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竖吹·木鸡

作者:王 松




  王松 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现为天津市作协专业作家。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长、中、短篇小说作品,并著有长篇小说十余部,出版中篇小说集及《王松作品集》(四卷),迄今发表小说作品七百余万字。多次在国内获各种文学奖项。2004年获天津“青年作家创作奖”。
  
  竖吹
  
  哑巴的眼镜很别致,镜框是花的,棕黄色的条纹若隐若现,戴在脸上很醒目。据小月红说,这种眼镜是用玳瑁做的。玳瑁是一种水生爬行动物,很像王八。哑巴的眼镜竟然是用王八做的,这让村里人大感意外。有人就由王八联想到小月红的职业,跟她打诨说,王八可是好东西呦,你小月红见多识广,只怕各色王八都见过吧?小月红听了并不脸红,只是半嗔半笑地说,就是各色王八都见过,气死你!开玩笑的人并不气,涎着脸说,气是气不死人的,只怕快要馋死喽!也有人更露骨地凑趣,说馋也馋不死,就是憋得难受呢!
  小月红就嘻嘻笑着,使劲啐口水。
  哑巴干活很卖力。虽然身板干瘦,两根胳膊也细得像锨把,和起泥来却能呼哧呼哧地响。铡碎的麦秆掺进泥里,又黏又硬,一锨插进去几乎拔不动。哑巴却有自己的办法,先将铁锨在水里蘸一下,刷地铲起泥,再刷地倒出去,清爽利落。哑巴每铲一锨泥,那只玳瑁眼镜就会在脸上跳一下,有时汗水太多,还会顺着鼻梁滑下来。哑巴往上推眼镜的方式也很独特,不用手,也不用肘,只用肩膀,就那样将头一歪,眼镜就被顶回原处,看上去像蹭痒痒。
  哑巴独自在瘦龙河边,每天从早干到晚。脱出的土坯摆满一河滩,待晒得干透了,再一块块立起来,远远看去像一片精致的墓碑。到了晚上,哑巴就趴在河滩的窝棚里,凑着油灯往小本子上记数。哑巴每天必须脱够三百块土坯。生产队里发展养猪事业,要建猪场,“深挖洞、广积粮”,要建粮库,还有大队革委会的办公室要翻盖,打面房要扩建,这些都需用大量的土坯。所以,哑巴每天的任务就很繁重。
  曾有人提醒生产队长,说哑巴毕竟是从城里下来的,且不说脱坯这件事的政治意义有多么重大,每天三百块土坯,光数量也会将他累垮。提醒的人说,完不成任务还是小事,真误了“抓革命、促生产”,那问题可就严重了。生产队长也承认,提醒的人确实说得有道理,将哑巴一个人放到河滩去脱坯,是有些冒险。脱坯这种事看似简单,其实是有着很严格的要求的,土要筛得很细,麦秆要铡得很碎,泥也要和得均匀透彻,无论哪个环节马虎一点,都会直接影响土坯的质量。生产队长想,如果真出了问题,后果确实不堪设想。
  哑巴当初是高级知识分子。
  这是小月红对村里人说的。
  据小月红说,哑巴曾在音乐学院当教授,好像,教的还是唱歌。
  哑巴过去竟然会唱歌,这让村里的人都大感意外。不过哑巴确实与众不同。常言说“十哑九聋”,而哑巴的耳朵却很正常,听力甚至比普通人还要灵敏。曾有一次,村东浇田的水渠决口,水一下汹涌地流向草滩。当时许多人都在田里干活,却只有村南河滩上的哑巴听到了,立刻奋不顾身地跑去堵住口子,才将珍贵如油的河水保住。这件事一直令村里人称奇。小月红说,据她分析,哑巴失声很可能不是病,而是心理的原因,比如生气、难过、害怕、失望或绝望,他下决心不再让自己说话,于是也就说不出话了。
  小月红这样了解哑巴的事,是因为她也被派去河滩脱坯。
  对小月红的安排一直是个很让生产队长头疼的事。小月红守寡以后,冬闲时偶尔在村里偷偷地卖一卖大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做这种事虽不光彩,也只为混一口饭吃,因此村干部们心知肚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后来她虽然关起门过了正经日子,但村里的男人们仍还对她垂涎,平时总拿话撩她,甚至动手动脚,所以无论将她放到哪里都会乱成一团。小月红的模样也确实水灵。据说她母亲当年在县城,就曾是青楼里有名有姓的人物,经常迎接南来北往的客人,于是不知从哪里引进的品种,就生下这样一个皮肉细嫩的小月红,一双大眼忽扇忽扇的,腮边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生产队长经过慎重考虑,最后才决定将小月红放到河滩上去。哑巴虽也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但他除去尿尿,估计也已没了别的本事,生产队长想,将小月红跟他放到一起,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小月红就这样来到河滩上。
  小月红刚来时,哑巴并不让她干泥水活,只是跟着铡麦杆。哑巴手握一把牛头铡刀一下一下用力地压,小月红掐着一把麦秆一点一点地往里续,碎屑就像浪花一样飞溅起来。小月红过意不去,就对哑巴说,我来河滩是脱坯的,你不该只让我干这个。
  哑巴看看她,抹一下汗,仍然埋头呼嚓呼嚓地铡麦秆。
  小月红忽然笑了,说哎,你是不是对我没安好心?
  哑巴张张嘴,露出惊异的神色。
  小月红说,你们男人都是一样呢。她一边这样说着,脸上就荡起狐媚的笑,然后撇一撇嘴又说,你想先让我高兴,对不对?其实心里想的,还不就是那点事?
  哑巴看看小月红,就转身将坯模子扔给她。
  小月红一笑,拎起坯模子转身去了河边。
  小月红就和哑巴一起脱坯。小月红把模,哑巴铲泥。
  其实小月红很能干,手也很麻利,她脱坯的架势非常地道,先将模子在河水里涮一下,待哑巴铲了泥,倒进来,用两手掖着按实,再刷地将模子一抬,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坯就脱出来,看上去溜光水滑。夏季的河滩上白亮一片,火一样的阳光洒落下来,将河水和泥土烘烤得蒸腾起热气。小月红干得大汗淋漓,渐渐地就脱得只剩了一件花布小衫。哑巴早已光了膀子,打着赤脚。他独自干活时还养成一个习惯,只空心穿一条大裤衩子,这样有两大好处。第一不用卷裤腿,省事;第二保持里面通风,也凉快。哑巴的身体已被晒得黑红,肩膀和后背泛起一块块白斑,那些白斑看上去很不规则,有些像地图,在边缘处还翘起一些干硬的皮屑。这时,哑巴端着一锨泥走过来,呼哧倒进模子。哑巴每次往模里倒泥都很小心,惟恐碰了小月红的手。哑巴发现,小月红虽然能干,却长着一双农村女人少有的嫩手,手掌窄薄而手指细长。哑巴每当看到这双手就会忍不住想,如果它拉小提琴,应该很合适。
  哑巴往模子里倒了泥,正要转身走开,无意中朝蹲在地上的小月红看了一眼。小月红的小衫领口大敞着,从哑巴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那里面的情形真是好看,小月红浸了汗的胸脯越发白皙,两个鼓胀的地方伸展着像被涂了一层透明的油脂。哑巴发现,有一缕汗水正顺着那精致的沟壑流下去,像一条晶亮的虫子在蜿蜒地爬动。
  小月红觉出胸前痒丝丝的,一抬头,就发现了哑巴的目光。
  她立刻斜睨起两眼说,眼睛老实点,当心给你抠出来!
  哑巴立刻收回目光。
  小月红忽然叹息一声,又嘻嘻地笑了,说,你要真是个男人,倒好哩!
  一边说着,就摇摇头站起来。
  好吧,我给你看!
  小月红说着,索性就将小衫脱下来。
  她耀眼的身体在阳光下一闪。哑巴不禁眯起眼。
  你看吧,给你看个够,我也凉快凉快!
  小月红一边吃吃地笑着就又蹲下去。她刚搬起模子,突然又愣住了。哑巴拎着锨,正呆呆地站在她面前。她从他那肥大的裤衩子看进去,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哑巴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脸一下也红起来。小月红朝地上一扑,发出一串格格的笑声。
  你……你……
  她指着哑巴的裤裆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小月红不笑了,很认真地看着哑巴。
  你……也会这样?
  她眨眨眼问。
  哑巴慢慢向后倒退了一步,就在他刚要转身的一瞬,小月红突然将身体呼地一跃就跳过来。她这样跳跃的姿态很轻盈,看上去就像一只狸猫,白亮的身子在阳光下一闪就来到了哑巴的跟前,与此同时,她的一只手也已将哑巴的身体用力攥住了。哑巴浑身一颤,慢慢仰起脸,冲着蓝天上的白云闭上双眼。那白云像一缕雾霭飘下来,落到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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