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短长书

作者:王振忠等




  戈鲲化的梅花笺
  
  王振忠
  晚清徽州休宁人戈鲲化,是美国哈佛大学聘请的第一位中文教师。他的一些著作和照片,迄今仍收藏于哈佛大学的各个图书馆、档案馆中。数年前,南京大学中文系张宏生教授编著《戈鲲化集》(江苏古籍出版社二○○○年十月版),首次将戈氏的绝大部分著作收录在内。不过,无论是戈氏的文字还是图片资料似乎并未就此一网打尽。《戈鲲化集》中录有两首《题梅花笺》诗,一见于戈氏的《人寿堂诗钞》,一见于其人的《华质英文》,两首内容大致相同:
  巧造云笺十色华,
  忽翻新样作梅花。
  挥毫似有寒香袭,
  仿古无须侧理夸。
  尺幅好题何逊句,
  一枝艳夺薛涛家。
  陇头驿使衔书至,
  为道相思密密加。
  这是见诸《人寿堂诗钞》中的文字,而在《华质英文》中,“巧造”作“巧早”,于意显属未妥,倘若不是原书抄写之讹,亦应是《戈鲲化集》印刷时的错误。南朝才子何逊《咏早梅》诗曰:“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唐长安名媛薛涛随父入蜀,父亡入乐籍,其人知音律,擅长诗歌。晚年寓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以松花小笺或深红小笺写诗,人称“薛涛笺”。故《题梅花笺》诗中有“尺幅好题何逊句,一枝艳夺薛涛家”一句。梅花在酷寒凝冻中绽放,为人们带来早春的消息,或许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梅花历来就与“消息”、“书信”等结下不解之缘。“春情欲寄梅花信,鸿雁来时人未来”,诗中将“梅花”与“信”连书,更是确指信函无疑。南朝宋陆凯与范晔友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与长安范晔,兼赠诗曰:“折梅逢驿使,寄怀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纵观历史,在民间信足、信局尚未兴起之前,官府的驿使常为一些文人学士捎寄书信。因此,“陇头音信”或“陇头消息”,就被用来指称来自远方的书信,而戈鲲化笔下的“陇头驿使衔书至,为道相思密密加”,显然即用此典。
  南朝陈徐陵的《〈玉台新咏〉序》有“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的说法,可见,花笺的历史由来已久。以往对“花笺”通常的解释是指精致华美的笺纸,这固然大致不差,但确切说来,花笺应与纸上所画或印有的花纹图案有关。唐人徐夤有《尚书新造花笺》诗:“浓染红桃二月花,只宜神笔纵龙蛇。浅澄秋水看云母,碎擘轻苔间粉霞。写赋好追陈后宠,题诗堪送窦滔家。使君即入金銮殿,夜直无非草白麻。”花笺中的极品当为金花笺,专供皇帝使用。开元中,李白供奉翰林,时禁中木芍药盛开,唐明皇挑选梨园子弟度曲,李龟年捧檀板押众乐前来欲歌,明皇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词?”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李白,立进《清平调》三章。此类金花笺,直到后世还一直沿用。清吏部尚书汪由敦有《跋手书宣德金花笺册》,认为“玺书手谕多用之”。此类金花笺上想来即印有一些图案,何以见得?据《邺侯家传》记载:李泌夜梦见赐御制中和节诗于金花笺上,及中和日赐诗,果然与先前所梦相同,就连金花笺上的花云图案,也都与梦中所见者一般无二。由此可见,金花笺上应有花卉、云彩等图案。而花笺图案为梅花者,当然即可称为梅花笺。清乾隆五十年(一七八五年),中国皇帝特赐朝鲜国王澄泥仿唐石渠砚一方,梅花玉版笺、花笺、花绢、仿澄心堂纸各二十张,徽墨二十锭,湖笔二十枝,这些,都由当时入贡的朝鲜燕行使者带回本国。而在民间,“花笺细叠相思字,寄语萧郎及早归”,普通民众使用的花笺虽不及皇家的那么气派、精致,但也早已成为人们表露心迹、寄托相思的素材。据方志记载,清代前期苏州城生产的花笺蜚声远近,而其消费群体显然就是世俗红尘中的骚人词客、痴男怨女。
  收录《题梅花笺》的《人寿堂诗钞》目前已制有缩微胶片(藏哈佛燕京图书馆),而其原书则庋藏于哈佛大学档案馆。后者装在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里,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翻开《人寿堂诗钞》,我看到书中夹有两张玫瑰红色的纸片,分别是戈鲲化及其长子戈忠的名片,还有一张梅花封筒及信笺。封筒左右均绘有梅花,右上有“陇头消息”字样,而左下则书“研书屋书”。“研”一作“砚”,为戈鲲化的字。信笺也就是梅花笺,内容是光绪六年(一八八○年)五月三十日戈鲲化写给Curtis先生的复函,大致内容是说自己很高兴接受后者周六聚会的邀请,并承诺将准时赴会。这封书信即写在梅花笺上,信笺底纹为梅花,并竖行录有上述《题梅花笺》诗,末署“人寿主人并题”。从文字上看,除了“巧造”确非“巧早”外,“挥毫似有寒香袭”则作“挥毫自有寒香袭”。因信系英文书写,按照西方习惯,所以是将信笺横书。于是,梅花笺上既有中文“底蕴”,又有戈氏书写的西字点缀,相映成趣。这样的信笺应当是戈鲲化专门订制的个人信笺,类似的信笺在笔者收藏的徽商书信中亦颇有所见。晚清时人袁翔甫的《海上竹枝词》曰:“梅花吐蕊柳迎祥,如意红笺草八行。元字号对交信局,贺函大半寄苏杭。”诗中的“梅花吐蕊柳迎祥”,显然也就是八行红笺上的底纹图案。《海上竹枝词》有光绪二年(一八七六年)刊本,与戈鲲化生活的年代相近,可见,类似于梅花笺这样的信纸,无论是在内陆山乡的皖南徽州,还是在通都大邑的苏杭上海均颇为流行。
  戈氏在美多年,想来有不少人都曾收到过此类极具东方情调、个性化突出的梅花笺,只是保留下来的还有多少则不得而知。前年是哈佛燕京图书馆成立七十五周年,该馆出版有《燕京的宝藏——哈佛燕京图书馆七十五周年纪念展览目录》,其中亦收有一封梅花笺,是戈鲲化写给杜维德(E.B.Drew)的信——
  杜大人阁下:敬启者,五月十三日奉布一函,谅邀
  青睐。十四日起行,至七月十二日安抵美境,馆舍亦甚宽洁,此时书院正当停暑,尚须两个礼拜开馆,诸承
  推荐,泐函申谢,以慰
  锦念。还希
  箴言时锡,藉度金针,即请
  升安,不一。
  戈鲲化顿首,七月二十一日。
  杜维德为哈佛大学毕业生,正是他在宁波税务司任内物色到了戈鲲化。这封信当是戈氏抵美后写给杜维德的第一封信函。信中的“书院”,是当时中国人对国外大学的习惯称呼之一,戈鲲化赴美的前一年即光绪四年(一八七八年),广东人陈兰彬出使美利坚、日斯巴尼亚(即西班牙)和秘鲁三国,他对美国各地的大学即有如下的说法:“书院之大者,则有若哈核,若地林尼地,若耶儿,若威士里仁,若林坚,若古林米阿等院,而布士顿之书院,藏书尤富云。”(《使美记略》,见王锡祺《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十二帙)文中庋藏典籍特别丰富的“布士顿之书院”,当即现在波士顿的哈佛大学(即文中的“哈核”,Harvard)。
  上揭戈鲲化之信书写于蓝丝格信笺上,墨迹秀逸,想来当日启封展笺,自有一缕翰墨清香,流转飘逸于异国他乡。信笺上印有粉红色的梅花图案,上有“人寿主人并题”等字样。从这封梅花笺的内容来看,该信颇足考见戈鲲化离开中国前往美国的行程安排。《戈鲲化集》前言第一句说:“一八七九年七月二日,戈鲲化搭乘英国‘格仑菲纳斯’(Glenfinal)号轮船,从上海启程,大约经过五十天的航行,抵达美国纽约,随后转往波士顿。”今按:一八七九年为光绪五年,戈氏写给杜德维的信函用的应是阴历,他于光绪五年五月十四日起行,七月十二日抵达美国。换言之,也就是一八七九年七月三日(不清楚是否因时差的关系?与《戈鲲化集》前言所谓的七月二日不同)起行,八月二十九日抵达美国,旅途全程花了五十八天。抵达哈佛大学所在的昌夫里治(Cambridge)时,学校还在放暑假,过两周之后方才开学,则当时哈佛大学的开学时间也在九月中旬,与现在差不多。
   二○○五年初春于复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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