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我俩和女儿们

作者:颞华苓




  聂华苓 1925年生于湖北应山县。1949年去台湾开始发表作品。1964年赴美定居,后与丈夫安格尔共同创办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已出版短篇小说集《翡翠猫》《一朵小白花》《台湾轶事》及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桑青与桃红》《千山外,水长流》等。
  两个女儿薇薇和蓝蓝在台湾出生。成长期间,她们的爸爸在外十一年——韩战期间在日本盟军总部做翻译工作三年,他英文和日文都很好,1957年到美国进修。两个女儿都是我母亲抚养的。
  母亲和两个女儿是我在台湾十五年生活的支柱。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由中国”,以及当时我所感受到的恐惧和对自由的渴望,对她们都有影响,虽然她们那时似乎懵然无知。
  诗人商禽说:“两个女儿各有聂华苓一半。两个人又各自发挥到极致。”
  两个女儿小时在台湾都学钢琴和舞蹈,来来往往都是文化界的朋友。那样的环境就隐隐约约为两个女儿垫下了她们成长的基础。
  我1964年从台湾来爱荷华。她们寄住妹妹月珍家。我为她们办理来美手续,颇费周折。房间放着两个女儿的照片,看着想念,不看更想念。她们终于在1965年成行。那是我到爱荷华后最高兴的一刻。
  Paul和我一同去飞机场接她们。我看着她们走下飞机,眼泪不住地流。Paul在我耳边说:你们母女团聚,我很感动。蓝蓝捧着篮球下飞机,闷闷不乐,因为舍不得台湾和那儿的朋友。薇薇却欢欢喜喜来到美国。蓝蓝爱动,薇薇爱静。蓝蓝重情,薇薇重理性。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从她们踏上爱荷华的土地那一刻起,就在两种文化之间,两个民族传统之间挣扎、适应、成长。
  Paul带她们去郊外种花、游泳、划船,带着她们到外地去玩,教她们爆玉米花,开车带她们去州府笛茉茵看全州农业展览。安迪·威廉斯(Andy Williams)出生爱荷华,那时他已红得发紫,一曲《月亮河》唱得年轻人疯狂。1965年的爱荷华农业展览会特请他来演唱。两个女儿在台湾就喜欢他的歌,现在要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安迪·威廉斯了,非常兴奋。那天,Paul开车带我们去笛茉茵,还带上一个破旧照相机,他要照下两个中国女孩在美国农业展览会上的快乐。那时我第一次看见他照相,也是二十几年来我看见他少有的一次。她们在车中唱歌,当然是中国歌,他也爱听,直叫好。蓝蓝常听他说:It’s fun!(很好玩!)我们在爱荷华田间行驶、唱歌、大笑,她说了一句:It’s fun!他也直叫好。爱荷华是农业州,每年夏天的农业展览会是州里一件盛事,一连三四天,展示猪、牛、羊、马各种农场动物和农耕机器,五颜六色的帐篷下展示各种不同类型的农产品和手工艺品,也有各种各样的竞赛,如4H是年轻人所饲养的农场动物的竞赛。也有歌唱和舞蹈表演。人山人海,几乎都是农人。
  我们母女三个城市人,对那种场合很陌生,但是两个女儿要听安迪·威廉斯唱歌,我们只好闲逛,等待他的上台。一个高大的美国人,带着一个中国女人、两个中国小女孩,在猪马牛羊之间东张西望,大概当地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一伙人。
  Paul突然大叫:多好看的羽毛帽子!他带着我们走过去,要我们母女三人各选一顶。我们一戴上,他就说:别动!我给你们照相!
  我戴着雪白羽帽,薇薇戴着翠绿羽帽,蓝蓝戴着橘红羽帽。
  一个农夫模样的人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指着我们对Paul说:你带她们来这儿表演吗?什么节目?
  Paul大笑:中国表演!顶好的!
  现在,四十年了,那顶雪白羽帽还珍藏在我衣橱里。每次看到,我就听到Paul得意的笑声。
  他要我们母女三人快乐。
  他也关心她们的问题。蓝蓝第一天去上学,哭哭啼啼,就是他带着她去的。她读初中三年级。他要老师特别照顾那个中国小女孩。那时这儿没有很多外国人。他教两个女儿做爆米花。1965年那年秋天,Paul去欧洲。临走前夕,蓝蓝深夜在厨房,我不知她在干什么。第二天早上她上学以后,我发现厨房桌上有一包她做的爆米花,照着Paul那样爆的玉米花,还留下一封英文短信,那时她学英文不久。她写着:
  
  亲爱的Mr. Engle,我给你做爆米花。你回来了,我的英文会好一些——蓝蓝
  
  第二天她放学回家,知道Mr. Engle已经走了,哭了起来。
  Paul说他在飞机上看着她写的简单几句英文,手拿一小包爆米花,一颗也没吃。
  美国国家艺术委员会在纽约开会,他黑夜在翻修的街上摔伤脚跟,飞回爱荷华,一瘸一拐地走下飞机,一手提着打字机,一手提着一个小鸟笼,一只红艳艳的小鸟憩在笼里,原来是个音乐盒。小鸟儿会在笼里播出音乐。两个女儿把它挂在她们卧室里,多年以后,挂在蓝蓝女儿Anthea卧室里。
  蓝蓝很快就适应了美国的生活。在高中还登台表演盛行一时的南太平洋轻歌剧。Paul看着她领着足球赛的拉拉队入场,感动得流泪,一面说:蓝蓝适应到今天,真不容易!
  蓝蓝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找他谈,从不找我。
  我和Paul结婚前,我对两个女儿谈起,她们说:Mr. Engle是个好爸爸。姐妹俩开车送我去法院公证结婚。
  她们笑说:我们送妈妈去出嫁。
  薇薇说:我们叫他老爹吧。
  我告诉Paul他是两个女儿的老爹了。
  老爹是什么意思?他问。
  Old Pa.
  他仍然不懂那是对父亲亲热的称呼。
  她们叫我老娘呀。我说。
  他又问:那是什么意思?
  Old Ma.
  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要加个“老”字。既然我接受了,他也就接受了。
  蓝蓝从小就喜欢舞蹈,从没放弃。Paul鼓励她,她表演,他必在场。多年以后,蓝蓝全心全力献身舞蹈,他为她写了一组舞蹈的诗:《舞的意象》。首页写着:
  
  献给蓝蓝——
  我们的女儿,她就是舞蹈
  
  当你舞过流动的空气,我们就知道
  整个地球在你旋转的脚下旋转。
  
  蓝蓝将他的组诗《我到处行走》之中的一首《门》编成舞蹈,她独舞演出人的无奈、迷惘。
  
  我到处行走
  握着一扇门。
  
  四面八方都可打开。
  无论何时我进去,
  轻轻用钥匙开门,
  钥匙像撒谎人的舌头,
  一扭就无声打开了。
  没有那钥匙我就必须扔掉那扇门。
  
  有时我听见门内嚎叫,
  从没发现那儿有狗。
  
  有时我听见哭泣,
  从没发现那儿有女人。
  
  有时我听见雨声,
  那儿并没有一点儿潮湿
  
  有时我闻着火焰味
  从没烟,也没什么燃烧着。
  
  有时我敲敲门,
  钥匙轻抚门锁。
  我从没感到自己在那儿。
  
  有时那门挺不住了,
  要溜走,
  载不了它铰链的记忆。
  我听见一个微小的声音,又一次
  我将耐心的钥匙插进锁里。
  门颤抖着打开了:
  
  一个男孩的影子待在光秃的地上。
  我正要关上门,
  那黑影的手向我伸来。
  我砰的一下关了门。
  
  蓝蓝演出的《门》,最后一大扇闭着的门砰的一下落下了,关闭了整个舞台。
  薇薇来美国时,英文已有根底,对美国有新鲜感,读中学就开始在餐馆打工,打工到深夜,Paul有时开车接她回家。她将红色围裙小兜里的小钱币哗啦一下倒在桌上。至今我还珍惜地保存着那红色小围裙。她在爱荷华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到她在威斯康星大学拿到东方研究系的博士学位,都是她自力完成的。
  薇薇独立,有主见,条理分明,可信可靠,决不泛泛交友,但你若成了她的朋友,她就忠心耿耿。她幽默,透着点儿刺,爽直得叫人哭笑不得。痖弦远道带给她一件精心挑选的礼物,她退还给他说:王叔叔,这个我用不着。
  1967年,国际写作计划开始的第一年,有位德国作家来爱荷华。我和Paul去机场接他,发现还有一个年轻德国人Klaus,而且,没有住处。Paul就安顿他和那位德国作家住在一个公寓里。我们每次请外国作家,也邀请他。过了一阵子,发现他约会薇薇了,那时她还是个读高中的女孩子。我可紧张了。他约她出去跳舞,我规定薇薇必须在午夜前回家。Klaus感冒,薇薇送蛋炒饭给他。我说:将饭放在门口,别进他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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