的手腕反扭了过来,疼得他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连连低声哀求:“松手,松手!”
  “缴械!”王令岩吩咐。
  于是张惠龙松了手,以被劫持的袁德宏作为威胁,很快地令那四名卫士,丢下武器,双手抱头,面墙而立。
  “袁德宏,我来救你!”王令岩说:“大宋天子仁厚,只要归顺,一体看待,不见荆湖高继冲依然是荆南节度使?汴梁已为蜀主起造巨宅,决无加害之意。你应该明顺逆之势,投诚建功,我王令岩保你富贵,倘有虚言,雷殛天诛。”
  袁德宏不作声,只在寻思脱身之计。
  “你不必打歪主意。”王令岩指破他的心事:“不谈顺道之势,就谈强弱之分。宋师远来,你这里一无防备;而宋师对你们的虚实情况,纤悉不遣。‘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就从这一点上说,胜败如何,你自己去想好了。”
  这话使得袁德宏不能不考虑,就算能够脱身,是不是守得住南陵渡?大成疑问,照他所说,宋师已自山路奇袭,这话又不知是真是假?一时心思紊乱,无从置答。
  “快说!”王令岩喝道:“我没有那么多功夫跟你周旋。再老实说一句,大宋大军,个个都是忠义之士,我们三个今天来了,根本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如果你执意不降,不妨同归于尽;好在我们大军,今晚就到,我们功成身殒,死而无憾,但是你呢?我可以告诉你,你会全家大小,鸡犬不留。此中利害,你自己去想!”
  袁德宏依旧保持着沉默——是那种痛苦的沉默,显然地,他内心中正遭遇了最困难的抉择。
  “生死荣辱在一念之间。”王令岩又说:“何不留着活口喝蒙顶茶!不但蒙顶,武夷雀舌,洪州双井,天下名茶尽你喝!”
  那时在演武厅中集合待命的将校,已经发觉其事,虽不知真相如何,但悄悄窥视,亦可猜想到袁德宏已被挟制,耳语相传,群相惊骇,有些人便要冲进去弄个明白,有些人便拉他们,说会“害了都指挥使的性命”。袁德宏治军虽欠严整,但他的为人并不刻薄,颟顸中不失忠厚;为了有此顾虑,不敢造次。
  其中有一部份别具用心的,却发现了这是个一方面可推倒袁德宏,一方面可以建立功勋的好机会,只是这少数人不能号召大家有所行动,必须推戴副都指挥使出来主持。于是寻着他去告知其事。
  那副使姓周,倒还是个持重能干的人,一听袁德宏被劫,大惊失色!定下心来考虑,首先就想到,宋军的死士已深入南陵渡行事,可知后续的大军必也已不远;三会砦那里如何了呢?
  转念及此,立即下令,派人分南北两岸速速打探军情限时具报。
  “副使!”一个姓吴的校尉说:“等打探确实,再来备战,只怕来不及了。请副使摄行职权,立刻下令各战棹待命作战。”
  “你莫忙!”周副使皱着眉说:“命令要层层节制,不能直接下到每一条战船上,而且弟兄们此时都散开在各处,一时也召集不齐。我先到演武厅看了再说。”
  “我劝副使不必到演武厅,等我去把大家带了过来,听副使的命令。”
  “不好,还是我去。”周副使已看出他的本意,便正色表示态度:“战备要紧,主帅的安危亦不能不顾。第一步要先把事情弄清楚,才好定处置的办法。”
  “提醒副使,”吴校尉厉声说道:“此时要应变!岂可自投虎口?”
  话中带着责备和威胁之意,周副使不能不为将来追究责任时,预先留下辩解的余地,所以随即答道:一你的话不错!我现在派你传令,召集弟兄,各回战棹,准备起锚作战!不过你要注意,不得命令,不准擅自行动。违令者斩!”说着,拔一枝令箭给了他。
  “遵令!”
  吴校尉是有心要激出变故,高举令箭,命人吹笳鸣金,紧急集合。这声音传入王令岩耳中,不免吃惊,便催刚刚才答应投降的袁德宏采取行动。
  “只怕他们不肯听我的话!”
  “你还未曾说过。何以知道他们不听?”
  “好!”袁德宏说:“我找副使来谈。”
  “不必!你到演武厅上跟大家说明弃暗投明的意向。”王令岩又说:“先下一个命令,叫大家保持平静,不得惊惶。”
  正说到这里只见八名持刀的卫士,拥着个将官进了门;王令岩一看便猜到,这就是袁德宏所说的副使了。
  “周副使,你来得正好!”袁德宏大声喊道:“请你立即下令,不得有任何躁急的行为,免得玉石俱焚。”
  周副使很沉着地打量着三令岩、吴惠龙和老朱,然后问说:“这三位是何许人?”
  “大宋的使者。”
  “周副使!”王令岩神色凛然地说:“这一刻非常紧要,如果你想保全袁将军、保全你们的弟兄,务必即时下令,制止妄动!”
  “对了!”袁德宏接着说道:“这所关不是我个人的生死安危;宋朝大军已渡大宁河,非你我所能敌,徒事牺牲,无益大局。你赶快先下令制止,我们大家再从长计议。”
  周副使想了想说:“我遵办!”
  表面说遵办,其实他另有打算;只要没有动员召集的形迹,暗中仍不妨备战,所以他吩咐随带的卫士,拿着令箭去召吴校尉来此。同时传令,所有的士兵,各回战棹,不准乱走。
  王令岩心想,这周副使到底是何居心,有些不易猜度。不过主帅都在这里,如果真的能够坐下来“从长计议”,也是一条缓兵之计,所以听他处置,暂不作尸。
  “周副使!”袁德宏说:“你听这位王将军,细叙大势。宋朝天子,仁厚过人,深得民心;一统之业,迟早必成。你我顺天应人,该识时务。请坐下来谈。”
  于是各据一桌,这面有吴惠龙和老朱看守着袁德宏,那面有带刀卫士保护着周副使;王令岩就坐在袁德宏身旁,对周副使展开说服的工作。
  他的一番大道理还未说完,周副使派去传令的卫士,回来报告:“吴校尉不肯来!”
  周副使尚未开口,袁德宏便问:“为什么?”
  “你想呢?”周副使说了这一句,又向王令岩说。“吴校尉的用意十分明白,足下不可上他的当!”
  王令岩明白了,吴校尉大概是反叛袁德宏,故意作此捣乱的行动,希望自己一怒而处置了袁德宏。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自然不能上他的当;而周副使居然点破了诡计,可见他是顾虑袁德宏的安全。这就好办了;谅吴校尉的身份地位,未见得能发生多大的作用,且不必去理他。
  刘光乂和曹彬所率领的大军,进展十分顺利,正午稍过,离南陵渡已只有十里路的途程;北岸李进卿的部队已渡过大宁河,沿山道疾行,新胜之师,士气激昂,进展尤为迅速。李进卿已经奉准,不管南陵渡发生怎么样的情况,他这一支部队,决定单独作战,遂行快速的奇袭。能够先拿下巫山砦,则居高临下,对南陵渡的蜀军水师,便占了绝对的上风。
  一切都不错,只有王令岩的情形,费人猜疑。约定近午动手,应该有消息来了,但既无鸣镝,亦无火箭,不知成败如何?还是中途出了意外,以致消息沉沉?
  正在犹疑不定时,发现岸上的步哨,拿着一面白旗在摇——这是鸣镝、火箭以外的第三个信号,表示有人要上船当面报告。
  糟了!曹彬心里在想,怕是中途出了意外。
  等前队用一只轻捷的“游艇”,把岸上人载了来,曹彬一看,是随着王令岩一起去的老尤,越觉不安,开口先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是王将军派我来的。”老尤答道:“我们已经到了南陵渡,看蜀军的战船,毫无警戒,就打硬仗也能把他们打败。王将军命我回来报告,请大军全力前进。”
  “原来如此!好极了。”刘光乂很欣慰地吩咐:“赏一面记功银牌。”
  等他道了谢,曹彬便问:“你看见的战船有多少?”
  “大概两三百。”
  “多未起锚?”
  “是的。就像没人那样,船都靠在岸边,随波起伏。”
  “岸上呢?”
  “满街穿军服的。”老尤说:“他们的水师大概都在岸上。”
  “好!“曹彬很亲切的说:“你辛苦了。先退下去休一息吧!”
  情况既明,毫不迟疑,曹彬亲自出舱下令:载船全速前进,准备作战。同时派人上南岸,通知夹辅水军而行,由老将高彦晖率领的马步军,遣派轻骑,直薄南陵渡。支援水军并呼应对岸李进卿的部队。
  回进中舱,刘光乂正在沉思,一见他来,瞿然而起。“国华!”他说:“情形甚好,但也有些乱。你想,我们现在有四路兵在行动,北岸、南岸、峡中,还有王令岩也算一路。配合得不好,会把已成之局搞糟了。所以我想亲自到前敌去指挥,请你在这里坐镇。”
  “这算是个小战役,不如让我去!”
  “不!虽是小战役,实在是第一仗,对士气的影响甚大。还是我去。”
  曹彬不便力争,只提示他说:“李进卿一军,不会有变化,反正力战攻取。得手以后,南陵渡这面便无能为力。王令岩如果成功,则大事可定。峡中水军及高彦晖那一军,坐收战果而已。”
  “我知道。”刘光乂说:“不外三种情况,王令岩、李进卿在南北岸都成功;南岸成功,北岸失败;南岸失败,北岸成功。我最担心第二种情况,北岸如不能得力,我峡中水军便成了釜底之鱼了。”
  “谅来不会。“曹彬说:“巫山砦的守军不多,全力抵抗李进卿亦未见得能成功,何来余力对付峡中?”
  就这时听得人声嘈杂,似乎出了什么意外。刘光乂未问缘由,先就皱起了眉,军中贵乎严肃沉静,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不该如此乱哄哄地,因而用发怒的声音,对身边的卫士吩咐:“去看看!为何这等吵闹?”
  卫士答应着走出中舱。舱中的人都侧耳静听,嘈杂的声音依然,隐隐听得有这样的惊呼:“火,火!”这一下无不大惊,曹彬很快地站起身来,急步上了船头。
  战船连樯接橹,拉得极长,一时望不见异状,但见各船都有人在救火,如果救不熄,至多自沉而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倒是大家这样沉不住气,却显得训练还不够;回头还须召集水陆将校,就此作一番检讨。
  正在这样想着,忽然远远的看见火光!火势渐形炽烈。大是可虑。他想了一下,决定亲自去看个究竟。
  随着中军坐船,有好几条游艇,随时可用;招一招手喊过一条来,带着卫士自软梯降落,人刚进入游艇,随即下令:“全速进行,往火光处走。”
  八桨如飞,倏忽间已越过好几十条战舰;本来的方向是西北,转过一座凸出的崖壁,折往西南,视界空阔,才看出前队烈焰升腾,估量有两条战舰已经着火,一片弥漫的黑烟中,卷舞着桔红色的火舌;火花照红了两岸暗绿的崖壁,只见江面上人影浮沉,后队各船上的兵士都在舱面上,有的拿着钩枪、有的拿沙桶、准备延烧到自己船上时,可以抢救;而另有些人则在捞救落水的同胞。
  江面上的形势极乱;曹彬不知火自何起?一时也无暇去思索,他只注意着火势可会蔓延?令游艇驶向岸边,隔船眺望,这才看得比较清楚;着火的果然是两条战舰,已经被隔离开来,幸好也没有什么风,等那两条船烧毁沉没,自可无事;而且四周正有不少人在奋勇施救,火光影里,望见船上也还有人,吊一桶桶的江水,迫近火焰浇灌,虽未见得有用,但冒险犯难,遇危不退,其志着实可嘉!曹彬暗暗提醒自己,事平论功,首先要查明这些人的姓名职衔。
  “副帅!”他身边的卫士突然惊喊:“请看!”
  抬眼一望,有两条船从上游须流而下——其实是两船火;方头柏木船上,堆得老高的木柴,其中当然灌足了油,火苗乱蹿,烧得正旺。曹彬见了,一颗心只是往下沉;千里而来,日夕在担忧的就是怕蜀军火攻,于今果然逃不脱了。
  正在忧心如焚时,随觉眼前一亮,船队中突然驶出两条“走舸”,鼓棹逆驶,其行如风,船舷与墙上站满了手持飞抓、钩枪的战士;船头一名稍长大汉,身披皮甲,绰一根极长的竹篙,屹立如山,可以想见他全神贯注在那两只火船上。
  曹彬明白了,是要用飞抓、钩枪搭住了敌船,硬把他拖开,以避凶焰。一个念头不曾转完,马上就发觉自己猜错了;但见那大汉迎着来船,伸篙一点,那明晃晃的一船火,即时在江中横转,然后就像后面有股极大的力量在猛推,飞快地向岸直冲,撞上崖壁;一声巨响,燃得正旺的木柴,四散飞进,一下子飞得满天的火老鸦,然后落入江中。
  所有战船上看见这景像的弟兄,暴雷似地喝出一声采;采声未终,照样再来一下。危机解除了,只剩下满江沾了油的焦黑木块。余焰犹在,但已不足为害,各船弟兄,随手就把它拨开了。
  “好!”曹彬不自觉地赞了一声,内心有着无限骄傲、充实的感觉。
  但是,他甫即解愁,又起忧虑,第一是怕后继的火船不断,防不胜防;其次是怕已着火在烧的那两条战舰,沉入江心,妨碍水道。于是吩咐游艇继续前行,急于找着杨光美或者武怀节,商量对策。
  杨光美的坐船是一只竖牙旗金鼓“斗舰”,一找就着;斗舰上用个吊笼把曹彬拉了上去。杨光美已得到消息,从另一面赶来相见。
  “副帅,不要紧了!”他抢先安慰着说:“危险已经过去。”
  “刚才那篙师的身手真不坏。”曹彬又说:“何以见得危险已经过去?难道后面没有敌船了?”
  “是!”杨光美用手往北岸高插人云的峰顶一指:“上面有人在侦察,看清了不再有敌船。”
  “那倒令人不解了!既用火攻,何以半途而废?”
  “是啊,我也是这么在想。”
  “这且不提。”曹彬指着那两条着火的船说:“这要沉在江底,怕正挡着水道;得要有个断然处置。”
  “不碍,不会沉。等救熄了再看。果真妨碍水道,把它拖开就是。”
  曹彬听他这么说,又见他指挥若定,终于把罩在心头的一层愁云,驱散得干干净净。推己及人,急于回去告诉刘光乂,也好叫他放心。于是嘱咐了一句,叫把立功的人仔细查明,当心遗漏;接着便踏入吊笼,仍回游艇。
  吊笼刚刚放下,陡然听得弦振清响。一支红白分明的响箭,冲向半空中;曹彬急忙喊道:“上去,上去!”
  战船上的弟兄,都以为这支响箭是报警,又有火烧船下来了。把刚平静下去的一颗心,蓦地里又提了上来,纷纷奔向各人的岗位,准备应变。
  杨光美是知道的,自然喜不可言;听得曹彬在吊笼中喊,亲自动手,帮着弟兄把他吊了上来。大家看这两位长官笑逐颜开,彼此揖贺的情形,无不大惑不解。
  “副帅,告诉弟兄们吧?”
  “可以!让大家也高兴高兴。”
  杨光美亲自登上指挥作战的小小高台,取锣在手,“当、当、当”地,连敲三番,这是有重要宣示,所有战船上都静了下来,侧耳细听。
  “提报——”杨光美拉长了声音宣布:“南陵渡已归入我军掌握。”
  于是递相传报,欢声雷动。等杨光美下了高台,曹彬已在心里盘算过了,这虽可能是刘光乂所担心的所谓:“第二种情况”、“南岸成功,北岸失败”,其实并不要紧,因为松木、三会两砦一下,南陵渡再成功,则巫山砦便成强弩之末,就算不是望风而降,有李进卿的部队也一定压制得住。现在最要紧的是接应,所以一见杨光美,曹彬立即以副帅的身份下令,前队全速前进。接着便匆匆下了游艇,回中军坐船去见刘光乂,商议进军夔州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