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女人

作者:荆 歌




  荆 歌,生于1960年。 上世纪9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已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粉尘》、《枪毙》、《漂移》、《千古之爱》、《鸟巢》、《爱你有多深》等和中短篇小说集《八月之旅》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快要过年了,女儿回家了。她已经大四,过了这个春节,她就要参加实习。实习结束,她就大学毕业了。因为女儿回家,所以严婷婷认为丈夫一定会住过来了。
  女儿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夫妇是不住在一起的。这样的情形已有好多年了吧。从女儿上大学那一年就开始了。
  女儿上大学的那一年,严婷婷在吴模小区买了一套二手房。而此前,她和丈夫女儿,都住在婆婆的老宅里。那套老宅纯木结构,是典型的江南小镇上的老房子。里面拍过电视剧。拍电视剧的那几天,剧组给他们在旅馆订了两间客房,还每天付给他们一百块钱的场地租用费(包括水电费)。电视剧一共拍了六天,他们拿到了六百元钱,也在旅馆住了六个晚上。那六个夜晚,严婷婷和丈夫睡一间房,她婆婆和她女儿睡一间。她和丈夫住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一人一张床。那几天,他们突然变得很客气。上洗手间啦,洗澡啦,彼此都很谦让。他们就像出来开房通奸的一对狗男女。但他们没有做爱。六个晚上,他们都是各睡各的床。
  这样的状况,已经好多年了。他们已经好多年不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他们并且也好多年没有做爱了。对他们来说,要与对方脱光了衣裳抱在一起,是一件挺尴尬的事。住在婆婆家里的时候,严婷婷一直都是和女儿睡。丈夫则和婆婆睡。
  丈夫是个孝子。也许正因为他的孝,才使他们夫妻关系越来越疏远。在严婷婷看来,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婆婆还算正常。但是,一旦丈夫回家了,这个老太婆就会发嗲。严婷婷曾经设想,要是她的公公还在,那么他就会成为老太婆发嗲的对象。有一种女人,是天生要在男人面前发嗲的。自己的丈夫死了,那么只有在儿子面前发嗲。婆婆就是这样的人,严婷婷认为。严婷婷的婆婆已经很老,她已经七十一岁了。丈夫是她最小的一个儿子。最小,也是最孝。七十一岁的老太婆发起嗲来,有多肉麻?严婷婷总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丈夫总是对婆婆赔着笑脸。她说什么地方痛,他就关心她什么地方。她说头痛,他就给她捏头。她说脚痛,他就给她捏脚。他还帮她擦身子。当老太婆脱掉上衣,露出一根根肋骨毕现的身子,以及她干瘪的乳房时,严婷婷觉得很难为情。孝子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绞了毛巾,殷勤地为他母亲擦洗身子。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严婷婷提出来,她要和女儿睡一床。她对丈夫说:“你去和你老娘睡吧!”
  老房子的板壁薄,而且多缝,声音可以毫无阻挡地传来传去。她在深夜经常可以听到婆婆的声音。她听出来,丈夫是在为婆婆按摩。“重一点,再重一点,哦,对了,很舒服啊——”她听到婆婆苍老而发嗲的声音。
  女儿上大学的那一年,严婷婷下岗了。她用一次性补贴到的钱,以及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套两居室的二手房。房子位于偏僻的吴模小区,是一个老小区,所以房价便宜(而且那时候房价还没有涨)。她总算有一个自己的地方了。那时候婆婆快八十了吧!她们刚住在一起的时候,老太婆一天到晚病病歪歪的。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她老人家却有点返老还童的样子,比以前显得精神了。严婷婷对丈夫说:“那房子都是用我的钱买的,你就负责去装修一下,买点家具。”
  丈夫对她说,他装修这房子,加上买家具和一些电器,一共花了近十万元。她不相信他。骗谁呀!又不是什么讲究的装修,地上铺的是复合地板,墙上涂的是普通的涂料。其他有什么?家具都是从蠡口家具城买来的,每一件都是廉价货。灯具、窗帘、门锁,也都是小商品市场上的货色。严婷婷估计,丈夫花的钱,总共不会超过四万块。
  她懒得跟他多说。她想,反正基本上就是她一个人住。他投入四万元,但他基本不住,那么她是赚的。
  从婆婆的老宅里搬出来之后,奇怪的是,她经常梦见老太婆。而从前住在一起的那些年,有十几年吧,她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她。现在,老太婆经常到她的梦里来。她在她的梦里奇瘦,瘦得简直就是一副骷髅。她在她的梦里,从来不发嗲,总是凶巴巴的样子。她每一次都被她吓着了。醒来之后,她总是怪自己,怕她做什么?她已经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又那么瘦,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为什么怕她?但一到梦里,严婷婷就会变得手无缚鸡之力,想要抬起手臂来推老太婆一把,都抬不起来。
  以前厂里的一个姓钱的同事,和她一起下岗的,下岗之后,他因为有技术,去开了一个修理变压器的小铺子。他曾请她去他的修理部,请她管理财务。她没答应。理由:一是他开出的工资太低,每月只有五百元。人家做钟点工都不止五百元的。二是她觉得和他一起坐在那么个小铺子里,太像是一个夫妻店,挺别扭的。她打算自己买一台横机,就在家里替人家织羊毛衫。
  钱同事经常有客户请他吃饭。他经常打电话给严婷婷,带她一起去饭局。下岗之前,她从来都不喝酒。但跟着钱同事吃了几次饭,她发现自己的酒量天生的好。一杯两杯葡萄酒喝下去,除了脸有点红,没有其他感觉。后来就白酒也敢喝了。
  终于有一天她喝醉了。据钱同事说,他把她扶回家,她吐得家里一塌糊涂。是他给清理掉的。他清理掉脏物之后,还一直坐在边上守候着她,怕她有什么意外。直到她醒来。她醒来后听他说她是怎么醉的,说了什么话,怎么回的家,觉得有点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不太像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她躺在床上,看着他,发现他也在认真地看着自己。她想,要是这时候他爬到床上来,和她钻在同一个被窝里,她是不会拒绝的。
  但是他没有。他看了她一会儿,说:“你没事了。我走了。”
  很难得丈夫有时候也会过来看看。几次都是晚上九点多光景。他进来之后,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一样,很有兴味地四周打量一番。而且看上去,他对这屋子的内部装修很满意。她看出来了,他每次来,都带着点儿酒意。他一定是在外面喝了酒。他乘着酒兴,到她这儿来参观访问一下。
  “坐吧。”她说。
  他说:“随便看看,不坐了,就要走的。”
  他果然总是很快就走了。
  每当假期,女儿回来了,丈夫也就住到这边来了。在女儿面前,他们始终保持着“正常夫妻”的假象。他们很尴尬地睡在一张床上。
  和她住在一起的时期,他请了钟点工,让钟点工晚上陪他母亲睡觉。钟点工告诉他:“你妈妈晚上总是哭!”
  女儿大二时,过年回家,有一个男孩子来家里找她。男孩走了之后,严婷婷就向女儿打听男孩的情况。多大啦,哪里人啊,干什么的啊,家里情况怎样啦。女儿什么都不肯说,就说是高中时的一个同学,普通同学。“普通同学怎么知道你家住这儿?”严婷婷说。“我告诉他的嘛!”女儿说。
  丈夫明确告诉女儿,他不喜欢这个男孩。“如果你是跟他谈对象,我坚决反对!”他说。
  女儿说:“我要真跟他谈,你反对也没用!”
  丈夫很生气,打了女儿,还让她滚。
  女儿当天就走了,回学校去了。
  严婷婷很生气,对丈夫说:“是你把她赶走了。这是我的地方,你没权利赶走她!”
  他说:“但装修和家具电器是我的。”
  她说:“那你把它们拿走。可以拿走的都拿走,拿不走的拆掉!”
  他没有拿走,也没有搞破坏。女儿一走,他也走了。
  她打电话给钱同事,请他吃饭。他们喝了很多酒,38度的泰山特曲,两个人一共喝掉三瓶。她估计自己喝了一瓶半还多点。
  不过这一次她不算醉得太厉害。她的酒量的确很了不得。她是自己骑自行车回家的。当然他陪她回家了。他们两人骑着自行车,觉得寒冷的风吹到滚烫的热身体上,很是舒服。不知是谁建议的,他们绕着小城骑了一圈。他们看到小城四处都在放鞭炮和烟花。噼噼啪啪的声响,和五颜六色的花火。到她家的时候,两个人都觉得酒已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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