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地中海边界

作者:张承志




  我们姑且称呼前一四九二年的历史为“古代”。
  在古代长河的战争中,无疑也有过残虐和杀戮。但是时至今日,历史学必须强调:占据过文明和军事优势的东方,没有如同欧洲殖民主义屠戮灭绝数以千万计的印第安原住民那样的灭绝罪行。古代更存在剥削也存在奴隶制,但今天历史学也该说:在古代曾占据了强势的东方,没有如殖民主义者在美洲那样,把动辄百万、数逾千万的印第安原住民赶入银矿和金矿的深井,先把他们活活奴役致死,然后再以“猎奴战争”从非洲绑架黑色人种;没有把黑人掳掠、贩卖、赶进大西洋的奴隶船,最后在美洲的种植园和银矿井对他们敲骨吸髓的劣迹。
  加害者喜欢拘泥于带血的数字。就像今天的日本拒绝承认南京的三十万,西班牙官方不能接受灭绝印第安人数千万的统计。
  既然这种数字是他们内部一个有良心的神父说出的,那么诋毁这个神父就成了西班牙的五百年大计。然而,最严厉批判的拉斯·卡萨斯神父提出的,倒可能是最低的数字。他仅根据目击和确知,提出了一千五百万的数字。而最高的估计如《白银资本》作者,印第安的人口“从一亿减少到五百万”。另一项统计与拉斯·卡萨斯神父殊途同归:因罪恶的黑奴贸易减少的黑人人口,与美洲消失的印第安人一样,数额超过三千万。
  古代把它怀中的财富——它们经常是粮食、果蔬和丰富的物产——慷慨地分送给天下远方;两河流域的小麦和大麦,中亚的种种新奇香料,阿拉伯的糖、咖啡、灌溉和帆缆,中国的稻米、茶叶、瓷器、纸和丝绸,北亚游牧世界的奶酪和驯马。古代结束以后,美洲印第安人又献出了数不尽的水果蔬菜食粮作物给世界,从玉米、红薯、土豆到番茄、辣椒、向日葵,再到烟草、可可、古柯叶(可口可乐的词源和核心原料)——他们的贡献,不必说开掘了物质的享受、提升了整体的文明,它们每每都是雪中炭、救命草,它们直接解救了饥馑,导致了人口的增加。
  若谈及古代的最后一幕,也许可以选中国的郑和下西洋权做标志。中国人在他们占据着历史好运和军事优势的时代,除了满足了一点中央天朝的虚荣心之外,大体遵循古代的物质交流规则,基本没有掠夺和屠戮。就是这个中国,得到的是香港和台湾的丧失,是自尊心的重创和半殖民地的命运;恰似它遥远的邻居,献出数千种物产的印第安人——数以千万地被屠杀和奴役致死,被渡海而来的白人以文明的名义灭绝。
  所以,对历史断代的动机也该提上桌面。在剧变之后既然发生了那么多惨不忍睹、不可理喻、斯文扫地的事情,那么对历史前后期分界线的最醒目特征,也就到了再观察的时候。
  
  不是天真的读者和学生没有意识到,实在是历史叙述中的话语控制者有意为之:以前我们忽视了一个清楚的特征。不管这么说在今天多么不合时宜,还是该指出——沿着地中海南缘一字铺开的穆斯林故乡,是整个东方的边界,是古代的屏障。
  具体地说,一四九二年西班牙穆斯林王国首都格拉纳达的落城,是世界史上最大的一个标志和界碑。
  因为在前一四九二的古代,在地中海的西端,东方借助穆斯林之手,保持了对西方的优势。这个优势更多是在文明意义上的;因为若细较过程,穆斯林的安达卢斯(al-Andalus)与西方在军事上多呈胶着之势,未必东风一直就压倒着西风。然而穆斯林在西班牙实现过的,却是至今仍令世界目眩的文化辉煌。以往的经典,把那个以科尔多瓦为代表的时代,看做古代世界文明史的最高峰。优势既然是文化的,也就更显有力和值得回味。另一个历史分支是在地中海东端,穆斯林击退了绵延数百年的十字军。把十字军战争解释成争夺耶路撒冷一城一地是别有用心的;十字军运动正如后日在它的续篇——殖民征服的历史中鲜血淋漓地暴露的,它的本质,是控制和掠夺传说中富足的东方。
  其实历史留下的伏笔和解码,不单异常粗重,而且明显得罕见。伏笔或解码就是一四九二这个年份。它不像普通的、流逝中的一年,因为恰恰就在这一年里,先是格拉纳达陷落,接着美洲就被“发现”——前文所述的占领、灭绝和奴役的新时代,多一年也不等待,就在同一时间肇始。
  如果强调历史分界表现在一件事、一条线、一时间的方法,一四九二年格拉纳达的陷落,是划分世界史的前期与后期的最合适的分界线。
  一四九二年以前,即穆斯林西班牙衰落之前,地球之上同样不尽人意。只不过,虽可举出种种悖例,但至那时为止的古代史大体上循着人群和文化的内在规律,诞生并发展、全盛又衰败。有过弱肉强食和优胜劣败;但就如造物的和谐,各种势力大体是平衡的。现实与一般的公理,都不允许建立一个以奴役和掠夺为唯一目标、并振振有词把自己说成是大同秩序的——全球化的殖民主义。
  不消说,这么粗重的一条线,不可能不被人们留意。事实上把一四九二看做分界和分期标识的论著也不在少数。只是人们大都有意无意,在指出了这个年份的同时,拒绝正视十五世纪的伊斯兰壁垒,曾是遥远的印第安人的守护盾。
  而征服者却意识着这一点。西班牙殖民强盗把美洲征服看做在西班牙宗教圣战的延续,他们每逢提及印第安神庙,总称之“la mezquita”(清真寺),几乎每个殖民风格的美洲城市,都有一条叫“杀摩尔人”(matamoros)的街。
  为什么他们那么嗜血?
  并非杀人如麻的白种人真的是恶魔转世。在美洲征服过程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的屠杀与物欲的背后,更深刻的动机是对贵金属——黄金白银的疯狂渴望。这是一种资本主义的原始渴望。它就像恶魔一样,每个原始积累的毛孔,都满是鲜血和肮脏的东西。为挖掘金子和银子——这无需本钱的财富和货币,无援无助的印第安人被酷役致死又算得了什么?仅仅为着补充可供奴役的采掘劳力,违背任何宗教说教和禁忌的黑奴贩卖,也可以悍然实行!
  
  如果不喜欢线性地看待分期,而主张把历史的分期看做一个过程;如果坚持把前期与后期的分隔看做一个历史阶段——那么,从格拉纳达的失败到奥斯曼土耳其的衰退,可以被看做世界史沧桑前后的分隔阶段。
  这个演变的历史阶段,大致可以从一四九二年格拉纳达被天主教军队攻占算起,一直到一六九九年奥斯曼苏丹在围困维也纳失利后走向衰微、第一次与欧洲列强签订屈辱的《卡罗维兹条约》为止,大约绵延二百年的时光之间。
  非洲的殖民化与这个过程步步合拍。
  几乎与攻陷格拉纳达同一瞬间,西班牙不仅突兀地“发现”了美洲并开始贪婪地吮吸印第安人的血,而且立即越过直布罗陀海峡,一口咬掉了非洲北端的滩头堡梅利利亚(一四九七)。紧接着不过十余年,西班牙吞下了非洲北缘一系列富庶城市:奥兰、布日伊、的黎波里,并进逼阿尔及尔。
  葡萄牙妒意冲天,不能容忍。它与西班牙的矛盾,唯有教皇的权威可做裁决。仅在“大发现”两年之后,一条瓜分世界的“教皇子午线”被画出,葡萄牙以天主教的神圣名义,获得了独吞非洲的特权。
  在非洲西海岸的南半部,非洲大陆的殖民化“由皮及瓤”。对非洲之躯的大卸八块,尚需再等大约两个世纪。先是沿着非洲西海岸,葡萄牙人从南边迂回过摩洛哥和北非的穆斯林骑兵,在非洲中部的大折角处建立了据点。接着他们近岸航行,靠着阿拉伯人的领航,一站站地沿非洲的大西洋海岸,向南摸索。他们在每个站稳脚的地方修造据点,并刻不容缓地开始奴隶贩卖、运走劫来的黄金。待他们终于绕过好望角,看见大陆朝着北延伸而去以后,被地理学界讴歌的达·伽马,一四九九年奔忙于印度航线上。去时他劫掠海上的船只和领航员,归途上他野蛮地炮轰摩加迪沙,毫无彬彬学者的相貌——郑和船队也到过这座“黑鹰坠落”的城市,中国人送去的只是物产和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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