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我们”如何论述香港

作者:杨立青




  而在全球化论述中,除了身份认同问题,“城市”也构成了其中的重要议题。香港作为一个全球化城市,它除了具备全球化城市的一般特点,还具有自身的“特质”。第三部分的“城市想像”所要处理的,就是香港的城市流动、开放和混杂如何形成香港文学所呈现出来的独特城市想像,“城市”论述因此也为无根的香港文化提供“在家”的感觉与本土论述的据点。而在第四部分“雅与俗”中,则从文学生产的建制、政治,以及“严肃”与“流行”文本的内容与意识形态的角度,反复申述“雅”、“俗”文化形成的历史,尝试把无休止的“雅”、“俗”争论转化为较积极的对话。更重要的,是为香港所生产的“都市文学”做出较公允的评价,并建立起一些“都市文学”的美学准则:文化乃一整体,是“平常事”,人们通过文化所提供的工具来表达自己,描述他们日常生活的经验,因此“高雅文化”不外乎是社会整体发展中的某种形态,“高”、“低”、“雅”、“俗”之间的森严界限应该消弭。而雅、俗之辩,对于香港这个商业挂帅的城市的意义并不大,相反,探讨“流行”文本的特质及其所生产的快感如何在我们的日常生活、消费过程中与美感经验“磋商”,可能是更“好”的香港文学的论述路向。在该书最后部分的“性别与政治”里,通过对性别与文本政治问题的分析,探讨确立一种文学阅读的策略与可能性,消弭“男”“女”二元对立的困局。
  综观全书,首先值得总结的是,在“香港文学”里,论述香港的人也许是外来者(如叶灵凤、施叔青、王安忆等),但在对这些香港文学的研究里,研究者却大多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这说明,香港论述里的主体性意识,实际上构成了该书一条或明或暗的主线。也就是说,无论前人或他人是如何论述香港的,经过了双重(甚至多重)论述后,一种“寻找香港人的声音”的“我们”意识开始获得生长。
  但不无吊诡的是,这种对于香港的“主体意识”的生长,在我看来,却是以香港的“特殊性/独特性”为论述的潜在前提的:中心与边缘、国族叙述与香港故事、全球与本土等的二元对峙,以及在这种对峙的“夹缝”论述中所蕴涵的“香港特殊性/独特性”,在书中得到了诸多研究者几乎是“集体无意识”般的强调。如也斯在对“我们的想法和说法是多么容易被其他观点和声音所吞没”表示某种异议时,曾解释其中的原因之一是这些“其他观点和声音”,“对于香港或外面其他的文化模式不能理解,暴露了本身文化认识的固定性与单向性”,“而忽略或压抑了香港文化的特色,必然会引致其他种种更严重的社会问题”。
  事实上,对于香港而言,“特殊论”与“香港主体意识”呈现出一种相辅相成的共生关系,在某些时候,前者构成了后者的有效手段或工具。在过去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这种“特殊论”所催生的身份自豪感,并不仅仅相对于中国内地(除了经济方面远远领先于内地,香港在文化与经济上也有“北进内地殖民”的论述),而且相对于殖民宗主国大英帝国,也同样如此(在该书中,不止一位学者提到香港人因香港所取得的成就超过英国而欣喜)。
  然而,正如在论述香港的边缘地位必然要涉及某个中心一样,这种由“特殊性”而伴生出来的“边缘论”,本想推衍出一个具有“主体性”的香港,却在实际上又往往容易掉入“自我他者化”的泥潭。换句话说,在确认自我的主体性时,必须在自我之外建构一个他者,并在自我与他者之间做出种种的区分,这也是“特殊论”的一种自然延伸。但问题在于,历史与现实的重压,却使得这个主体注定是个虚弱无力的主体(王德威就认为香港的历史是“关于主体缺席、记忆消失的历史”),它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支撑起作为主体的尊严,而只能在不无自怜自艾的自我论述中,再次将香港对象化,完成将“自我他者化”的轮回。更“严重”的是,假如一味地以确立自我的“主体性”为旨归,是否会陷入某种理论的狂妄与狭隘?因为当只把“特殊性”作为论述香港的不二法门时,一切与之不“合”的论述都会得到有意无意的剔除。而至少在理论的层面上,一切与香港有关的论述都从某一角度建立了与香港的关联:即便是最为香港学者不满的关于国族主义的“宏大叙述”,其实恰恰与香港本身的命运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包括回归等问题,皆与此息息相关。
  当然,“特殊论”有时也并不一定指向一种身份的自豪感,恰恰相反,而是处于文化“低势”的一种反击与自我辩护。具体来说,其指向就在于太多的似是而非的“文化沙漠”论。如马建就曾经激烈地批评香港文化的低俗、庸劣、混杂、不伦不类,甚至说出“称香港是文化垃圾一点也不过分,我倒觉得文化沙漠干净点好”类似的过分之词,其引起香港文化人的愤怒显然是可以理解的。但问题在于,他们的反击与辩护却几乎都是围绕香港相对于内地与其他地方的“特殊”来展开(认为他们不了解/理解香港,因此不“配”谈论香港),从而使得这样的香港论述策略,更多地陷入自我遮蔽与自我封闭的泥潭。
  话说及此,我们不妨提及在这本书中,流露于字里行间的香港学者的“挫折/挫败感”问题。这既有历史的因缘,也有现实的刺激。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香港一百五十年前被割让给英国,尽管这个事实本身曾经引起香港人历史记忆的创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也变得面目难辨,甚至变得非常暧昧:比如说很多香港人虽然觉得英国的殖民统治给香港带来了种种罪恶,但正是殖民统治使得香港较早地进入现代,成为“亚洲最古老的现代城市”(香港民政局局长何志平语),并因此取得了骄人的经济成就。香港的所谓“特殊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得以形成并获得其“合法性”。但随着“九七“的临近,以及在此过程中所发生的种种,现实的刺激与历史的创伤记忆混杂在一起,成为香港前所未有的“挫折/挫败感”的根源。而假如再加上回归以后的“亚洲金融风暴”对香港经济的重创,经济上的低谷更是加剧了香港论述的灰暗度。也正是在此境况下,近二十年来,集体性地自觉讲述“香港故事”,可以说构成“九七“过渡期的一个特殊文化现象,重新回顾并反思香港的历史与现状的作品,一直充斥于香港的报刊、书店与市民的日常言谈中,“边缘论”于此也获得了广泛而深刻的论述与体认,尽管在也斯看来,对于香港文化工作者来说,“边缘性并不是一个时髦的名词,而是一个长远以来被迫接受的状态”。
  然而,“自我他者化”假如是一个陷阱的话,它又何尝不是一种机缘?而这也是这本书所能给予我们的最大启示:在对前人/他人所讲的香港故事进行重新讲述的同时,正是借助“自我他者化”的临时性/策略性因素,以此来回顾、审视、反省自己,并由此出发获得重建“自我叙述/论述”的动力,并在“寻找香港人的声音”和“努力建立本土的文化诠释空间”方面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理论活力。因此,正如罗贵祥在《经验与概念的矛盾:七十年代香港诗的生活化与本土性问题》一文中所说的:“基于特定的历史环境与政治因素,讨论香港文学或文化的论述,都会很有意识地追寻,甚至标榜这个研究对象的独特性、本土性的特殊风格,尽管这种‘本土性’其实可以是由想像建构出来的……本土性并不是一个自足自存的实物,而是语言与意识的客体。本土性的产生,不是意识追求日常性经验的认同与结合,或寻求两者的统一性,而是意识对当下的日常经验的距离性反思,透过理解日常经验的殊异性,增加意识中的外在知识,亦从而更能了解自己。”
  (《香港文学@文化研究》,张美君、朱耀伟编,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二○○二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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