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骏马·苍狼·故乡……

作者:满都麦




  钢土牧尔 译
  满都麦 蒙古族,1947年生于内蒙古赤峰。有三十来部作品译成汉文在《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等刊物发表。多年坚持蒙语写作,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现为乌兰察布市文联主席。
  
  一
  
  看来我老纳果真离开了人间,要不然咋能躺在这种密不透气的棺材里呢?我活着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把尸体装入棺材进行土葬,因为这种丧葬不属于草原。结果,我还是违背了族人的习俗。这具棺材也太奇怪了,从里往外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把我安放在敖包山坡上挖好的土坑里,从上面噼里啪啦扔着土,开始彻底埋葬我了……
  躺在棺材里的纳木吉拉老人越来越觉得呼吸困难而压抑,情急中,他声嘶力竭地骂道:“孽种们!你们为啥要这样土葬我?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死后要按照族人的习俗弃尸野葬!可你们这些畜生,为啥就不听我的话呢?”纳木吉拉老人惊恐地挣扎着,终于从梦魇中醒过来了。
  纳木吉拉老人翻身坐了起来,惊愕地睁大双眼,仔细观察着周围。在刚刚拂晓的晨曦里,屋里的一切都依稀可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有死,而且躺在家里还活着。老人长吁了口气,剧烈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多么凶险的梦啊!浑身被汗水湿透的老人,嫌恶地向四周吐着唾沫,进行了一番驱邪。
  真邪门儿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早在二十多年前,做过一次这样的噩梦。十几年前,也这样梦魇过一次。现在,当我年近八十的关口上,又是同样的噩梦再次萦绕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并且每次梦中埋我的地点,同样都在巴音乌勒木吉敖包的山坡上。怪了,那里也不适合埋葬死人呀!敖包是蒙古人的神祇圣地,竟然把死尸埋葬在敖包山上,那不是在亵渎神灵吗?自古以来,咱们蒙古人就没有那种挖坑造墓、破坏地貌植被的土葬习俗。后辈儿孙们究竟如何安葬他们的遗体,我是管不了。可我纳木吉拉绝不能像梦中那样,躺在棺材里钻到地下,被厚厚的黄土给埋掉。生来我是蒙古人,死后还应该用族人的传统方式离开人世……
  纳木吉拉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忙地穿好衣服下了炕,从橱柜上把昨天吃剩的手扒肉和血灌肠等食物,顺手连盘子端起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大亮,远处的景物清晰可见。纳木吉拉老人无心顾及周围的一切,径直地向屋后西北不远处的岩石壁奔去。当他走近岩石壁下的铁笼子时,在笼子里卧着的两只半大小狼,欣喜地站了起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把期盼的目光投向老人的脚部。老人将盘里的骨头和肉食,从铁笼的缝隙往下倒去,两只小狼争先恐后地开始争吞食物。站在一旁的纳木吉拉老人,用怜爱的眼神欣赏着两只即将长大成年的小狼,郁闷的心情宽慰了许多。
  于是,纳木吉拉老人抬起头来,向房后的敖包山峰望去,山顶上那座神奇而古老的巴音乌勒木吉敖包,勾起了老人的思绪:自古以来,蒙古人没有土葬的习俗,为什么几次梦里,偏偏把我的尸体土葬在那里呢?巴音乌勒木吉敖包,是给家乡草原恩赐秀美富饶的神祇,是牧民们代代虔诚祭祀、年年顶礼膜拜的神灵偶像。人们游牧搬迁远离或外出拉脚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天天把饮食的德吉(尚未品尝过的饮食之精华)洒向敖包所在的方向,以示敬献,祈求吉祥平安。崇尚大自然的牧民们,对山川、大地之神灵偶像无比敬重,平时就连大小便,都忌讳面朝敖包的方向。更何况,巴音乌勒木吉敖包又不是一般的敖包,相传,它是圣主成吉思汗的胞弟哈萨尔圣祖亲自选址修建和开光命名的敖包。
  纳木吉拉老人想到这里,肃然起敬,把手中的盘子放在身边的铁笼子上,双手合十,一边向敖包神灵默默祈祷,一边还在继续他的沉思。
  纳木吉拉老人从敖包山上收回孤独伤感的目光,又瞧着铁笼子里的两只小狼,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出于固有的野性,两只小狼从来不直视喂养它们的主人,每次都是低着头,斜视着老人的下半身。纳木吉拉老人非常熟悉它们的禀性,狼在表达感情方面,不像狗那样直白,他尽情地欣赏着两只小家伙不肯离去。
  在不久前,每逢数九寒冬来临,这方草原上还能见到追逐发情母狼的狼群出没。草原上的狼聪明得很,为了家族的繁衍生息和整个群体的生死存亡,考虑的似乎胜过人的智慧。凡是成年的母狼,都有与生俱来的优生意识,发情之后,并不急于与前来求情者进行交配。对那些围绕在身边的众多郎君几乎铁面无情,为了从中挑选最佳配偶,母狼死死夹紧尾巴,领着所有追逐它的公狼,要拉开夜以继日的长征。在千里迢迢的行途中,不吃不喝也不休息。于是,那些老弱病残的公狼吃不消路遥的疲惫和饥渴无奈的折磨,自然逐个淘汰。此刻,其余的公狼占有母狼的情欲更加膨胀,情敌之间的纠纷也越来越激烈,不断地展开争风吃醋的殊死搏斗,又把那些外强中干的公狼逐渐排挤掉。经过如此长途跋涉的筛选,优胜劣汰,最终,独占鳌头的那只体魄强壮、勇敢机智的狼王,才会成为母狼选中的如意郎君。
  纳木吉拉老人审视着铁笼子里的两个小家伙,继续他那对草原狼的遐思。草原游牧生存的蒙古人,认为草原不能没有狼,他们忌讳直白地叫它的名字,而是称之为“天狗”。有天狗出没的那些年代,这方草原水草丰美,草场宽广,生机盎然。而今,方圆几百里的草原上,再也见不到天狗的踪迹了。
  纳木吉拉老人看着小狼吃饱后,才收起盘子走回家去。在这天狗绝迹的草原上,如何才能接近天狗?此事,一度成了纳木吉拉老人的心病,曾经让他煞费苦心地寻思了很久。然而,在去年春末的一天,老人终于拿定主意,骑上他那匹老马,悄无声息地奔向遥远的边境草原。
  在空旷偏僻、人迹罕至的边境草原,纳木吉拉老人夜以继日,风餐露宿,搜遍了断崖峭壁和沟壑峡谷,终于发现在一棵老榆树遮掩下的岩洞里,有一窝狼崽子。他凭借年轻时狩猎的经验,耐心地等到母狼外出猎食的机会,从聚拢在窝里的七只狼崽子中,挑选了一公一母揣入怀里,迅速撤离现场,策马返回。
  在城里经商谋生的小孙子苏伊拉图,回来看望祖父时,发现了背篓下扣着的两只狼崽子,心中嫌怨地嗔怪道:“爷爷怎么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家里喂养这种讨厌的东西干啥?”纳木吉拉老人捋着斑白的络腮胡子,慢条斯理地说:“这有啥不好?把天狗说成讨厌的东西,不该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哟。”老人还认真地嘱咐其孙子,再来时不要忘了给两个小家伙多带些食物来,却丝毫没有透露喂养狼崽子的真实意图。
  经过几年进城经商做买卖,苏伊拉图具有了浓厚的商品意识,习惯以金钱来衡量计算一切。他瞅着背篓下扣着的两只狼崽子,心中一阵暗喜:老爷子这样喂养它们,不会有利可图。据说,草原狼已经成为国家级保护动物,如果把它们养大以后送到动物园,少说也能值个两三万元吧。于是,对两只狼崽子另有打算的苏伊拉图,没有辜负爷爷的嘱托,隔三差五地回来时,总会从车上卸下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塑料袋来,里面装的全是下馆子吃剩下的手扒肉、烤羊腿之类的肉食。
  纳木吉拉老人喂养狼崽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周边的邻里乡间,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祖辈相邻的当地牧民们不无怜悯地说:“老纳木吉拉一定是老糊涂了,在天狗已经无法生存的这片草原,靠人工喂养,让它们栖息繁衍,那不是开玩笑吗?”“就算是喂养活了放归自然,那些连黄鼠都用水灌出来,架火烤着吃的家伙们,为了狼的皮肉能不屠杀它们吗?”
  因为砍伐天然林和乱挖药材破,曾经被纳木吉拉老人指责挖苦而心存芥蒂的那些新牧民,却疑虑不安地说:“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果然跟咱们过不去,临死前还要养大两只狼,不是存心想祸害咱们的牲畜吗?”邻里乡间的人们,几乎天天都在议论纷纷。
  曾给苏伊拉图当过羊倌的邻居万金,也对喂养狼崽子一事感到不安。几次向纳木吉拉老人试探着问道:“爷爷,狼可是凶险的家伙,您这么喂养它们打算干甚哩?”纳木吉拉老人若有所思地捋着胸前斑白的络腮胡子,目光中显露出得意的笑容,半开玩笑地说:“害怕了吧?我明白,你们祖祖辈辈依靠垦荒种地的农民,一听说狼就吓得屁滚尿流,恨之入骨。我们世世代代依赖草原放牧生存的牧民,和你们不一样。千百年来,我们游牧生活的蒙古人,一直坚持在有石头的地方搭建毡房,在有狼的草原放牧牛羊,没听说过吧?实际上,狼和人谁也离不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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