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第一代白领

作者:王际平




  王际平 1962年生,湖北省赤壁市人。此文为作者的处女作。
  
  自序
  
  我在广东的时候,到了春节之前,心情总是反复波动,而且越靠近春节波动得越厉害。
  现在回想,那其实就是一种情结,想家的情结。我本来是因家庭的原故突然南下的,可到了一年里最隆重最期盼的日子,却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地与家人团聚,这种煎熬,很难用言语描绘。离开广东之后,多少次我拿起了笔,想将那段经历认真梳理再记下来,但又怕把握不准,不知道写出的文字能不能给自己和朋友们带来什么裨益。今天我终于决定将它和盘托出,是因为我觉得,既然那种经历是我的亲身体验,那么,也就可能是同时代人的一个缩影,如果一直把它们封存下去,也许不知不觉就被遗忘。现在我动笔了,此时,心中只有这样的祈求:但愿我的追忆能让朋友们重会此生不再的梦想,但愿我的反思能让朋友们再拾一度磅礴的激情……
  
  一
  
  在不少人的眼中,我是“年轻有为”了:二十九岁出任市轻纺工业局副局长,而轻纺工业局在市直是摊子比较大的几个局之一,不仅管理着全市数十家国有、集体大中型企业,还拥有自己的一批局属经济实体,工作条件与个人收入都比较好。能够担此重任我自然觉得欣慰,力求在工作中不骄不躁,尽可能地避免因为年轻而授人以柄。从政就是身处社会的漩涡,与平缓的民间生活比较起来矛盾自然尖锐和激烈,所以我不患得患失,办事大刀阔斧,于是在我的周围逐渐地出现了一些非议,但同时也赢来了许多尊敬。
  在轻纺局工作了三年,里头的酸甜苦辣、冲突斗争就不说了;三年之后我一夜醒来,竟然发现成家四年来在妻子的操持下始终能够保持结余的家政,出现了严重的危机,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顿。
  也许有朋友疑问:一个担任副局长、参与管理那么多企业的干部怎么会生活困难?也许还有朋友会问:连副局长尚且如此,他下面的职工的生活不是更苦吗?
  可事实就是如此。
  造成我的家庭生活陷入困顿的原因,首先是住房制度改革,然后是局属企业全面私有化导致的机关财政的困乏。前一项让我掏尽多年的积蓄还不够,还得背负一笔不小的债务;后一项则直接使得单位干部职工的津补贴失去来源,不但发放的标准被迫降低,而且常常这个月不知道下个月的钱在哪里。支出的暴增与收入的陡降像两把利刃,几乎将我的经济基础和心理防线摧垮,而我和我的妻子在当时的工资收入都很低,展望前程,我们不仅苦恼,而且非常沮丧。
  我所在的单位采用前楼后舍的方式安顿自己的干部职工。办公楼与宿舍楼之间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栽种了几棵雪松,修砌了两道花坛,地面也做了硬化,当街处开了一个侧门,门边加做了一间小平房,里面住着看门人。这种源自居家与田园紧紧相连的农耕意识而安排的布局,全国很常见,我们这块地方也因此被称作“轻纺局院子”。
  按照上边的文件精神,我们局的住房制度改革在三个月之内如期完成。我住的公房九十七平米。市里文件规定,我这级别的干部的住房标准是九十平米,标准内的面积按优惠价购买,超标准部分按市值补交差额。钱款交清之后,由单位与个人签订一份购买合同,但最重要的东西即房产证、土地使用权证、契税证暂时不办,因为此次售房只出售房屋产权的百分之七十。这就是说,当我掏尽积蓄并且因此背上一笔债务之后,我所居住的房屋还不完全归我所有,再过若干时间,我得为了另外百分之三十的产权费时费力费钱,而我既无法决定、也不可能知道,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将以怎样的价格出手。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和妻子终于拥有了第一笔真正意义上的私有财产,而我和妻子工作多年所具有的价值,用金钱丈量,还能够勉强等同于一套小房子的百分之七十!
  因为是单位卖房,买主只能是本单位的人,今后办下来的房产证与土地使用权证都是买主的姓名,妻子于是和我开玩笑说:“哪天你不要我了,我也就无家可归了。”
  这是私有财产对我们夫妻关系产生的第一次冲击,虽然是玩笑,但也心酸。我明白住房制度改革的目标是为建立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做准备,但我想不通它的立场和道理。房屋作为公有财产是几代人的积累,既然属于全民,为什么我们得自己掏钱,而且掏得如此彻底?那些钱后来又跑到哪里去了?人们分到的公房面积不同,瓜分的财富也就不等,那些还没有分到公房的人又怎么办?
  但想不通不等于可以不执行。我们是党员,是干部,对上级的指示坚决照办。但照办之后我们的心中增加了想象不到的压力。除了住房,我们一贫如洗,而且背上了债务。我和妻子都很要强,不想拖欠,但我们工资太少,如果不采取超常的办法,无力在短期之内偿还。
  怎么办?许多时候我们都得面对这个问题。经过与妻子反复商量,我做出了一个让亲人、朋友和关心我的领导与同事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走,离开自己的家乡,远赴广东!
  
  二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体会不到,当年的广东为什么会对我们这代人产生吸引力。
  那时上海的浦东新区还刚刚草创,对外开放虽然已经在沿海几个不大的港口城市形成了气候,但总体上仍然以广东为主。侨胞、海外华人以及港澳台商界所积聚的国际资本,在珠江三角洲兴建出一个又一个工业城镇,急需大量廉价的产业工人与合适的管理人员。中国的经济起飞,从农村联产承包开始,经历城镇的个体经营,再到以温州与苏南模式为代表的大办乡镇企业,都是依靠国内资本开展活动,国际资本的大规模涌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
  大投入需要大规模的人力资源做基础,民工潮越来越显著。与发达国家相比,广东当时的工资很低,但和内地相比,工资高出好多倍。能在广东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是内地不少人当时欲圆的梦想。
  从一个熟悉的所在突然跑到完全陌生的地方谋求生路,无疑要冒很大的风险。南下能不能成功?一旦失败后果如何?尽管我决心已定,但心中始终忐忑不安,把出走的安排做得非常机密。
  第一步,准备求职简历。文凭,中级职称证书,主要的工作成果复印件,计划生育证明,身份证,一一备齐。那时候我不知道猎头公司,也没有网络职介这种工具,唯一可以依托的是一位提前一年去了广东、在中山市的一个大型家电企业搞营销的高中同学。成行之前,我与同学多次电话联系,听取他的建议。我希望离他近一点,把第一个就职选择放在中山,并决定参加该市当年举办的第一场大型人才交流会。
  会期从四月三十日到五月二日,前后三天。当时没有黄金周,五一照例放三天假。四月二十九日上午,我通过关系拿到了一张火车票。那时候即使硬座票也非常紧张,大部分由客运站票务主任亲自掌握,要票就得开“后门”。我相信“后门”在任何国家都存在,但中国的“后门”之多可能全世界首屈一指。我要的车次是K9,夕发朝至,便于到达广州之后直接乘巴士赶往中山。
  傍晚,妻子煮了几个鸡蛋,给我带在路上吃,因为我不想吃列车上的东西,太贵,我舍不得花那个钱;沿途车站上有小卖车、小卖店,但也贵,还不一定卫生。妻子尽可能做了几样我平时喜欢的菜,还买了啤酒,意思是为我壮行。但马上就要远别,前程难卜,我们谁都没有心情品尝眼前的食物。我把一个信封交给妻子,说:“这是借的一千块钱,留给你和孩子,你要用它坚持最少三个月。”“那你呢?”妻子问。我说我手里还有七百五十多块,一个人用已经足够;三个月之内,我一定寄钱回来。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一幕:妻子听了我的交代之后,默默起身,一个人去了洗手间。
  我知道她在哭,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悲伤而动摇决心,所以,我没有去安慰。我知道任何言语此时都苍白无力,我必须坚强,必须用赚来的财富让她获得必要的保障。我不能只安慰她一时,我必须能够安慰她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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