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东捻虽平,宫中的新年过得并不热闹,因为西捻已由河南窜入河北。两宫太后封咸丰年间那次逃难到热河,创巨痛深,一想起来就会心悸,所以对京畿的刀兵战乱,特别重视。其实张总愚还远在数百里以外,但两宫太后总觉得捻军一到了河北,就仿佛到了通州、良乡似地,寝食难安。
  为此,从元旦受贺以后就召见军机开始,新年里没有一天不临驭养心殿,也没有一天不发调兵遣将,指授军略的上谕。半夜里有军报,慈禧太后也是丝毫不敢耽搁,披衣下床,叫宫女剔亮了灯,拨旺了火,比照着“方略馆”所绘进的地图,细细阅看,西捻到了那里,围剿的官军又到了那里?各路勤王之帅,或者已经开拔,或者因事逗留,大致都有个下落,独独李鸿章那里,消息沉沉,慈禧太后最盼望的刘铭传一军,也不知动身了没有?
  “主子,主子!”
  慈禧太后一惊而醒,听得宫女在帐子外面轻声喊着,知道又有军报,便问:“那儿来的?”
  “直隶总督衙门来的。”
  这一说把她的残余的睡意,撵得干干净净,直隶总督驻保定,相去极近,一切奏报总是在下午送了进来,如今深夜递折,可知必是极紧急的消息。于是霍地坐起身来,连声吩咐:“拿来我看!”
  四名宫女,一个挂帐子,一个替她披衣服,一个掌灯,一个把黄匣子打开,拿奏折送到她手里。事由是“贼势北趋,请飞调客兵入直”说大股捻匪由平乡等境狂窜,直向北趋,而客兵未集,蔓延甚广,恐有震及近畿一带之虞。
  忧心忡忡的慈禧太后,就此一夜不曾合眼。等宫门一开,随即把折子发了下去,又叫安德海到军机处去传旨,催恭王早早进宫。
  平日军机见面,总在八点钟左右,这天提早了一个钟头,滴水成冰的天气,养心殿地方又大,生上四个炭炉还不大管用,所以君臣们的脸色都冻得发青,看来格外阴沉抑郁。
  “一个年也不曾好生过,今儿都初十了。”慈禧太后的声音跟天气一样冷,“李鸿章打了胜仗,眼睛长在头顶上,把我们娘儿三个给忘掉了!”
  恭王一向回护李鸿章,到此地步,也不敢替他辩解,只这样答道:“军机上再寄信催他,如果铭军尚未启程,限他即日开拔,兼程并进。”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跟他说好的没有用,倒象求他似的,越发端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他有良心没有?要什么给什么,东南膏腴之地,尽供养了淮军,朝廷那一点儿对不起他?他就忍心这样子置之不理?六爷,我看不用跟他客气了,让他亲自带队到直隶来!再要问问他,催提铭军的上谕下了好多天了,何以到现在没有消息?该怎么处分?你们说吧!”
  “自然是交部议处。”恭王说。
  “要严议!”慈禧太后这样加上一句。
  “也不能光办李鸿章一个人。”慈禧太后说了句公平话:“捻匪由山西到河南,李鹤年躲在开封不理那个碴儿,也可恶!如果河南能够出力拦一拦,捻匪不能就这么容易到了河北。”
  “这话一点不错。”慈禧太后深深点头。
  看样子她还有话,恭王不容她往下说,赶紧拦在前面:“李鹤年也派张曜、宋庆追了,不过豫军力量单保”“反正李鹤年也是没有尽力,一起交吏部严议。”
  李鹤年跟恭王走得很近,但剿捻不力的事实俱在,而且两宫太后异口同声地表示不满,恭王不便再为他卫护,唯有遵旨办理。
  在京各衙门,凡是本身能够处理的公事,一向办得很快,头一天交议,第二天就有了复奏,吏部拟议的处分是:钦差大臣李鸿章和河南巡抚李鹤年“降三级留任”。照一般的处分,“降级”是可以用“加级”的纪录来抵销的,所以吏部特别陈明:“事关军务,应不准其抵销。”这是一个鞭策的处分,如果李鸿章肯照朝廷的旨意,起劲去干,“开复处分”,指顾间事,否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留任”二字取消,立刻就会象刘长佑那样,以总督之尊,一降而为“三品顶戴”,红顶子都保不住了。
  就在吏部的复奏,尚未定夺之际,局势迅速恶化了。官文飞奏,西捻北窜衡水、定州一带。定州就是保定府属的完县,这已经可令人惊骇了,而实际上,官文还隐瞒着情况,西捻已直扑保定府治的清苑——这是安德海打听来的消息,慈禧太后没有理由不信。
  经过彻夜的思考,她的态度变得很平静了,“你们都说官文不能不用,他在湖北的功劳,都教曾家兄弟跟胡林翼给盖了,现在你们说吧!”她说,“官文是不是独当方面的人才?”
  恭王、文祥和宝鋆都不作声。官文为曾国荃严劾落职,那班从未出过直隶省境一步的“旗下大爷”,无不愤愤不平,因此才让官文去当直隶总督。事实上直隶的一切军事调度,都出于军机的指挥,所以慈禧太后的指责官文,恭王不宜申辩,也无可申辩,唯有付诸沉默,静等天颜转霁。
  于是,上年十月汪元方病殁,出于文祥的保荐而奉旨“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沈桂芬,越次陈奏:“启奏两位皇太后,今日的局面,亦未可完全归罪于官文。朝廷并用恩威,一秉大公,该处分的处分,该激励的激励,是非分明则将士用命。如今须有严旨,振饬疲玩。”
  “我也是这么想。”慈禧太后点点头,“功名富贵来得太容易,就不拿朝廷当回事了。
  六爷,你说,前些日子让李鹤年是怎么办来着的?”
  “是让他派豫军,绕道到直隶,‘迎头压剿’。”
  “现在呢?”慈禧太后有些激动了,“豫军是从捻匪后面撵,由南往北,把捻匪撵到京城里为止。”
  语言已经相当冷峻,而神色更为可畏,慈禧太后每遇震怒时,额际的青筋就会凸起,此时天颜咫尺,清晰可见。恭王心想,不必让她亲口交代了,自己知趣吧!
  于是他说:“疆臣互相推诿,有负委任,其情亦实在可恶。如今非请旨严谴,不能让他们生警惕之心。臣等几个商量好了,再跟两位皇太后回奏。”
  “好吧,你们去商量。”慈禧太后又说:“外面的情形,我都知道,官文是个自己拿不出主张的人,左宗棠跟李鸿章可又喜欢自作主张。果然把事情办妥了,也还好说,又不办事,又不听话,那可不行!”
  这番话听入恭王耳中,深有所感,第一是警惕;第二是领会——慈禧太后看得很清楚,左宗棠和李鸿章的自作主张,确是令人心烦,看起来一味迁就,亦非善策。
  因此回到军机直庐,他愤愤地把帽子一摔,大声说道:“撕破脸干吧!”
  “六爷!”文祥正一正脸色劝他,“局面很扎手,打你这儿先得沉得住气。”
  “这话得两说。朝廷没有一点儿声色,何以激励人心?”宝鋆顺着恭王的意思说:“咱们商量处分吧!”
  该受处分的人是很明白的,官文、左宗棠、李鸿章、李鹤年。官文和左宗棠比较好办,有二李的现成例子在,不妨交部严议,费踌躇的是已经有了“降三级留任”处分的二李。
  河南一李由恭王自动提议,革去新近赏加的头品顶戴。只剩下一个李鸿章,照李鹤年的例子,自然是革去骑都尉的世职,但怕慈禧太后还会嫌处分太轻,回奏上去或许要碰钉子,所以商量的结果,除掉革骑都尉以外,另外褫夺双眼花翎及黄马褂,四个人当中,获咎独重。
  于是即刻拟了明发上谕,当面奏准后由内阁发抄。在内廷办事的官员,首先得到消息,原以为捻军只不过刚过黄河,而明发上谕上叙明“捻匪北窜衡水定州一带”,那是已经到了保定府,照这样子看,要不了三天工夫,捻军就能扑到京城,怪不得刚刚平了东捻的李鸿章会获此严谴,实在是误了大局。
  这一下,平白比较留心时局的官员,无不大起恐慌,纷纷打听进一步的消息。消息最灵通的是军机上的人,所以这一夜沈桂芬家,突然来了许多访客。
  主人在恭王府,到二更天还不曾回家。有些等不到的,索性丢开烦恼,上东四牌楼,地安门,或者前门外大栅栏看灯去了。这天正月十三上灯,民间还不知道匪氛已经迫近,依然熙熙攘攘,“看灯兼看看灯人”,二更天还热闹得很。
  但另有些人,看沈桂芬在恭王府议事,到此刻还不回家,可见得局势严重,越不肯走,好在这几天金吾不禁,再晚也能通行,不怕回不了家。
  二更打后打五要——这跟宋朝四更打后打六更一样,另有道理在内。灯节的五更实在是三更,暗示夜分已深,张灯的该熄灯,看灯的该回家,所以这个三更打五更的梆锣,名为“催灯梆”。
  ※※※
  灯市以东四牌楼为最盛,连“催灯梆”都能打出花样来。京师内外城治安,由步军统领及巡城御史负责,五城八旗,各有辖地,东城北面属于镶黄旗,旗下又分满洲、蒙古、洪军三营,以东四北大街和东直门大街交会的北新桥为界限,西满北蒙东洪军,各有自己的更夫。更夫都是花钱雇来的乞儿,到了该打“催灯梆”的那一刻,三营更夫数十名,不期而集在北新桥,时候一到,呼啸声起,顿时梆锣齐鸣,能够象曲牌一样,打出极动听的“点子”,沿着东四北大街南下,这面一套打完了,那面一套接着打,斗妍斗胜,成为看灯以外的一项余兴。
  就在“切儿卡察、嘡、嘡”的梆锣点子中,沈桂芬回家了。访客中的翁同和跟他很熟,迎上来直道来意,沈桂芬是个极沉的人,不慌不忙地寒暄着,心里在想,纸包不住火,消息是瞒不住的,正好利用在座这班声气甚广的人来安定人心。
  于是他用低沉而诚恳的声音,透露了真相,捻军不仅已出现在衡水、定州一带,其实在前两天的拂晓时分,已包围了保定。“边马”——捻军的前哨,一度到过固安。
  固安就在永定河南岸,离京城只有百把里路,真正是“天子脚下”了,所以客人一听这话,相顾变色。
  “危险过去了,神机营很得力,保定之围已解。”沈桂芬说,“豫军的宋庆,张曜已经绕出贼前,左季高所辖的刘松山、郭宝昌两军,马上也可以赶到。局势已经稳定下来,诸公可以高枕无忧了。”说着,便拱一拱手,催客回家睡觉。
  他这后半段话,并不实在。保定解围,无非捻军怕攻破了城,反为各路官军所包围,自动退去。实际上各路勤王之师,人马未到,咨呈先来,都要直隶总督和顺天府尹两衙门,替他们准备粮草,比较起劲的是山东的丁宝桢,带了他的得力将领王心一,已经出省,李鸿章自然还没有消息,左宗棠则行踪不明,只知道他在山西。为此,民间的人心虽已稳定下来,慈禧太后却还急得夜不安枕,食不甘味。
  但她急是急在心里,表面却不太看得出来。元宵那天,召集近支亲贵,在漱芳斋吃饭听戏,以家人之礼,作新年团聚。宣宗属下那一支的王公贝勒和额驸都到了,只有醇王未到。
  “七爷呢,怎么还不来?”慈安太后在问。
  “已经派人去催了。”安德海回答。
  一句话未完,醇王已匆匆赶到,走得太急,额上都有了汗。他向两宫太后和皇帝行了礼,说明迟到的原因:“神机营抓住了一个奸细,臣要亲自审问明白了,好来跟两位太后回奏。”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奸细怎么说?”
  “说是捻匪趁这几天民间看灯热闹,预备化装成商民,混进城来闹事。”
  “那……,”两宫太后尚未有所表示,惇王在旁边喊了起来:“那得让步军统领衙门,加紧巡查!”
  这简直等于废话,慈禧太后不理他,但他的另一位嫂子为人忠厚,怕他面子上下不来,便敷衍着说:“王爷的话不错。”
  听得这一声,惇王便起劲了,“如今局势紧急,京城要讲防守之道,臣与好些人商量过,要跟两位皇太后上个条陈。”
  他说,“臣的条陈,一共三条。”
  看他说得郑重其事,慈禧太后觉得不妨听听,便点点头:“你说吧!”同时看了看恭王与醇王,意思是让他们也仔细听着。
  “第一条,城外要添兵驻扎,以备侦探救应之用。”
  这叫什么条陈?他那两个弟弟都几乎笑出声来,慈禧太后却故意损他:“嗯,嗯,不错!”
  惇王不知眉眼高低,依旧提高了声音往下说:“城内宜乎添派各旗,续练枪兵,分门防守。”
  “怎么叫‘添派各旗’?”慈安太后问。
  “臣的意思是,把驻扎在城外各地的,譬如香山的健锐营啊什么的,调到城里来。”
  一则说城外要添兵,再则又说把城外的兵调进城来,岂非自相矛盾?但谁也不愿意徒费口舌去揭穿他,只有十三岁的皇帝,理路已颇清楚了,接着他的话说:“五叔,我跟你算个帐。”
  “是!”
  “把城外的兵调进城——你刚才不是说,城外也要添兵驻扎吗?那从那儿来呀?我看,把原来在城里的兵调出去,两面兑换一下儿,就都算添了兵了!”
  两后两王无不莞尔,惇王却是面不改色,“城里的兵当然不调出去,”他说,“城外要添兵驻扎,当然得要兵部查一查;那儿有可以挪动的兵,拨一支过来。”
  “好了,好了!”慈禧太后不耐烦了,“还有一条你说吧!”
  “第三条是臣亲眼得见,近来城里要饭的,比以前又添了许多,得想办法收容,给他们饭吃。”
  “这一条还差不多。”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看着恭王和醇王说:“你们哥儿俩商量着办,看那儿一有敷余的款子,多办几个粥厂。不然,倒是会闹事。”
  醇王管理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也归他稽查,京师地面治安的责任一大半落在他肩上,不肯承认乞儿过多的说法,“我看要饭的也不算多。”他说。
  “你看?”惇王立即抗声相讥:“你每天坐在轿子里,‘顶马’在前头替你喝道,早就把闲杂人等给撵走了,你到那儿去看去?”
  醇王被驳得无话可说,大家也都相信惇王的话,因为他别无所长,就是对外不摆王爷的架子。夏天一件粗葛布的短褂子,拿把大蒲扇,坐在十刹海纳凉,能跟不相识的人聊得很热闹。冬天也往往会裹件老羊皮袄,一个人溜到正阳楼去吃烤羊肉,甚至在“大酒缸”跟脚伕轿班一起喝“二锅头”。所以阛阓间的动态,在无潢贵胄之中,谁都没有他知道得多。
  “我可又不明白了!”在沉默中,皇帝又提出疑问,“为什么要饭的,一下子添了许多?是打那儿来的呢?”
  “对啊!”慈安太后夸奖皇帝,“这话问得有理!”
  这下把惇王问住了,但恭王却可以猜想得到,这件事说出来也不要紧,“怕有一半是省南逃过来的难民。”他说。
  “这得想法子安顿才好。”
  “也不光是安顿这些难民。”慈禧太后以低沉抑郁的声音说,“年已经过完了,转眼就得下田,捻匪尽这么冲过来、冲过去地闹,误了春耕,今年的直隶又是一个荒年。去年旱荒,今年又是刀兵,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
  看见两宫太后忧心国计民生的深切,醇王有个想了好几天的主意,这时便忍不住要说了出来:“启奏两位皇太后,局势这么坏,上烦两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廑忧,臣心里实在不安。
  臣这两天在想,捻匪流窜无定,保定再过来就是易州,陵寝重地,必得保护,臣愿意带一支兵出京,防守西陵。请两位皇太后的旨意!”
  这一说,恭王心里就是一跳,知道麻烦又来了,刚要设法阻止,发现两宫太后都有嘉许的神色,心中越生警惕,这件事不宜在这里谈,万一两宫太后点头应许,便难挽回,所以抢在前面说道:“醇王所见甚是。不过兹事体大,最好由军机会同醇王商定了章程,再面奏请旨。”
  办事的程序本该如此,两宫太后都表示同意。就这空隙之间,安德海疾趋而前,请示开戏的时刻。
  一听这话,皇帝第一个就坐不住,慈安太后便说:“叫他们预备吧!”
  说着,便站起身来,于是所有的王公贝勒都到殿前来站班,等两宫太后驾临御座,才各自找着自己的位子坐下。这天的戏,无非是些由升平署伺候节令承应的吉祥戏,行头簇新,唱得热闹,懂戏的慈禧太后却不甚欣赏。唱到一半传膳,她另外点了两出戏,一出是《宫叹》;一出是《廉颇请罪》。
  《宫叹》扮起来方便,四名宫女引着一个公主上场,便唱了起来。在座的人,连恭王都不知道这是出什么戏?但他身旁的醇王,是昆曲行家,于是他小声问道:“老七,这个‘公主’是谁啊?”
  “长平公主。”
  “啊!”恭王虽未看过这出戏,却读过《倚睛楼七种曲》,想起其中有一本《帝女花》,写的就是明思宗当李自成破京之日,引剑砍断长平公主于寿宁宫的故事,心中困惑,不知慈禧太后为什么要点这么一出凄凄惨惨的戏。
  就这时,已换了《金络索》的曲牌,恭王因为读过这本曲,所以凝神细听,字字分明:“生恐长安似弈棋,五更残魄归消歇;三月花幡紧护持,空悲切!帝王家世太凌夷,闹轰轰几个兵儿,醉昏昏几个官儿,伤尽了元阳气!”
  听得这几句,恭王心里很不是味,莫非慈禧太后就借着这几句戏词骂人,他一直这样在想。
  再看到下面那出《廉颇请罪》,感慨就更多了!朝廷倚为长城的左宗棠和李鸿章,一个目空一世,誉己成癖,一个私心特重,见利忘义,等而下之,凡是统一路之兵的大员,无不横行霸道。要有廉颇那样勇于认过,和衷共济的气度,局面就不致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为了这种种感触,恭王这天的兴致很不好。从宫中散出来,很想找个人谈谈,一抒积郁。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宝鋆。
  他是宝鋆家的常客,一到便被迎入书斋。每次来都由宝鋆夫妇所宠爱的一个丫头五福伺候,五福是苏州人,却说得一口极爽脆的京片子,对于旗下大家的礼数娴熟无比。一见面就请了个双安,见面问好之外,又为元宵佳节祝贺。接着便从六福晋问到大公主、大少爷、二少爷,一个不漏。最后斟了酒来,恭王有些洋派,五福用水晶杯子替他斟了一杯红酒当茶喝。
  “吃饭了没有?”宝鋆问。
  “想喝碗粥。”恭王说,“只要酱菜就行了。”
  “巧了。”五福笑道:“正好熬了香梗米粥,也有锦州酱菜。”
  除了酱菜以外,还有一碟虾米拌黄瓜,瓜细如指,浅浅一碟,就这样小菜,便抵得一桌盛馔,恭王一见吟了两句竹枝词:“黄瓜初见比人参,小小如簪值数金。”吟完了摇摇头,颇有不以为然的神情。
  “怎么啦?”五福问道:“那一年正月里来,都有黄瓜,总是吃得挺香的,就今儿个不中意了!”
  “唉!”恭王忽发感慨,“你们那儿知道外面的时世?”
  一提到这些事,五福便不开口了。大家的规矩严,凡是不知道的情形,从不许胡乱插嘴议论。
  “今儿宫里很热闹吧?”
  “很热闹。”恭王吃了一口粥苦笑道:“老五上条陈,老七又要带兵保护西陵。”
  “那不是又给地方上添麻烦吗?”宝鋆皱着眉说,“要钱可是没有!户部穷得要命。”
  “哼!看他劲儿还足得很。今天是让我搪过去了,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
  “明天怎么样?”宝鋆想了想问:“就算让他去,有将无兵,可也不管用呀。”
  “决不能让他去!”恭王很有决心地说,“各路人马,齐集京散,就为剿张总愚那一股匪,已经很丢人了。再去一位郡王,不太长他人的志气吗?”
  “对了!明儿七爷再要提到这话,就拿这个理由劝他好了。”
  “嗐!不提这些事儿了。找点乐子!”
  “看灯去吧?”宝鋆提议,“今年工部的灯,很有点儿新鲜花样。”
  恭王心想,去看“六部灯”,自然是微服私行,只怕有些言官知道了,说时世如此艰难,亲贵大臣居然有闲情逸致出游看灯,岂非毫无心肝?无缘无故挨顿骂不上算,还是安分些的好。
  就这时候,内务府总管崇纶,派人送了一封信来,说工部的书办送了许多花灯,兵部的司官又送了许多烟火花炮。他又叫了一班杂戏,有宝鋆最爱听的“子弟书”,特意飞笺,请他去“同谋一夕之欢”。
  “乐子来了!”宝鋆指着信,把崇纶的邀约,告诉了恭王。
  崇纶有大富之名,这些玩的花样,终年不断,恭王也去过几回,每一回都是尽兴而归。
  但此时忽然意兴阑珊了。
  “算了吧!这是什么年头儿?传出去不好听。”
  “那我辞了他。”宝鋆走到书桌面前,揭开墨盒,取枝水笔,站着写了一个回帖,叫听差告诉崇家来人,说是有贵客在,无法分身,心领谢谢。
  “五福,”恭王站起身走到火盆旁边坐下,“替我再倒杯酒来。”
  等五福把酒和果盘拿了来,他把双足一伸,她替他脱了靴子,取了张红木凳子来搁脚,接着又去捧来一床俄国毯子,围住他的下半身,把毯子掖一掖紧。
  “这不也很舒服吗?”恭王取杯在手,想谈谈正事,“我不明白,李少荃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也有他的难处。第一,不愿跟左季高共事;第二,怕吃力不讨好。李少荃是从不做徒劳无功的事的。”
  “话是不错。不过朝廷待他不薄,就算勉为其难,也不能不买朝廷一个面子。一味置之不理,这叫什么话?”
  “为了一个张总愚,三位爵爷会剿,外加两位一品大员,说起来也实在是笑话,再加上一位王爷,越发热闹了。”
  “老七当然不能叫他去。”恭王停了一下说:“官、左、李三位,将来到底让谁总其成呢?”
  “官文办粮台,左宗棠指挥前线。”
  “李鸿章如之何?”
  “只有劝他委屈一点儿。”
  “能劝得听,倒也好了。”
  宝鋆想了想说:“有个人的话,他也许会听。”
  “曾涤生?”
  “对了。”宝鋆又说,“明天我来写封信给我这位老同年。”
  “也好。不过你别许下什么心愿。”恭王提出警告:“现在上头的主意大得很,而且小安子替她做耳目,什么道听途说的话,都在上头搬弄,事情是越来越难办了。”
  宝鋆默然。息了一会才说了句:“等皇上亲政就好了。”
  这一下提醒了恭王:“皇帝很象个大人了。”他很兴奋地说,“我看找机会跟上头提一提,每天军机见面,让皇帝也听听,学着一点儿。”
  “嗯!”宝鋆又问:“听说两宫太后,在打算立皇后了,可有这话?”
  “提是提过,预备在皇帝十六岁那年册立皇后。还有三四年的工夫,不忙。”
  “我看皇帝的身子单薄,大婚不宜过早。”
  “你正说反了。”恭王放低了声音:“皇帝的智识开得早,早早大婚的好,省得那班小太监引着他胡闹,搞坏了身子。”
  “听说‘西边’那一位,防宫女跟皇上亲近,跟防贼一样。
  小安子就奉派了这桩‘稽查’的差使。”
  “小安子么,”恭王很随便地说,“总有一天要倒大霉。”
  由这里开始,大谈宫内的近况,凡是恭王想要知道的,宝鋆都能让他满意。就这样正谈得起劲时,听差来报:“崇大人来了。”
  人影未到,先见冰灯,用整块的坚冰,镂刻而成,据说加了一种独得之秘的“药”在里面,能够日久不消。这冰灯共是四盏,刻成春、夏、秋、冬四季景致的花样,是崇纶随身携来的。
  “你不在家看灯,听“什不闲”、“子弟书”,跑这儿来干什么?”
  崇纶七十多岁了,养生有道,腰腿依然轻健,给恭王请了个干净俐落的安,笑嘻嘻地答道:“听说六爷在这儿,特为赶来伺候。”
  “你别以为没有到你家看灯,是瞧不起你。实在是乱糟糟的,没有那份闲心思。”
  “其实,那些灯年年一样,也没有什么看头,不过借个因由,陪着说说话。”崇纶又说,“我本来也在想,时世不好,这些照例的玩意,不如蠲免了吧!可也有人说,年年玩儿惯了的,今年忽而改了样子,必是捻匪闹得太凶的缘故。想想是安定人心要紧,所以照常弄了些灯来挂。”
  恭王知道,这是崇纶心有未安的解释,听听就是,不必再往下谈,不然倒象真个耿耿于怀,未能释然似的,所以换了个话题。
  “听说这几天,地面儿上要饭的,比平时添了许多。可有这话?”
  “那是一定的。上灯以后,家家都要出来逛逛,这时候不‘做街’,还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做街’?”宝鋆插进来问了一句。
  “那是他们的‘行话’。”崇纶笑道:“上街来要饭,就叫‘做街’。”
  “不是有难民夹在里头?”
  “不会吧,”崇纶答道,“他们那一行,虽是末等营生,规矩可大得很,各有地段,谁也不许胡来,更不容外人插足。再说,能够逃难到京城,不是手里有俩钱儿,就是有至亲好友可以倚靠,何致于要饭?”
  恭王听着不断点头,向宝鋆说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斯之谓也。”
  “怎么啦?”崇纶困惑地,“好端端的,六爷提起这个!”
  “五爷今儿在上头面奏,说最近京城里要饭的多了,得想办法。”恭王又说:“你有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使,地面儿上的事,也有你一份!”
  崇纶兼署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东半城地面归他所管,这时很轻松地说:“那好办。
  多不敢说,就这个大正月里,我包管五爷上朝,看不见一个要饭的。”
  他说得到,做得到,当夜派人去找“杆儿上的”——丐头的俗称,说是给五百吊京钱,这半个月,不准在内城“做街”。
  “杆儿上的”又称“赶儿上的”,据他们自己说,正名叫做“赶上吃”,是明太祖所封。意思是奉旨吃白食,那家有红白喜事,赶上了便有残羹剩饭好吃。当然,作为丐头的“杆儿上的”,既不必“做街”,也不会吃讨来的饭,坐享孝敬,日子过得很宽裕。
  这时京城里那个“赶儿上的”,姓丁,外号“丁判官”,家有一妻二妾,安享余年,已不大管事,但权威仍在。听崇纶所派去的那个笔帖式,说了究竟,丁判官表示正月里庙会甚多,是“做街”的好时机,不过:“既然崇大人吩咐,那就认了!”
  果然,第二天起内城看不见一个要饭的,都被撵到九门以外去了。对付乞儿是如此,那些统兵大员对付捻军也是如此,尤其是革职留任的直隶总督官文,向以一个“撵”字为用兵的心诀,只望能把捻军逐出直隶省境,往东到山东、往南到河南、往西到山西,均无不可,就是不能往北,因为北面是京城。
  这时各路勤王之师,山东巡抚丁宝桢首先赶到,奉旨嘉奖。接着李鸿章也有了很切实的复奏,除刘铭传“患病属实,暂难成行”以外,其余各军已分遣驰援,他自己不久也要“由东入直”,来赴“君父之急”。这一来,加上南面的豫军;西面自娘子关来的,左宗棠的军队;以及由京中所派的神机营,由天津所派的崇厚的洋枪队,四面包围的形势将次形成,而官文的逐捻军出直隶省境的希望,看来是要落空了。
  照慈禧太后的想法,大军云集,除却铭军以外,所有的精锐都已集中,合围进剿则西捻如釜底游魂,不难一鼓荡平。
  于是好整以暇地想起有件很有趣的事,应该要办一办了。
  ※※※
  这件事就是“挑秀女”——八旗官员人家不论满洲、蒙古、还是汉军,生了女儿,不能私下婚配,要准备宫内挑选秀女。照规矩分为两种,一种是一年一次,挑内务府“包衣”的女儿作宫婢,一种是三年一次,挑选八旗秀女,凡是文职笔帖式以上,武职骁骑校以上,年满十三岁的都要报名候选,挑中了便等着指配王公宗室的子弟为妻。
  这一次挑的是八旗秀女,也是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以来的第一次,前两次都因洪、杨未平,道路不靖,停止举行。所以这一次的挑秀女,两宫太后都很重视,早在上年十月间,就由户部行文各省旗官,开列名字年岁,报部候眩一开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齐,连同在京的一共有一百二十多名,年龄都在十三、四岁之间。户部早就具奏,请示挑选日期,因为西捻猖獗,延搁了下去,既然局势已可稳住,应该及早挑定,让不中选的才女,各回原处,也算是一种体恤。
  这天是二月初四,神武门前一早就有户部和内务府的官员在当差,太监更多,有的是有职司,有的是受托来照料熟人,有的是来看热闹。
  候选的秀女都是豆蔻梢头的小姑娘,在剪刀样的春风中,鼻尖冻得通红,瑟瑟发抖。有的是要俏丽,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致;有的却是深怕“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关入空旷幽深的宫中,心生恐惧;也有的是往好处去想,能够指配给那家王公的子弟,兴奋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只是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想到天颜咫只,唯恐失仪,紧张得不住哆嗦。
  从天不亮就到神武门前来报到,直到近午时分,还没有“引看”的消息,彼此都在询问:“到底什么时候看哪?”
  “快了,快了!”户部的官员这样安慰着她们,其实他亦没有把握,“反正今天一定会看,而且一定看完。”他只能这样说。
  旗下的女孩子虽是大脚,但穿着“花盆底”,就靠脚掌中心那一小块着力之处,站上几个时辰,这份罪也不是好受的。这时候就是宫内有熟人的好了,引到僻处,找个地方坐着休息,然而那只是少数,大多数的只有硬挺着,有那脾气不好的,口中便发怨言,父兄劝慰呵止,到处嘈嘈切切,愁眉苦眼,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恻然不欢。
  秀女初选不是一个个挑,十个一排,由户部官员带领着向上行礼。如果看不上眼,便什么话也没有,秀女们连太后皇帝的脸都还没有看清楚,就被“刷”了下来。
  这样的挑选,有名无实,纵使貌艳如花,但含苞初放,十分颜色只露得七分。天寒地冻,翠袖单寒,神情瑟缩,要减去一分,乍对天颜,举止僵硬畏怯,失却天然风致,再要减去一分,而殿廷深远,犹如雾里看花,剩下的五分颜色,又得打个折扣,所以匆匆一顾,了无当意。只见写着秀女姓名年籍、父兄姓名的绿头签,一块一块,尽往安德海所捧着的银盘里撂。
  坐在上面的皇帝,初经其事,仿佛目迷五色,茫然不能所辨。就算能够辨别,也不能有所主张,他的入座只为引见臣工,完成仪注而已。主持挑选的是两宫太后,东边的那一位,倒想放出眼光来挑,但心思太慢,觉得那一个不错,想再看一看时,人已经过去了。她又不肯随意留下“牌子”,因为一留牌子,就等于留下人来听候复眩虽说秀女赴选,户部照例发给车价饭食银两,其实不过有此名目,决不够用,京里的开销大,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赔累,慈安太后于心不忍,所以没有几分把握,总是撂牌子放了过去。
  慈禧太后却有些神思不属,眼望着殿下,心却飞回到十七年前。咸丰元年的冬天。她记得那天也是这样子冷得牙齿都会发抖的天气,地点不是在御花园,是在慈宁宫以西的寿康宫,由先帝奉恭王的生母康慈皇贵太妃主持挑眩她只记得那天唯一使她关心的一件事,是家里欠了一个“老西儿”三十两银子,这天非归还不可,此外的记忆都模糊了,这时怎么样苦苦追索,都难记得起来。
  回到眼前却又有无穷感慨。十七年之前,谁曾想得到有此一天?一晃眼的工夫,真跟一场梦一样,如今想来,真不知为何在“梦”中会有那许多希奇古怪的波澜曲折,更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够经历了那许多希奇古怪的波澜曲折,而有安然坐在钦安殿上挑秀女的今天?
  就这样幽渺恍惚地抚今忆昔,她一直不曾留下牌子,直到慈安太后开口说话,她才惊剩“快看完了!”
  “喔,”慈禧太后定一定神,回头问安德海:“还有多少?”
  “还有三十多。”
  已看过三分之二了,自己面前一块牌子都不曾留下,看慈安太后那里,也不过留下十几个人。她不愿让人看出她心不在焉,便故意这样问道:“怎么办呢?竟不大有看得上眼的!”
  “宁愿严一点儿。”慈安太后说到这里,忽然指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说:“看那个怎么样?”
  “留下吧!”慈禧太后第一次留下一块牌子。
  从这里开始,她打起精神,细细挑选,一挑也挑了七、八个,两下合在一起,恰好是二十个人。
  于是宣召户部尚书宝鋆上殿,宣示了初次入选的人名。宝鋆问道:“那一天复选?请两位皇太后旨,好早早预备。”
  两位太后商议了一下,决定在二月初十复眩宝鋆领旨退出,皇帝问了问时刻,仍旧赶到弘德殿去补这一天的功课,两宫太后便在御花园内随意浏览了一会,回到漱芳斋去闲谈休息。
  所谈的自然还是脱不开秀女,两宫太后都感叹着没有出色齐整的人才,好在该指婚的王公大臣的子弟,都不过是跟皇帝差不多的年龄,再等三年也还不妨。
  “妹妹,”慈安太后忽然说道,“我在想,孩子们成亲,还是晚一点儿的好!”
  听见她这句话,慈禧太后立刻就想到了大格格,心中便是一痛。大格格从前年指配给她嫡亲表兄,六额驸景寿的长子志端,不久成亲,新郎才十五岁,生得瘦弱,兼以早婚,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弄出个咯红的毛病,看样子怕不能永年。设或不幸,这一头自己一手所主持的姻缘,竟是害了大格格的终身!
  “唉!”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由衷地点着头:“说得是。”
  “那么,我看皇帝大婚,也不必那么着急。晚两年吧?”
  原来是定了后年,皇帝才十五岁。晚两年到十七岁,实在也不能算迟,慈禧太后同意了,“晚两年也好。”她说,“日子宽裕,可以慢慢儿找。”
  “对了!”慈安太后又说,“咱们俩把这话搁在肚子里,先别说出去。要暗底下留心,才能访着真个是好的。”
  这个宗旨慈禧太后却不能同意,她认为皇帝立后,不愁觅不着德容俱茂,可正中宫的名门闺秀,不必在暗底下私访,应该通饬内外大臣留意奏闻,千中选一,才是正办。不过时候还早,此刻用不着跟她争执,所以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不置可否。
  “皇帝挺象个大人的样儿了。”慈安太后以欣慰的声音提出劝告,“咱们也不能老拿他当孩子看待。前儿六爷提过,每天召见军机,让皇帝也在场听听,这件事儿倒可以办。”
  “还是书房要紧。”慈禧太后不以为然,“总要能看折子!现在可又不比从前了,兴了洋务,添出来许多花样,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丁日昌他们的折子,不能不仔细看。要是看不懂折子,光听军机说,也还是不懂。”说到这里她觉得也不便把慈安太后的话,完全驳回,便又加了一段话:“等过几天,问问大家的意思,还有弘德殿的师傅们,如果大家认为该让皇帝一起召见军机,自然也可以。”
  ※※※
  说是这样说,慈禧太后一直不曾咨询大臣,慈安太后也不便再提。转眼到了二月初十,复选秀女的日子到了。
  因为复选只有二十个人,无须钦安殿那么大的地方,所以改在漱芳斋引看。这天是个日暖风和的好天气,而且复选的秀女,再度进宫,不似第一回那么羞怯退缩,于是场面气氛也都跟初选大不相同了。
  初选行礼是十个人一班,复选改了五个人一班,磕过头要报履历,为的是听她们的声音。驻防各地的旗人,尽有几辈子在一地,与土著无异的,但一口京片子始终不敢丢下,不过有的圆转,有的尖锐,有的低沉,好听不好听却大有分别。
  因为跪得很近,而且自报履历时,有好一会工夫,所以两宫太后和皇帝把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第二班最后那一名,瓜子脸上生了一双很调皮的眼睛,皇帝一见便有好感,因而格外留心听她的履历。
  “奴才旺察氏,咸丰六年生人,满洲正白旗,杭州驻防。曾祖福舒,正蓝旗汉军副都统,祖父伊纳,陕西同谷县知县,父赫音保,现任镶红旗蒙古协领。奴才恭请圣安!”
  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在皇帝听来,仿佛掉在地上能碎成几截,心里在想,这个人一定会被留下。
  “你的小名叫什么?”他听见慈安太后在问。
  “奴才小名桂连。”
  “是那两个字啊?”
  “桂花的桂,连环的连。”
  皇帝心里在想,身后传下来的一句话,必是“留下”,但他所听到的却是两位太后在小声商量。
  “怎么样?”慈安太后问。
  “长得倒不赖,就是下巴颏儿太尖了。”慈禧太后又说,“才看了一半,已经留下七个了。我看,撂下吧!”
  已经“撂牌子”了,皇帝脱口喊道:“慢一点儿!”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不恭,急忙起身,向上请了个安说:“两位皇额娘,把这个桂连留下吧!”
  这是皇帝第一次挑人,神色不免忸怩,两宫太后对看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的神情。
  终于是慈安太后允许了他的要求,向安德海吩咐:“把桂连的牌子拿回来!”
  “喳!”安德海从银盘里取出一枝绿头签,放回御案,接着便向桂连吆喝:“谢恩!”
  于是桂连磕头说道:“奴才桂连,叩谢两位皇太后天恩!”
  “怎么不跟皇帝谢恩呢?”慈安太后用一种教导的语气说。
  这是失仪,也是不敬。桂连一半惭愧,一半惶恐,顿时满脸飞红,赶紧答应一声“是”,向皇帝补磕了一个头:“奴才桂连,叩谢皇上天恩。”
  “伊里!”
  这是句满洲话,意思是“起来”,皇帝对在旗大臣向他磕头时,照例回答这么一句。而桂连却听不懂,依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清澈明亮如寒泉般的眼光,飞快地在皇帝脸上一绕,跟着把头低了下去。
  “起来吧!”安德海用那种大总管的神态呵斥:“别老跪在那儿了!”
  于是桂连才站起来,倒退数步往后转身,视线又顺便在皇帝脸上带过。
  接着是第三班行礼。因为已经挑中了八个人,额子有限,所以这一班只挑了两个,第四班也是如此。总计二十名复选的秀女,入选了十分之六。
  那十一个都不关皇帝的事,他只关心一个桂连,早就打好了主意,觑个便走到慈安太后那里问道:“皇额娘,今儿挑中的人,怎么办哪?”
  慈安太后知道他的来意,故意问道:“你看,该怎么办?”
  照他的意思,最好把桂连封做妃子。他知道这是做皇帝的一项特权,但自己觉得行使这项特权,就跟行使另一项特权——杀人那样,都还嫌早了些,所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挺喜欢她的是不是?”
  明明已说中了心事,他偏不肯承认,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不!”
  “那你为什么挑上了她呢?倒说个缘故我听听。”
  “我看她可怜。”
  “唷!原来是为了行好儿。”慈安太后有意逗他,“谁也不可怜,就可怜她。这又怎么说呢?”
  这时皇帝已想好了一个理由,神态便从容了,“她不是杭州驻防吗?”他说,“也许家里死过好些人。”
  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理由!杭州在第二次陷于洪杨时,旗营精壮,伤亡甚众,城破之日,将军瑞昌举火自焚,旗营次第火起,男女老幼,死了四千多人,为有旗兵驻防以来最壮烈的一举。两宫太后这几年,与王公大臣一谈到此,总是咨嗟不绝。慈安太后心想,皇帝必是听得多了,所以才会想到桂连家里,怕她是劫后余生,另眼看待,这倒是仁君之心,不可不成全他。
  “对了,这一次倒是没有看见多少杭州驻防的秀女。不过,不知道桂连家,老底儿是杭州驻防,还是从荆州调过去的?”
  “皇额娘把她留在宫里,慢慢儿问她好了。”
  到底吐露了真意,也在慈安太后意料之中,便点点头说:“好吧,我把她要过来。”
  一听如愿以偿,皇帝十分高兴,笑嘻嘻地请了个安:“谢谢皇额娘。”
  “咦!”慈安太后笑道,“这道的是那门子的谢?我挑了桂连来,跟你什么相干?”
  一说破,皇帝又不免受窘,恰好荣安公主来问安,才算遮掩了过去。到第二天,户部正式具折,奏报入选名单,请旨办理,两宫太后在早膳时商量,决定暂时不指婚,十二名秀女,两宫太后各留四人,还多下四个,拨到各宫。
  “把那个杭州驻防的,叫什么名儿来着的,拨给我好了。”
  慈安太后故意这样说。
  “叫桂连。”因为慈安太后一向不会作假,所以慈禧太后没有想到其中存有深意,毫不迟疑地用朱笔在桂连的名字上,做了一个记号。
  皇帝也在侍膳,见事已定局,暗暗心喜。从这天起,一下书房,便注意着新选的秀女,可曾入宫?等了两天,不见动静,忍不住问张文亮:“那些秀女,都到那儿去啦?”
  “奴才不知道。”张文亮答道,“大概是在内务府。”
  “又不是包衣的秀女,怎么会在内务府?不对!”
  “奴才是这么想,每一趟挑了秀女,都由户部送到内务府,学习宫里的规矩,等规矩都懂了,才能送进宫来当差,所以猜想着在内务府。”
  “去打听!”
  张文亮很快地有了回话,新选秀女还有三天就要进宫到差了。到了那一天,皇帝醒得特别早,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便觉扫兴。但一想到那张瓜子脸上的一双调皮的眼睛,陡觉精神一振,张口便喊:“来人!”
  小太监小李早就在伺候了,看了几遍钟,正打算去喊醒他,此时便急快奔到床前,一面揭帐子,一面请安说道:“万岁爷睡得香!”
  “今儿有‘引见’没有?”他问。
  “昨儿有,明儿也有,就是今儿没有。”
  小李喜欢耍贫嘴逗皇帝开心,但这天却碰了钉子,“混帐东西,好噜苏!”皇帝又问,“外头冷不冷?”
  这一次小李不敢噜苏了,跪下答道:“跟昨儿个差不离。”
  没有引见就不须穿袍褂。皇帝有套心爱的衣服,特意传“四执事”太监把它取了来,是一件枣儿红的灰鼠皮袍,配上浅灰贡缎的“巴图鲁”背心,平肩一排金刚钻的套扣,晶光四射,把人的眼睛都闪得花了。腰间系根明黄的丝绦,拴上平金荷包、彩绣表袋,又是叮玲啷当的许多汉玉佩件。头上是珊瑚结子的便帽,前面镶一块绿得一汪水似地“玻璃翠”,辫子梳得油光闪亮,只是头发不多,还不够长,皇帝叫小李在辫梢缀上极长的丝线。打扮好了,取穿衣镜来前后照看,自己觉得比载澂还漂亮,心里十分得意。
  一到书房,师傅谙达,无不注目,只有倭仁大不以为然,那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原该他讲《礼记》,摊开了书却问起别的话:“皇上在宫内,可常省览《启心金鉴》?”
  这是倭仁特为皇帝编制的一册课本,辑录历代帝王事迹,以及名臣奏议,加上注解,读完以后,倭仁请皇帝携回宫中,时时温习。但皇帝嫌它文字枯燥,不如另一本《帝鉴图说》——明朝张居正为神宗授读所编的课本,有图有文,来得有趣,所以坦率答道:“我常看《帝鉴图说》。”
  “那也好。”倭仁徐徐说道,“请皇上告诉臣,汉文帝在宫中,穿的什么衣服?”
  皇帝心里在说:“老古板又来了!”但其势又不容闪避,随即答道:“弋绨。”
  “请问什么叫弋绨啊?”
  “黑的,很粗的绸子。”
  “是!”倭仁便把皇帝从上至下又打量了一遍,“天子富有四海,汉文帝又何必穿得那么朴素?臣再请问皇上,‘安史之乱’是怎么来的呢?”
  《启心金鉴》和《帝鉴图说》都指出“安史之乱”是由唐玄宗骄侈淫逸而来,但皇帝不肯如此回答,“那是因为用于李林甫这个奸臣的缘故。”他紧接着问道:“倭师傅,今儿该上生书了吧?”
  倭仁拙于词令,连个十三岁的学生都说不过,到底让他“顾而言他”地闪了过去,把倭仁一肚子的话都封住了。
  这天《礼记》的生书是匠人篇,一听开头四句:“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槷以县,视以景,”皇帝就有三句不懂,还有两个字从未见过,他的头就痛了。读倭仁教的书,几乎没有一次不头痛,他用各种方法去对付,精神好就故意找些麻烦,扯东扯西,磨到了时候完事,精神不好就只得垂头丧气地一味苦苦忍受。有时也想听从师傅的劝谏,用些心思下去,从书中“啃”出点味道来,无奈那些书实在太古老了,硬得象石头一样,枉费气力,只是啃它不动。
  幸好倭仁在内阁中有个会议,就只教了那四句生书,再背了两课熟书,便算结束。接下来的功课是写字,归翁同和“承值”。平常遇到这时候是皇帝比较轻松的一刻,看看帖,听翁同和讲用笔的方法,都不费心思。而最主要的是唯有这片刻可以借磨墨为名,把小太监找来说说话。心里不甚舒服,亦可以嫌墨磨得太浓太淡,把小太监骂几句出出气。
  但这天他一改常态,规规矩矩写完两篇大楷,一篇小楷,送了给翁同和看过,随即吩咐:“进去吧!”
  一天的功课分做两节,一早六点上书房,读到九点钟,进宫用膳,如果有“引见”,便提早离去,然后到十点左右,复回书房,先读满书,再读汉文,一直到午后一点半左右,才能放学。
  中间还休息用膳的一个钟头,是在养心殿,那里没有宫女,只有太监。皇帝惦念着桂连,却苦于不能无缘无故到慈安太后宫里去看一看,同时他也不愿意透露心事,所以不便叫张文亮或别的小太监去打听,桂连进宫了没有?
  想来一定进宫来了,张文亮的话一向靠得祝只不知她此刻在干些什么?转念到此,发觉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小李,”他问:“你们闲下来的时候,干些什么?”
  “奴才那儿敢偷闲哪?不整天伺候万岁爷吗?”
  小李误会了他的意思。“我不是说你,你当差挺巴结,好得很!”他故意这样说,好教小李宽心说实话,“我是说别的人怎么样?”
  “那可不一定了。”小李答道,“喝酒、下棋、赌钱、喂猫喂狗,或者养个雀儿什么的,各人找各人的乐子。”
  “那些丫头呢?”
  “她们?”小李撇撇嘴,“还不是聚在一起,谁长谁短的说是非,要不就拌嘴,说急了还许打一架。”
  皇帝大为诧异:“她们也打架?”
  “怎么不打?打得可凶呢,拳打脚踢嘴咬,外带拉头发。”
  说到拉头发,皇帝笑了,他就喜欢拉宫女的长辫子。吃过苦头的宫女,一听见后面脚步响,总是先把辫梢捞在手里,此刻想想,那是小孩子的玩意,以后不能再玩这一套了。
  “那么,”他又问,“她们打架也没有人管吗?”
  “管也管不得那么多。问起来怕受罚,都说没有打,就吃亏的也只好认了。”
  “那可不行!”皇帝不假思索地说:“谁欺侮人罚谁!”
  小李是个不安分的人,一听这话,正好借机报复,把平日仗着自己聪明伶俐,得太后喜爱,不大爱理人的几个宫女,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于是想了想说:“万岁爷圣明,有些个霸道的丫头,说话行事,好不讲理,连奴才都常吃她们的亏。”
  “噢!”皇帝好奇的问,“连你们都欺侮?”
  “是埃”
  “怎么样欺侮你们?”
  “譬如说吧,那一次万岁爷吩咐奴才,去要六爷进的外国糖,明明还有,庆儿愣说没有了。奴才跟她说‘你可弄清楚了,不是我嘴馋,假传圣旨,是万岁爷要。’庆儿回我一句‘谁要也没有。不给就是不给!’奴才心想,要不来外国糖,不能跟万岁爷交差,只好跟她苦苦央求。到后来庆儿算是点头了,可有一件,要我爬在地上装三声哈吧狗儿叫。”
  皇帝大笑:“你装了没有?”
  “不装也不行。”小李用万分委屈的语气说:“万岁爷只知道外国糖好吃,那里知道这外国糖是怎么来的?奴才想起‘谁要也没有’那句话,心里就不服!是仗谁的势,连万岁爷都不放在眼里?”
  这几句话把皇帝挑拨得勃然大怒,“对了!”他脸色铁青地问,“庆儿是仗谁的势?”
  “还不是小安子吗?”
  提到小安子,皇帝越发恼怒,咬着牙说,“好!让他等着吧!”
  为了小李的一番话,皇帝的胃口便不好了,草草用过午膳,仍旧回到书房。小李在殿外廊上,小声把刚才奏对的那番话,告诉了别的小太监。正谈到得意之处,有人来叫:“小李,张首领找你。”
  张首领就是张文亮,小李一向怕他,所以这时便问了句:“干什么?”
  “大概是让你到内务府去要东西。”
  凡是到外廷需索物件,都是好差使,第一可以看机会多要;第二能够到各处散散心,或者找相好的去聊聊天,因而小李精神抖擞地答应着:“我这就去!”
  等皇帝一上书房,张文亮便在弘德殿以西,凤彩门旁一间板屋里承值待命,小李一走到那里,看见张文亮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受了骗了。
  “你那两条腿,还打算要不要?”张文亮劈头就问。
  “怎么啦?”小李哭丧了脸问,“我那儿犯了错啦?”
  “你还嘴凶!”张文亮提脚就踹。
  小李不敢逃,也不敢躲,只把身子一扭,让他踹在肉厚的屁股上,然后借势赖倒,当作是为他踹倒了的。
  “我问你,你刚才跟万岁爷胡说些什么?”
  他也想到了,必是这重大公案,要赖无法赖,早就想好了答语:“我说的是老实话。”
  “不错,老实话。”张文亮冷笑,“还有句老实话,你怎么不说?你摸庆儿的脸,挨了一嘴巴,你怎么不告诉万岁爷?”
  说穿了底蕴,小李才哑口无言。张文亮叫他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痛骂。太监骂人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务必把人保留在心底深处的那最后一丝自尊,也剥了下来,才算完结。但他们自己挨骂,却不当一回事,有的人能练得充耳不闻,小李就有这样的功夫,所以尽着张文亮骂,心里只在想着庆儿那腻不留手的,剥光鸡蛋似的脸。
  “我可告诉你最后一句话,”张文亮提出严重警告:“你要是再敢在万岁爷那儿,无事生非,瞎造谣言,惹出祸来,我就把你调戏庆儿的事,全给抖露出来,你就等着她干哥哥收拾你吧!”
  庆儿的干哥哥是安德海,而且,她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得宠,这件事要一败露,皇帝也救不了自己,小李这一下才着慌了,往下一跪,哀恳着说:“张大爷,我不敢了!你老包涵。”
  “我包涵不了你。”张文亮说,“你还说人家庆儿,庆儿挺厚道了,没有把你那档子不要脸的事,告诉她干哥哥。可保不定那一天,会有人到小安子那儿去搬嘴,你小心等着好了。
  滚!”
  小李这时候才发觉闯了祸,话已经在皇帝面前说出去了,皇帝最恨安德海,非找机会发作不可。到那时候慈禧太后一定会追查。是谁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而张文亮又未见得肯为自己遮盖,据实奏陈,后果不堪设想。
  转念到此,立刻回身,直挺挺地又往张文亮面前一跪:“都怪我的嘴不好!胡说八道。打,打!”他一面左右开弓打自己的嘴巴,一面又说,“张大爷,我替你老责罚了小李了。”
  “怎么样呢?”
  小李的意思是要请张文亮设法去阻止皇帝,不必找安德海或者庆儿的麻烦,但这层意思,不易措词,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说清楚。
  张文亮原就有这样的打算,正好小李自己先说了出来,便趁势又训诫了一番,问得他心服口服,才答应了他的要求。
  等皇帝一下了书房,张文亮已候在弘德殿外。这就是皇帝玩儿的时刻了,照例先去看他养在御花园的狗和猴子,张文亮便打算着在那时候相机进言。
  不想皇帝吩咐:“到宫里!”
  慈安太后这时住长春宫绥寿殿,慈禧太后住翊坤宫平康室,两宫只隔着一条西二长街。
  皇帝随意往来于东西之间,所以说“到宫里”不专指长春宫或翊坤宫,两处皆可。张文亮只当他是到翊坤宫,预备跟安德海或者庆儿去找麻烦,所以赶紧阻拦:“万岁爷先回寝殿吧,奴才有话面奏。”
  “什么话?这会儿说好了。”
  “是!”张文亮扶着软轿,悄悄跟皇帝说道:“万岁爷别听小李瞎说,庆儿在圣母皇太后那儿当差,一向挺谨慎的,没有什么错,也没有仗势欺人。她是圣母皇太后跟前得宠的人,万岁爷该有一份孝心,皇太后面前一只猫,一只狗,都得另眼相看。”
  皇帝一向很听张文亮的话,点点头说:“知道了!”张文亮还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万岁爷体恤奴才,千万别跟那些人生气。”
  “那些人啊?”
  张文亮原就是不肯说出口来,无奈皇帝不知是有心要逼着他说,还是真的不知道?反正这时不能不挑明了,但还只是说了半句:“圣母皇太后跟前的那些人。”
  说到这话,皇帝心里越发不舒服。他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慈禧太后心里是疼他的,但以安德海挡在中间,做娘的想疼亲生的儿子也不行。安德海不仅常常搬弄是非,只要他在书房里稍微有些不规矩,或者师傅们词色不耐,安德海无不悄悄去奏诉。最使得皇帝气忿不平而又说不出口的是,安德海只要有机会就要显得他比皇帝更有“孝心”,甚至打着慈禧太后的招牌,以一种长兄教导幼弟的神态或语气跟皇帝说话。同时,他也总是处处在提醒“主子”,太后跟皇帝的关系,应该重于母子的情分,于是皇帝所见到的,不是慈母,而是一位督子甚严的“阿玛”。
  皇帝从小就是张文亮提抱扶掖长大的,对他自另有一种敬爱之情,所以这时便忍着自己的不快,安慰他说:“好了,我不理他们就是了。”
  “这才是!”张文亮极欣慰地说,“量大福大!”
  说到这里,软轿已将进西二长街,皇帝便说:“绥寿殿!”
  “这会儿不合适吧?”张文亮提了他一句:“母后皇太后,正在歇午觉。”
  “嗯,嗯!”皇帝一心想着桂连,竟把慈安太后这个习惯也忘记掉了,“那,还是看看大福、二福去!”
  大福、二福是皇帝养在御花园的两条哈巴狗,调教得极可人意,一见皇帝便甩着尾巴,摇摇摆摆地扑了上来。在平常日子,总是皇帝蹲下身去,那狗兄弟俩一跳上身,驯顺地伏在他怀中,等着喂食。但这天皇帝怕弄脏了他那一身漂亮衣服,只喊:“小李,抱着!去看看小秃子。”
  小秃子是一只小猴子的名字,极其淘气,有一次拉住一个宫女的辫子荡秋千,把人吓得大哭,于是安德海献议,慈禧太后下令,把小秃子用个笼子关起来。现在皇帝只有在笼子外面看,小秃子学会一样本事,见了皇帝就会垂着手请安,然后吱吱乱叫,照小李说,“是小秃子讨赏。”照例有栗子、花生什么的,扔到笼子里去。
  这天的皇帝,却无心逗着狗和猴子玩,他心里所一直在想的,是如何逗小安子在大庭广众间,大大地出一回丑?这件事不能跟张文亮商量,只有找小李。
  小李诡计多端,专会想些希奇古怪的花样来供皇帝开心,这时眉头一皱,龇牙一笑,“奴才有个主意,万岁爷看看行不行?”他说,“不行再想。”
  “不好玩儿的,不是叫他哭不得、笑不得的,你就别说!”
  “还不止这些个。”小李得意地说,“奴才这一计,智赛萧何,包管连两位皇太后都会乐。”
  于是小李悄悄耳语了一番,皇帝大喜,连声说道:“快去办,快去办!”
  “是!”小李说道:“奴才请万岁爷降旨,好去要东西。”
  “好吧,我马上写。”
  于是群从簇拥,回到了皇帝所住的养心殿西暖阁,等张文亮有事走了开去,小李才悄悄溜入殿内,铺纸磨墨,把一管牙杆笔递到皇帝手里。
  “怎么写呀?”
  小李想了想,便一个字、一个字念道:“着小李取大翡翠一块。钦此!”
  “这会给吗?”
  “谁敢不给?”小李很快地答道:“不给就是违旨。”
  皇帝踌躇了一会,忽然很高兴地说道:“不用了,拿那块镇纸去吧!”他把笔搁了下来。
  小李也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个碧绿的翡翠狮子,摆在皇帝书案上说道:“怕张文亮会查问,奴才可就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了。”
  “不要紧,你让他来问我好了。”说着,他把翡翠狮子递了给小李。
  有皇帝一肩承当,小李还怕什么?接过东西来,揣入怀中,便要跪安退出。
  “到绥寿殿去吧!”
  “是!”小李极精灵,心里在想,这是第二次提绥寿殿了,这么急着要去,是为了什么?倒得留神看一看。
  一看到绶寿殿新来的宫女,小李恍然大悟。慈安太后不喜欢用太监,寝宫中使唤的都是宫女,所以小李也只是在院子里跪了安,便即退了出去。绥寿殿有自己的小厨房,主要的是为慈安太后供应甜咸点心和茶水,旁边有间空屋子,小李每趟去都在那里歇脚听招呼,有时便直接闯入厨房。
  他的嘴甜,又会说笑话,所以虽有象庆儿那样讨厌他的,但也有许多宫女跟他合得来,接替双喜的位置,在慈安太后面前“一把抓”的玉子,就跟他很对劲。
  小李管玉子叫“玉子姐姐”。那是名符其实的称呼,玉子今年二十五岁,照宫中规例,应该放出去了,但以慈安太后驭下宽厚,玉子情愿耽误自己的已晚春光,“再伺候主子一年”。而小李只有十九岁,叫“姐姐”不错,只是叫得特别亲切,旁人刺耳,玉子会心。虽然每一趟见着小李都要骂几句,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都悄悄给小李留着。有时候小李赌输了钱,只要到玉子面前垂头丧气一坐,定是一顿骂过,便有银锞子摔到他怀里。
  这天的小李,却是精神抖擞地,“玉子姐姐,”他招招手,“你请过来,我有要紧话说。”
  一番“要紧话”说过,玉子亲手取上用的明黄色的盖碗,沏上一碗君山茶,喊道:“桂连儿啊,你过来。”
  怯怯的桂连,其实很机警,学着小李叫一声:“玉子姐姐!”
  “用托盘把这碗茶送给万岁爷。端着茶会请安吗?”
  “会!”
  “好!去吧。头一次当差,可看你的造化了!”
  桂连沉得住气,走到皇帝面前,不慌不忙请了个安,把一碗茶送给皇帝,嘴里还说一句:“万岁爷请用茶。”
  “噢!”皇帝没话找话:“你知道我爱喝什么茶?”
  “奴才不知道。”
  “谁让你把茶端来的?”
  “玉子姐姐。”
  “嗐!”慈安太后笑着皱眉,“谁教给你这么个称呼?玉子就是玉子,不兴叫什么姐姐、妹妹的。你在这儿弄错了还不要紧,如果在翊坤宫也是这么着,准挨一顿骂。记住了没有?”
  “是!”桂连把一双眼皮垂着,胀红了脸,不断咬着嘴唇,仿佛有眼泪不敢掉下来似的。
  皇帝好生不忍,他猜想着她在家一定受父母疼爱,要什么有什么,从未听过一句重话,如今第一回当差就挨了训,必是想着在父母跟前的光景,自觉委屈。适得用句什么话,把她的心思扯了开去,不然一个忍不住掉了眼泪,轻则受一顿呵斥,重则撵到终年没有人到的冷宫去当苦差,从今以后再也到不了太后跟前,那有多可惜?
  于是他也教她规矩:“如果真的要提姐姐、妹妹,得先按上你自己的称呼,说‘奴才的姐姐’才对。”
  “是!”桂连抬头看了看皇帝说:“皇上的茶,是奴才的玉子姐姐叫奴才端了来的。”
  “又弄错了。”慈安太后大为摇头:“看你的样子,倒是挺聪明的,怎么教不会啊?玉子又不是你亲姐姐,不该那么叫!”
  “她头一天当差,不懂宫里规矩。”皇帝赶紧看着慈安太后说,“过两天就好了。”
  慈安太后看见皇帝起劲卫护桂连的神情,觉得有趣,但皇帝到底是皇帝,不能逗着他取笑,因而平静地点点头,向桂连吩咐:“你叫玉子来替我装烟!”
  “是!”桂连请了个安,退了出去。
  皇帝颇有怏怏之意。想到复选那一天,回眸一视,猛然想起《西厢记》中的曲文:“临去秋波那一转”,衷心若有意会,但领略得这句曲文的美妙,却说不上来妙在何处?于是他又想到翁师傅讲过而不甚了了的那句陶诗,这就教“欲辨已忘言”!
  一下子懂了一句词曲一句诗,完全是自己领悟得来,皇帝有着从未经验过的得意和欣悦,恨不得就找着翁师傅,或者南书房的什么翰林,把自己的心得告诉他们,问他们“讲得对不对”?
  自然对罗,翁师傅会高兴得掉眼泪。就象那次对对子,用“大宝箴”对“中兴颂”那样,把翁师傅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只捧着自己的手,不停地说:“天纵圣明,天纵圣明!”
  只有想到那样的光景,才觉得读书有些别样东西所带不来的乐趣,他自我陶醉得出了神。慈安太后却是又好笑,又好气,还有些警惕,看样子皇帝象他父亲,将来在女色这一关上看不破。
  “你一个人在笑什么?”
  这一问才惊醒了皇帝,愣了一下才能回答:“我在想书房里的事。”
  慈安太后怎肯信他的话?只当他为桂连神魂颠倒,心想告诫他几句,但说得浅了他不懂,说得重了又怕他脸上挂不住,只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你简直跟你阿玛一样!”
  这话让皇帝困惑,象父皇有何不好,怎用这样怏怏的语气来说?在这位皇额娘面前,他是无话不可说的,所以立即问道:“我不该象阿玛?”
  “胡说!”慈安太后尽力要装出生气的神情,“怎么说不该象阿玛?”
  皇帝自觉这话没有问错,不该受此呵斥,但对慈安太后,他是愿受委屈的,想起谙达的教导,急忙站起身来,往地上一跪,以微带告饶的语气说:“皇额娘别生气,我说错了。”
  这就是慈安太后最感到安慰之处,皇帝虽非己出,孝心却如亲子,便将他一把拉了起来,心里想解释自己所说的那两句话,却苦于无法表达,只好这样说:“不是说你不该象阿玛,不过有些地方,可也别跟你阿玛一样。”
  这话在皇帝听得懂,为讨慈安太后的欢心,便很机灵地说:“就象阿玛身子不好,我可要养得壮壮儿的。”
  “对了!”慈安太后大为高兴,“这你算是明白了。阿玛是好皇上,就吃亏在身子单保”她的脸色和声音变得沉重了,“你可要自己当心!年岁也不小了,康熙爷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办了好些大事。现在凡事有你六叔在外面挡着,你只管好好儿念书,到你自己能自立了,要什么有什么,这会儿别胡思乱想!”
  最后一句话又使得皇帝困惑,不知道“胡思乱想”四个字指的是什么?但他不愿再问,因为问下去不会有好听的话。
  在一旁拿着烟袋伺候了半天的玉子,却了解慈安太后的深意,说出口来,传出殿外,便是是非。所以急忙打个岔,把一枝翠镶方竹的旱烟袋伸了过去,接着便吹燃了纸煤儿,让慈安太后口中腾不出空来说话。
  玉子的意思是不教提到桂连,偏偏皇帝要问:“玉子,”他说,“桂连跟你很好是不是?”
  “是!”玉子含着笑问,“皇上怎么知道?”
  “我看她叫你姐姐叫得好亲热。”
  “对了!”慈安太后接口说道,“桂连还不懂规矩,你得好好儿跟她说一说。”
  “奴才已经跟她说过了。”玉子答道,“今天刚来,凡事还摸不大清楚。她挺机灵的,有那么十天半个月,就全都懂了。”
  慈安太后想了一会,慢吞吞地说道:“我看那,桂连就是太机灵了,教人不能放心。”
  这是为什么?皇帝正在这样想着,慈安太后和玉子的眼光都瞟到了他脸上,不用说,“教人不能放心”这句话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有些羞,也有些恼,便把脾气发到玉子身上。
  “你笑什么?”他瞪着眼骂玉子:“没有规矩!”
  无故挨骂在玉子不是第一次,她早就知道,既非“无故”,亦不算“挨骂”,反正皇帝的身分与年龄不配,似讲理非讲理的事,不知多少,无理要装得有理的样子,更是习惯。经验多了,遇到这样的情形,玉子有许多应付的方法,现在得跟太后凑合着,把皇帝的脾气压下来。
  于是她收敛了笑容,毫无表情地作出很有规矩的样子,静静地站着,然后慈安太后虎起了脸斥责:“真是好没有规矩!
  下次不许这个样子!”
  “是。”
  “皇上待你们好,你们就不知道轻重了!看皇上年纪轻,性情随和,就敢这个样子,下次再让我瞧见了,皇上不罚你们,我也饶不了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玉子看着皇帝说:“奴才再也不敢了!”
  “去!”慈安太后又说,“问问皇上,要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
  “是!”玉子便走近一步,请个安说:“奴才请旨,皇上想吃点儿什么呐,还是想喝点儿什么?”
  这样子一吹一唱,往往会把皇帝弄得老大过意不去,恨不得拉着人家的手说:“没有那么了不得,你别把皇太后骂你的话,放在心上。”这时也是如此,很想给玉子一个笑脸看,但抹不下这张脸来,只是摇摇头:“不要!”
  “不吃什么也好,快传膳了。”玉子又问:“皇上打算在那儿用膳哪?”
  这两三年的惯例,除了初一、十五,多半由皇帝侍奉两宫太后临幸漱芳斋,听戏侍膳以外,平常日子的晚膳,大致一天在长春宫,一天在翊坤宫。但在长春宫的时候要多些,这天有种种缘故,便更舍不得走了。
  “在这儿吃。”皇帝说,“我要吃南边的春笋。”
  “哎唷,那还不知道有没有了?”玉子略有疑难之色。
  “浙江巡抚李瀚章,不是进得不少吗?”慈安太后问。
  “一共十篓。”玉子答道:“除了赏各位王爷以外,还剩下四篓,一面分了两篓,倒有一大半是烂了的,奴才看样子,禁不住再搁,做了笋脯了。”
  “我就吃笋脯。”皇帝的脾气变得非常好了,“只要是笋就行。”
  慈安太后看着玉子笑了,而玉子却不敢再笑。即令如此,皇帝也觉得不大对劲,便有些坐不住了。
  “我去绕个弯儿再回来。”
  “别走远了。”慈安太后吩咐。
  “不远,”皇帝答道:“我到后院看金鱼。”
  等皇帝一走,慈安太后换了副神色,“玉子,”她把声音放得很低:“你看出来了没有?皇上对桂连有了心思了。”
  “奴才也看出来了。”
  “你替我留点儿神。”慈安太后想了想又说,“最要紧的,叫桂连得放稳重一点儿!可不能在我这儿闹出笑话来。”
  其实就有那回事也不算闹笑话。玉子虽是未嫁之身,但当宫女“司床”、“司帐”,对男女间事,无不明了,没有见过也听说过。皇帝看中了那个宫女,不但不是笑话,雨露承恩,且是美事。不过皇帝到底只有十三岁,还在读书,倘或真的为桂连着迷,慈禧太后一定归咎于这一边。为了避免是非,玉子很重视“主子”的话。
  
  于是她退了出来,把桂连悄悄找到僻处,告诫她说:“你在皇上跟前,可当心点儿,少笑!”
  “嗯!”桂连答应着,很快地瞟了她一眼,就象黑头里闪电一亮。
  “要命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怎么啦?玉子姐姐!”这一次不瞟了,却瞪大了一双眼怔怔地望着玉子,桂圆核似的两粒眼珠,不断在转。
  玉子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有些话不便说,说了她也不懂,想了想答道:“宫里不兴象你这个样子看人,别老是瞟来瞟去,也别瞪着眼看。你,你那两眼珠,别老是一刻不停地转,行不行?”
  “这……,”桂连低着头,嘟着嘴说:“这我可管不住我自己!”
  想想也是实话,玉子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那么,”她问:“你自己的那两条腿,你管得住,管不住?”
  “那当然管得祝”
  “好,你就管住你那两条腿好了。第一、要离开长春宫,不管是谁叫你,你得先告诉我。”
  “嗯,”桂连点点头,“我知道。我一定先跟你说。”
  “第二、看见皇上来了,你得躲得远远儿的。”
  这句话一出口,桂连的脸色变了,“玉子姐姐!”她惊慌地问,“我第一天当差,可是出了什么错儿?我自己不知道啊!
  你,你得教给我,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儿的当差。”
  “你当差当得挺好的。”玉子看她神态惹怜、语言娇软,心里有七分喜爱,但也有三分醋意,摸着她的脸说:“你就是当差当得太好了。”
  这叫什么话?桂连要去细细想一想,反正眼前照玉子的话,管住自己的两条腿总是不错的。因此,一见皇帝的扈从,立刻就避了开去。
  越是这样,皇帝到长春宫来的次数越多,终于,慈禧太后不能不派安德海来找了。
  皇帝还恋恋不舍,问道:“有什么事吗?”
  “请皇上去试一试龙袍可合身?”
  “拿到这儿来试!”
  “不!”慈安太后接口说道:“你去!”
  有了慈安太后的吩咐,皇帝才回到翊坤宫。“四执事”太监已经伺候了半天,由宫女帮着,七手八脚地把一袭新制的龙袍,替皇帝穿好。
  “请皇上往亮处站站!”安德海说。
  这是为了好让慈禧太后仔细看一看,但安德海的声音,就象跟个不相干的人说话那样,既无礼貌,亦无感情,皇帝心里非常不舒服。
  因此,皇帝很想借故骂安德海一顿,但转念想到不久就可以发生的,要安德海啼笑皆非的妙事,顿时把气平了下去,乖乖地走向亮处。
  慈禧太后也跟了过来,前后左右端详着,这袭明黄缎子的龙袍,在五色云头之中,绣着九条金龙,前胸后背,是蟠着的正龙,肩臂之间,是夭矫的行龙,另外加上“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等等花样,下摆绣出石青色的海浪,称为“八宝立水”,配上朱纬东珠顶的朝冠,益发显得威仪万千,眩人心目。
  慈禧太后非常满意,点点头说:“挺好的!”
  怎么好法,皇帝却还不知道,他只能俯身下视,看到胸前的衣服,到底穿在身上是何形相?无从想象。便忍不住大声喊道:“拿镜子来!”
  两名宫女拿了大镜子来为皇帝照着,前前后后看了半天,他在得意中有些忸怩和拘束,不由得就扭肩摆手,作出不大得劲的样子。
  “穿上龙袍更不同了。”安德海说,“皇上得要更守规矩才好。”
  “是啊,要稳重!”
  从这句话为始,慈禧太后大开教训,说正面的道理的同时,每每把皇帝“不学好”的地方拿来作比。皇帝每应一声:“是”,心里便说一句:“杀小安子!”
  于是一件原该很高兴的事,变得大杀风景,害得皇帝的胃口不开,侍膳时勉强吃下一碗饭,托词第二天要背书,跪安退出翊坤宫。
  慈禧太后的心思却还在那件龙袍上。膳后一面在前廊后庭“绕弯子”消食,一面跟随在身后的东德海发感慨:“皇帝也委屈,接位七年了,才有一件龙袍!”
  委屈多由变乱而来,先是洪杨未平,以后又闹捻军,廷臣交谏,时世未靖,须当修省克己,力戒糜费。恭王、文祥等人,也常常哭穷,就这样内外交持,抑制了她的想“敞开来花一花”的欲望。连带使得安德海,也总觉得不大够味,枉为掌实权的太后面前的第一号红人。
  所以,这时候见她有此表示,自然不肯放过进言的机会。
  “其实,”他紧追两步,凑在慈禧太后身边说,“受委屈的倒不是皇上。”
  “是谁呢?”
  “是主子!”安德海说,“大清朝的天下,没有主子,只怕早就玩儿完了。主子操劳,千辛万苦,别人不知道,奴才可是亲眼得见。按说,外头就该想办法把圆明园修起来,让皇太后也有个散散心的地方。不说崇功报德,就说仰体皇上的孝心,不也该这么办吗?奴才常在想,人人都见得到的事,怎么六爷他们想不到?要就是想到了,故意不肯这么办。那都是欺负皇上年纪轻,还不懂事,如果皇上肯说一句,为皇太后颐养天年,该怎么怎么办,孝母是天经地义,谁敢说个‘不’字?”
  这番话,慈禧太后都听入耳中,因为话长,她觉得有对的,也有不对的,一时想不完,所以也就没有开口。
  不过,她的神态,在安德海是太熟悉了,他一面说,一面偷窥,始终没有不以为然的表示,就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效用。于是接着又往下说:“奴才常想,在热河的时候,肃顺克扣主子,不错,不过有一句说一句,肃顺对大行皇帝的孝心,那可是没有得批驳,要什么有什么,供养得丝毫不缺。如今内务府跟户部,手这么紧,可又供养了谁呢?如果说是为了供养皇上,皇上才十三岁,可怜巴巴的,当了七年皇上,才有一件龙袍。这不教人纳闷儿吗?”
  “哼!”慈禧太后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又似苦笑,又似冷笑。
  “再说,”安德海越起劲了,“那时候逃难在热河,发匪也还没有剿平,日子是苦一点儿,现在跟当年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再说时世艰难,大库的入项不多,不是骗人的话吗?”
  “这你不知道!”慈禧太后说,“剿捻花的钱也不少。”她突然住口,觉得国家的财政,不宜告诉太监。
  “是!”安德海很快地又说:“不过奴才也听了些闲话,不知道真假,不敢跟主子说。”
  “什么闲话?”
  “都说朝廷拨了那么多军费,真用在打仗上的,不过十成里头的三成。”
  “呃!”慈禧站住了脚很仔细地问:“都用到那儿去了呢?”
  “还不是上上下下分着花。”
  带兵官克扣军饷,慈禧太后早就知道,方面大员,除了曾国藩和丁宝桢以外,其余的操守,她也不敢相信,至于京中大僚,在逢年过节,或者各省监司以上的官员到京,照例有所馈赠,更不足为奇。但十成中有七成落入私囊,未免骇人听闻,她不能不注意了。
  “你说的上上下下,倒是谁呀?”
  “这奴才就不敢说了。”安德海很谨慎地,“只听说六爷他们,都在外国银行有存款。”
  “噢!”慈禧太后诧异地,“把钱都放在洋鬼子那儿啦?”停了一下她喊:“小安子!”
  “喳!”
  “你倒去打听打听,他们放在洋鬼子那儿的款子有多少?”
  “是!”安德海说,“洋鬼子的事儿难办,主子得宽奴才的期限。”
  “期限倒不要紧,就是得打听实在。”慈禧太后很严厉地说:“你可不许胡乱谎报。”
  “奴才不敢!”安德海接着又陪笑说道:“奴才还有件事,叩求天恩,可是……。”
  “怎么啦?”慈禧太后斜睨着他,“有话不好好儿说,又是这副鬼样子!”
  “奴才上次也跟主子求过,主子吩咐奴才自己跟皇上去求,奴才怕跟皇上求不下来,还是得求主子的恩典。”
  “又是那回事!”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摇摇头:“你还是得跟皇上去求。”
  “是!”安德海委委屈屈地答应着。
  看他的神气,慈禧太后于心不忍,便安慰他说:“你先跟皇上求了再说,倘或不成,再跟我说。”
  有了这几句话,安德海有恃无恐,心情便轻松了。细细盘算了一下,正好有个机会,三月二十三皇帝生日,借万寿讨赏,也是个名目。而且日子还有个把月,也来得及好好下一番工夫。
  于是安德海一改常态,对皇帝特别巴结,一见面便先陪笑脸,也常在慈禧太后面前,颂赞皇帝的书读得好。这样一到了三月初,他找个机会,提议今年皇帝万寿要大大热闹几天。
  得到了慈禧太后的许诺,他亲自到升平署去接头,准备了好几出皇帝所喜爱的武戏和小丑、花旦合作的玩笑戏,然后到皇帝面前来奏报献功。
  “办得好!”皇帝很高兴地笑道:“我可真得赏你点儿什么!”
  一听这话,安德海喜在心里,表面却很恭顺地答道:“奴才伺候皇上,是应该的。只要皇上高兴,比赏奴才什么都好。”
  “总得赏点儿什么。”皇帝沉吟了一下问道:“小安子,你父母还在世不在世?”
  “跟皇上回话,奴才父母已经故世了。”
  “有了封典没有?”
  “前年蒙皇太后赏了四品封典。”
  “喔,你是四品。”小皇帝问,“按规矩怎么样啊?”
  “奴才请旨,皇上问的是那一个规矩?”
  “你们的品级啊!”
  安德海不慌不忙地答道:“按规矩是四品。有特旨那就可以不按规矩了,规矩本来就是皇上定下来的。”
  “噢!”皇上又沉吟了一会,踌躇着说,“我想另外赏你个顶戴,不知道行不行?”
  “奴才不敢!”安德海赶紧跪下说道,“奴才决不敢邀赏。不过,皇上要另定规矩,没有什么不行。奴才说这话,决不是取巧儿。”
  “我知道你不是取巧。只要能另定规矩就行了。”皇帝指着安德海的头说:“蓝顶子暗,太难看了,我给你换个顶戴。”
  世上真有这么称心如意的事!自己想换个红顶子,偏偏皇帝就要赏这个。安德海几乎从心底发出笑来,但无论如何得要做作一下,这个顶子才来得漂亮。
  于是他免冠碰头,口中诚惶诚恐地说道:“奴才受恩深重,来世做牛做马都报答不来,实实在在不敢再邀皇上的恩典。求皇上体念奴才的一点诚心,收回成命!”
  小皇帝有些穷于应付了,极力思索,想起上谕上对大臣的任命,常用的一句话,随即说了出来:“毋许固辞!”
  “皇上已经吩咐了。”小李在旁帮腔,“你就谢恩吧!”
  “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不知怎么样报答。”安德海说,“奴才感激天恩,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好。”他故意装出那讷讷然的忠厚样子。
  皇帝笑笑不响。安德海亦是心满意足,抖擞精神,帮着去照料皇帝万寿的庆典,尽可能把排场铺展开来,搞得花团锦簇,十分热闹。
  这是为了讨皇帝的欢心,但也是迎合慈禧太后的心意。盛年孀居的太后,最怕的是月下花前,悄无人声,那兜上心来的寂寞凄凉,无药可治。唯一的办法是别寻寄托,不让这份寂寞凄凉的心情出现。安德海在她看来重要,就因为他总能想些花样出来,为她打发闲处光阴。但是要热闹一番也不容易,第一要有个名目,免得外面说闲话;第二更要有那份闲情逸致——象岁尾年头那样,捻军扰及西陵,直逼京畿,弄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
  这些日子不同了,西捻已越过滹沱河南窜,李鸿章由冀州移驻直、豫、鲁三省枢纽的大名府,指挥郭松林、潘鼎新,以及改隶左宗棠的老湘军刘松山,还有豫军张曜、宋庆,以及善庆的蒙古马队,分路拦截追剿,打得极其起劲。不但京畿之围已解,而且依慈禧太后这几年天天看军报的经验,官军只要不是以屯守为名,专驻一地,养得师老,能够不怕辛苦,穷追猛打,收功的日子就不远了!因此,以轻松的心情,借皇帝万寿好好热闹几天,在她可以弥补“这个年没有过好”的遗憾,是非常需要的。
  万寿前后七天,七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穿蟒袍,称为“花衣期”,当暖寿及正日在高宗养老的宁寿宫赐大臣入座听戏之前,宫中已经热闹了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