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盲人廖

作者:江一桥




  重庆往事之二
  
  江一桥 本名江忠平,男,1954年5月20日生于重庆市南岸区弹子石。当过兵,干过十年消防员,开过大货车、大客车、出租车,开过书店、服装店,做过杂志社的记者和编辑,现在成都纺织高等专科学校学生处打工。有《重庆往事之一白人苏》发表在《当代》。
  
  一
  
  现今上新街至南山间的黄桷垭镇很了得,泉水鸡一条街到节假日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如不开车拾阶而上,石板古道依旧曲径通幽,中途可造访香火极旺的真武庙和老君洞。然而,当年我哥他们从南山下来攻打上新街,石板古道上则是另一种难于描述的景象。
  其时南岸区区委区府在上新街,我哥他们当夜的任务是攻占区委大院。
  战斗打响,我哥他们轻而易举进入区委大院,里面的人好像早已溜之大吉。小心翼翼搜索一番,按战前约定给山上发了信号弹,可山上大炮仍朝这儿打,虽多数打到长江里去了,大院里的楼房却嘎嘎摇晃。有人提议退出大院算了。
  好不容易进来,为啥子要退出?我哥要等一等,说等一等形势兴许就变了。这话玄,因为他们心里没底,其他几支队伍像遭阻击没来汇合,也就是说,呆在大院里有诸多不明朗甚至有可能被反包围。我哥坚持以静待动,说出了大院未必就没有危险。
  但是,廖晓飞和另三个人违抗命令,擅自出了大院。
  仅仅几分钟,另三个人慌慌张张跑回来说,廖晓飞摆在了大街上。
  死了没有?我哥问。
  有人说死了,有人说好像还有口气,反正挨一枪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就是死了,尸体也得给我背回山上去!我哥命令道。
  他们出大院前去解救。该是凌晨三点左右,炮弹仍在上空呼啸,听得见长江水被炸翻后的哗啦声,远处有激烈的枪声,大街上却静悄悄无战斗。廖晓飞横卧街心,半自动步枪压在胸下,一摊血扩张着。我哥跑过去蹲下,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摸鼻孔。还有气,快,背他走!有人半跪,其他人抬手抬脚放上,之后三人开路、三人断后,左右的人扶胳膊提脚杆快速朝石板古道退去。
  半道遇后援人员,停下做简单包扎,我哥返身想去重新占领区委,可陆续有回撤的人,都说放弃了,我哥便无奈地带队伍回了山。实情是,两派都撤出了,上新街有两三天成无派之地。对我哥他们而言,此仗算失败,本想占领上新街,再打过河,把另一派赶出市区的所谓战略意图从此搁浅。回到山上,廖晓飞已被送往望江机械厂医院,不过我哥他们觉得他活的可能性极渺茫,石板古道上洒那么多血,他们返回时一路看得心痛。
  挨枪子的经过十分简单,一点也不复杂:出大院,虽不见另一派人影,他们仍保持单列队形行进;有一盏街灯亮着,百米外或许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趴着一个人,正端枪瞄他们;他们全然不知正穿街而过,枪响,排头的廖晓飞直挺挺倒下,那人猫样跳起来闪进小巷不见了。对这情景,我反复替廖晓飞想过:那开枪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哩?算神枪手吗?他知道挨他枪子的人的后果吗?或许当夜或没几天,他已死于战场?
  许多年后,我听到另一种说法,说那夜上新街开枪打廖晓飞的人,是从南山下来的,打错了,因为当时整个上新街另派的人早已撤退跑了;也就是说,廖晓飞挨这一枪,挨得相当的不明不白,在那么一个静悄悄的街面上,莫名其妙被穿去了一双眼球。
  在望江机械厂医院呆了一个月,有人护送廖晓飞回家。回家等于深入敌占区,他们化装秘密而行。是半夜,我妈带我去长江边接他们一行三人,他们派我先去廖家四周侦察一番,确定无情况后,他们方才迅速踏进廖家。其父母见儿子摸索着进屋,忍不住大声叫唤起来:飞儿呀、飞儿……我妈赶紧关门,一边安慰,一边叫他两口子尽量小点声叫唤。之后,我妈安排我去街头放风,再三叮嘱我放精灵点,有情况立马来报告。
  商量一夜,都说廖晓飞才十九岁,眼瞎了后半辈子啷个办?必须去医治。天不亮,我跟他们一块儿去了重医。在眼科,那主任边解绷带边问挨枪子的经过及治疗的情况,绷带解完他却没声了。
  还能医治吗?
  还有希望吗?
  廖晓飞着急地连连大声问。
  主任坐了下去,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眼,抬手把那圈脏兮兮的绷带像对着我们、又像是对着天花板或空气,来回摆了又摆。没听见回答,廖晓飞俯身去找隔着桌子的主任,要他说出真相。我们忙上前劝阻。主任坐着不动,廖晓飞的手差点扯掉他的眼镜,他才缓慢道:小伙子,算你命大,你还活着是你的造化。你得尽快适应盲人的生活!
  这双眼睛够吓人的了。子弹左进右出,进口小出口大,眼球没了,两个眼窝宛如长江里的两个漩涡,漩涡中央有说不清是肉或是骨渣的淤积物,淤积物呈螺旋状。那枪子偏了半公分,虽然从此成盲人,却保留了他的性命。
  廖晓飞心不死,从重医出来,辗转去了上海。
  
  二
  
  大规模武斗结束,得到确凿消息,我哥死于建设兵工厂保卫战,而他们那个血溅到底战斗团亦七零八散。从上海回来的廖晓飞,顶我哥的位置,重新聚起血溅的人。这期间我肩头成他搭手,我整天跟着他东跑西走。繁忙。他戴墨镜,随身的军用挎包里,有把五四式手枪和一枚公章。
  隔年初夏,形势骤变,他们这派少武器,于是都往成都跑。当时大田湾附近和火车站特别乱,我们住在工会大厦。天天去火车站,上成都的火车趟趟爆满,我们挤不上火车。形势严峻,工会大厦里的人越走越少,夜里都害怕另一派打来端了老窝。
  一天,廖晓飞掏枪自杀,却遇哑子,他退掉哑子准备开第二枪时,一女生扑过去阻止了他。
  这场面混乱而情义激荡。
  墨镜掉了,脸色惨白的廖晓飞斜躺在凌乱的床上,两个眼窝里的淤积物仿佛相互扯动,竟有节奏地跳动,而颈脖上的青梗梗得老高。他一会儿拍胸脯,一会儿用食指触了鼻尖,说不要因为我而拖累了你们,你们自己走吧!但是,你们要带小江毛一起走,还要好好带他回来;你们一定要对得起牺牲了的江卫东!
  非常激动,要不是遇哑子枪又被夺去,廖晓飞死了。还跟着他的人全哭了,有人跪在他面前发誓道:晓飞,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扑去夺枪的女生叫温四苹,她哭得最厉害。除一般战友情谊外,像被激情或责任心驱使,她尽心尽力照顾廖晓飞。廖晓飞去上海求医,就是她和另一个人护送去的。当时,血溅的人想促成他俩,只是谁也不敢公开挑明这层意思。
  廖晓飞自杀未遂的第二天傍晚,我们提前绕很远的路,再顺铁轨走进火车站。混乱中,我们紧紧簇拥着廖晓飞,他把手枪亮出来又吼又叫,我们方才挤上火车。
  车厢里乱哄哄,全是逃难去成都的。火车开动,车厢内马上成为一个整体,沿途不许任何人上,如有强行翻窗者,便给予狠狠打击。在小南海站,一个农民敲窗哀求上车。问他挑的两个麻袋里装的啥子?
  李子。他说。
  把李子先递上来,再上人。
  他居然照做了。
  火车开动他上不来,他急了,双手死死抓住窗沿跟着火车跑,且拼命叫:还我李子!
  有人用匕首捅那双手,立即,叫声随风而去。
  两个麻袋被兜底倒,遍车厢似乒乓滚动,弯腰随便一摸,便得又大又甜的李子。都笑那农民听话是哈儿,真的先上了李子。吃了李子,廖晓飞说疲倦,又说前面要过永川的安顺场,大家应该休息一下。
  温四苹叫我坐她身上,让廖晓飞半躺了。嘴里甜甜的,我伏在温四苹肩膀上,很快睡着了。
  永川安顺场是四川两大派的分界线,这儿有个大煤矿,其组织武器好,打仗有点名气。枪声把我惊醒,火车正紧急刹车。漆黑一片的,车厢里所有人抱头匍匐。枪声稠密,不断有窗玻璃被打碎。抖着,耸着,火车终于停稳,枪弹戛然而止。有人起身去探看,刷——雪亮的探照灯从两面射来,起身者急忙矮了下去。以为有扫射跟来,却响起高音喇叭:火车上的人听着,我们是红旗煤矿红旗兵团,我们执行中央文革有关收缴武器的“九五”通告。你们必须把窗子全部打开,然后依次排队下车,接受检查。正告你们:心须老老实实接受检查,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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