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尘事的史迹

作者:白谦慎 薛龙春




  先谈书画。从信札大量索要题诗与书画作品来看,在晚明的普通阶层,书画应酬已成为普遍的交往与“表情”(日册○四八濮渐函)方式,求诗索书的请求俯拾即是,有时成一佳章要辗转请托若干人为之题卷。如金册一○四方大治函:“承命题画,草草勉成长篇,聊答尊意。但惭诗、字两拙,尘点佳轴。”代人求书的情况也不少。而书画除了一般的应酬功能之外,亦有以之行雅贿者。月册○七七陈经翰函:“扇墨之类,弟此中尚有一二兵帅欲致意者,所恨携者已尽,欲于足下处移借凑用,还京时当如数奉偿耳。”
  一般的诗画都作于册、卷与扇,扇多被称为“握”,故当为明中期开始流行供书写用的折扇,而非团扇,如黄乔柱函:“外奉苏扇四握,为公挥洒之用。更木扇四握,敢烦援笔以为仆橐箧之光,何如。”(月册○三四)除了册、卷、扇之外,轴、幅、挂屏、屏风、围屏等亦为索求者所热衷。尤其是书法,人们对于“大书”似乎更为青睐,与扇头录诗不同的是,以隶书为主的“大书”更容易被视为一件正式的作品。正如谢肇浙所揭示的那样,隶书在题榜等场合有独特的优势,嘉靖吴中书坛,文徵明、文彭等人对此已加属意,而万历时期,隶书更成为书家值得矜夸的技能。方用彬擅长大字隶书,在这批信札中,有许多人向方氏求其隶书,多为匾额与对联大字。可见其时他的隶书在某一社会范围内颇得认可。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可悬挂观览的对联这一新兴样式在其时也得到普遍的爱重。如月册一一五马电函:“扁四联一,敬求大书,茅堂借色多矣。莫以过多见拒。”晚明书法形式上的多元化,或也反映了在识字率普遍提高的情况下,书画参与人口的增加,书画应酬活动更加频繁,上层精英所喜爱的书画艺术已普及到更为广泛的社会阶层,视觉趣味日趋多元。
  再说篆刻。方用彬生活的晚明,是中国篆刻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时期,在这一时期,发轫于宋元的文人篆刻开始进入高峰,而徽州更是当时篆刻的重镇。方氏亲友信札中篆刻史的内容也相当丰富。如过去以为元末王冕首以花药石刻印,而明代中期文彭之后,石质印材大量为篆刻家所使用。但从这批信札所反映的材料看,在万历前期,铜、牙、玉可能仍为篆刻的重要材质,土册○一七黄学曾函:“……烦公暇中一成之。或用牙,或用铜,俱随便。”又月册一○九汪徽函:“弟不为人篆玉章已十数年所矣,今复技痒于知己之前耳。”关于材质的使用,许多请他刻印的书信中都直接点明了要用铜章。铜章在当时可能还是经常使用的篆刻材料,我们在郑伟的礼品单中也看到铜章料子(土册○六九)。当然,石质材料也开始引起篆刻家们的注意,如汪浚(睿)以粗石求刻“蓬庐病史”(金册○四六),方用彬亦曾托友人为购求青田石料(水册○一三佘祈函)。
  除了方用彬本人是知名篆刻家之外,信札中亦涉及许多当时的印人。如徽派篆刻大家何震、善刻铜印的吴良止、善刻玉印的汪徽、从吾等。我们还注意到人们对于学习刻印的浓厚兴趣。如土册○一二佚名函:“雕虫之艺,已请教于大家,倘更示以矩模,不胜感德。”希望方用彬能给他一些示范。伴随着篆刻的兴盛,印章(包括印蜕)收藏亦成为风气。方用彬本人就收藏铜章,詹景凤听说方氏所得古印章甚富之后,也希望“得一一印示为幸”(金册一百)。此外,汪道昆之弟汪道贯也收藏印蜕,在一封给用彬的信中,他说:“印稿奉上,久不辑理,逸者半矣。”(金册○○四)但刊印篆刻家印章的印谱,即使在印刷业极为发达的徽州地区似亦未肇兴。汪世清先生注意到,在这七百三十一通手札中,有一部分钤有名章或闲章,合计约有一百枚。汇集起来其实就是一册万历间明人印谱。其中有相当多的是徽人的印章,主要应出自徽派篆刻家之手,这对于我们研究明代后期徽州地区的篆刻风尚亦大有助益。
  徽州在晚明还是文房用品的主要产地之一。方氏藏信札中所及文房亦颇值得留意。方用彬精于制墨,他与著名墨工方于鲁兄弟亦为同族,且有交往。用彬常以所制精墨送人,杨一洲曾请方氏惠墨一笏,愿以“拙图赠之”(月册○一九)。方用彬经营文房与古玩买卖,墨是其主要自制产品。此一时期,墨工还将墨做成各种佛像,如“(方)于鲁墨有妙品十八尊罗汉,并达摩大士诸墨”(木册○五一田艺蘅函),方用彬亦制有“墨菩萨”(月册○九三长祚函)。
  最后要说到此一时期的艺术品交易,这是艺术社会史的重要内容。方用彬与族人在当地共同经营一家典当铺,小试陶朱而“所得墨迹画帖,日益富矣”(月册一○二朱宗吉函)。他搜集的许多古玩字画不少都是别人因急用银钱而押出的。因为对方应急,于价格并不计较,可知典当的物品大多物过其值。火册○三四方大汶函:“今有墨庄山水一幅、杨维桢字一幅,原得重价。维桢系元时名人。雪窗兰一幅,亦古名僧画。欲当银五六两。”墨庄、杨维桢与雪窗三件字画仅当得银五六两。而一方端研,仅“作银六钱或五钱”(金册一四八汪道贯函)。沈周、周臣的两张画也仅质钱三百文(火册○九八汪道会函)。这些资料对我们了解当时书画的市场价格提供了重要参照。
  近代苏州书画也大量流入徽州。王世贞曾经谈到嘉靖以后苏州书画的市场化与徽商有莫大关系,所谓“吴人滥觞,而徽人蹈之”。比如祝允明的书法,沈周、周臣、文五峰的绘画。文徵明父子所刻《停云馆帖》,都有信札提到。曾经从学于苏州书家王宠的朱曰藩(朱应登子)、黄姬水(黄省曾子)都曾在南京长期居住,他们的作品更有便利传到徽州,如金册○○五汪道贯等函:“朱江州字,定当以雕盘易之。”又金册○六四吴万春:“兄携来射陂字并姬水字五张,不识其价几何,望赐示音。墨事问有售者,令人回报。”杨一洲也曾提到他将朱射陂字三纸装潢成屏风(月册○二○、○五五),并请朋友们来观赏。另一苏州重要书法家周天球的作品也被徽州人收藏(月册○九七俞策函)。《考释》所收七百三十一通手札为当时方氏三百五十二位亲友所书,堪称一部明人书法集锦册,由于上述的原因,其中有一部分作品明显受到来自王宠、朱曰藩等人的影响。如果进一步研究,我们或许可以在苏州—南京—徽州三地之间的书画风气上,勾勒出一个更为明确的影响地域与影响线路。
  以上我们就《考释》一书中所见艺术史的材料分类进行了简单的介绍,并试图揭示其时一般阶层关于书画篆刻的需求与认识,以及书画篆刻在社会应酬中所扮演的角色。限于篇幅,未能详论。即便如此,读者已不难看出,对艺术史的研究来说,这部晚明信札考释集的重要意义。更令人感慨的是,在前辈学者日见凋零、中外学风都变得越来越浮躁的时候,传统学术家法就日益显出其重要性。正因为如此,陈智超先生的著作就不但是研究徽学的重要资料,对艺术史研究来说,也具有同等重要的史料学和方法学上的意义。
  (《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陈智超著,安徽大学出版社二○○一年版,19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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