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佩皮斯这个人

作者:吕大年




  《佩皮斯传》,作者克莱尔·汤姆林,二○○二年出版,当年即获英国“惠特布雷德图书奖”,直到现在,还是很受欢迎。
  塞缪尔·佩皮斯,大学英语系的师生很多人都知道。“英国文学选读”之类的课程里会讲他的作品,而且他的姓氏Pepys,拼法特别,想要读出来,就得查书或者问人,因此不容易忘记。所谓“作品”,其实是日记,一般选读的是一六六六年的伦敦大火。大火起于九月二日:
  今天家里要请客,几个女仆为之做准备,昨夜干到很晚。早晨三点,简把我们叫醒,说是看到城里着火,很大。于是起床,披着睡衣到简的窗前张望。着火的地点,看上去极远,在马克巷的尽端。我当时没料到火会大到后来那个地步,以为地点既远,不足为虑,就回去睡了。七点钟,再起,边穿衣边看窗外,火比原来小,而且远了。于是到套间,归置昨天扫除时搬开的东西。不多时,简来告诉我,她听说昨夜的火已经烧掉了三百多座房子,伦敦桥边的鱼市街眼看就要烧光了。我闻言赶紧穿戴好,步行至伦敦塔,拣一处高竦的位置,登而望之,鲁宾孙爵士的小儿子跟着我。我看到桥边的房子确实着火了,还看到桥两边都有大火。我想到桥上的住家,可怜的小米彻尔,还有我们的塞拉,都住在桥上。下至地面,心里极难过。见到伦敦塔的卫队长,据他说,火灾始自布丁巷一家烤房,给宫廷供应面包的,事出今天清晨。此刻圣玛格纳教堂已经倒了,鱼市街也烧掉了大半。我走到河边,雇了一条船,由伦敦桥下划过,所见是一片恐怖凄惨的大火。可怜的米彻尔的房子,连同老天鹅酒店都烧掉了。火继续往前烧,我在那里的一会儿工夫,已经烧到了斯蒂尔院。人人都在拼命抢救财物,把东西抛向河里,或者搬东西到河边的驳船上。穷人就守着自己的房子不走,直到火焰燎着了他们,才有奔到船上去的,还有一些人,趴在河堤的石级上,一阶一阶地后退。我还看到一些可怜的鸽子。它们不忍离开筑巢的房子,在阳台和窗户上方眷恋盘旋,直到有几只烧着了翅膀,栽下去。
  这篇日记很长,上面摘译的不过是四分之一。大火烧了四天,佩皮斯天天都有长篇的记录,从火势消长触及的人口、地段,到自己和别人的观感、作为,大端小节,悉收无遗。排日记事,不用构思,意到笔到,谈不上工整。然而佩皮斯的日记读起来却是爽快流畅,如驾轻车。选读课的内容,如果按照年代编排,佩皮斯应该跟弥尔顿次第相近。读过《失乐园》,再来读《佩皮斯日记》,那真有改天换地的感觉。读者自然想知道佩皮斯是怎么一个人。
  《诺顿英国文学选读》对佩皮斯简介如下:一六三三年生,一七○三年卒,伦敦一个裁缝的儿子,靠奖学金入剑桥大学,获学位,又以亲戚的荐引进海军做事。工作勤勉,仔细周详,最后升任海军部的负责人。一六六八年,在议会为海军和自己辩护,因为言词有力,证据充实,被朝野公认为政府的能员,此后日益显达。在官场有两次大的坎坷:先是在一六七九年遭人诬陷,指为里通外国,被拘系;再一次是一六八八年,议会废黜詹姆斯二世,佩皮斯的仕途因之断送。简介又说,佩皮斯是一个地道的伦敦人。举凡伦敦生活的方方面面:戏剧音乐、书籍文学、宗教信仰、生意买卖,以至交际场上的应酬往还,都感兴趣,涉猎所及,还包括科学试验,曾经担任皇家学会的主席。好尚尤深的有两宗事情,钱财和女色,但有机会,从不放过。日记从一六六○年开始,至一六六九年因患眼疾而停止,统共一百三十万字,以速记法书写,间或使用隐语,内容涵盖国家大事、公私生活,是王政复辟时期的重要社会史料,以见闻切近、记录详细坦白著称。
  文选介绍作者,通常都是辞省意多,未遑详言的地方,读者自可推演。由年代可知,佩皮斯生逢英国历史上的革命时期。“革命”有两次。先是一六四二年英格兰议会和国王查尔斯一世决裂,经过反复剧烈的战争,推翻王政,建立共和。之后又改为护国政体。一六六○年,护国政体崩溃,王政复辟,新王查尔斯二世即位。再一次是一六八八年,议会为了保证新教的统治地位,废黜身为天主教徒的国王詹姆斯,把他信奉新教的女婿、女儿从荷兰迎来,立为国王和女王。第一次革命,议会方面多为清教徒,所以有人称之为“清教徒革命”,也有简称“内战”的。第二次则统称“光荣革命”,因为从发动到结束为时很短,几乎没有战乱。这个恬然欢愉的称呼,其实也包含了英国人对第一次革命的惊心动魄的血腥记忆。根据年代,还可以推知一六四二年内战爆发的时候,佩皮斯九岁,已经开始懂事了。一六四九年查尔斯一世被处决,他十六岁,相当于现在的初中生。一六六八年已经是王政复辟之后,佩皮斯在议会为海军作证,显然是代表新王查尔斯二世的政府。一六八八年跟国王詹姆斯一起下台,说明他是“光荣革命”的牺牲品。
  简介说佩皮斯一六六○年开始日记,那正是清教徒政权的末尾,王政复辟的前夕。这从日记的卷头语就能看出来:
  感谢上帝,时值岁尾,我的身体健康,除了在感冒的时候,全然没有旧病的痛苦。居处埃克斯场,同住的有太太和女仆简,全家仅此三口。太太七个星期没来月经,我因之徒怀虚愿,以为她怀孕了。然而十二月三十一日,月经又来了。
  国家的情形如下:残余的议会曾经兰波特将军强行解散,如今又获重开。陆军军官们被迫让步。劳森的舰队仍然停泊在泰晤士河,蒙克领导他的部队驻在苏格兰。不过,议会重开,劳森将军并未出席,除非被迫,他是不会出席的。伦敦议事会极言主张召开不受外界干涉,并且满员出席的议会。他们派遣特使,已将此要求送达蒙克将军。这其实也是所有人的意愿和希望。上星期,有二十二位被驱逐的议员,到议院门前要求出席未获准。看来,他们和民众都要求议会全体出席,非此不能满意。
  我个人的情形还好。旁人以为我有钱,其实我很穷,所有的不过是家里的财物和一份差事,而差事也难保长久。差事主管是唐宁先生。
  文中所说“国家的情形”,指的就是护国政体的分崩离析,军队和议会两不相能的状态。佩皮斯这年二十七岁,在税务署任书记官。面对人事代谢,政权更迭,这个在社会上努力攀爬,才及小康的裁缝的儿子不知道生活和生存将会带来什么。但是对生活和生存,他有无尽的精力和兴趣。关于国家,关于社会,关于自己,还有跟自己有关的人和事,他要把一切都记下来。
  然而,佩皮斯所记录的一切,并不是单凭一份简单的履历就能理解的。譬如一六六四年六月十四日的日记,通篇只记了一件事:
  上午十一点左右,与办公室同事一起到伦敦塔,预先为我们留了一个房间,正对着行刑的高台。台子是特为今天搭起来的。我们看着亨利·文爵士被押上来。聚集观看的人极多。亨利·文当众演说,讲了很久。监刑的治安官和其他人好几次打断他,还想抢走他拿着的讲稿,但是他不放手。听众有做记录的,但是都被治安官收缴了。监刑的人又把鼓号队领到台下吹奏,借以掩盖亨利·文的声音。讲完话,亨利·文就祈祷,之后引颈受刑。台上站的人太多,我们没能看见行刑。博尔曼当时站在台上,事后给我们讲述详情。亨利·文开始是说,审判时不准他辩白,有违法律程序,因为按照大宪章的规定,他有这个权利。话在此处被治安官打断了。他于是拿出一份提纲,逐条宣讲:先说自己的生平事略。以出身而论,他是一个绅士,以所受教养和个人品格而论,他也是一个绅士。世人更是长年把他作绅士看待,因为他直到十七岁都是一个从众随俗,与物无争的人。那一年,他受到上帝的感召,决定放弃财物、产业,放弃政治上的前途,去往海外,以便不受干涉地为上帝的事业效劳。后来,他被召回祖国,成为长期议会的议员。从彼至今,他的一切言行都以上帝的荣耀为归宿,从未有亏良知。接着,他开始讲述长期议会的过程始末。但是他们接二连三的打断,使他不得不终止演讲。停讲之后,他跪下来祷告,为伦敦,为全体的英国人,为基督教在英国的所有教派,祈求上帝的保佑。然后,他就把头放在行刑的砧木上,接受斧斫。他的后脖颈上长有一颗痣,或者是一个孢,他请行刑的人注意,不要砍破了。直到最后一刻,他面色如常、语音不改,以死证明自己,证明所持的主义。他满怀信心地说,自己此刻舍生取义正与基督相同。如此种种,显出他临危不惧的勇气无人可比,显出他的热诚胜过了怯懦。然而,他的言行气度,又处处带着谦逊和庄重。有人问他为什么不为国王祷告。他说:“您看,我可以为国王祷告。我祷告,请上帝保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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