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因为女人

作者:阎 真




  阎真 男,大学教授,长篇小说《曾在天涯》获人民文学奖,其《沧浪之水》被广泛誉为表现知识分子灵魂挣扎的经典之作。
  
  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女性的气质和心理首先是一个生理性事实,然后才是一个文明的存在;也就是说,其首先是文明的前提,然后才是文明的结果。生理事实在最大程度上决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状态,而不是相反。把女性的性别气质和心理特征仅仅描述为文明的结果,就无法理解她们生存的真实状态。在这里,文明不仅仅是由传统和习俗形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性别就是文化。
  ——阎真
  
  1
  
  那声音好像有点熟,有点熟,有点……是的,是有点熟。
  这天晚上,柳依依在蒙娜丽莎中西餐厅吃了饭,正准备离去,忽然听到隔壁小包厢传来了那个声音。餐厅里播放着《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歌,歌声中流溢着令人迷醉的温情,一点一点,执着地,要渗入人的深心。人们的谈话声在音乐声中嗡嗡地响成一片,也不知为什么,柳依依就从哄闹声中捕捉到了那个声音。声音像蟋蟀的触须,在不经意间触动了她心中的某个角落,这种意外的感觉带来一种似有似无的微痒,使她本能地感到这声音与自己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就产生了探求的愿望。当服务小姐掀开帘子把账单送来,她缓缓坐了下去,微笑着,手指以职业化的优雅点点桌面说:“再来杯贵妃茶。”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正与一个女人说话,说什么听不真切。柳依依移动一下身体,似乎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斜在沙发上,耳朵也就靠近了包厢的隔板。她屏息静听,反复细辨,最后确切地告诉自己,这声音是熟悉的。她在记忆中挖掘,挖掘,想把它和某个形象联系起来,却没能成功。一种轻微的挫折感激发了她的反抗情绪,她将自己认识的人分成几大块,挨个想过去,又把手机掏了出来,把里面存着的名字看了,都不是。失望的感觉漾开来,我真的就那么迟钝了吗?不可能!她把头低了下去,凑近茶杯舒了口气,热气冲了上来,浮在她的脸上,又猛地一抬头,用力甩一甩,似乎要把所有的杂念都沿着脸庞的切线甩出去,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眼前微微晃荡。
  其实,只要她站起来,就可以从包厢的缝隙中看到说话的人。可她偏不,跟自己赌气似的,一定要把这个人从记忆中提拎出来,像警察从人群中把小偷提拎出来,这样才有成就感。她在心中细细地挖掘,又掘,再掘,不屈不挠,好几次像抓住了线索的这一头,沿着它回到记忆中的特定角落。许多面孔晃了过来,又晃了过去,影影绰绰,似真似幻,却停不住,都在真相显露前的那一瞬间消散了。
  气恼中柳依依叹息一声,似乎是对自己失望,又像是对别人失望。她更加明确地感到了心中那种搔不着的痒,比搔得着的痒更痒,追索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就像在“动物世界”中看到过的那只非洲猎豹,伏着身子,准备对羚牛扑过去。她缓缓地把右手抬高,手掌向下,弓起来,悬在眼前,想像着这就是那只非洲猎豹。手指抖动着,好像那只豹在袭击之前抖动着背脊。突然,那只手向前猛地一蹿,在虚空之中抓了一把。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
  怪,柳依依想,怪。莫名其妙地,自己怎么会想起了那只非洲猎豹?这时,音乐突然停了,音响中传来轻微的嘈杂声。柳依依想像着有一只苍白的手在换唱盘,手掌巨大,布满了她大脑的全部空间。这时她听清了那女人的声音:“地球是转的,人是变的,何况一个男人,一个自称精品男人的男人?嘿嘿。”那男人说:“不是精品,是极品。”女的说:“好厚的皮!我身上都能抖下虱子了。”男的说:“不一定每个男人都是转的。”女的说:“你也别表白了,我是自愿的傻瓜,行了吧?”男的说:“谁有勇气去骗一个女孩,特别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一种记忆陡然鲜明起来,像一头抹香鲸刷地跃出海面,显出那清晰的身姿,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这时,那女的咯咯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哄我的,但我还是愿意受这个骗。”这时音乐又响了起来,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夏伟凯。一张面孔朦胧地浮现上来,瞬间像电光一闪,就清晰了,是他从篮球场下来时,腋下夹着球,头发短短地立着,憨憨地笑着走过来的神态。算一算不见他已经有十三年了。自己三十五,他也三十八了。柳依依站起来,从两块毛玻璃的接缝中瞟了一眼,只看见两个凑在一起的后脑勺。她把耳朵贴着那条缝,眼睛却盯着包厢的帘子,想好了如果服务小姐进来添水,自己该顺势做出怎样的姿态。
  的确是夏伟凯,是他。他带了那女孩从北京来麓城游玩,两人正发生着一种争执,女孩还要去庐山,他却想明天就回北京了。女孩说:“你人在这里,心惦着你老婆,我回去了一定要看看她什么样子,可能是个七仙女下凡吧,值得你这样惦念。”夏伟凯说:“可怜可怜我这个没有自由的人吧。出来这好几天了,回去说不圆,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女孩说:“暴露了吧,你跟我是演戏,我拧掉你耳朵。”又说:“那你跟她掀开来说,要不我去说,相信她是懂道理的。再说她也该下岗了。”夏伟凯说:“哪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愿退出历史舞台?再说你该回去上课了,学校会处分你的。”女孩说:“差不多就是个黄脸婆了,还想把持着政权?”夏伟凯说:“你缺这么多课,你考试怎么办?”女孩说:“人家是为了你做的牺牲嘛,你体会体会嘛。”两人又说起了蜜里调糖的话,亲吻啧啧有声。柳依依听不下去,就坐到了包厢的另一边,一根指头拨开窗帘,往外面看。
  窗外是个小水池。不断有水贴着玻璃窗流下来,外面的景象就有些朦朦胧胧的了。在流水的缝隙中,柳依依看到池中浮着睡莲,花在夜里已经闭合。池的中心是一个丰乳的外国女人抱着孩子的雕像,在灯光下都静静的。池那端是一些孩子在草坪上嬉戏,父母们就坐在草地上闲谈。一个女孩挽着男朋友的胳膊走了过去,接着是一对相互搀扶着的老人。马路上车来车往,照明灯在霓虹灯的映照中幻出多彩的光。马路那边是八一广场,一座巨大的华灯直耸上去,以男性的霸气把整个广场照得亮如白昼。广场周围的高楼上各种灯光广告不停地跳动,以缤纷的色彩簇拥着那座华灯,像一群温顺的侍女。这是世界的实,又是世界的虚,人这一辈子,就徘徊在这虚实之间,宛若一个蝴蝶梦。这太平盛世的景象让柳依依感到悲哀,岁月如此平静地滑过去,而自己在这滑动中感受沧桑,像一朵曾经盛开的花。在这个年代,一个女人所能做的,就是做一个女人,这是她的事业所在、寄托所在,可这几乎就是一个预设的败局。而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无可挽回地,也入了这个局了。
  今天晚上,柳依依本不该独自坐在这里的。公司里的人,都到麓山玩去了。自己本是爱热闹的,却在客车远远开来的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感觉,找个借口离开了。事情很突兀,连自己也没想到,大家都会觉得奇怪的,说不定同事这时正在麓山顶上议论自己呢。想到自己可能成为别人心中怪异的人,她感到了恐惧。今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因为心情好,戴了一副艳红镜框的茶镜,等车的时候,不知哪里跑来一只纯白的小狗,大家都拍手要它到自己身边来。柳依依也扭着腰肢拍手说:“狗狗,姐姐给你东西吃。”小狗果然跑过来了,她抚着小狗说:“知道你最喜欢姐姐。”这时小丽就说:“柳大姐越来越年轻了。”柳依依心往下一沉,“大姐”这个词像一根骨头卡在喉咙里,而“姐姐”两个字也被意识到有了点装雏的意味。的确,到了自己这个年龄,还戴着艳红的茶镜,还扭身子表达着幅度那么大的肢体语言,是不合时宜了。别人不说,小丽大学刚毕业,说出来了。上次她还对自己说:“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漂亮。”让自己感伤了半天。也不怪她,只怪自己,谁叫自己不再年轻?在这个年代,你不年轻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错,简直就是有罪啊。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