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返乡的历程

作者:简义明




  “美丽岛事件”在文学界可说激起了莫大的涟漪,最明显的是在一九八○年的“军法大审”中,被告的名单中赫然有两位重量级的小说家在列,一位是专写“工人小说”的杨青矗,另外一位则是在“乡土文学论战”中,扮演“乡土派”先锋要角的王拓。这些情形尤其让一些乡土小说家惊觉到,如果文学要继续介入社会、改革政治的话,那就必须以新的面貌出现才可以做到。如林双不、宋泽莱、林文义、刘克襄、黄树根、陈坤、曾贵海、吴锦发、钟延豪、洪醒夫等不下数十位的作家,都曾在公开或私下的场合中宣称“美丽岛事件”给了他们彻底的洗礼。宋泽莱便相信这个事件是新世代再启蒙的关键,“我们突然间改变了,只在一夜间,我们变成了另一个人”。也就是在此时,文学被赋予了一种参与社会、改造社会的使命,这也使得台湾文学刚从牢笼里挣脱出来之时,便带着一种矫枉过正的入世性格。
  但在另外一方面,文学出版与市场机制的改变却使得两股更具影响力(破坏力)的趋势诞生,一是以“后现代”为标的和精神的“都市文学”的出现,二是由金石堂连锁书店开始运作的一整套畅销书营销逻辑,主导了文学书籍商业考虑的性格。
  约莫此时,一批以“后”冠名的文学话语被外文系为首的论述社群接引进来,在相当程度上开始主导台湾文学研究场域的发声状态,于是,我们在这种类型的研究思考中,感受到“乡土”逐渐不再是当前台湾文学可以被认识的一种面向,甚至,污名化的粗暴比喻就此蔓延开来。
  先让我们回到“交工”吧!前述的台湾文化知识背景,让我们得以了解:“乡土”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间成为文学创作与论述的核心命题,其来有自,因为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离”自己的土地太远,但可惜这股趋势在八十年代以后中辍,人与土地的关联又逐渐被稀释。虽然进入到九十年代之后,台湾产生一波“新故乡运动”(比较为人所知的讲法是“社区总体营造”),但这“重返”乡土的风潮似乎多数沦为政治经济分饼的游戏,而青年返乡这最重要的社会意义没有被认真地解读出来。
  在“交工”的音乐出现之前,我们的流行歌曲都是离乡青年的彷徨(如罗大佑的《鹿港小镇》),或是将台北当做天堂,一个可以筑梦的地方(如林强的《向前走》),虽然尔后因种种原因,梦想幻灭,而有想要“返乡”的挣扎(如新宝岛康乐队的《一百万》),有的也付诸行动(如陈永淘的《离开台湾八百米》、陈建年的《海洋》),但似乎还没有任何一种音乐创作主题,将这批经过都市洗礼、重新认知“乡土”之可能的年轻生命,他们在返乡之后的历程(process),被质疑的、自我挣扎的、与整个社会价值抵抗的、婚姻的、生活的、挫败与骄傲的种种心路轨迹用力记录下来。
  不只音乐没有,我们的文学也还没有、电影也没有、戏剧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化的再现形式都还没有,从这一角度来看,“交工”音乐在台湾文化史的位置便可凸显而出。
  但“交工”之所以能如此认知与意识,与美浓这个乡镇极其特殊的命运有关,一个蛮横的“美浓水库建令”,团聚了一群青年,而后长年的抗争与运动,历练出了最具象征与启发意义的一种返乡形态,“交工”的笔手钟永丰即是“美浓爱乡协进会”的元老,因此,《我等就来唱山歌》这样的专辑会出现并不令人意外。
  但这张议题性太强的专辑让许多关心“交工”的朋友担心,那接下来水库如果不盖了,没有水库可以反了,“交工”怎么办?我想,“交工”专辑《菊花夜行军》的诞生,可以解答所有的质疑。因为,“交工”开始进入到生活,人民的生活,具备细节的生活了!
  而所有动人的故事、挣扎的痕迹、生命的意志、绝望与热情不都是从不同角落、不同阶层的生活开始的吗?但我们多数的当前各种类型的文化创作,进入生活、进入细节了吗?
  不管《菊花夜行军》里的“阿成”是否真有其人,但他确实是返乡青年的集合体:他落寞地回家、他被乡亲质疑、他重拾劳动、他被台湾的婚姻市场拒绝因而娶“外籍新娘”、他的妻子与这个异国乡村的磨合过程等等,都可能是我们身边若干亲友的生活,不是吗?
  请容许我用学术语言去描绘一下“阿成”这个典型人物的象征性意义。在结构与行动者、客观与主观、普遍性与特殊性等等辩证意义中打转缠绕的当代社会与文化理论,总是很精微(难听地说则是唆)地去演绎这两端所构筑起来的话语楼阁,但却总是打高空。我们很少从这些理论著作中找到具体的例证,去体会与展开这其中的细腻与复杂,但这真有那么难吗?
  阿成这个行动者,不仅仅是台湾畸形的城乡差距的抗拒者,还是全球化与WTO浪潮中台湾地区农业被边缘化的牺牲者,同时,他与他的“外籍新娘”也是资本全球化与阶级条件下没有太多婚姻选择空间的联姻者。我们从阿成身上,可以挖掘太多有意义的社会学与人类学议题,更重要的,阿成不是一个被摆布的棋子,他会努力、会思考、有情绪、会想象,是个立体、血肉感十足的文学中的典型人物。我们可以在专辑不同的歌曲中去感受到阿成的样子。
  这是《菊花夜行军》在文学表现上的一个突出面向。
  我从来没感受到过素材的匮乏,只要一想到家乡,那些乡亲们便奔涌前来,他们个个精彩,形貌各异,妙趣横生,每个人都有一串故事,每个人都是现成的典型人物。我写了几百万字的小说,只写故乡的边边角角,许多非常文学的人,正站在那儿等待着我。故乡之所以会成为我创作的不竭的源泉,是因为随着我年龄、阅历的增长,会不断地重塑故乡的人物、环境等。
  这是主唱林生祥在专辑手册中所致敬的两位创作者之一、莫言所谈论过的故乡对他在文学想象中的关键性影响。莫言和“交工”要超越的不是“乡土”,而是透过各种可能的表现语言与形式,让“乡土”变成一个动态的、活的精神象征,乡土里面有生命、有故事、有当下的问题,也有一些价值可以被深化,给予这“单向度社会”一些启示。然后,莫言和“交工”为了要说好这些故事,于是红高粱会淌血、故乡的墙会唱歌、菊花也可以夜行军。
  莫言和“交工”的例子告诉我们:写实如果是被定格成传统的书写技巧,那当然已不复承载现今世界的复杂。但如果写实是一种精神,它依旧有潜力应付变化的挑战。反之,以“后”为旗帜的各种时髦学问,比如后设、后现代、后殖民等等,如果仅仅只是追逐技巧,或用概念去推敲概念,用术语去膨胀理论,那也不过是一张张被编织出来的华丽面具。但如果这些以“后”为名的语言与理论是一种以反省为基调的精神,那么,它应该会理解现实,和写实接轨,以寻找生活困境、生命出口为职志。
  我想,“交工”的作品回应了主流文化圈里对于“本土”、“乡土”等过与不及的种种耽溺与仇视。这些热烈拥抱或嫉妒憎恨的眼神,都导因于他们没有认真谛听土地的心跳,更遑论找到新的语言与图标去揣摩多样的存在。
  鲁迅在一九二一年写的小说《故乡》有着这样的结尾: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交工”认真、诚恳地用音乐与文字替我们的乡土引出了一条可能的路,这路走来异常艰辛、五味杂陈,就好像“县道一八四”带给美浓乡民复杂的感情一般。但正因为我们都不希望裹足不前,甚至坐以待毙,脚步终究要迈开的,不是吗?当你遇上举步维艰、荆棘密布、方向迷惑的时刻,听听“交工”吧,也许,那令人怦然心动的回乡的路,就会逐渐在我们踏实的脚下,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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