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没事就好

作者:焦 冲




  焦冲 男,1983年出生,河北人,现在北京。此篇为作者的处女作。
  
  一
  
  暮色压境,社区门口的小型夜市像蒸馒头似的渐渐扩大膨胀起来。天一黑,城管队“辛辛苦苦”的工作人员开着车各回各的鸽笼了。那些没有卫生许可证和营业执照的小商贩像老鼠一样从附近的墙角旮旯聚拢到这块消费人群密度相对较高的场地。他们大多推着装有锅碗瓢盆的破板车,有烤肉串烤馕的,有炸臭豆腐炸香肠的,还有卖麻辣烫的,搞得本来就不宽敞的过道更加拥挤,到处烟熏火燎,一阵风吹来即刻火星四溅。每次周领男穿行于此都会无端地想起活着和吃饭,对这些居无定所拖家带口的人们充满了怜悯。她觉得那不是廉价的同情,她经历过生活的动荡和艰辛,知道提心吊胆做生意是什么滋味。虽说现在算是熬出头脱离了苦海,但她仍会时不时地想起当初在温饱线上奋力挣扎的日子。许是为了把不忘本落到实处,每天下班她都会买上一张凉皮或者两个包子当做晚餐。这时候她会想起某些明星的所谓慈善募捐或者拍卖,她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得多,同情一个人的基础是要理解他,否则你的同情只能伤害他的自尊。不过越来越多的人们已经把自尊抛到了后脑勺。今天路过时她没有买,那个卖凉皮的陕西妇女对她浮上一个讨好的笑容,她嘴角一弯,回笑道,今儿吃过了。
  到单元门口时,她习惯性地仰着脖子看了一眼五楼,黑的,看来常志佳还没回来。周领男掏出钥匙,打开楼门,楼道里一片漆黑。各家各户的电视声炒菜声水流声透过墙壁和防盗门在楼道里混合着,像一群黑暗中的困兽屡次突围不成便哀号叫嚣起来,祈求或者威胁谁还给它们自由。身体自由有什么用呢,她想自己每天来去自由,除了月球想到哪儿只要有时间都可以去,但是心灵呢,始终原地踏步,来回转着圈圈。朝九晚五的生活让她想起小时候那些拉磨的小毛驴,它们的眼睛被人蒙了布,不管它走上多少圈,总归走不出那个既定的圆。她觉得自己就像那头驴终日来往于公司和住处,驴为的是卸磨后的一把玉米,而她为的是一沓摸起来手感颇佳的钞票。她跟常志佳这样说时,常志佳嘿嘿两声,半天才说,还是做人好啊,赚了钱想要什么就买什么,不像驴还得看主人脸色,心情好就给点,不好的时候还没准挨抽。周领男哭笑不得,真想骂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偏偏他的胳膊腿上没一块像样的肌肉,只好给了他一个无药可救的表情。
  面对黑暗,一般人可能干咳几声或者跺上几脚让灯亮起来,可周领男没这个习惯。她的习惯是把弯成拱形的食指含在嘴里,指尖抵住舌尖,气运丹田,猛打口哨。今天也不例外,嘀——呜——,婉转悠长的哨声顺着楼梯蜿蜒而上,楼道里顿时溢满黄灿灿的灯光。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很有成就感地笑笑,再铿锵有力地往上爬去。不过今天她没笑,晚上和向晖吃过饭,从“汇膳楼”出来以后她就感觉被一股莫名的情绪缠绕着、笼罩着,良久挥之不去。她能肯定那不是忧伤,她已经很久不知忧伤为何物了,当然更不用提开心和幸福。一切与感情有关的东西好像知道她的心房是块重兵把守的禁地,因此不敢造次,免得自讨苦吃,只是远远地观望,甚至灰溜溜地逃跑。
  客厅卧室厨房和卫生间的灯被她玩游戏似的次第打开,虽然已是九月中旬,可还是那么炎热,走到哪里哪里都像蒸笼,不得不打开所有能打开的窗户。拉上卧室的窗帘,她换了一身松散打扮到厨房点着了燃气热水器。花洒流出的水刚变热,她发现沐浴液一滴都挤不出来了,只好披了浴巾到床下找那块买来就一直没用的激爽香皂。翻腾半天,最终在一个落满浮尘的马甲袋里找到了,此刻她身上的水珠早被蒸发得了无踪迹了。路过客厅时,她把电视打开了,不看也要打开,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拿遥控器时,余光扫到茶几上放着的车票,拈过一看才想起是自己晚上打车的报销凭证,当然她没地方报销,便随手扔了出去。刚走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从地上捡了起来,她想不能让常志佳看到,否则少不了说上几句没必要的废话。上面印着“53元”的车票被她揉成小小的纸阄随着水流不情愿地钻进了下水道。
  他们居住的小区在回龙观,而她的公司在西直门附近,坐城铁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有好几次她晚了二十多分钟,为此经理私下里还找过她,说是少睡几分钟懒觉什么都有了。为了不再迟到,一旦起来晚了她就打的。常志佳第一次在茶几上看见车票时,先是一愣,然后抓起来,看清数额,把头转向周领男,问道,你的?他的口气就像手握证据的严师在问一个屡次犯错的学生。周领男点点头,说,今天我出门时都快八点一刻了,坐城铁一准儿迟到。常志佳闻听,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像是有气没地方撒硬憋回去一样。他长出一口气才说,六里桥远不远,我还每天挤公交车呢,你就不能早点起床,一个懒觉能值五十多块钱吗?周领男没反驳他,只是慢条斯理地陈述事实:迟到一样会罚款,可能比打车费少点。她根本不在乎这几个钱,五十块不过是她日工资的四分之一。她觉得自己有资本打车上班,就算天天打车,一个月赚的钱也足够自己花,你常志佳有什么权利管东管西,跟个碎嘴婆似的。是不是所有过起日子来的男人都会变得精打细算呢?她记得两人没同居以前,常志佳对日常开销根本没有计划,连钱包都没有,一大把零的整的掺和着装在裤兜里,甚至揉搓得皱皱巴巴。现在倒好,不光备了钱夹子,把钞票按照面额大小整齐地码放其内,而且做起了账,大到数码相机加湿器小到洗衣粉牙膏,一笔笔记得非常清楚。有时候她看着好笑,就说,花都花了,记它有什么用?常志佳便以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当然有用,一笔笔记下来就知道下个月什么东西该买,哪样不该买了,免得不必要的浪费。衣食住行咱们都得有个切实计划,除特殊情况外,谁都不能超支。国庆还有过年回家买东西也得控制着点,明年我们结婚得花一笔,结了婚有了孩子那花销更大了,都是你想不到的——本来他还想说下去,周领男故意把门撞得山响,一下子他就打住了。
  劳动节结婚是他们原本打算好的,准确地说是常志佳先有了结婚的想法,后来又跟周领男商量了很长时间才有了统一的意见。周领男是无所谓的,她觉得结不结婚都一样,三年的同居生活早让她提前领略了婚姻殿堂内的摆设、氛围以及生活秩序。领了结婚证,她的生活也不会别有洞天,不领结婚证,依旧日复一日地往前赶,最终赶到结婚那天。
  人算不如天算,清明节时常志佳劳碌了一辈子的爷爷突然驾鹤西游,恰好他的家乡有守孝的习俗,所以他们的结婚日期被延迟到了明年的劳动节。老人家的去世着实让常志佳郁闷了一阵子,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偏偏这个节骨眼死,难道是故意跟我过不去?他想起小时候爷爷就不喜欢他,常拿烟袋锅敲他的脑袋,因为他调皮捣蛋。看来就算死了也要耍我一把,真是一点念想都不留,常志佳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爷子的死起初并没在周领男心里留下什么,因为她根本没见过这个老人,葬礼也没去。直到和向晖在业务酒会上碰面,她忽然对老头的死有了感觉——死得好,死得真是时候。如果老头没死或者在他们结婚以后再死的话,一切就都晚了,所以她还得感谢这个未曾而有生之年永远也不会谋面的老者。
  洗完澡凉爽了许多,她摁了几下遥控器没找到吸引她的节目,便关掉电视来到阳台上吹吹风。这幢楼在小区最里一排,前面是一片广阔的城中村,穿过这片平房区就是城铁站,她不止一次在睡梦中听到列车与铁轨摩擦时发出的声音,浑实而钝重,像是由地狱传来的。由于前面没有障碍物,穿堂风竟然有些猛烈,她一边趁着风梳头,一边看夜景。当初选择在这里买房除了考虑到便宜外,还有一点就是小区里栽满了法国梧桐。在北京很少看见这种树,而她喜欢这种树,这是一种浪漫而多情的植物,连名字都充满诱惑,让她想起江南,想起那段美好时光。她低头朝着梧桐树看过去,却发现一对情侣正在树影斑驳处亲昵。看他们的衣服和个头好像是高中生,女的扎了一条马尾辫背对着周领男的目光,平头男孩比女孩高出许多,一张模糊的脸庞洋溢着青春和稚气,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忽然他们就抱在一起了。应该是紧紧的,男孩的半截赤膊像缰绳似的勒住女孩的后背,胳膊下面的衣服褶皱呈现不均匀的密实。周领男想他们肯定是要分离一段时间了,也没准是正处在热恋中的一次极其平常的道别,那真是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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