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三十九年后的致敬

作者:索 飒




  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上,切·格瓦拉永远是一个谜,一个神话。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时值格瓦拉遇害三十周年,难得激动、羞于表达的中国终于姗姗来迟地向这位被进步世界牢记不忘的英雄表示了敬意,我也曾在《读书》杂志发表了《切·格瓦拉:永远的怀念》。此后,由“格瓦拉”话题引起的风波,时而鼓噪,又渐平息。
  但是在格瓦拉生活的拉丁美洲大陆,切·格瓦拉从来不仅是一个话题。又是近十年过去了,十年间我曾两次从拉丁美洲归来。两度匆匆旅途,我隐约感到愈是在崇拜强权金钱的二十一世纪,切的肖像反而悄然增多,不是在会议、广场等公众场合,而是在一些私人化的角落。厄瓜多尔贫民区简陋的小酒馆里,不合比例地贴着切的巨幅画像。利马拥挤的小公共车门前,墨西哥城出租车后窗上,他闪烁的面影让我的相机追赶不及。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语,像是一种无声的表述,频频出现的格瓦拉反驳着灯红酒绿的夜色,让人怦然心跳。
  沉默终于被一个月前的一条消息打破:
  人民网(二○○六)六月十三日讯:据来自拉巴斯的消息,玻利维亚总统莫拉莱斯将在东南部格瓦拉一九六七年被玻利维亚军人杀害的地点向这位革命者致意。这是玻利维亚官方发布的消息。
  总统府发言人孔特雷拉斯说,莫拉莱斯总统已下令在拉巴斯总统府的大厅里悬挂用古柯叶制作的格瓦拉的巨幅画像,莫拉莱斯总统将在距首都一千五百公里的伊格拉“向埃内斯托·格瓦拉司令深深致意”。纪念活动将于星期三中午在伊格拉的一所小学校里举行。一九六七年十月七日和八日,玻利维亚士兵特兰向格瓦拉开枪,格瓦拉在靠近埃尔丘罗的地点被陆军抓获,随后被杀害。几乎在一年以前,格瓦拉在玻利维亚的东南部组织了一个游击运动,但遭到失败。
  格瓦拉出生于阿根廷,后来到古巴参加革命,成为古巴革命的领导人之一。然后离开了古巴。格瓦拉的遗体在玻利维亚被发现后,被运到哈瓦那隆重安葬。
  就像一九六七年格瓦拉之死在中国并没有引起多少理解,就像一九九七年某日播放的格瓦拉遗骸被运回古巴的午间新闻,在当晚黄金时间即被大熊猫生日一类花边新闻挤掉——中国新闻机构的这则简短冷漠的中性消息,瞬间淹没在信息海洋中。
  然而这是一条应该反复读取、咀嚼的新闻,其信息量无法被几个研讨会说清,字里行间藏着深意和诡秘,像神话一样可供无限发掘。
  当二十世纪结束的时候,西方秩序的代言人迫不及待地宣布“历史的终结”、“民主”的胜利。对于不肯退场的“切·格瓦拉”现象,嫉恨其魅力的侏儒们暗自想:即便他的文化衫今天满天飞舞,当年终究是一场失败的、单相思的游击战,可悲的乌托邦之梦,且让它存在吧!
  然而仅仅三十九年之后,乌托邦偏偏在格瓦拉选中的地方以现实的形式上演。一个该死的、中学都没有读完的印第安土著总统,上任半年之久,就火急火燎地跑到格瓦拉殉命的伊格拉小山村,以国家元首的身份为昔日的游击队恐怖分子隆重纪念七十八岁生日。
  然而,这确实是埃沃·莫拉莱斯总统要“圆”的重要梦境之一。对于一个出身卑微的印第安放羊娃来说,从农民领袖到国会议员,再到以明显优势当选总统,这已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趋势的实现。他仿佛意识到了历史机缘的宝贵,于是颠倒乾坤的举措接踵而至:石油天然气国有化、土地改革、扫盲运动、让出身女佣的印第安妇女出任司法部长……同时,向切·格瓦拉正式致敬也刻不容缓。这是对那一声响彻峡谷的呼唤的、拖延了三十九年的公开应答。
  埃沃·莫拉莱斯已经是第三次来到伊格拉村,前两次是对切·格瓦拉的私人凭吊,这一次是作为共和国总统。这位从不穿西装、不打领带的总统随身总是带着一个钥匙链,那条链子上装饰着切·格瓦拉的画像。今天,肤色黝黑的他终于代表深山老林里衣衫褴褛的印第安人大声向曾葬身于此的切·格瓦拉说:
  你是我们的领袖(líder),我们的兄长(hermano mayor),你是为了我们才牺牲的。
  历史在玻利维亚的这一瞬,似乎要给二十一世纪的坚硬天穹捅一个窟窿。
  处处是灵验的对应。当年美国中情局和玻利维亚军方出于对亡灵崇拜的惧怕,刻意将格瓦拉和其他游击队员秘密掩埋在机场跑道上,如今在昔日的坑穴上已竖起了一尊纪念碑。当年格瓦拉被杀害的伊格拉村小学校,今天是一座纪念馆。当年格瓦拉曾鼓励一个想跟游击队走的小男孩不要放弃学习,那个要用卖母鸡的钱买课本的孩子后来因给游击队带路被政府军杀害。今天在总统主持的仪式上,十七个刚刚在扫盲运动中摘除了文盲帽子的村民获得了“我识字了”的证书。当年格瓦拉曾在仅有的一次群众大会上说:“请你们记住,当我们离开这里之后,当局才会想起有你们存在。他们也许会主动为你们建个诊所,做几件好事。但是,他们这样做,仅仅是因为我们到过这个地区。”今天,莫拉莱斯在伊格拉村小学校旁,为一所由古巴医生提供义务服务的“切·格瓦拉乡村诊所”剪彩。这个诊所不是装饰的门面,而是尊严的象征。当年切·格瓦拉在日记中记不清自己孩子的年龄和生日,今天是玻利维亚的总统吹灭了生日蛋糕上的七十八支蜡烛,将切下的第一块,递给了专程来为父亲祝寿的格瓦拉之子卡米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有考察者沿着“切·格瓦拉之路”,在玻利维亚的密林里寻访游击队的印迹。按照村民们提供的回忆,格瓦拉似乎经常在农户里这样提问:“你们以后还会想起我们吗?”而农民们的回答则是一些夹杂着想象的传说。一个农民曾问切:“您到哪儿去?”切回答说:“哪儿有水,我就到哪儿去。”如今这个农民说:“今天我只要看见天下雨,看见泉水,我就想,哦,切在那儿。”“二月份再来吧,那时候格兰德河的水涨得高高的,你们能看见游击队员乘着用藤条和树干扎成的大木筏,划呀划呀,从河的这岸划到另一岸,夜间还能清清楚楚听见切下命令的声音。”“有雾的时候,能听见塔尼娅唱歌,听见她呼唤游击队同伴的名字,向政府军士兵们喊话。”人们看护着一棵被军人砍倒又发芽的茂密大树,据说这棵树曾为切遮荫。人们在游击队员遇难地点自发堆起祭奠的石头,根据当地的说法,人会死,花草会枯败,水会变形,雪会化,风吹来又刮走,只有石头永恒,连火也烧不毁石头。
  这样的描述使人感到,与其说一支发动革命的游击队曾出没密林,不如说传播希望的耶稣与他的门徒曾游荡山间。在被迫告密、胁从的同时,那些被苦难麻木了的心灵曾滴滴吮吸着记忆,怀着希望不语地等待着变化。
  
  然而,在玻利维亚和拉丁美洲大陆上正在发生的又绝非神话。
  历史的大趋势藉偶然性,神秘地向人宣示事情的本质。不到半个世纪,黑暗中已孕育出一片霞光。埃沃·莫拉莱斯在为格瓦拉庆祝生日的仪式上称他为“兄长”,这一声在西班牙语中语感亲切的hermano mayor,是比“切”更加深刻的称呼。它标志着格瓦拉的一生获得了一种肯定的宣判,它也是拉丁美洲大陆萌动着的历史大潮的啸声。
  埃沃·莫拉莱斯代表着拉丁美洲社会最底层的印第安人。“民族主义”、“左翼”等传统术语,并不能涵盖埃沃·莫拉莱斯的身份含义。他的举手投足,显示了从最原初的起点“反对殖民主义”的本质。这个反殖的立场,有着五百年的漫长历史,并染着印第安的文化底色。
  这种历史根基和文化底色的象征之一,就是在总统办公室里并列挂着的切·格瓦拉和图帕克·卡塔里(Tupac Katari)的画像,底衬是碧绿鲜活的古柯叶。前者是二十世纪被“中情局”及其爪牙谋杀的游击队英雄,后者是十八世纪被西班牙殖民统治者处死的印第安人起义领袖,而古柯叶则串联着五百年来的历史、文化、传说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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