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气味、仪式装置

作者:刘 禾




  策展人巫鸿最早跟我谈起徐冰的《烟草计划》,是在我们从芝加哥飞往北京的途中。他从芝加哥登机,我和李陀刚好在那里转机,三个人在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上很巧地碰了面。巫鸿为我们描述了徐冰的《烟草计划》在达勒姆首展的一些情景,还特别提到一件引起我兴趣的作品,即徐冰用他已故父亲的肺部X光片所制成的幻灯片。二○○○年十一月《烟草计划》在达勒姆展览期间,徐冰将死于肺癌的父亲的X光片,用幻灯机投射在老杜克故居的外墙上。可惜我没有机会目睹那次行为艺术,效果一定非常强烈。由于展览场地的特殊性,上海的展览未能包括X光幻灯片的内容,但我还是在玻璃展柜里看到徐冰父亲患病的有关记载,那是一批普普通通的病例和诊断书,其日常性使得伤害的问题变得非常突出。
  徐冰在这次展览里用了很多档案材料,尤其让我感到震动的是他所收藏的私人文档。艺术家私人文档的公开展出,向观众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循环良久,可以表述如下:徐冰父亲的诊断书究竟在什么意义上改变了观众跟艺术家和作品之间的关系?我忽然想到,如果《烟草计划》是徐冰对他的父亲和众多的吸烟受害者举行的一场悼念仪式,那么所有的观众都是这个行为艺术的参与者。当我尝试着从这个角度,重新回味那次展览的全过程时,我才逐渐明白:展厅里的烟草气味、《清明上河图》上静静地燃烧着的那根香烟,还有展厅地板上用几百万根卷烟摆成大片图案的那座平面纪念碑(徐冰称之为“烟发明”),原来也都暗含着某种祭奠的意思。回想我最初进入展厅时闻到的那股烟草气味,它也许正是我走进祭奠仪式的第一步,正如寺庙里氤氲的香气是拜佛仪式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徐冰的《烟草计划》是一次很特殊的行为艺术。
  《烟草计划》的祭奠形式,包括了并置、复制、隐喻、戏仿等多样手法。比如说,陈列医院诊断书的玻璃橱柜不远处,就有一个展柜,那里面展出的是英美烟草公司的盈利金额,票据、收支账目等。人们可以在这里看到数字的奇迹,它指向资本流通的巨大空间,也是欲望的空间。什么欲望?谁的欲望?消费者的欲望,还是跨国公司盈利的欲望?据说卷烟机刚发明时,老杜克的第一句话就是:“给我拿地图来!”他看地图的兴趣不在地理疆域,而唯独关心各地人口的分布。当他看到中国地图下面标有“人口:四点三亿”这个神奇的数字时,老杜克当即宣布:“那儿就是我们要去推销香烟的地方。”如果杜克的英美烟草公司从一九○二年到一九四八年间,在中国盈利三亿八千万美元,那么有多少数量的烟民同时沦为资本欲望的祭坛上的牺牲品?徐冰通过不同档案文献的并置,在受害者和渔利者之间的强烈对比中,开辟了一个丰富的政治抗议的想象空间。比如他还有一件作品远看像是一株美丽的树丛,近看才发现它是一束巨大的特制的火柴棒,这个观看过程正好隐喻了香烟经济的逻辑,因为烟草工业总是靠着有快感的消费幻象去遮蔽其暴力的和阴暗的一面。当香烟在资本市场逻辑的驱动下向全球扩展的时候,火柴厂也同时遍布于世界各地。大量的女工和童工在极其恶劣甚至剧毒的条件下,为资本的原始积累创造价值。这些劳动者,也都是资本欲望祭坛上的牺牲品。与此同时,老杜克的英美烟草公司发明了独特的香烟卡广告,使香烟广告充斥全球市场的每一个角落。徐冰对香烟广告的戏仿极具功力,他制作的“香烟卡”展示出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视觉文化,尤其是摄影文化,像明星照片、政客照片等,如何进行商业炒作,并操纵政治。他的戏仿部分还包括含有布什和戈尔主题的香烟卡,两个当代美国政客意外地出现在香烟广告的历史中,这就把当前的中东石油政治和帝国的军事暴力与从前跨国资本的行为实行了巧妙的衔接。
  写到这里,不能不最后提一句,徐冰的《烟草计划》还让我想起法国超现实主义画家玛格丽特的那组著名的油画《这不是一只烟斗》。玛格丽特曾把一只大烟斗画在她的画布上,又在画布下方注上一行字,声明“这不是一只烟斗”。徐冰的《烟草计划》中也有一组烟斗,它是由六根烟斗镶嵌在一起。而形成的一个多重烟斗,看起来有点像舵盘,至少是介于烟斗和轮舵之间的东西。因此,按照玛格丽特的说法,徐冰的烟斗也不是一只烟斗。无论艺术家的本意如何,我认为,徐冰的“非烟斗”和玛格丽特的“非烟斗”之间出现了一个有趣的解读空间,其丰富性,我不可能在这样一篇短文里展开分析。我只想提一点,玛格丽特那组画的意义,始终被局限在书写符号和绘画符号的游戏性关系上,这一关系曾被法国思想家福柯抓住,专门写过一本小书,分析其中文字修辞和视觉符号的关系。福柯给自己的书也起名叫《这不是一只烟斗》。我看了徐冰的《烟草计划》以后,反而觉得玛格丽特的那组画价值有限了,似乎不值得福柯为它专门写一本书。因为玛格丽特把诠释的可能性,完全局限在欧洲艺术史和符号研究的内部,就符号谈符号,似乎没有更大关怀,气魄也不大。
  相比之下,徐冰的烟斗也不是烟斗,因为它同时还是轮舵,是武器,这里面的诠释空间非常广阔。当年英美烟草公司打入中国市场,仰仗的就是列强的海轮运输和坚船利炮的保护。按徐冰的构思,上海的《烟草计划》有两个展览场地。观众看完沪申画廊的主展场后,还要乘坐大巴,前往外滩丹徒路的外围展场,这里是旧上海烟草公司曾经储藏和运输香烟的仓库。徐冰在仓库里面安置了一个幻灯装置,向观众实地演示他对资本主义烟草工业和消费文化的个人诠释。幻灯机在昏暗、空旷的仓库场地上,打出整整齐齐的六排字,这些字,原封不动地引自老杜克的英美烟草公司的某一则香烟广告,我记得广告词的最后一句说,香烟是“最有益于卫生者也”,这似乎与玛格丽特的“这不是一只烟斗”的反语修辞又产生某种程度的吻合。但在我看来,同样是发掘文字符号与视觉符号之间的张力,同样也是夸张语言悖论的修辞功能,徐冰和玛格丽特之间有着根本的差别,这个差别,主要是艺术家本人的境界、气魄和历史眼光所决定的。徐冰的烟斗之所以不是烟斗,是因为它的空间不再是画布,而是由火柴、烟叶、烟盒、病例、广告、资本、劳动者、视觉文化和跨国工业等众多因素,共同参与和营造的一个巨大的、现代欲望的网络。在这个奇特的网络里,金钱符号和文字符号以同等的速度进行流通和交换,因此,仅仅说烟斗不是烟斗还不够,我们还必须沿着徐冰的艺术洞见,进一步看到烟斗可能还是轮舵、是武器、是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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