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碉堡

作者:丁建顺




  丁建顺,男,1955年生,上海市川沙县人,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现供职于上海交通大学。已出版《丁建顺中短篇小说集》、《丁建顺书法集》、《历代笔记书事别录》、《笔墨烟云》等各类著作十余种。现为上海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一
  
  由市政总公司牵头召开的三环线验收预备会议结束后,周斌驾驶着黑色的桑塔纳从新筑的三环线上往北开。周斌想,阮老总限令要在十天之内把沿线的碉堡全拆了,任务是意外增加的,可限期又定得够死的!究竟怎么个拆法,心里却还没底。车到标段的北端,周斌看到一座碉堡正好躺在两家标段之间。他下车走过去看,原以为碉堡内都积满了秽物,殊料从枪眼里听到了喁喁人声。等他接近碉堡,从半地下的门洞里钻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慌慌张张奔向一辆停在不远处的小摩托。
  周斌正在诧异,从门洞里又探出一张搽了粉的脸,嘻嘻一笑说:“要做么?放一枪只要二十元。”
  周斌这才明白那老头何以见了人就鼠窜而去了。他跨下几步台阶,探头看碉堡内,面向阳光的枪眼下摆着一张破桌子,其他三面的枪眼用杂物堵了,地上放着一张捡来的席梦思床垫。
  退到一边的半老徐娘又笑嘻嘻说:“先生,这里做老安全的。”
  周斌感到恶心,他拨开女人的手,退到碉堡外面,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凭以往的经验,周斌以为碉堡只是人们随地便溺的掩体,想不到竟也与时俱进,成了不用付房租的暗娼窝子了。
  周斌回到三环线上时,看到从北面驶来一辆广州本田。那车吱地刹了,杨志军戴着一副墨镜跨出了车门。两位老同学握了手,打哈哈说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杨志军欲走上土路去看那碉堡,周斌拦住说:“我去看过了,里边住着个卖淫的老太婆。”
  杨志军收住脚步大笑起来,说:“你老兄幽默,老太婆怎么会卖淫?至多是个老菜皮罢了。”
  那笑声惊动了碉堡中的女人,她探头朝三环线上张望了片刻,回碉堡收拾了细软,挟在腋下头也不回地朝远处的树林跑去。周斌和杨志军靠着车门抽烟,眼睛都望着夕阳映照下的碉堡。在逐渐暗淡的暮色中,新筑造的三环线显得白净明亮,而那一半掩埋在泥土中的碉堡被衬托得越加灰暗笨拙。当年国共两军在此进行过殊死的战斗,又经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剥蚀,这碉堡的轮廓线有些模糊了,枪眼上方那遮风挡雨的如同帽檐一样的结构件已完全磨去了锐角……时过境迁,当年汤恩伯投入巨资构筑的防御工事,如今成了城市生活中的藏垢纳污之所。
  到路边踩灭了烟蒂,杨志军笑着问道:“周兄,你们标段内的碉堡都看过啦?”
  “看过了。你呢?”周斌也问道。
  杨志军点了头,凑近了问:“怎么把它们拔掉,你想出办法了没有?”
  周斌无奈地摇了摇头,杨志军也就跟着苦笑。两人的目光又投向路边静卧着的黑黢黢的大碉堡。
  阮老总在会上提及的花了很多周折才获准拔除的万体馆路口的那个大碉堡,拆除时他们都参加了。阮老总说的只是审批手续之曲折麻烦,他们经历的则是拔除碉堡之曲折麻烦。回想起那段往事,周斌和杨志军就觉得心寒。那还是计划经济时代,做工程只讲目的不计成本。周斌和杨志军估算挖那座碉堡动用的人力物力和大型机械,按现在的成本核算,起码在十来万元。可总公司只拨发一万元,在样样要核算成本的当今,这笔生意怎么个做法?
  杨志军抓抓头皮说:“今天是周末,走,我打手机叫陆大伟来,我们兄弟三个喝酒去!”
  周斌摇头否定,指着西边两家标段居中的碉堡问道:“这座由你拔还是由我拔?”
  “我的标段内有一百多座,你拔掉算了。”周斌听了还未摇头,杨志军又说,“经费若打在我欣盛公司的账上,我让财务转过来,再记你一个人情就是了。”
  周斌只得点了头,钻进桑车往回开,在反光镜中看到杨志军还在对着碉堡发呆。
  欣源公司的现场指挥部设在在建的莘梅立交桥北侧的两排两层的简易活动房内。周斌驾车驶进小院时,日班的施工人员已经下班,食堂里也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周斌看到总指挥室里亮着灯光,跑上楼去看,原来是胡福海还站在施工地图前考虑着什么。
  周斌敲敲门走了进去,说:“胡总,你身体不好,还不早点回家休息。”
  胡福海关切地问,“阮老总留下你们三个为了什么事?”
  周斌击掌道:“拆碉堡。三家公司标段内的碉堡都要限时限刻拆了。”
  胡福海噢了一声,说:“我原以为要宣布送谁去北京学习呢。”胡福海起身踱到窗前,眺望着莘梅立交桥北侧起始处耸立在三环线中央的一座三层台阁式的硕大碉堡,笑了下说,“其实你没回来,我心里已有预感了。拆这些碉堡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摊到了你的身上。”
  周斌看着大腹便便的老领导,想当年拆万体馆路口那碉堡时胡福海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和前胸后背凸现的疙瘩肉,还有吃生铁也能消化的胃口……时间只过去二十年不到,老领导便步入了暮年,现在一身是病,弄得只能吃米饭素菜喝矿泉水。周斌有些感动,站到窗前也看那座碉堡。
  胡福海说:“听当地老人讲,解放上海时这座碉堡附近发生过激烈的战斗,解放军成批成批牺牲在碉堡周围。我想如果能留下这座碉堡倒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周斌在担任常务副总指挥的两年里不止一次爬上过那座大碉堡,那碉堡墙体上斑斑驳驳的弹痕和碉堡内疑似血迹的暗色和钢筋裸露的铁锈即是那场酷烈战斗的遗存。周斌轻声说道:“可是,留下这么个大家伙又能放到哪儿去?”
  胡福海也点点头面呈难色,回身喝了口茶又问道:“阮老总这次下拨多少项目经费?”
  周斌苦笑一下说:“每座碉堡只拨了一万。”
  “这老刮皮,一万块钱现在只够买点心吃的。”胡福海放下茶杯得意地咧嘴一笑,说道,“尽管对总公司哭穷,欣源现在效益还不错,这点钱贴就贴吧。”胡福海拍着大肚子说,“我现在不行了,现场指挥轮到你了。周斌,你放开手脚干吧,争取抢在欣盛和欣昌之前拔去碉堡,做到了这一步,去北京学习也就有希望了。”
  
  二
  
  送胡福海回家的别克车驶出了工程指挥部简陋的铁门,周斌到食堂打来两菜一汤,就在办公桌上一边吃一边研究汤恩伯的城防图,脑子里思考着拔除标段内碉堡的计划和措施。
  “嗳唷喂,礼拜五晚上还这般卖力!”随着一声夸张的嚷嚷,荣生建筑装潢公司的总经理黄荣生一步跨进办公室。像他的大嗓门一般,那骨节粗大的手将铝合金门关上时力度大了点,竟震得整幢简易房摇晃起来。
  周斌嘴里噙着米饭说“欢迎欢迎”,把城防图折起一半,顺手又扔了两张旧报纸压在上面。
  黄荣生凑近了看饭碗,又夸张地喊道:“堂堂大公司的工程总指挥怎么吃打工朋友的饭菜啦——太节约太对不起自己了吧!”
  周斌笑笑说:“怎么差了,红烧狮子头,排骨土豆汤,外加一盆炒青椒,以前这都算营养菜了。”
  黄荣生不由分说地抢过周斌的搪瓷碗,叠在一起端到走廊上倒进垃圾桶,把碗泡在水斗里,拖上周斌说:“走,平常看你一心扑在工作上,想请你都不好意思。现在不同了,欣源公司标段贯通在望,今日又是周末,我是一定要请周总吃顿便饭的。”
  周斌原是不想去的,稍一犹豫就被黄荣生牵上了手。谁知那手如老虎钳般极具咬合力,周斌竟被他牵着走出了办公室。下得楼来,黄荣生拉开他的帕萨特车门,把周斌塞进副驾驶座,自己绕到左边上车,扣上保险带就发动了汽车。
  黄荣生驾车驶离工程指挥部后,汇入沪闵路上的车流,穿过莘庄往西北方向驶去。周斌看他驾车的神态,想大约是拉自己到青浦一带吃河鲜去,也就随他去了。这黄荣生原先也是欣源公司的一位中层干部。公司改制时黄荣生的雄心忽然膨胀开来,叫他入股不肯,给他安排位置又不要,自己拉一伙人成立了一家民营公司,夸下海口说在同一起跑线上打拼几年,他的荣生公司是要和欣源、欣盛、欣昌等公司平起平坐的。抑或他跑到了前面,把这些“欣”字头的公司统统并购了也未可知。当时,周斌和大家一样对黄荣生的壮举是且惊且敬的,想这机遇是好的,说不准一不小心上海滩上就会冒出条建筑大鳄来。然而随着星移斗转,这荣生公司的合伙人撤资散伙,公司只留得黄荣生一个光杆司令,一位名片总经理。当年的豪情壮志飞到了爪哇国里后,晓得拼不过所有由国营企业转制的大公司,晓得自己并不具备当建筑大鳄的素质,黄荣生便开始了新的定位。他开着帕萨特挟着黑皮包不即不离地随着老东家欣源公司换工地做工程,与欣源公司上上下下熟得像一口锅里吃饭的员工。欣源公司扔一点骨头工程给他,黄荣生就做得有滋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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