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一九三八:青春与战争同在

作者:严 平




  两年前的一个夏日,当我在张昕老师家第一次看到北平学生移动剧团六十年前的团体日记时,惊讶和惊喜的心情禁不住溢于言表。
  那是两个几乎散了架的旧本子,黑色半硬半软的封面上压着仿皮纹路,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但手感仍然细腻厚实,纸页台头上的花纹仍然鲜艳醒目,给人一种高质量的感受。在那一页页有着黄色印迹的纸上,是日记主人们六十多年前的笔迹,它们或深或浅,或工整或潦草,或清晰或模糊得几乎难以辨认。那是十几个人用不同的字体写下来的,他们记录了从一九三八年二月到十月近一年的日子里,北平学生移动剧团(也称:山东省教育厅战地移动剧团)的成员郝龙、荣高棠、杨易辰、荒煤、姚时晓、郭同震、方深、程光烈、王拓、张楠、张瑞芳、张昕、庄璧华、胡述文、管平等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的演剧生活,记述了他们所处的国民党第五战区的情况,以及陷于动乱之中的百姓的颠沛流离。
  翻开第一本日记的封面,“北平学生移动剧团·愿我永恒·中华民国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三日始·璧华 ”几排竖行字豁然出现在面前。
  一九三八年初春,年轻的剧团成员庄璧华在这个本子的扉页上用黑色的墨笔写下了这些字,还在它们的右下端画了几个发光的小星星。在写下这些字迹的时候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愿我永恒”无疑是她最想要表达的心声。从一九三七年八月离开北平,他们已经经历了半年多的战争漂泊。这些家境尚好的北平大学生,离开了书斋、家庭,在日本人飞机大炮的轰炸下奔波,危险、疲惫、不顾一切,连绵的流亡生活并没有熄灭他们心中燃烧着的热情,这位女团员用“永恒”这样的字句表述了自己和同伴们在艰苦生活中韧的精神和对前途满怀着的希望。
  庄璧华是剧团女生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大家因此称她庄大姐,她是在济南由平津同学会介绍加入剧团的,她的阅历似乎比其他女孩子们深,一双脚有着缠足又放足的痕迹,但她的热情却一点都不亚于比她小的同伴们。已经弄不清这本日记的最初动议是不是由她个人而起的了,但从二月二十三日直到三月二十六日连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一直是由她记录着团体的生活。她写得很认真,字体工整,描写生动。团体每天所做的工作、演出,会见的人,参加的活动,会议讲话内容等都基本记录在案,这使得即使是在很多年后,也让读者——当初他们并没有料到以后会有许多人读他们的日记——对当时的情况有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
  除了认真,她还充满了热情。战争是残酷的,然而战争也激发了知识分子的勇敢无畏和热情。没有热情是无法在那样动荡艰苦的生活里,每天拖着疲倦的身体,在黯淡的烛灯下记录下所发生的一切的。这热情还表现在她的日记不仅仅是一般性的事务记录,而是详细地描述出耳闻目睹的许多细节。新的生活裹挟着新的人物迎面而来,无论是第五战区的司令员李宗仁,或是宣传部长、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特派员等高层人物,还是直接领导着剧团的山东省教育厅厅长何思源,抑或是台下的普通士兵、看戏的孩子、民众,只要印象深刻,她就写下来。这其中,她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在战争中搏杀着流着血的普通人。
  在三月七日的日记中,她写下这样的场景:
  一阵如雷鸣的掌声中,一位饱受战争的弟兄在幕前出现了,在淡淡的灯光下,刺人耳目的雪白的绷带,裹着民族的仇敌给与他的伤。然而他并不因为受伤而没有气力,说话是那样的响亮有力,话虽简单,每个人都被感动了。
  在五月十四日的日记中她详细描绘了大雨中从菏泽退下来的散军,他们三三两两在雨中踯躅着艰难行走,赶马车的车夫缩避在墙边哆嗦着身子,而车上躺着的受伤军人,因为无法行动,在雨中默默地淋着……
  她不仅描述细节,也随时写出自己的感受,这感受因为有着热情而变得独特,甚至于一些很琐碎艰苦的事情在她的记录中也带上了一种冲动和诗意。比如在天还是很冷的早晨上早操,“我们在淡淡的阳光下上着早操,身体感到了从未有的舒适”,“地上的霜被太阳晒化了,我们却站在那里唱歌,对面河水在慢慢的动,从未有过这么美的时间……”又比如,这些不久前还过着优裕生活的女生们在冻手的河水里洗衣服,“微弱的阳光照着浅绿的水,东南风掀起来水面的皱纹,大的白的被单摇动着,红的手,有点冻得痛,但是坚强的心理支持着我们,始终和冷水挣扎着”。就连和上前方的同学们告别,那种不知何日还能再见的心情在日记中也变成了一种豪情,“互相的祝福,互相的敬礼,怎样来交流我们的感情呢。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我们高歌,愿我们同志们好运。互相的加勉着,为着我们的祖国为着我们的青年的将来,努力吧!愿我们中华的青年都从歧途中找到平坦。”日记中没有什么黯淡和忧伤的情绪,有的是在热情的鼓舞下努力工作面对战争的勇气和力量,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到,在中华民族危难时刻,他们表现出来的忘我精神和激情,这或许就是被人们称作信仰的东西。
  然而,信仰也还是有着个人的不同立场,面对何思源向他们提出的有关个人政治倾向的问题时,庄璧华这样讲述自己的观点:“不过我们自信着,我们既然来参加大时代,当然是为着促进大时代的历史有意义些,我们是不会偏向于一党或一个人的,我们永远的要作公平的批判家,不论任何事有缺点,任何人有缺点,我们要毫不客气地说……”她是这样写的,说得很真心,抗战的热情并不因为没有“偏向于一党或一个人”而有丝毫的减弱,这恰恰体现出她小资产阶级的自由思想。或许到底年轻,到底是处在国共合作时期,她渴望着做一个超出一切党派有着自己独立立场的自由人。不过,她的这些观点并不能代替她的伙伴们。在她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她的伙伴们有的已经是共产党的骨干,有的则早已在为国民党效力。而且,随着国共两党的分裂、政治权力争夺的日益激烈,这种想法也越来越不现实,个人独立的空间在政治斗争的残酷挤压下几乎消磨殆尽。事实是,后来庄璧华也跟着大家到了延安,但又离开了,离开的原因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表面上是因为放过足的脚跟不上队伍,但更多的却好像是精神上的无所适从。后来,她辗转回到北平住在石驸马大街的房子里,在北平和平解放的前夕拒绝了剧团同伴郭同震要她一起去台湾的提议,一个人留了下来。
  很多年以后,这个团体的人知道了她生活在一个小城市里,在一个说不上名字的小街道作坊里糊着纸盒。周围的人有谁能想到她曾经写过这样充满热情的日记?有谁能想到她曾经在日本人的轰炸中和同伴们毫不畏惧地奔走,不知疲倦地歌唱、讲演,每到一地就立即教士兵、老乡、孩子们唱歌。她自己还记得那些青春的岁月吗?记得在初春的车站上,在士兵出发的列车前,他们是怎样地用着青春的全部热情来呼喊着口号,决心把自己的一切献给民族的解放事业!还记得自己是怎样在那个有着黑色封面的本子上写下“愿我永恒”,又是怎样地相信“永恒”的吗?后来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她的那些自由主义的梦想是否已经烟消云散,人生的航船又是在哪里驶向了歧途……那时候,她的同伴们有的已经是政府的高官,有的成为名声显赫的著名人物,她却在狭小的屋子里靠糊纸盒谋生……即便如此,谁也无法质疑这宝贵的团体日记是从她而起,日记中散发出的热情尽管经历了几十年岁月的消磨也不会散尽,而她留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的笔迹依然是历史的见证。
  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九日,在徐州云龙山的半山坡上,移动剧团的同仁们沐浴着阳光和清风围卧在一起,召开了团体的改组会议,除了讨论决定了许多关乎团体前途命运的大事以外,还决定了由全体团员每人一星期继续这部日记。从那时候起,这部日记才真正地成为团体日记。
  这是一部真实地记录历史的日记。毋庸置疑,其中很多片段都为后人研究历史提供了宝贵的参考。比如:他们是如何利用戏剧鼓舞民众以及他们创作的主要剧目在抗战文艺中的地位;关于战时如何利用环境和条件进行宣传以及战时演剧形式;关于战时国民党动员委员会从上到下的机构、活动、作用;关于第五战区司令李宗仁和他的讲话;关于和白崇禧见面谈话,关于台儿庄胜利后的纪念活动,关于菏泽被日骑兵突破防线后的大撤离;关于非常时期的难民收容所的情况;关于让他们难忘的抗敌英雄张自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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