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高客

作者:宋剑挺




  宋剑挺 现居河南兰考。2004年曾在《当代》发表过中篇小说《麻钱》。
  我一挤眼,金印的脸就像一片干皱的苇叶,灰灰焦焦地闯进我的脑子里。
  端午节那天,我们一块儿下井挖煤,并说好一定在一起美美地吃回粽子。金印听后,嘴角一挑,调皮地笑笑。谁知那块石头咋正好砸在他的头上呢。当时我并没听到多大的响声,只听到一阵呼啦声,仿佛是雨水打在枯萎的桐叶上。现在我夜里老是睡不着,我总是极力回忆金印的长相,但脑袋像栽进了糨糊里,迷迷糊糊地就是记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把他扒出来,他的嘴角有一个指盖大的煤粒,煤粒似乎深深地镶在肉里,开始时,我想伸手抹掉它,但手移到半路,又胆怯地缩回了。矿工老李瞅见了,他擦净手,轻轻地把煤粒抠掉了,谁知一股鲜血,蚯蚓似的拱了出来,随即爬满了一脸。这时我觉得有阵凉风手似的把我的衣服剥掉了,我抖着身子蹲在了地上。我闭上眼,感到眼前是满天满地的血红,在血样的混沌里,我记起离开家乡时,金印的娘拽住我的手说,剑挺,我把金印托给你了,你得给我带回呀!我的脑里一遍遍地响着这句话,就像冷风凛冽地吹了进去。我捧着粽子呼哧呼哧地喘气,心里总以为金印不会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等等他会坐起,吃我手里的粽子呢,他那调皮的嘴角,肯定会一翘一翘地笑起来。
  他好这样笑。刚来那天,我们来到煤矿的主巷道口,我抬头一瞅,吓了一跳,主巷道口上面悬着一块石头。金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嘴角一翘,笑笑说,剑挺哥,你的眼瞪得像个牛蛋。老李说,这有啥奇怪的,石头是地上长的,你们瞅瞅,这儿哪里没有石头。金印说,这块石头在门口吊着也忒危险了。老李捏捏自己的鼻子说,你怕危险?那你来煤矿弄啥?你不找好活干去!我斜一眼金印,想让他住口,但金印并不理我,他撇撇嘴说,你也到别处找个好活干呗,来挖煤弄啥。老李好像没料到金印讲这种话,他勾着头、张着嘴,嘴里哈哈着,想笑出来但笑声像被冻住了,一层一层凝固在脸上。当然这是种冷笑,老李确实生气了,我走过去想给他说几句好话。老李见我笑着过来,终于哼了一声说,我认为这个活不错,我孬好还是你们的班长咧!
  大家都不说话,眼光都飘乎乎地绕着那块石头转悠。我仔细瞅去,发现这块巨石上面还有许多和它大小一样的石头,它们高高低低拥挤着,像一群蹲着的牲口。金印搔搔头想说话,但脖子一梗,好像又咽了回去。我知道他想说啥,我们这些河南来的打工仔,没见过山,更怕那些山似的石头了。我觉得光这样站着看也没啥好处,就对大家说,走,咱们进洞吧。
  虽是白天,但洞里的黑暗,山似的压了过来,我觉得黑暗像只大手,把我重重地推了一个趔趄。我赶紧打开矿灯,光柱棍似的往洞里插进去,可是光柱晃了晃,似乎碰到了什么,就是插不到底。我问老李,这洞到底有多深。他眯眯眼说,不太深,马上就到了。
  进了洞,我估不准走了多久,我几乎摸不准时间,好像脑袋里的时间区域突然荒芜了,长草了。前面的人站住了,我还继续前行,以至于头碰了老李扛着的洋镐。老李狠狠地说,以后你得机灵点,像你这样憨头憨脑的,吃亏的都是你。我无心听他教训,抬头往前一瞅,前面净是煤层,墙似的挡着。这个巷道并不大,宽有四米,高有两米。这时我的情绪有点放松,心想终于到底了。
  我们十个人一班,老李是班长。由于煤矿是个体的,规模小,更没有机械化开采设备,所以弄煤很简单。干活前,老李一交代,有挖的,有装的,有往外用架子车拉的,大家呼呼地干了起来。
  我也不知装了几车,反正觉得时间凝固了,变成了一股一股的黏黏液体,从洞顶上滴嗒地掉了下来。我感到浑身也黏黏的,好像也被黏住了。于是我的腰一弯,想蹲着歇一小会儿。就在我的屁股沾地的片刻,我感到有个东西蹭了我一下,那东西毛绒绒的,如一只软乎乎的手。我赶紧用矿灯照去,竟发现是只老鼠。它就站在我的面前,前爪已踩住了我的锨把。我压低矿灯,对着它,光柱水样地把它淹没了。令我惊异的是,它不但不逃,反而伸长脖子,一缩一缩地跟我对视。我惊呆了,一时间我的脑子转不过弯来,我在想,我是人呢抑或是它的同类呢?犹豫了片刻,我陡然缓过神来,伸开右脚狠狠地向它踩去,但它轻轻一跳,蹦到旁边的石头上。它瞪着我,没有走的意思,我更气了,捡了个煤块准备投过去。这时老李一掌把我拿的煤块打落了,他指着我说,以后你再也不能打它,你知道我们叫它什么吗,我们叫它高客。
  高客是当地矿工对老鼠的尊称,意思是高贵的客人,金印和我都不能理解。下了班,老李没顾上洗漱,就把我们招到一起说,以后凡是煤窑里的老鼠,不但不能喊打,还必须处处躲着它、让着它。金印做了一个鬼脸,老李瞪瞪他,继续讲,你们也瞅见了,巷道那样大,连棚顶的木头都没有,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更别说瓦斯透水了,我们每次进去,都有可能出不来,要想活命,唯一指望的就是老鼠了,哪里出了问题,它能先知道。假如老鼠从你跟前跑了,你只管跟着跑,绝对没问题。大家听后,露出半信半疑的样子。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恁多煤矿工人,咋能靠几个老鼠活命呢。再瞅瞅洞顶,有的地方吊着石头,有的地方夹着煤块,似乎随时就能把人埋了。下了班,我问老李,咋不给矿上反映。老李哧地一笑说,早说过多少次了,他们答应得爽快,就是不见动静,这不两年已经过去了,洞顶不还是这样?我说,还得继续要求,咱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我极力主张直接找老板反映,老李不敢,我再三劝说,他只答应跟着试试。
  我纠集十来人,来到矿长办公室。矿长不在,里面有三个人,正坐着喝茶。他们见我们堵在门口,便紧张地站了起来,我把来意讲明,其中一个细高的男人不屑地说,知道了,正在准备。我说,已讲了两年了,还没弄好吗?细高男人没马上回答,他瞪我半天,问我是哪的,叫什么名字,我扬着脸一一回答了。他重新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慢慢地啜着。喝了一阵,嘭地吐出一个茶梗,茶梗在地上蹦了一下,沾在我的脚面上。他又瞥瞥我说,原来你是新来的,不好好干活,在这瞎搅和啥呀。我有点激动,嗓门大大地说,矿里恁多工人,巷道里连个棚顶的东西都没有,说塌就塌了。细高男人笑笑说,塌了再挖,怕什么。大家一听,响起高高低低的愤怒声。细高男人不再讲话,他抽出烟,时快时慢地吸着。有人说,干脆把活停了,啥时弄好啥时干。还有人说,咱就在这里等着,直到老板回来。细高男人有点缓和,他抬抬眼讲,咋那么多熊事,等老板回来再说。我问老板啥时能回,他爱理不理地说,啥时回来啥时办。我说,他要是一年不回来,就一年不弄呀?细高男人眯着眼,盯着我说,你说话挺硬的,像吃了枪药,别人都不怕死,就你的命贵……他还想说啥,电话却响了,外面过来一辆车,把他匆匆接走了。老李说,细高男人叫王二黑,是老板的侄子,矿上的事平时由他代管,实际上他就是二老板。我明白,王二黑可能是临阵脱逃,不过我已经想好,只要不把巷道弄好,我就永远缠着他。
  按老李的吩咐,我仍和先前一样,挥着簸箕一样的铁锨,往架车上装煤。一个时辰下来,汗水将后背洇出一片锅盖大小的湿痕。金印的活是挖煤,拿一把洋镐,有劲只管使去。但是金印瘦弱,上个班干活时又崴了脚,因此挖煤时慢慢腾腾的总是用不上劲。老李对他说,你年轻,又是刚来,只要不偷懒,慢慢干吧!金印听他一讲,好像一下放松了,他举着镐锛几下,歇一歇,再锛几下,再歇一歇。我怕老李瞧不起他,想提醒他几句。于是我走向前,拍了拍他的膀子。金印扭过头,随即也把洋镐放下了。这时只听唧的一叫,一下把我搞蒙了。就在我四处乱看时,金印嘻嘻地往脚下一指。我朝地上一望,金印的镐头正好压着一只老鼠的尾巴。老鼠弓着身,脑袋往上使劲扬着,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金印低声说,我弄死它吧,只要我的镐头往边上稍微一挪,它就立即到马克思那儿报到啦。说完,他握紧镐把,做出开始用力的样子。他的手刚轻微一挪,只听当啷一声,金印的镐头被砸倒,老鼠一扭身,哧溜跑掉了。砸开金印镐头的是老李。他往俺俩跟前一站,瞪着眼说,我不是给你讲了,这巷道里的鼠是不能随便打的,啊?他努力睁着眼,好像眉骨都被抬高了,但看上去眼睛还是一点点。金印看他气愤的样子,也把头前伸,同样睁大眼,朝他深深地点点头,老刘见他那滑稽之态,有些烦躁地说,你俩甭不当回事,以后这巷道里出了问题,叫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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