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纪念碑性”的回顾

作者:巫 鸿




   我在十几余年前发表的《中国早期美术和建筑中的“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 in Early Chinese Art and Architecture)一书将由世纪出版集团翻译出版,译者嘱我写一篇序。想了一想,感到回顾一下这本书的成书背景和动因,或许有利于国内读者了解它的内容和切入点。因为大家知道,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都是一次无声对话的一部分。不管著者自觉与否,都有其特定的文化、学术环境和预先设想的读者。对话的对象不同,立论的角度、叙述的简繁甚至行文的风格也会有所不同。当一本书被翻译,它获得了一批新的“实际读者”(actual readers)。但是一个忠实的译本并不致力于改变原书所隐含的“假想读者”(assumed reader或implied reader)——他/她仍然体现在书的结构、概念和语言之中。
  这本书是在一九九○至一九九三年间写成的。当时,我对中国美术史写作的思考有过一次较大的变化,变化的原因大致有三点:一是《武梁祠——中国古代画像艺术的思想性》于一九八九年出版了,该书基本上是我的博士论文,因此可以说是我以往学习过程的一份最后答卷。目前该书已由三联书店翻译出版,读过这本书的人不难获知,其主旨是把这个著名的汉代祠堂放入“两个历史”中加以讨论。这两个历史一是汉代社会、思想和文化的历史,一是宋代以来对汉代美术的研究史。《武梁祠》所体现的因此是一种结合了考据学、图像学和原境分析(contextual analysis)等方法的“内向”型研究,希望通过对一个特定个案的分析来探索汉代美术的深度。答卷交出去了,思想上无甚牵挂。虽然个案研究还不断在做,但内心却希望能在下一本书中换一个角度,以展现古代中国美术史中的另一种视野。
  第二个原因是知识环境的变化。到一九八九年秋,我在哈佛大学美术史系已经教了两年书,和系里其他教授的学术交流也逐渐展开。如同其他欧美大学一样,哈佛美术史系的基本学术方向,可以说既是跨地域的,又是以西方为中心的。大部分教授的研究领域是从古典到当代的西方美术史,其余少数几位教授专门负责美洲、亚洲和非洲艺术。我则是该系唯一的中国美术史教员。这种学术环境,自然而然地促使我对世界各地美术的历史经验进行比较,特别是对中、西艺术之异同进行思考。本书“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这个概念,就是从这种思考中产生的。这里我想顺带地提一下,我并不喜欢这个生造的中文词,如果是在国内学术环境中直接写这本书的话,我大概也不会采取这样的字眼。但是如果放在“比较”的语境中,这个概念却能够最直接、最迅速地引导读者反思古代艺术的本质,以及不同艺术传统间的共性和特性。这是因为纪念碑(monument)一直是古代西方艺术史的核心:从埃及的金字塔到希腊的雅典卫城,从罗马的万神殿到中世纪教堂,这些体积庞大,集建筑、雕塑和绘画于一身的宗教性和纪念性建构,最集中地反映出当时人们对视觉形式的追求和为此付出的代价。这个传统在欧洲美术和知识系统中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大部分西方美术史家,甚至连一些成就斐然的饱学之士,都难以想象其他不同的历史逻辑。对他们说来,一个博大辉煌的古代文明必然会创造出雄伟的纪念碑,因而对古代文明的理解也就必然会以人类的这种创造物为主轴。
  反思这种西方历史经验的普遍性,探索中国古代艺术的特殊形态和历史逻辑,是我写这本书时的期望之一,也是当时我在哈佛所教的一门名为《中国古代艺术与宗教》课程的一个主要目的。这门课属于为本科生设置的“外国文化基本课程”(foreign culture core course),选修者来自不同专业,但他们对中国美术和文化大都鲜有所闻。面对着坐满萨克勒美术馆讲演厅的这些来自各国的年轻人(这门课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吸引了很多学生,有两年达到每次近三百人,教室也移到了这个讲演厅),我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如何使他们理解那些看起来并不那么令人震撼的中国古代玉器、铜器和蛋壳陶器,实际上有着堪可与高耸入云的埃及金字塔相比拟的政治、宗教和美学意义。我希望告诉他们为什么这些英文中称作“可携器物”(portable objects)的东西不仅仅是一些装饰品或盆盆罐罐,而是具有强烈“纪念碑性”的礼器,以其特殊的视觉和物质形式强化了当时的权力概念,成为最有威力的宗教、礼仪和社会地位的象征。我也希望使他们懂得为什么古代中国人“浪费”了如许众多的人力和先进技术,去制造那些没有实际用途的玉斧和玉琮(正如古代埃及人“浪费”了如许众多的人力和先进技术去制造那些没有实际用途的金字塔);为什么他们不以坚硬的青铜去制造农具和其他用具以提高生产的效率;为什么三代宫庙强调深邃的空间和二维的延伸,而不强调突兀的三维视觉震撼;为什么这个古代建筑传统在东周和秦汉时期出现了重大变化,表现为高台建筑和巨大坟丘的出现。
  我为这门课所写的讲稿逐渐演变成本书部分章节的初稿;其他一些章节则汇集、发展了当时所做的一些讲演和发言。记得也是在一九九○年左右,系里组织了一项教授之间定期交流研究成果的学术讨论活动,每次讨论由一人介绍正在进行的学术项目。我所讲的题目是著名的九鼎传说,以此为例讨论了中国古代礼器艺术中的“话语”和实践的关系。这次研讨会,使得我和专攻现代德国艺术和美学理论的切普里卡教授开始就有关“纪念碑性”的理论著作进行持续的阅读和对话;而我在那次会上的发言也成为本书《前言》的最早雏形。
  最后,这本书的产生还反映了我对当时一个重大学术动向的回应。受到后现代思潮的影响,一些学者视“宏观叙事”为蛇蝎,或在实际运作上把历史研究定位于狭窄的“地方”或时段,或在理论上把中国文化的历史延续性看成是后世的构建,提倡对这种延续性(或称传统)进行解构。我对这个潮流的态度是既有赞同的一面,也有保留的一面。一方面,我同意“新史学”对以往美术史写作中流行的进化论模式的批评,其原因是这种模式假定艺术形式具有独立于人类思想和活动的内在生命力和普遍意义,在这个前提下构造出一部部没有文化属性和社会功能的风格演化史,实际上是把世界上的不同艺术传统描述成一种特定西方史学观念的外化。但另一方面,我又不赞同对宏观叙事的全然否定。在我看来,“宏观”和“微观”意味着观察、解释历史的不同视点和层面,二者具有不同的学术功能和目标。历史研究者不但不应该把它们对立起来,而且必须通过二者之间的互补和配合,以揭示历史的深度和广度。在宏观层面上,我认为要使美术史研究真正摆脱进化论模式,研究者需要发掘艺术创作中具有文化特殊性的真实历史环节,首要的切入点应该是那些被进化论模式所排斥(因此也就被以往的美术史叙述所忽略)的重大现象。这类现象中的一个极为突出的例子,是三代铜器(以及玉器、陶器、漆器等器物)与汉代画像(以墓室壁画、画像石和画像砖为大宗)之间的断裂:中国古代美术的研究和写作常常围绕着这两个领域或中心展开,但对二者之间的关系却鲜有涉及。其结果是一部中国古代美术史被分割成若干封闭的单元。虽然每个单元之内的风格演变和类型发展可以被梳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单元之间的断沟却使得宏观的历史发展脉络无迹可循。这些反思促使我抛弃了以往那种以媒材和艺术门类为基础的分类路径,转而从不同种类的礼器和礼制建筑的复杂历史关系中寻找中国古代美术的脉络。
  
  回顾了本书的成书背景和写作动机,这篇序言本来可以就此打住了。可是,由于这本书在几年前曾经引起过一场“辩论”,我感到有必要在这里澄清一下这个辩论所反映的学术观点中的一些基本分歧。在我与国内学者和学生的接触中,我感到许多人对美术史方法论有着浓厚的兴趣。通过揭示潜藏在这个辩论背后的不同史学观念,我可以就本书的研究和叙事方法做一些补充说明,也可以进一步明确它的学术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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