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诊断音乐:病理与处方

作者:杨燕迪




  古典音乐的当下困境
  
  在音乐世界如此火爆、闹腾、骚乱的今天,古典音乐犹如一潭死水。从CD销量来看,在西方和日本只有约8%的市场份额,其他地方更是少得可怜;音乐厅的听众们头发花白,数量不断减少。年轻人大多乐意在收音机里听听古典音乐,却不大去购买唱片和音乐会门票,因此他们的兴趣对一个作为“活生生的艺术”的古典音乐而言没有多大帮助。在严肃音乐里,新音乐的听众更是“小众”。
  这是《修补裂痕:音乐的现代性危机与后现代状况》(以下简称《修补裂痕》)一书作者休伊特对世界范围内所谓“古典音乐”(在本文中,“古典音乐”、“严肃音乐”、“艺术音乐”三个术语被看作是同义语)的市场现况的描画。或许,国内读者对这幅惨淡图画的感同身受,远不及作者的切肤之痛。毕竟国内的音乐市场在数以百万计的“琴童”带动下,正处于方兴未艾的上升阶段。国内音乐厅里的听众,放眼望去,跃入眼帘的都是黑发人,哪里见得有“衰落”的迹象?
  但是,如果曾在西方国家有过听音乐会或买唱片的经验,无需进行深入普查和研究就会明白,听众的老化和减少已是不争的事实。欧洲的情况似乎比美国稍好一些,但就总体而论,音乐厅和歌剧院里依然是白发人居多。在宽敞明亮的唱片店中,“古典音乐”这个类目总是被“流行音乐”、“爵士乐”、“世界音乐”、“电影音乐”等等挤在最不起眼的边角旮旯里。至于“古典音乐”中的最新创作——所谓的“现代音乐”或“当代音乐”,虽说“依然有实验作曲家忙不停歇,不时拿出新作……”但也只是“在通风良好、观众稀疏的音乐厅里上演”,赢得几声出于礼貌的掌声。
  看来,处于“后现代”条件下的严肃音乐在西方确乎已经身患重病。任何具有文化关怀的音乐人和具有音乐兴趣的文化人,都不能无视这个已经近在眼前的危机。
  
  病根寻源:“现代性”危机
  
  《修补裂痕》一书以无畏勇气和批判精神直面这个危机。难得的是,休伊特作为一个资深的作曲家、乐评家与音乐活动家,在剖析这个危机时,从音乐的内在肌理入手,综合运用社会学、艺术哲学、音乐史学、音乐美学、文化批判等多种方法,从而获得了有效的病理诊断。
  作者在全书一开始兜了很大一个圈子——后来我们才发现,这次“兜圈子”所论其实就是正题:音乐的价值判断与音乐的社会功能之间的关联。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严肃音乐之所以出现危机,病因起源不在当下,而是潜伏于所谓“现代性”的肇始之时——音乐价值与音乐功能之间的断裂。在“传统”的音乐生活中,音乐与其完成的社会功能(无论民间的婚丧嫁娶,还是崇高的祭祀礼仪)之间从不分离,因而价值判断也不会出现混乱和偏差。“但在近代的某个时候,认为音乐可以脱离社会功能并随意加以移植的观念开始萌芽”——因为闲暇时间的增多,因为音乐作为“形式本体”的产生,因为仅仅为了愉悦而聆听的观念,因为音乐最终成为了独立的“艺术”——总之,在“现代性”条件下,西方世界中所谓“自律性”)的音乐观念不断成型和发展,最终成为音乐艺术界的支配性意识形态系统。(必须指出,在汉语文化界,“自律性”的音乐观念至今并不是共识。)与之相适应,艺术音乐中孕育出了一系列似乎“不言自明”的价值准绳:内涵的深刻性,审美的普适性,文本的支配性,规则的限定性,灵感的个人性,语言的变化性等等。
  但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这种“自律性”的音乐意识,导致音乐生产和音乐生活走向自身的“异化”——音乐成为一个独立于人的“对象”,从而服从于不断强化的“规训”,扭曲为“工具性”的存在。其具体表征是,艺术音乐中的“音响材料”被分解为旋律、节奏、和声、对位、配器等等各自相异的“科目”;完整意义上的音乐人则分化为作曲家、演奏家、歌唱家等等彼此有别的“专家”;我们所熟悉的“音乐学院”教学体制正是建筑在上述分解和分化之上——“斑斑裂痕”已经深入骨髓,难怪古典音乐后来会感到周身不适。
  音乐获得“自律性”的后果之一是,其明确的社会功能逐渐消解。随之而来,音乐需要在“应景场合”之外寻找新的身份定位。在这其中,社会学意义上的“公共空间”成型是关键性的进程。“十八世纪诞生了新型的‘公共空间’,它比较持久固定,也完全摆脱了附带某种特定功能的‘场合性’:主宰这类领域的是报纸、学术组织、咖啡屋,以及其中最重要的——音乐会建制。”正是通过音乐会(以及歌剧院)这一独特的“现代性”建制,中产阶级掌控了音乐的主动权,并培育出自己的审美道德和价值伦理:以重要的“天才”作曲家万神殿为轴心(特别是从巴赫—亨德尔开始,一路经过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门德尔松—舒曼,并以布鲁克纳—勃拉姆斯—瓦格纳—马勒—理查·施特劳斯压阵的“德意志”伟大族系),以交响曲/奏鸣曲、歌剧/大型合唱为“宏大叙事”重镇,现代意义上的“严肃音乐”城堡终于建构完毕。
  但上帝的辩证魔手已经将病毒植入其内。既然音乐作为“自律性”的存在,废除了功能性的“应景意识”,那么它的“公共意义”何在?危险在于,答案出现了巨大的分歧。一方是所谓的“形式美学”派,可举斯特拉文斯基为代表——“在他看来,音乐之外别无他物,其唯一任务就是在人和时间的关系之间创造秩序”。另一方则是所谓的“情感美学”派,以斯特拉文斯基的著名同时代对手勋伯格为旗帜——“勋伯格本人的音乐就在‘用极限的强度’表达‘最深的情感’。”争论的双方各执一端,输赢至今未果。
  由“自律性”病毒所催生的不祥裂痕还不止一处。“早在十九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当贝多芬的中期奏鸣曲问世以后,我们便看到,艺术音乐已超出了业余表演者的能力所及的范围……当音乐爱好者由原来的‘积极参与者’沦为‘被动消费者’时,他们与刚刚萌发的‘新音乐领域’之间本能的、活生生的联系被割裂了。”音乐从一种“公共话语”转变为“私密表述”。于是乎,听众和音乐之间的裂痕已经不可缝合。
  如果说上述的音乐病症都是源自肌体内部的病毒发作,那么,自十九世纪末以来,西方音乐因为来自外部“他者”的文化冲撞而产生了进一步的分歧和裂变。十九世纪中叶之前,西方艺术音乐作为一个自足、自为的文化整体,不无傲慢地俯视所有“他者”特别是东方的音乐资源,至多是以友善的心态不经意地予以装饰性的利用——例如莫扎特和贝多芬都写过一首相当著名、但其实乏善可陈的《土耳其进行曲》。随着十九世纪中叶以后非西方“现代性”社会发展的步伐不断加快,“他者”的音乐不仅“日益靠近本土”,而且“最终跨过门槛,登堂入室”。凡此种种都在宣告,在二十世纪中叶到来之际,艺术音乐已经不可逆转地逼近了“分崩离析”的“后现代”局面。
  
  扑朔迷离的“多样性”:“后现代”状况
  
  虽然目前学界对“后现代”的内在性质尚存争议,但“统一性的丧失”作为“后现代”的主要表征,却已成为共识。休伊特哀叹道,“即使在勋伯格和巴托克最不受欢迎的作品中,也回荡着‘西方艺术音乐曾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统一体而存在’的声音”。然而,转至当下,“音乐的命运在我们的时代注定呈现出‘多样性’的格局”。尽管作者宣称,所有现代音乐的“拯救方案”都是力图想在“多样性”中构建一个具有秩序法则的独特世界,但“其实际音响却往往是非常个人化和地方化的……它们各自所构建的世界在一定程度上是彼此排斥的”其后果是,剥夺了音乐中的“身体”(body)维度——所谓“身体”,这里指的是一种经过社会建构的人的感官文化积淀,如“圆舞曲的微妙摇曳,进行曲的坚定步态”,以及调性终止式中“欲望和解决”中隐含的“情欲效应”。而“身体”的维度一旦中断,音乐与社会现实的联系和沟通必然陷入瘫痪。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