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两地书:从敦煌到徽州(下)

作者:王振忠




  在上揭的长吁短叹嗟嗟怨怨中,妇人从各个方面明说暗示自己持家极为辛苦,也相当能干,言外之意无非是——“为儿女使尽些拖刀计,为家私费尽些担山力”,像我这样出色当行的女人,你能娶到手做老婆,真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进而提醒对方家有贤妻,不可辜恩负德,更切莫“弃了甜桃绕山寻醋梨”!
  在摆了自己的一大堆功劳之后,这封信笔锋一转,以骤雨打新荷之势兴师问罪:
  所闻你在外娶妾,如何大胆糊[胡]行?年纪有了四十,也须灭了火性,思前我待你恩情,如果有了此事,星夜赶到店中,骂一声“狐狸精贱人”,看你如何做人?且问你为何停妻再娶,吵闹不得安宁。
  霎时间怨雾凄迷悲风乱吼,实际上直到此处,妇人才真正切入正题:我听说你在外面找了小老婆,怎么这么大胆?你年纪也有四十岁,已经不是火力生猛的青春小伙了,欲火煽动,津液易枯,本来不应该如此花心,在外蝶意偷香、贪欢嫩蕊。你该想想我以前对你的恩情吧,倘若确曾恋酒迷歌意马心猿,我会昼夜兼程赶到你的店里,骂一声“狐狸精贱人”,看你如何做人?再问你为什么折柳攀花,吵闹得天翻地覆。对于这样的后果,当事人大概不难逆料。俗话说:“宁食三寸葱,不逢醋一盅;宁食五斗蒜,不逢醋一罐”——醋海生波的能量,着实不容小觑。《型世言》第二十六回写寓居杭州箭桥大街的徽州盐商吴爚,吃不成羊肉反惹一身羶,在外吃亲友耻笑,在家遭妪人痛骂:“没廉耻入娘贼,瞒我去讨甚小老婆,天有眼,银子没了,又吃恶官司!”而新发现的徽商小说《我之小史》也曾提及,作者詹鸣铎之父詹蕃桢在杭州纳宠,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不料为其祖母所知,后者赶到杭州“勃然大怒,拍案一声,惊得行内诸人备聚,祖母大骂,伙老观喜,进茶于几,一掌打去,茶几都翻。众人一齐来劝,扶入内进,我的母亲、父亲,霎时仝到,对之跪下。我与礼先、庆林、江氏、春莺及翠季二妹,亦皆一齐跪下,涕泣哀求。半晌之后,方始略为霁威,但怒气仍不息。是日大骂,闹及夜半”。詹氏母亲较为懦弱,而祖母则极强悍。试想,老孺人尚非应该吃醋的当事人,但即便如此,她的吵闹,也已让意惹情牵的詹蕃桢难以招架,最后只得任好梦痴情逐流水……
  为了摆脱“狐狸精贱人”似有若无的阴影,妇人的策略是有枣没枣打一竿瞧瞧,接着,她下了最后通牒,薄批细切,提出了具体的“整改措施”:
  倘若无有此事,限你四月回程,家计现在逼迫,为何又娶妖精?我今旧病发作,险遭一命归阴,幸门[蒙]祖宗保佑,又许一个愿心:来家杭州经过,多带几把金银,头脚鞋面多要,头油也要几斤,大女儿胭脂花粉,二女儿要丝带头绳,细儿无有暖帽,衣裳多不合身,有庆裤袜旧破,荷花亦无单裙,我也不要别物,只是虚亏,要吃人参。
  此处让丈夫限期返归故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并指明要他在回家时,应捎带各种各样的礼物,送给家里的荆妻、儿女以及奴仆、丫环。这里软硬兼施,以柔克刚,说自己是“旧病发作”,险些丧了性命,表现出弱不禁风的样子,以博得男人的怜悯和疼爱。这就像两军对垒,临阵厮杀得难解难分的一方突然掉头拨马便逃,其实是卖个破绽,后方则早已准备好一根结结实实的绊马索……果不其然,工愁善病的女人声言不要别的东西,“只是虚亏,要吃人参”。徽州人素以俭啬著称于世,明人谢肇淛曾经感慨:徽人“衣食亦甚菲啬,薄糜盐 ,欣然一饱。……至其菲衣恶食,纤啬委琐,四方之人,皆传以为口实,不虚也!”平素节俭持家的老婆,看来这番是动了狠念,不惜狠狠斩上一刀,让男人出点血,以便长些记性——要他多带盘缠,从销金窝、锦绣窟买来人参给自己补补,谁让他有在外寻花问柳的嫌疑呢?想来,虚亏的恐怕不是妇人的身子,而是忿忿不平的内心吧!
  当然,一味的强悍要挟笼络不了异地夫君那摇摆不定的心,峰回路转,家主婆柔肠脉脉,接着对丈夫赶回徽州的旅程做了细致的安排,水一程,山一程,风一更,雨一更,处处可见其人的细心周到和办事果断:
  叫船须当赶快,不可沿途搭人,富阳、桐芦(庐)经过,七里龙[泷]也要小心,到了严州加纤,水路更要赶行,船上出恭仔细.夜间火烛小心,路上冷物少吃,尤恐吃了坏人,平安到了梁下,千万不可步行,雇轿抬到家里.铺盖交与足人。
  路迢遥烟水千叠,透过文字,妇人的心绪似已飞到了云际归帆。在这里,她仔细叮嘱在返乡途中的夜静云帆月影风烛之种种注意事项。丈夫应当是在江浙一带务工经商,所以是从钱塘江、富春江和新安江逆流而上回到徽州。信中提及的富阳、桐庐一带,是钱塘江流域最美的一段水路,南朝吴均写信给友人朱元思,有“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之喻。他“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眼前的景色美不胜收:
  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嶂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收入《古文观止》的这封文言短札清新隽永,水声山色,竞来相娱。从富阳到桐庐一百多里的水路,水秀山奇冠绝天下。文中提及,即使是热衷功名的人,望一眼如此美丽的峰峦也会欲心顿减,挣破名缰利锁,参透荣华富贵。而这段水路更是无数徽州朝奉返归桑梓的必经之地,“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恰可与前述的不惑之年“也须灭了火性”比照而观。
  从桐庐溯流而上,便是新安江。新安江水路素有“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的说法,逆流上滩的艰难于此可见。“七里泷”也叫七里滩,与严陵濑相接。元曲有《严子陵垂钓七里滩》,说的便是此处。严子陵为东汉会稽余姚人,天性旷达,少有高名,与刘秀同学。及至汉光武即位,他改名换姓隐居,不受朝廷征辟,后寄情山水,归耕于富春江上。七里泷及严陵濑一带,即有严子陵的诸多遗迹。而就地理形势而言,七里泷两山夹峙,水驶如箭,当地谚云“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就是指该处舟行艰于牵挽,完全根据风速的大小为行船速度之快慢。据说,船到此处,舟人饱张风帆,乘客尽启篷窗,但见澄江似练,翠峰如簇,画眉竹鸡,啼声清越。值此良辰佳景,舟人常携鞭炮燃放,四山相应,震天动地……此时回望来程,严子陵钓台渺在云际,令人心旷神怡……不过,人在归途,想来倚篷窗自叹漂泊命的朝奉,大概无心欣赏窗外的美景吧……
  由于上滩的艰难,沿途需要一些纤夫拉纤。如在严州府下,“舟楫上水,在此叫纤”——这是明清商编路程图记上的提示,所以信中也说“严州加纤”,亦即在严州上滩时找人拉纤。此后,逆新安江干流由浙江省进入徽州歙县,历经艰辛,由浦口一路溯练江好不容易到了“梁下”。所谓梁下,是指歙县县城东南的渔梁坝,此处为徽州人进出皖南的重要水运码头,那里有一些转运过塘行(其功能兼具现代的旅栈、邮局和货物托运处),与新安江一钱塘江沿岸的转运过塘行一起,形成了沟通浙皖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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