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鲁迅:雨天里,那些沉郁的琐屑

作者:刘东黎




  刘东黎,哈尔滨人,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在北京一家出版社任职。
  曾经出版文学随笔、散文集《生若幽兰》《印象玫瑰》《现代人类的古往之梦》《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主编《人与自然》、《文明的中介》,有较好的学术价值和社会影响。
  
  北京这座城市对于鲁迅来说,具有着格外重要的意义。在他年青的时候,“莫须有的流言”刺痛着他的心,使他决意离开死气沉沉的家庭,“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北京就是他在国内居留时间最长的一座城市。鲁迅在这里发出他的第一声“呐喊”,也曾长久地陷入“彷徨”;他在这里与不同阵营的学者展开激烈论战,也在这里结识日后的爱侣许广平。所以北京对于鲁迅来说,是一座“有故事的城市”。
  最早的时候,鲁迅这个外乡人寄住在绍兴会馆。他是一个很注重家庭亲情的人,过不惯这样茕独的生活。他在《〈呐喊〉自序》中写道:“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客居北京七年,鲁迅也实在想有一处自己的房子。1919年,他回到绍兴,变卖了绍兴老家的旧宅。回京后,他看过了十多处房址,最后用3500块大洋买下了八道湾11号一套三进四合院。他还特意接入了当年还十分罕见的自来水系统。这样,他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
  鲁迅对这个新家很是看重,亲自设计督修,忙了整整十个月。周作人倒是很轻松,他带着太太羽太信子和孩子,一路游玩着从日本来到北京。此时八道湾的新家尚未完工,鲁迅只好安排他们住在相识的一户人家里。
  到了年底,为了接母亲、朱安和三弟建人一家,鲁迅在严寒中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他看到了凋敝颓败的乡村,满面悲苦的农民,还有儿时的伙伴章闰土。闰土刚刚年过三十,却满脸皱纹,形容麻木。鲁迅百感交集,一年后,他在八道湾写下了名篇《故乡》。
  就这样,这一家老小打破“越人安越”的习俗,举家北移,搬入了北京八道湾宽绰而豁亮的新宅,十二口人的大家庭倒也其乐融融。鲁迅这个长子实现了自己的誓言,使中道败落的家庭有了中兴的气象。可以推想,在八道湾,1920年的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那里的气氛一定是团圆祥和的。
  当年的八道湾,可是个非常安适的去处。那里“颇富野趣,特别是夏天,地处偏僻,远离市廛,庭院寂静,高树蝉鸣,天气虽热,感觉清爽”(谢兴尧《回忆知堂》);而八道湾11号院是一个大宅门的格局,分正院、后院和西跨院三进,鲁迅还在屋前栽植了松树、枣树、丁香和青杨,院内安详宁静,花影扶疏。进门可见影壁,里面“纸窗敞院,静谧帘栊”。当时鲁迅与母亲、朱夫人住在前院的大北房,周作人的“苦雨斋”在后院,从北房左侧可进。
  院内还有一块宽敞的空地,地势低洼,一下雨,屋顶的元宝脊和花草砖就不停地向下淌水,沙沙地一片声响,不久就会汪成一个小池塘。那里是鲁迅的侄儿们嬉戏的乐园。鲁迅当时没有孩子,他对几个侄儿尤其疼爱。当初相中了八道湾,一是看上了这里的古朴安静;还有就是院中有池塘有空地,可以作为侄儿们玩耍的地方。年将不惑的他很是渴望家庭的温暖,尽管夫人朱安的到来让他的内心百味杂陈。1906年,鲁迅奉母亲之命与朱安成婚,却一直与她分居;“这是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她。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当夕阳在池塘中浮动的时候,鲁迅喜欢沿着胡同里的灰墙漫步。那时候,胡同西口的赵登禹路还是一条明河;而八道湾也还是一条名副其实蜿蜒曲折的小河汊子。
  漂泊多年后,一家人终得团聚,鲁迅也可以把精力全部用于工作了。当时的他已经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坚人物,北大、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等六七所学校相继聘他为讲师和教授。沈雁冰、郑振铎等人倡导的“文学研究会”,以及后来的“浅草社”和“春光社”,都将他看作是引路人。他自己也创办《语丝》周刊,发起了“未名社”和“莽原社”。
  住在八道湾的日子里,鲁迅著译的成果也颇为丰盈:时任《晨报副镌》主笔的孙伏园,那时经常笑嘻嘻地跑到鲁迅家里,不屈不挠地向鲁迅“催稿”,一不小心便催出个《阿Q正传》。除此之外,鲁迅还在这里完成了小说集《呐喊》、《中国小说史略》(上卷),译文《桃色的云》、《工人绥惠略夫》、《爱罗先珂童话集》……
  在周氏兄弟共处一院时,八道湾11号俨然是京城文化人聚集的重镇,周氏兄弟先后邀请过蔡元培、胡适、沈士远、沈尹默、张凤举、徐耀辰、孙伏园、郁达夫、郑振铎、耿济之、许地山、钱玄同、许寿裳、章廷谦、马幼渔、齐寿山、萧友梅、刘半农、俄国诗人爱罗先珂……据沈尹默回忆,“五四”前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每逢元旦,八道湾周宅必定邀请友人宴集,座中大部分是北大同仁。俞平伯曾写过一首《忆录京师坊巷诗——八道湾》:“转角龙头井,朱门半里长。南枝霜外减,西庙佛前荒。曲巷经过熟,微言引兴狂。流尘缁衣,几日未登堂。”此诗点出了八道湾附近的几个地标:“龙头井”在什刹海西边;“朱门”指的是庆王府;“西庙”则是护国寺。
  
  鲁迅对弟弟周作人感情很深。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曾经一起在墙角捉蟋蟀的兄弟二人看到了人世的真面目,只好去上被当时人看不起的“将灵魂卖给鬼子”的洋务,同到日本留学。在日本,两人同居一室,还同去听鲁迅极为仰慕的章太炎先生的中文课;二人一起筹办《新生》,合译《域外小说集》,兄弟间连写作、翻译的署名都是不分彼此。
  “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弟偏教各别离”;“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鲁迅《别诸弟》)——鲁迅在教育部任职,周作人住在绍兴老家,四年间相互通信数百封,往返极繁,可见兄弟情深;兄弟见面时,常“翻书谈说至夜分方睡”。当他们天各一方时,便以诗唱和,彼此牵挂不已,用鲁迅唱和周作人诗跋中的话说,“盖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
  “长兄如父”,鲁迅从少年时就处处呵护、关心周作人。1909年3月,周作人与比他小三岁的羽太信子在日本结婚。婚后开支大了,为了国内的老母和弟弟,鲁迅牺牲了自己的事业,放弃了去德国深造的念头,提前回国谋职,来供养尚在日本留学的周作人和他的日本家属。1917年周作人回国后,鲁迅向蔡元培力荐,周作人才有机缘到北大讲授欧洲文学史。
  自1919年11月21日迁入八道湾后,周氏兄弟经常一起出游、购书、饮茗、赴宴。三兄弟各有家小,却共财共餐,由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总管家政。那位自视为“名教授的太太”的羽太信子,虽然也是穷苦出身,然而到中国后,她出门必坐汽车,买来的东西必须是日货,家里雇用的管家和工仆就有八人之多,这个大家庭逐渐入不敷出。
  有一次,周作人对鲁迅说,信子要把自己的父母从日本接来,鲁迅感到很是不可思议,自己多年以来辛苦养家,已是尽了全力,而信子在日本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为什么一定要千里迢迢地接到中国?周作人性格很懦弱,没有说服兄长,他在太太那里就没有好日子过。
  不过,尽管那位控制了兄弟俩大部分薪水的日本管家婆花钱如流水,但周氏兄弟在八道湾还是度过了一段平安喜乐的日子。即使是在失和的当月上旬,他们还一同去过东安市场和东交民巷,足见他们感情之深。
  安泰舒心的日子总是很短暂。1923年7月,鲁迅与周作人的关系一下子破裂了。7月14日,鲁迅在他的日记中这样记载:“是夜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7月19日,周作人拿着一封信走到鲁迅房中,一言不发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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