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信史无证,正史毋信

作者:江弱水




  《故事新编》面世七十余年来,一直让众多的评论者为难,因为没法给它准确地定性,定位。的确,与《呐喊》、《野草》等作品的沉重与严肃相比,《故事新编》实在太轻松甚至太油滑了,连鲁迅自己当日也并不看好这个集子,对它的价值没有把握,因为鲁迅尽管思想一贯“躐等”或曰“超前”,这回写的却是类似司汤达所宣称的,五十年后才有人读,一百年后才有人懂的作品。
  可以这么说吧:《呐喊》与《彷徨》是现实主义的,《野草》是现代主义的,而《故事新编》,正如今天的读者所意识到的那样,是后现代主义的。当代文学评论家和历史哲学家,从《故事新编》的系列文本中一定会得到极大的满足。因为这些涉笔成趣的文本,触及了当今一些最流行的理论话题:绝对真理是应该质疑的;真相是不可究诘的;历史的本质是叙事,而“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所谓信史,不过是一份瞎子作为目击证人的证词;而所谓正史,也不过是状元宰相的文章、帝王将相的家谱,是一种堂哉皇哉的宏大叙事。
  鲁迅用八则“新编”的“故事”,轻松地揭了信史的底,油滑地颠覆了正史的神话与威权。由于《故事新编》思维的发散性与文字的不确定性,本文亦将稍重感悟,较多发挥,如鲁迅对待他所根据的文献那样,“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给未来的论者预先积下“做论的材料”。
  
  瞎子所证实的传闻
  《采薇》一开头,写叔齐和伯夷的一段对话,非常有趣:
  “您听到过从商王那里,逃来两个瞎子的事了罢。”
  “唔,前几天,散宜生好像提起过。我没有留心。”
  “我今天去拜访过了。一个是太师疵,一个是少师强,还带来许多乐器。……您不早听到过商王无道,砍早上渡河不怕水冷的人的脚骨,看看他的骨髓,挖出比干王爷的心来,看它可有七窍吗?先前还是传闻,瞎子一到,可就证实了。”
  最后这句话,其实暗藏了一个狡黠的语言陷阱。瞎子是不可能证实传闻的,因为一般而言,目盲者只能够听闻一切,对于商纣王“涉之胫,剖贤人之心”的暴虐行为,他所得到的信息,并不比别人得到的可靠多少。
  《故事新编》看似“大话”与“戏说”,细按之下,却往往是“博考文献,言必有据”。然而这个“据”无非是“一点旧书上的根据”,“信”不“信”还是有疑问的。鲁迅在本书的自序里,也在给朋友的书信中,一再说他拾取的是古代的神话和传说而足成之。看来,他是把《尚书》、《左传》、《史记》这些历史著作,与《山海经》、《淮南子》一样都视为“神话”与“传说”,混同在“虚构的坩埚”里了。《采薇》里还有一段奇妙的文字:
  大家都睡得静静的了,门口却还有人在谈天。叔齐是向来不偷听人家谈话的,这一回可不知怎的,竟停了脚步,同时也侧着耳朵。
  然后就是《史记·周本纪》所载的武王入商、纣王自焚的一段文字的灵活译叙,直到叔齐“掩住耳朵”。这就等于说,那一伟大的历史时刻的庄严记录,居然是听壁角听来的传闻。讲述者“大约是回来的伤兵”,而且他也“没有挤近去看”,老在说“谁知道呢。我也没有看见……”
  《公羊传》再三讲道:“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周策纵曾赞赏这一表述的精当:“依我的看法,这短短的三句话至少指出了对历史两个敏锐的观察:一是把亲自所见的、所闻的和间接所传闻的区分开来,这样就可大致判断,直接见到的比较可信和可知其详……另一是指无论所见、所闻或所传闻的,报道起来,都不会完全相同,都将各有‘异辞’。”(《五四运动史》香港再版自序,岳麓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但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观是,除了“辞”,也就是叙事,别无史实可言。何况历史的创造者,以及旁观者(如“直接见到”的那位伤兵),一般都不会是历史的记叙者,成文的历史几乎都只能认定是“间接所传闻的”,是一些“生无旁证,死无对证”的事情,哪里区分得开来是见闻还是传闻呢?《文心雕龙·史传》有云:
  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
  “所传闻异辞”,导致了异质话语的多元共存。过去发生过的大写的“历史”(History)被人多嘴杂地叙事成为彼此不无矛盾的“故事”(his-stories)。《故事新编》里,正不乏此类莫衷一是的传闻:
  然而夏夜纳凉的时候,有时还谈起他们的事情来。有人说是老死的,有人说是病死的,有人说是给抢羊皮袍子的强盗杀死的。后来又有人说其实恐怕是故意饿死的,因为他从小丙君府上的鸦头阿金姐那里听来……(《采薇》)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鳖,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
  关于禹爷的新闻,也和珍宝的入京一同多起来了。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树下,大家都在谈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样夜里化为黄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样请了天兵天将,捉住兴风作浪的妖怪无支祁,镇在龟山的脚下。(《理水》)
  传闻纷歧,结果是“讹滥”。不仅老百姓说禹的父亲变了“三足鳖”,连禹的太太也说他老子“掉在池子里变大忘八”。甚至连当事人自己的陈述也不算数,《奔月》里后羿的遭遇就是明证,他碰见的那个老婆子,真叫有眼不识泰山:
  “夷羿?……谁呢?我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脸,说。
  “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在内罢;但你倒说是你自己了,好不识羞!”
  后羿本来已经很低调了,不仅没有显摆当年射日的丰功伟绩,连所射的“封豕长蛇”也轻描淡写成“几匹野猪,几条蛇”,却还是免不了被老婆子看成“说诳”。这也难怪,因为即便是嫦娥,都“似乎不大记得”他去射了好几回丈母娘门前走过的黑瞎子。“讹滥”的极致,我以为要数《铸剑》里写眉间尺的母亲痛说家史时,那非常无厘头的表述:
  她严肃地说,“……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
  严肃一旦与荒诞联姻,事实一旦与虚构接壤,历史被赋予的神圣性与可信度便顷刻瓦解了。
  在《理水》中,鲁迅用一个“鸟头先生”狠狠挖苦了历史学家顾颉刚,憎恨于“只要看他的《古史辨》,已将古史‘辨’成没有,自己也不再有路可走”。可是顾颉刚倡导“用故事的眼光解释古史”的方法,和“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的理论,跟新历史主义的后现代思路颇为吻合。当他说,“因为古代的文献可征的已很少,我们要否认伪史是可以比较各书而判定的,但要承认信史便没有实际的证明了”(《古史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我对于古史的主要观点,不在它的真相而在它的变化。我以为一件故事的真相究竟如何,当世的人也未必能知道真确,何况我们这些晚辈。”(《古史辨·答李玄伯先生》)他其实与鲁迅《故事新编》里的以讽喻进行的颠覆活动如出一辙。信史无法做实际的证明,这个观点,从下面一节可以得到说明。
  
  多元就是有三个头
  我们的时代是多元的时代,价值多元,意义多元,真理多元等等。而所谓“元”者,本意即“人头”,后来才引申为“本原”的意思。人头的数目,殊不简单,关系到现代哲学上的一个大问题。
  一元论的形而上学观点,只认定一个头为真,会将它供奉在祭坛上顶礼膜拜。而一元独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思维,当然地导致二元对立,即设一个头为真,另一个头为假;或设一个头为尊,另一个头为卑……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头,也不是两个头,而是三个头。这就是真正的“多元”了。“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哪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楚王第九个妃子焦急的一问,反映的是哲学史上一个亘古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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