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墙里墙外

作者:聂华苓




  那些书全是他的!就是大打折扣,Paul也买不起。
  你全拿去吧,老头儿说。
  突然之间,里尔克的书全是Paul的!那个永远在逃避的诗人写的美丽的诗篇,到过巴黎、瑞士、亚得里亚海上,身边永远有女人,却不能和妻子在一起,德国人称为软性诗人的里尔克。
  Paul问:为什么给我呢?
  我是犹太人。他们会把这些书毁掉的。
  他没用纳粹那两个字。说起纳粹,就是他们。
  然后他转身指着那个可爱女孩走出去的门:我老了,没关系。但是我女儿,那个女孩……他说不下去了。她必须走。离开德国。我们是该死的犹太人。你是美国人,你是幸运的。把她带走吧。我留在这儿等死。
  我想办法,Paul说。我一定想办法。
  一个月以后,他找到人答应帮忙,给老头儿写了信。信退回来了。邮戳注明:无处投递。
  一九七二年五月,我和Paul去西德和东欧。柏林已分裂成东西柏林了。在西柏林重见分别两年的柏昂夫妇,还有一九六七年第一位到爱荷华的西德作家卜赫(Hans Christopher Buch)。
  柏昂和卜赫两家住在一栋陈旧大楼里,街道两旁一溜菩提树,仍有树大根深的气派。
  Paul看见菩提树如逢故人,欢喜得大叫:对!我认识!我以前就住在这个区域!
  我们又见到美丽的尔茉伽。两个作家的妻子都是医生,工作辛苦。他们写作、编辑、在家照顾孩子。生活艰苦。西柏林虽然有战争遗留的残骸,但到处波动着挣扎的生命。我们在柏昂和卜赫那儿见到许多作家。柏林作家多,因为柏林情况特殊,生活较便宜。文坛也特别活跃。他们在战争的废墟中忙碌地生活,重建家园。
  西柏林到处是废墟。墙上仍有点点弹痕。在柏林墙边,可以看到东柏林。但在西柏林这边,居然有一尊苏联阵亡将士纪念碑巍然屹立,碑前还有两尊火药味浓厚的大炮,站岗的士兵笔挺地拿着刺刀。
  西柏林的居民不能去东柏林,但旅客可以去观光一下子。我和Paul搭上游览车。服务员告诫我们:不能带任何文字的报纸刊物,每人必须带着护照。车到柏林墙边,西柏林的服务员下车。东柏林的女向导上车。另一穿制服的女人上车,检查护照,并收每人十马克,同时记下每人随身携带的钱,防人做美钞买卖,或将钱接济政治分子。另有一身穿军服的人,用长柄反光镜探查车底。气氛突然严肃起来。
  车子开动了。车子在菩提大道上行驶,行人好奇地看着游览车。Paul说,以前那是柏林最繁华的一条长长的大道,是柏林文化中心,现在给柏林墙堵断了。矗立大道两旁的宫殿和博物馆,许多在二次大战中毁于一旦。昔日的皇宫遗迹,已被铲平成广场,作为群众运动的场地。这样一条史绩辉煌的大道,现在却是阴森森的。车子一路驶去,满目废墟,到处弹痕。列宁像威立街头。阵亡将士纪念碑,却是纪念苏联的阵亡将士,站岗的德国士兵正举枪正步换防。
  为什么要竖立一道柏林墙?有个美国旅客问向导。
  因为东柏林的教育全是政府供给的,政府培养的人才,不能外流到西柏林。
  为什么士兵仍用正步换防呢?
  那是普鲁士传统。普鲁士军就是解放军。
  墙上贴着标语:社会主义越强盛,和平越巩固。
  一张大海报:拿破仑的一只大手血淋淋的。
  一只大熊竖立在一栋大楼顶上。
  熊是东柏林的市徽,也是西柏林的市徽。同一个市徽,却被一堵森严的墙隔开了,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德国是个悲剧。我回到西柏林后,对柏昂和卜赫说。
  不!我们不是悲剧!两人同时回答。上一代做错了,我们受处罚,罪有应得。不是悲剧!
  三十三年以后,二○○五年的今天,正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个名叫凯萨瑞娜(Katharina)的人,写信给现在国际写作计划的主持人墨锐(Christopher Merrill),探听她父亲柏昂在一九六九年写给Paul的信,是否可容许她发表,并且问到Paul和我。我当即给她写了信。
  亲爱的华苓:
  看到你的信,十分高兴,但也黯然,不能和你丈夫通信了……我父亲在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七日因癌症去世。你也许记得,他吸烟太多了。我那时只有六岁。就在他于一九七九年春天发现癌症时,成为一位非常成功的小说家。小说《反面故事——历史》(The Other Side of the Story—History)轰动一时,翻译成多国文字(也许没有英文翻译,我要问妈妈),另一小说《欺骗》(Deception)也译成多国文字,有英文译本,并拍成电影,名导演史隆朵夫(Volker Schlondorff)导演。一九七四年以后,他几乎不写诗了。
  我妈妈尔茉伽,小儿科医生,即将退休。她会给你写信……
  凯飒瑞娜
  二○○五年七月十九日
  亲爱的华苓:
  得你音讯,非常兴奋。回想当年在爱荷华的美好日子,就令我神往。
  我当找出一些旧照片寄你,供你回忆。
  我可想象,你突然形影相吊,一定苦不堪言。我也一样。所幸我儿孙都好。我和柏昂有两个女儿:瑞柯,你也许还记得,我们在爱荷华时,我正怀孕。她是医生,有两个儿子。凯萨瑞娜专长比较文学,和法国丈夫住在法国,即将生第一个孩子。就是她在整理她父亲的诗稿和信件,今秋出版。
  你的两个女儿都好吗?
  卜赫问你好,我刚在几天前看到他。
  
  尔茉伽
  二○○五年八月十日
  爱荷华鹿园二○○五年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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