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核磁共振

作者:谈 歌




  谈歌 男,汉族。1954年出生于河北龙烟铁矿。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先后当过工人、车间主任、机关干部、公司经理、报社记者、省作协专业作家、政府副市长,现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78年开始创作并发表作品。现已经出版长篇小说《家园笔记》等9部,中篇小说集《天下荒年》等8部,短篇小说集《绝唱》等6部,并有散文集、诗歌集、报告文学集等多种。一些作品曾获奖,并被改编为影视作品。一些小说作品被译成多种外文介绍到国外。
  
  一
  
  春节放了八天假,明天上班。可我得提前一天到卫生局开会。薛局长年前出国了,走了十几天,回来都年根底下了。局里没顾上开总结会。大年初三,薛局长就让秘书四下里打电话通知,上班的前一天,各医院的领导到局里开会。
  昨天夜里下开了大雪。早晨的雪势仍然不减,烂棉絮一般的雪片子没有一点诗意地在风中狂飞乱舞。路滑,汽车自行车和行人都缓慢地行进。我心里干着急,却只能慢慢开车。我看看表,已经八点半了,会,肯定开始了。我肯定是迟到了。
  我起床晚了。昨天晚上,内科副主任何胜利在我家泡到了半夜,还是老问题,坚决要求调走。我坚决没有开口子。我心里恨,你何胜利真是小人得志了,你窝囊了多少年,你的高级职称和主任医师不都是我上台才给你解决的么,不是你前两年哭哭啼啼地找我求告的时候了,说什么只要评上了职称,一辈子都在六医院干下去了。哦,你觉得现在翅膀硬了,看着我现在也不顺了,你就想飞啊?你不是小人是什么?我嘴上却平静地说:“老何啊,你们都跟医院订了劳动合同,至少要干完我这一届啊。你至少也要为我这个当院长的想想啊。我再有三年就下台,你愿意去哪就去哪。现在不行。”何胜利恼火地说:“张院长,你也得为我想想啊,现在人家好容易要我,再过三年你放我?我还值钱么?黄花菜都凉了。您就行行好吧。”我摇头:“不行,这事儿没商量。你可以不上班,我可以按旷工处理你。但是档案和职称本不能给你。”何胜利叫起来:“你这是什么话么?你不给我档案和职称本,我不成黑人了么?”我忍着一肚子气说:“老何啊,我真是不敢给你档案和职称本。我要是给了,那些想调走的,不得吃了我啊。”何胜利气呼呼地说:“你今天不答应,我就在你家坐到天亮。”这时候,我的爱人冯建国从卧室出来了,冯建国笑呵呵地说道:“何大夫,您坐您的,我儿子上大学住校不在家,我这些日子也失眠。您要是真坐到天亮,我就陪着您喝点儿。我这儿还真有一瓶好酒呢。我这就去厨房弄俩菜去。”冯建国这么一说,何胜利不好意思了,他苦笑着站起身:“行了,冯校长,您就别臊我了。我走了。”冯建国把何胜利送到楼下,转回来就劝我:“张陆梅啊,你有劲没劲啊,你凭什么不放人家走啊。你这不是得罪人么。”我气呼呼地说:“你让我怎么放?我要是开了口子,那就得走一大片,这医院还开不开了。”冯建国撇嘴说:“开不开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医院又不是你们家的。你们医院开成这种恶心人的样子,黑了心赚病人的钱,你早就应该不干了。”听冯建国说这种话,我气得拍开了桌子:“你说什么?我们黑心赚钱?你们那破学校不也是到处拉生源吗?你们办那成人教育,不就是为了挣钱么?你们的心也都黑了。你还好意思说我们?”冯建国在市里的一所大学当副校长,主管这所大学里的成人学院。成人学院就是招收应届没有考上大学的青年。可是成人学院毕业的学生们大都找不到工作,网上就有人骂冯建国这所大学是骗子大学,还有人指名道姓数落冯建国。冯建国被我揭了短,就恼了,就跟我对吵起来,我们一个比一个嗓门儿大,就吵成了一塌糊涂。直到楼上楼下使劲儿敲暖气片,两个人这才停止。冯建国气呼呼地在客厅里睡了,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睡不着,到天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一睁眼,已经七点半了。冯建国早就上班走了。我慌慌张张起来,嘴里骂冯建国怎么也不喊我一声。
  我早就后悔当第六医院的院长了。这是个什么差事啊?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本市共有七家国营医院,过去的生意都不错,可是现在不行了,这七家医院的日子都不好过。私人医院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私人诊所像春天的野花儿似的开了一大片,抢去了这七家国营医院的许多生意。别的不说,只说市里刚刚开张没几年的“明星医院”,就能把这七家国营医院气死。这是一个什么病都治,什么病都敢保你治好的私人医院。院长莫少华,原来是南方的一个茶叶贩子,据说他早年在村里也当过几天赤脚医生。他最早在市里开过两个茶叶门市部,后来不知道他是怎么异想天开的,找了几个退休医生(据说都是他茶叶店里的常客)商量了一下,就起了个执照,把省冶金研究所的大楼给租下来了,办起了“明星医院”。开始谁也没在意,有人还取笑莫少华卖茶叶挣了钱不知道怎么花了,烧的。医院是谁想开就开的么?谁知道莫少华一来二去闹大了。前年又在北城区买了块地皮,盖上了二十层大楼,建了明星医院的住院部。明星医院的医生也越来越多,病号也越来越多。外地许多患绝症的病号都蜂拥而来了。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都有专门接站的,全市的出租汽车上都贴上了广告,明星医院可是真火爆了。莫少华还被选成了全国劳模,省人大代表,市政协委员。他在报纸上刊登广告,高薪聘请医生。各家医院的医生们都往他那儿跑呢。仅第六医院两年之间就跑了三个主治医师和五个护士,何胜利就是想调到明星医院去。这七家国营医院的日子还有个好过啊?
  这七家医院也竞争得热闹。争病号,争退休的高级医生。一些医院还雇了一些社会闲散人员当“托儿”,在大街上拉病号,让报社电视台曝了好几回光了。去年第三医院为了吸引患者,想出了一个新花样,跟市里两家商场联合搞了有奖挂号活动,就是让患者留着挂号的存根,每月抽奖。抽大奖能抽着电视机洗衣机。抽不着洗衣机电视机的,也能抽着洗衣粉电动剃刀什么的。于是,三医院看病挂号的就多了起来。几家医院看着眼红,也跟着风搞,二医院搞馈赠活动,就是一次满一百块钱药费的,当场返回十块钱现金。五医院搞开了挂号送体育彩票,月底开奖。六医院的人看着也眼红了,许多人找院领导提意见,建议六医院也搞有奖挂号。我不是没动心思,我看着别的医院挣钱也眼红,也着急。可我还是忍住了,没搞。结果,二医院、三医院、五医院都让省电视台给曝光了。市里把这三家医院的领导叫去了臭训一顿,才算拉倒。新上任的市长高作民讥讽地对这几家医院的院长说:“我听说现在有些饭店搞记分卡呢,就是累计记分,积到一定的数字,就可以领取冰箱彩电甚至汽车。你们这几家医院不妨搞一搞记分卡哟。这可比有奖挂号吸引人么。你们什么时候搞记分卡,一定要送我一张么。”
  现在医院的事情难做啊,社会上对医院的意见天大了。我一上台,就觉得自己像老牛掉到了井里,四面碰壁,有劲还使不上。更让我头疼的是,我跟党委书记陈大鹏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党委书记陈大鹏前两年就异想天开,提出六医院的出路就是搞平价医院。他还把这个观点写成了文章《本市应该建立平价医院》,在市报上署名发表了,弄得局里的头头和市里的几个领导给我打电话,问是陈大鹏个人的意见,还是六医院班子的意见?一些市民也纷纷给六医院打电话,问平价医院什么时候搞起来。弄得我被动极了。班子里都为这事儿跟陈大鹏吵架,搞什么平价医院呢,现在六医院的效益本来就不行,再搞平价医院,职工们还吃不吃饭了?我也觉得陈大鹏这是哗众取宠。卫生局有人提醒我:“张陆梅,你要注意哩,陈大鹏这样做秀,是有野心!”
  六医院相比另外几家医院,效益属于排名靠后的。比如说,第三医院的门诊大夫每个月能挣到三四千块钱,四医院也能拿到两千多块。可六医院的门诊大夫也就是一千多块钱。为什么?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六医院的基础建设一直没搞好。用患者的话说,硬件不行。好比唱戏,演员再好,没戏台也不行啊。一些设备都老化了。比如那两台CT,都老掉牙了,也没钱换。市里没钱投入,医院就进不了新设备,条件落后,病号们都不上门了。我前年上台时,门诊的五个医生提建议,自己掏钱凑股份,买了一台进口B超,跟医院讲好,得了效益,跟医院五五分成。我也就同意了。两年过去,这五个医生发了点小财,医院也有了收入。我感觉这是好事儿,可是别的医生有意见了。凭什么他们挣钱呢?气得我直发火:有本事你们也凑钱买设备么。这次是为了进不进一台核磁共振,医院里闹开了矛盾。过去的那台核磁共振是国产的,用了多年已经不好使了,做出的数据总也不准,做一次一个样儿。这台仪器是南方一家医疗设备厂出的,现在修都没法修了。那生产厂家早就垮了,人都找不到了。春节前,市里的大款林定远来医院检查身体,林定远跟医院的几位大夫挺熟悉,他检查完身体,就请几个大夫吃饭。吃完饭林定远要娱乐一下,几个人就打小麻将。牌桌上,检查科的刘正祥大夫叹苦经,说医院没钱添置设备,做一个核磁共振都得到别的医院。林定远听了眉头皱了皱,顺嘴问了一句:“这一台仪器得多少钱啊?”刘正祥说了一个数。林定远就笑了,说:“刘大夫,你跟你们院长商量一下,我出钱给你们医院添设备,咱还不要国产的,咱要进口的,德国和英国的都行。弄一台,到年底,咱们一起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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