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学术史视野中的“关键词”(上)

作者:陈平原




  幽灵一般的“关键词”
  
  现如今,作为特定学术思路的“关键词”,也成了中国学界的“关键词”。在Google中输入“关键词”进行搜索,可获得上千万项相关资料(还在迅速增长)。于是,不妨如此戏说:七十年代,我们见面时打招呼:“吃过了没有”——那时填饱肚子还是个问题;八十年代,我们见面时问:“托福了没有”——出国念书正成热潮;九十年代呢?“下海了没有”——“十亿人民九亿商,剩下一亿在观望”;进入二十一世纪,怎么办?“关键词了没有”——上网搜索、发表论文、传授商业技巧、描述社会思潮,全都离不开这“关键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今日中国,但凡受过高等教育的,不管你学什么专业,更不管你学术立场如何,多少都得跟“关键词”打交道。
  因此,有必要追问,这幽灵一般的“关键词”,从哪里来,到何处去。
  先说说“关键词”近年的八面风光:二○○五年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陶东风主编的“文化研究关键词丛书”(含季广茂:《意识形态》、汪民安:《现代性》、陶东风等:《文化研究》、王瑾:《互文性》、曹卫东等:《文化与文明》);二○○六年江苏人民出版社推出张一兵主编的“关键词丛书”(已刊张凤阳等著《政治哲学关键词》);这些丛书仍在起步阶段,但如果配上《佛教文化的关键词》、《国际法关键词》、《人类学关键词》、《经济学210个关键词》、《知识产权法关键词》、《民事诉讼法关键词》、《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关键词》、《新闻工作200关键词》等,不难猜想,有关“关键词”的著述“市场前景”良好。实际上,进入新世纪,随着“关键词”的独特魅力从学界蔓延到百姓的日常生活,各行各业都有了自己的“关键词”图书。这才真叫“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有关关键词的书籍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生猛”,如《商场关键词》、《法国葡萄酒关键词》、《影响一生的60个关键词》、《影响健康的26个关键词》、《成功人士最重视的9个关键词》、《培养杰出青少年的24个关键词》、《决定你完美人生的9个关键词》、《爱情的22个关键词》等。最有趣且最具挑战性的,还属文汇出版社二○○四年版新书《今夜,我们谈性:关于性的50个关键词》。上述以“关键词”为号召的书籍,都是近两三年出版的。眼看着十几年间,“关键词”一词,从引进、消化、模仿,到迈开大步,走出书斋与讲坛,介入百姓日常生活,甚至成为“时尚”话题,真是一个相当奇妙的过程。
  如此“流光溢彩”的关键词,还有可能重回书斋,接受你我的审视与辨析吗?这是我所关心的。或许,不该那么悲观,近些年,关于“关键词”的学术著译,颇有值得推介者。若雷蒙·威廉斯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三联书店二○○五年版)、丹尼·卡瓦拉罗的《文化理论关键词》(张卫东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二○○六年版)、安德鲁·本尼特等的《关键词: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汪正龙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七年版)等译著纷纷登场;至于国人编纂的,则有洪子诚、孟繁华编《当代文学关键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二年版)、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二○○三年版)、廖炳惠《关键词200:文学与批评研究的通用词汇编》(台北麦田出版二○○三年版;江苏教育出版社二○○六年版)、赵一凡等主编的《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二○○六年版)、王晓路等著《文化批评关键词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七年版)、汪民安主编之《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二○○七年版)等。再加上那些不挂“关键词”招牌,但学术思路上与之相呼应,或存在着若隐若现联系的书籍(如南帆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批评99个词》,浙江文艺出版社二○○三年版),俨然构成了一个“学术场”,值得学界认真面对。
  
  《关键词》之进入中国
  
  虽然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的中译本迟至二○○五年方才面世,近年崛起的这股“谈论”甚至“卖弄”关键词的浪潮,仍以此书为肇端。国人之关注作为学术话题的“关键词”,与《读书》杂志的积极推介有关——时间是一九九五年初。而此前一年,香港地区的牛津大学出版社即已推出Frank Lentricchia & Thomas McLaughlin编、原北京大学教授张京媛等翻译的《文学批评术语》(Critical TermsforLiteraryStudy)。原书一九九○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刊行,张教授一九九二至一九九三年在北大讲课时,将其作为教材,顺便组织译述。就像“译后记”所称:“与一般的文学术语辞典不同,这本书不是对术语的界定,而是批判性地检验术语的词源和历史沿革的意义,从广泛的文化视角提出当前文学理论界正在思考的问题”;“这本书‘复杂化’了我们原来对术语的理解,动摇了我们过去以为是稳定和不容置疑的基本概念,我们的立场也随着发生变化”(476—477页)。而这一学术思路的来源,麦克列林在“绪论”中做了交代:“术语具有自己的历史,术语影响我们的阅读,术语涉及到更广泛的社会和政治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对术语历史的兴趣受惠于雷蒙·威廉斯的著作,例如《关键词》和《马克思主义与文学》”。(4—5页)换句话说,“弟子”比“先生”早一年进入了国人的视野。
  要说学术视野及深度,张译《文学批评术语》远远超越八十年代介绍进来的罗杰·福勒编《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周永明等译,春风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但因流通不广,加上编者不像威廉斯那样有鲜明的学术立场,属于“中规中矩”的教授作业,故没能引起中国学界的广泛兴趣。而真正让中国学界兴奋起来的,还是威廉斯。
  一九九五年第二期的《读书》杂志上,刊出汪晖《关键词与文化变迁》一文,强力推介“欧美文化研究中的经典作品之一”——《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此书原本是威廉斯《文化与社会》(一九五八)一书的附录,出版时被编辑删去,这反倒给了作者不断积累、修订的机会;等到一九七六年正式刊行时,已经扩展为以“词典”形式出现(包含一百三十一个辞条)但具有内在结构的、自成体系的著述。正如汪文所说:“这本书当然不是交代词源、给出定义的寻常词典,而是了解文化与社会的一种独特的地图”;“通过它人们有可能看到生活和思想的更为广泛的变迁——一种与语言变迁明显有关的变迁”。“它既是我们的最普通的讨论的词汇和意义的汇集,也是将我们组织成为文化与社会的那些实践和体制的表达。”以上解说,还有刘建基的《译者导读》、陆建德的“代译序”《词语的政治学》等,基本上不出威廉斯本人为《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一书所撰“导言”。不能怨论者“偷懒”,是作者把自家立场交代得太过清晰,以致让你“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配合汪文,同期《读书》杂志上还刊出陈燕谷、曹卫东的《词语梳理》,梳理的是“Hegemony”(霸权/领导权)、“Communication”(交往)这两个关键词。接下来,又有汪丁丁的《经济学的“关键词”》(一九九五年七期)和《再谈经济学的关键词》(一九九五年《读书》八期)。很可惜,这个栏目没能坚持下去——此类事情,确实是“坚持数年,必有成效”。即便如此,这些文章还是搅动了一池春水,此后,“词语梳理”作为一种学术思路,逐渐荡漾开去。
  当今中国学界,为何需要“梳理”各种关键性的“词语”,两位学养丰厚的汪先生,似乎更多着眼于纠正“误读”,以便建立有效的“交往”与“对话”的平台,即所谓“正本清源”。现实生活中常见这样的尴尬场面:同是学界中人,都很真诚,也很努力,可就是“没有共同语言”。“有时是因为出现了新的语汇,有时则因为同样的语汇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媒体与信息空前发达,‘交往’与‘对话’空前艰难”。(汪晖:《关键词与文化变迁》)这与西学东渐以来,中国人“刻苦好学”而又多“囫囵吞枣”的接受策略有关。“由于汉语的特殊功能,再加上此时此地中国的特殊环境,人们对‘关键词’的理解,颇多偏离原意之处。偏离无碍——有时还要‘误读’呢!——但要知其之所以然。”(汪丁丁:《再谈经济学的关键词》)可这一工作目标,与威廉斯编纂《关键词》之努力方向,略有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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