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作为“态度”的中国研究

作者:沟口雄三




  在日本的中国研究者中,不断对自己追问下面这个问题的人并不很多:我们日本人研究中国的作品和文献意义何在?准确地说,追问的人是极为少见的。而竹内好,是这极为少见的追问者之一。比如,他曾经在一九四○年二月的《中国文学月报》中写文章批判后来成为中国古典文学大家的目加田诚,揶揄说他过着“每天早上夹着皮包到支那*文学事务所去上班的生活”。
  在竹内好看来,对目加田而言的中国古代典籍研究,就是勤勉地积累知识和对于所积累的知识进行精密的罗列,如此而已。那么,竹内好自己的做法如何呢?他在一九四二年一月写作的《书写支那这件事情》中曾经这样说:“至少,知识如果没有被否定的契机(或曰热情),就不能作为知识存活。因为知识必须被否定,所以才要追求它。这就是文学的态度。我在不加注释地说文学的时候,总是在说作为态度的文学。”
  对竹内好而言,文学研究不是为了求得知识而作,那是作为他自身活法的问题来探究的。他不断自问着为什么自己要在当下面对中国,而在为什么要求知这样一个严厉的追问之下,知识不断地被拷问着。
  我们有必要留意一个事实,那就是竹内好的上述发言是在一九四○到一九四二年之间进行的。毋庸赘言,在这个时期的中间阶段,夹着一九四一年十二月这个瞬间,那是所谓的“大东亚战争”爆发的导火索。日本侵华战争扩大为大东亚战争,但是这种扩大不仅仅是战争领域的量的扩大,还意味着战争发生质的转换,把日本推向以国家存亡为赌注的内外压力同时白热化的阶段。对于竹内好而言,适逢这一生死存亡的转折时期,中国文学研究拷问着他作为日本人所应该具有的“态度”,这正是他一生中内外都充满高度紧张的时期。
  实际上,不久之后,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当他把其后被视为他代表作的《鲁迅》交给出版社之后,在十二月就接到了征兵令,加入了大日本帝国陆军,当月就不得不跟着部队去了湖北省。据年谱记载,决定把《鲁迅》作为《东洋思想丛书》之一出版是在一九四一年五月,因而他谈到“态度”的时候,支撑着他面对内外极度紧张的,恐怕就是《鲁迅》。也就是说,通过《鲁迅》,他揭示了日本以欧洲为基准、蔑视中国和侵略中国的“近代”,如何仅仅是处于主体缺席的肤浅状态;而这一揭示,却是一种扪心自问:他追问和抨击的,是自己和自己祖国的存在方式。
  中文里有“本土化”这个词汇,而日文里没有能够准确翻译它的语汇。这件事情,意味着不存在足以抵抗西欧文化流入的抵抗本体;所谓主体缺席,就是抵抗的本体缺席。竹内好于是直面日本近代“本土”缺席的、如同浮萍般失掉亚洲根基的危险。
  对于他而言,研究中国文学这个行为,就是自问日本近代化的危险,自问以欧洲为基准的“优等生”近代的危险。进而,作为另外一面,它也意味着寻找亚洲的“本土”。
  向着与中国发生关联的自己进行自问,并且探寻,这在竹内好那里就是作为态度的文学。
  从那时开始,已经过去了六十余年。时代变了,时代的课题也变了,而作为态度的文学,在日本中国研究者的极少数人中,现在仍然还活着。
  对于自我询问研究中国古典文献意义的人来说,竹内好的遗训意味着这样的行为:与中国的当下正面相向,在这样的关联之中追问日本的存在方式、日本亚洲认识的存在方式。
  与中国的当下正面相向,既非观察中国的现在状况,亦非进行传媒式的评论,更不是累积关于现代中国的知识,乃至竞赛知识的新鲜度。不,与中国的当下正面相向,它不意味着这一切,它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重新思考东亚的历史,质疑日本缺少根基的近代,重新追问亚洲近代的内在涵义。
  在这六十余年里,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亚洲全体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特别是在东亚,整体上已经完成了欧化意义上的现代化。日本被视为现代化的“优等生”、“模范国”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
  在竹内好的时代,日本以“欧化即现代化”作为标准,形成了日本先进中国落后的一般认识模式。与这一不当的优劣标准相反,竹内好提出了“回心”的中国与“转向”的日本这一认识模式。(关于“回心”与“转向”的具体分析,请参见三联书店二○○五年出版的竹内好论文集《近代的超克》——译者)也可以换一个说法,称之为与拥有着“本土”的中国相对的、不具有“本土”的日本。为了防止误读,我要解释一句:说不具有“本土”或者“本土”不在,并不是说不存在“本土”这样的物理空间,准确地说,是指不具有被视为“本土”的因素。
  今天,亚洲的现实发生了巨大变化,先进的日本与落后的中国这样的图式正在失去现实依据。亚洲的近代问题,正在从抵抗和苦恼,或者殖民地和歧视偏见的问题逐渐向着协调和发展、国民国家秩序的重新思考、亚洲的新秩序、与欧美的结构关系、建立新的视角等问题转化。歧视与偏见的问题,也成为被新的国际关系结构和亚洲新秩序中的新视角所再行解释的新问题。后殖民批判理论,不仅要有力量批判性地揭露殖民主义的负面遗产,而且被要求具有破坏掉殖民地主义自身的框架的新鲜能量。
  我们研究中国的古典的“当下”,正是这样的富于流动性的当下。
  日本有着接受中国古代典籍的历史,特别是贵族和武士等统治阶级,都通过中国的古代典籍加强自己的教养,或者把它作为治世的手段。亦即是说,中国典籍的引进是为了日本权贵自身的修身或者本国的治世,不是为了研究它。到了明治时代,大学里设置了汉学科,中国的古代典籍被作为研究对象,但是直到江户时代为止这样的学风仍然遗留着,尽管古代典籍成为了研究对象,但是通过这些典籍来研究中国的研究者,除了津田左右吉等人之外,依然是罕见的。
  本书是为数不多的、意在通过研究中国的古典而研究中国的学术成果。什么是通过研究中国的古典研究中国呢?它不意味着培养自身的教养和知识,亦即不意味着每天早上夹着皮包到中国古典文献事务所去上班。反过来,它也不意味着古为今用,亦即不意味着以现代的方式随意诠释中国的古代典籍,让它服务于现代的目的。
  研究中国,是以中国作为媒介,或者说以中国作为方法,从而把现代的日本或者现代的亚洲,进而把现代的世界“问题化”。
  具体而言,它意味着在迄今为止的以欧洲标准为世界标准而建立起来的世界认识当中,提示以欧洲标准无法衡量的世界的存在,并且在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对象化的时候,包含这些无法被欧洲标准所完整包容的世界;而在这样的世界整体能够建立的时候,进一步把它作为媒介,作为方法,使得欧洲的认识标准得以相对化。中国,正是这样一个基本上不能够套用欧洲标准加以把握的世界。而如果说我们日本人研究中国具有意义的话,它的原点也正在这里。
  那么,这种以不能套用欧洲标准把握的中国为媒介和方法,把欧洲标准相对化的认识过程,具体而言是怎样的呢?
  首先,它重新省视和揭露欧洲式认识标准在亚洲造成的歧视与偏见的痕迹。前面我曾经指出过“亚洲的现实发生了巨大变化,先进的日本与落后的中国这样的图式正在失去现实依据”,但是在此我希望补充一点,那就是尽管现实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但是在一般日本人中间,那种主观性的“先进的日本”的构图却仍然是通行的感觉。其次,作为这种通行感觉的理由,欧洲标准以外的其他标准,例如把中国对象化所需要的“中国标准”,还没有成为共识。基于这样的现状,我们为了把握一个整体性的中国世界,究竟如何做才是有效的?就结论而言,恐怕只能是虚怀若谷地深入中国世界的内部。我把这样的过程称之为“赤手空拳地进入中国的历史”。
  赤手空拳地进入中国的历史,是指什么而言呢?
  它首先意味着放弃欧洲标准等等既定的判断依据,放弃历史框架或者意识形态等等,尽可能地深入中国的历史文献。不过,这种“尽可能地深入中国的历史文献”,并不等于忘记世间的俗务,仅仅沉迷于中国的古代典籍和文献之中。如果仅仅如此,那么日本江户时代以来数不胜数的汉学家,或者近、现代之后“每天夹着皮包上班”的勤奋无比的学者们早就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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