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上海出租车抢案

作者:王德威




  如果《遍地枭雄》仅止于此,我要说王安忆不过将老舍以降的作家对现实──以及现实主义叙事法则──的矛盾,做了复杂的推衍。但王安忆别有打算。《遍地枭雄》令人印象最深的,不是韩燕来和三王的情谊,或人情世路的即景速写,这些早就是王安忆拿手的;而是四个男子在路上彼此所诉说的故事,所锻炼的修辞技术。武戏文唱,王安忆所为何来?
  大王是启动这一叙事游戏的关键。大王曾经当过兵、也成了家,在四个人里见过最多世面。大王是个有心人,为了磨合彼此默契,得空就让兄弟变着花样玩扑克牌,玩成语接龙、故事新编,当然还有“盍各言尔志”。大王自己更是天地古今,头头是道。一个抢匪集团竟然容得下如此的文学趣味,毋宁可怪。王安忆显然认为这些歹徒看着放荡不羁,其实是没有出路的;而闲磕牙似的语言游戏是没有出路中的出路。
  更重要的,是从这些没头没脑的故事里,王安忆找出了历史和当下现实间的线索。大王来自浙西乡下,一向自命见多识广,得理不饶人,哪怕都是歪理。他在百无聊赖中悟出,莽莽乾坤,惟有英雄才能造时势。朱元璋起事之处,正是他原来谋生的地带,有为者亦若是。往前看,成吉思汗不是一代天骄?往后看,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天下山河,民生民心,古今多少风云变幻,尽在谈笑间。前面讲的法,讲的现实,不是不能改变的。大王口若悬河,想像丰富,简直就是个小说家。我甚至要说大王的真身不是别人,就是王安忆。
  王安忆当然不无反讽意图:大王几乎是个概念式的人物,当不得真。他自恃的“魅力”毕竟只及于三个喽,而他口口声声的“勇”与“谋”最后证明不堪一击。但问题不在大王的成败与否,而在于他的非非之想如何彰显了一种历史意识。成王败寇,古今皆然。天地之大,有多少像大王这样的人物不甘现状,伺机而起。不是说英雄不怕出身低么?不是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么?但机会一闪即逝,惟有大志者,不,有大想像力者,方才能赋予形状,填充内容,从无创造有。
  这触及到《遍地枭雄》的核心。我以为这本小说不只讲了个上海出租车抢案,更讲了个有关“创造世界的方法”的寓言──和这一寓言瓦解的可能。这是王安忆从《纪实与虚构》以来,又一次正面反省小说与现实关系的尝试。说她勾起了社会主义的乡愁,其实是小看了她。她毋宁是从虚构进入历史,遥想那些古老的欲望和冒险,怎样又在后现代的血肉中复活。从这一角度来看,小说的题目正是一场命名仪式。“遍地枭雄”:那是发迹变泰的时代,秦叔宝、尉迟恭打江山,梁山泊好汉聚义;那也是逐鹿中原的时代,朱元璋一举安天下,华夏更是“遍地英雄下夕烟”。
  历史的创造,从一念之间开始。王安忆从几个混混的空话大话里,看出了一种历史律动的可能。我们仍然去古未远。但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不见起义,也容不得“革命”。大王憧憬的天命未必是金銮宝殿,却可能是个同样金光闪闪的所在,姑且叫做上海。他和兄弟游走四方,但一举一动无不被那座城市牵引。然而属于他们的时机没到。他们最后穷途末路,困到山中废墟里,四面楚歌。
  是在这座废墟上,王安忆思考现实主义律令的残酷意义。这几个抢匪不成气候,大话说尽,还是得向现实低头。《遍地枭雄》结局急转直下,并不令人意外。然而如前所述,王安忆自己不是一个安于现实和现实主义的作家。在她法网难逃的故事里,飘荡一个有关走出和回归现实(主义)的虚无声音。创造与毁灭、纪实与虚构相生相克。也因此,她松动了那个建构现实内外的“大叙事”框架。江山再如此多娇,抵不住灰飞烟灭。“大说”倾颓的废墟里,有绝望的种子。但绝望之为虚妄,不正与希望相同?鲁迅的话言犹在耳,这是王安忆致力“小说”的要义了。
  上海的出租车司机韩燕来回到上海,于是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在外面闯了一圈,他有了曾经沧海的忧伤。大上海五光十色,无奇不有,但从里看,从外看,就快“没有”能说故事的人了。失去虚构叙事的力量,现实再怎么丰富,也就乏善可陈。
  王安忆以小见大,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见证当下历史与叙事的困境。回到上海的韩燕来还能安于现状么?做不了强盗,他可能成个小说家么?而在新世纪、新中国的土地上,又有多少“枭雄”游走现实边缘,怀着非分之想,蓄势待发?大王安在哉?
  (《遍地枭雄》,王安忆著,文汇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二○○五年五月版,2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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