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哈贝马斯的纸片

作者:曹卫东




  
  由于身体缺陷,我早在青少年时期就已经失去了认同主流世界观的机会。我也没有像编辑所认为的那样,“对最后的胜利深信不疑”。我当时想做医生,所以也就加入了希特勒青年组织(这个组织其实是当时每一个人都必须加入的),成了军医助理,自己还主持了一个培训课程,召集那些自愿者来接受培训。汉斯-乌尔里希·魏勒也参加了这个培训课程。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们有了进一步的交往,他提醒了我他也曾参加过我的培训课程。当时,他还把一直闲置的“证据”邮寄给了我:这是一个当时常见的“通知”而已,也就是一张印制的纸片。我当时发出这个通知,目的是想把参加培训的人组织起来。
  ……所以,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对这件事已经基本没有什么印象了,当我重新拿到这个证据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辨认出来。除了扔到纸篓里,我还能把它怎么样呢?我夫人肯定也是知道这点的,所以,当乌尔里希问我们收到没有的时候,她才给出了一个玩笑的回答:“他吞了它”。(根据哈贝马斯教授提供的原稿翻译)
  
  魏勒也在《时代》周刊(Die Zeit,二○○六年十一月二日)上发表文章《哈贝马斯没有吞掉任何东西》(Habermas hat nichts verschluckt),针对布施的质疑,就纸片的内容及相关细节情况进行认真的澄清。魏勒认为,哈贝马斯作为一位严肃的哲学家,没有任何理由要隐瞒他在纳粹帝国时期的任何行为。有关“纸条事件”的一切说法都是谣言,造谣者可谓居心叵测。在魏勒看来,费斯特传记中的相关叙述没有一句是可靠的:哈贝马斯根本不是什么希特勒青年组织的负责人,而是一名军医助理,当时刚满十四岁,虽然由于身体缺陷遭到歧视,但他还是想成为医生。说他不仅忠于帝国,而且全身心地投身到了纳粹运动之中,这纯属荒唐的捏造。所谓的纸片,其实就是一个明信片大小的通知。根本就不像费斯特他们所说的那样写于一九四五年初,而是写于一九四三年。上面的内容,也不是费斯特他们所说的:“忠于领袖,坚决等待最终的胜利”。
  按照魏勒的说法,纸片的真相是这样的:他和哈贝马斯本是同乡,从小就在一起,和当时所有青少年一样,都加入了“少年队”(Jungvolk)。魏勒报名参加了哈贝马斯开设的军医课程,但由于体育比赛几次缺席,魏勒接到了哈贝马斯发给他的所谓“通知”,内容很简单:你在××月××日没有参加培训,希望你能尽快重新参加培训。签名是有的,但并不存在所谓的“德意志问候”。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魏勒在哈贝马斯家里做客,晚上一起闲聊时说到了如烟的战争岁月。魏勒无意之中提到了那张“通知”。回家后,魏勒翻箱倒柜,竟然在自己的日记本里找到了发黄的“通知”,便随手寄给了哈贝马斯。后来,他们两家又在一起度假的时候,魏勒问哈贝马斯有没有收到那张“通知”。哈贝马斯夫人在边上不无幽默地说,收到是收到了,但“你是了解尤尔根的,他把纸片给吞掉了”。魏勒强调说,哈贝马斯夫人说的纯粹是一句玩笑话,逗得他们四个人开怀大笑,没有谁会想到跟什么销毁证据有关。度假结束后,他还把这个事情当作玩笑讲给了他的两个同事听。再后来,他们就彻底忘记了这件事。或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故事在若干年后又重现学界,渐渐流布开来,而且还有了新的发挥,这就是我们在费斯特自传中所看到的内容。
  哈贝马斯和魏勒不管怎么解释,都已经无济于事了。原因很简单,作为证据的那个纸片没有了下落。其实,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谣言”在这个时候出笼,并非无缘无故,而是大有深意。但凡对德国近二十年来思想文化界的情况有所了解的人,都会一目了然:“纸片事件”不过是一场历史积怨的再度爆发而已,而说起来这要追溯到德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所谓“历史学家之争”那里。当时,以哈贝马斯为首的一批左翼知识分子与以费斯特、诺尔特(Ernst Nolte)为首的一批保守主义历史学家就如何正确评价第三帝国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论战,哈贝马斯他们当时由于政治正确和道德正确,显然占据了上风。
  双方并没有忽视、更没有否认与“历史学家之争”之间的纠缠关系。布施指出,费斯特自传中所说的“一种清除弊端的方式”已经暗示我们,他的矛头对准的是哈贝马斯,因为哈贝马斯当年正是用《一种清除弊端的方式》(Eine Art Schadenabwicklung)作为文章标题,揭开了“历史学家之争”的序幕,并对费斯特他们展开了毫不留情的批判。哈贝马斯当年言辞激烈,严重损害了费斯特等人的声誉。而费斯特他们却有口难辩,只好忍气吞声,不了了之。哈贝马斯也毫不含糊,强调说传播谣言的是一个比较紧密的小圈子,包括费斯特、吕布(Hermann Luebbe)、科瑟勒克(Reinhart Koselleck)和布施等,他们在二十年前就以《法兰克福汇报》为阵地,对他发动了一场猛烈的政治攻讦。今天的这场造谣,不过是当年政治攻讦的一个继续与翻版罢了。
  双方的口水仗越打越激烈,不但翻出了二十年前的陈年老账,甚至到了人身攻击的地步。据德国《世界报》(Die Welt)二○○六年十一月三日报道,哈贝马斯已经委托律师向汉堡地方法院提出了诉讼,要求Rowohlt出版社删除费斯特自传《我没有》中以讹传讹的不实内容。如果哈贝马斯胜诉,Rowohlt出版社将被课以二十五万欧元的重罚。不经意之间,这次争论极有可能演变成一场法律官司。
  费斯特虽然已经作古,但他惹起的纸片之争,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之中。最终究竟谁对谁错,或许一时还很难说清楚。但有一个微妙的迹象值得我们注意:Rowohlt出版社虽然明确表示反对哈贝马斯提起诉讼,认为这是对企业行为的严重干涉,但很快又表示,他们将尽快推出新版的费斯特自传。或许,“纸片事件”的真相,从即将出来的新版《我没有》中能见出某些端倪来。
  二○○七年一月十五日深夜
   写于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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