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人人都知道你是一条狗

作者:胡 泳




  网络交流实名制的问题最近在中国争论渐盛。这是由于有关管理当局陆续出台了一系列针对匿名上网的举措而产生的自然反应。例如,二○○三年以来,各地的网吧管理部门都陆续开始实行网吧实名上网制度,实行方法从实名登记到办理一卡通、IC卡不一而足,理由是防止未成年人进入网吧。至二○○五年三月,以清华大学的“水木清华”BBS为首的一批高校BBS都开始了向仅限实名制校内交流平台的转变。同年七月,腾讯公司配合深圳市公安局整理网络公共信息服务,对QQ群创建者和管理员进行实名登记,恰在此时,各媒体纷纷刊布“韩国将在全境实施网络实名制”的报道,以致腾讯的这一举动被广泛看作是“中国全面推行网络实名制的序幕”。
  众多人士在讨论网络实名制的时候,都将这件事情追溯到二○○二年四月清华大学李希光教授发表的一段谈话。“我认为网络本身和传统媒体一样,都应该受到严格的版权保护、知识产权保护,同时网上任何人写东西要负法律责任。你不能因为是网上,可以发表匿名的东西,就随便对别人进行人身攻击,这同样要承担名誉损害权责任。”李希光当时说,“我建议人大应该立法禁止任何人匿名在网上发表东西,包括传统媒体,应该提倡用真名,不用笔名发表文章。这是全球化时代、身份认同时代。利用假名发表东西是对公众的不负责。”
  这番说法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其中不乏言辞激烈的反驳。但因为随后并没有相应的现实措施出台,这场被称为“李希光事件”的争论也就不了了之了。连李希光本人都称,他对网上匿名还是实名这个话题已经丧失了兴趣,因为“禁止网上匿名是非常不现实的,在法律上和技术上都行不通”。果真如此么?二○○三年以来的事态发展证明,禁止网上匿名并非完全行不通。于是,一场旧的争论几年后又重新被点燃。
  只不过这一次,这个话题带有了非常紧迫的现实意义。原因是,网民们已经切实感受到了网络实名制对他们的交流与通信空间的限制。就以中国流行的即时通信工具QQ而言,某种程度上,匿名构成QQ最大的特点之一。QQ的忠实用户很难想象全部实名制的QQ会呈现出何等面貌。
  交流的匿名性似乎是互联网与生俱来的特性。曾几何时,彼得·斯坦纳绘制的一幅漫画在网民中几乎无人不晓,这幅一九九三年登于《纽约客》杂志的漫画所取的那个诙谐的标题“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被网民们当作不言自明之公理加以信奉。然而,设若现在,有人突然告诉你说,“在网上,人人都知道你是一条狗”,一种难以释怀的情绪肯定会相伴而生。
  考虑到实名制的颠覆性,由此引发的种种辩驳与攻讦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网上粗粗浏览了相关意见之后,我感到,不论是立论者,还是驳论者,都对网络交流的一些真正内涵不甚了了,也因此,他们在带着“浓重的口音”谈论互联网。在网络传入中国已十年、由高科技手段演化为日常生活工具时,有些人对网络的看法仍然停留在可笑的表面,仍然在用传统交流的眼光看待这一迥然有异的创新媒介,这种状况令人多少感到吃惊。网络匿名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对它的来龙去脉,它的解放性力量与毁坏性特征,很有必要进行彻底的梳理。
  追根溯源,一个基本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在交流中匿名?
  社会上对匿名的普遍态度是:你采取匿名,是因为你需要隐瞒某些东西,而这使你看上去不大像一个好人。好人一贯光明正大,不会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问题在于,如果围绕好人左右的人也都很好,好人的确不需要偷偷摸摸;但事实上,每一个稍具常识的人都知道,到处充满了随时准备利用他人弱点、背叛他人信任的小人。本来我们可以拥有一个完全公开的世界,不幸的是,良好的期望与残酷的现实总是相距甚远。
  从社交的角度观察,匿名是一种非常有用的机制:人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对各种主张或幻想加以摸索和尝试,同时避开社会的非议,把后果降至最轻微的程度。不论你对此有何看法,这种路径总是胜于另一种选择:在真实生活中摸索和尝试自己的幻想,然后面对无情的打击。这并不是说,来自网上的感情伤害和名誉打击不会降临,而是说,出现这种情形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许多匿名议论是无害的,因为不管怎样,它们缺乏实际的可信度。
  匿名本身并不一定多么可取,但它常常代表着对一个并不完美的世界的理性的回应:在最坏的情况下做最好的打算。人们对匿名所以有需求,这一点构成了最为重要的心理基础。
  除此而外,促使人们隐姓埋名的,不乏其他五花八门的理由,埃瑟·戴森在《2.0版:数字化时代的生活设计》一书中分析得很详尽:
  在一个特定社区中,人们也许十分乐于公开发表一切意见,但他们不想看到自己的话被断章取义地引用,甚至不愿社区以外的人原封不动地知道这些想法。
  与他人讨论个人问题(特别是那些牵涉到第三方的问题)时,人们往往采取一种审慎的态度。例如,一位受到虐待的配偶,一位为子女的反叛感到头疼的父亲,或是一位为要不要继续从事某一职业而烦恼的专业人士,在试图解决问题的过程中,都愿意保持私密性。
  有人希望试验一些想法,但又不想让人们把自己同这些想法联系起来。比如,一个青少年试图了解贞操问题是否重要。
  匿名有助于发出各种各样的指责,或悄悄警告一些事项。匿名交流常常鼓励人们说真话。例如,一个在盛名之下的企业工作的员工,也许会凭借匿名的机会告诉大家这个企业潜藏的暗礁。
  匿名也有助于进行愚蠢的提问。可以请求回答一些最最基本的问题,提问者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但又不想暴露自己的无知。
  有些匿名者使用这种手段改换一种不同的身份。这种身份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虚幻的。
  匿名可用以在不公正的体制下唤起支持,激发人们的改革意识。
  选举――这也许是一种最为广泛承认和赞许的匿名行为。谁向反对派投了票?社会无从知道。但投票人的呼声将得到统计。
  仔细体察就会发现,以上谈的都是匿名的正当理由。老资格的网民、编辑、网上专栏作家大卫·希维尔说,匿名有两点至关重要的好处。首先是自我表达的自由。匿名使人得以痛痛快快地发表看法而不必有所顾忌,如果说话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将被公开,也许他就会更多地讲假话和大话。其次的原因很像是中世纪作家的观点,他们写作“为的是颂扬和扩展其客体对象,而不是为了自我表达或增加个人名声”。英国作家福斯特曾经评论过那些不署名的报纸社论,他说:“匿名的评论……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意味。似乎是绝对的真理、宇宙的集体智慧在讲话,而不是一个人用微弱的声音在发言。”
  世界上最负盛名的政经周刊《经济学家》一直采用匿名写作。每期都有很多人为它撰稿,但最终汇集为一个共同的声音。在每周的编辑会上,编辑热烈地讨论社论的调子,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记者的采访也是通过彼此间的大量合作而完成的。杂志采取匿名的最主要原因是基于如下信念:写什么比谁写得更重要。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五六年担任杂志主编的杰弗里·克劳瑟说:匿名“使编辑成为比自己更大的事业的仆人而不是主人……它令杂志拥有震撼人心的思想和原则”。
  当然,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只有绝对的好处。网络匿名给予人们的自由度是现实生活在很多方面难以企及的,它允许个人自由地选择他们想要看到的信息,也为个人提供了发布信息的自由。因此,网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选择空间,但这是以丧失了信息来源的确定性为代价的。匿名既能使人获得自由,也会引发诸多不良和不法的行为。
  首先,匿名行为可能变得毫无节制,无益于个人的身心健康。匿名与假名不同,因为即使一位上网者使用了假名,仍然可以具备一个持续不变的身份,而匿名的个人却不具备任何身份。在匿名的掩护下,不少人习惯于不停地改换各种身份,逃避日常生活中的责任和挑战。其次,匿名问题与信任息息相关。匿名使人们不敢互相信任,这是匿名的一个几乎难以避免的缺点。凡此种种,难免使人们在匿名与犯罪之间产生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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