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霓虹

作者:曹征路




  曹征路 男,1949年生,插过队,当过兵,做过工人和干部,现执教于深圳大学师范学院。著有小说集多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那儿》被公认为2004年最好的中篇之一。
  
  现场勘察报告
  
  正式勘察开始于当日早8时40分,12时结束,当时天晴。
  现场位于沿河街旧写字楼一出租屋小偏房内,为坐西朝东砖瓦结构三层住宅,房东侧是胜利大道,北面正对富临大酒店,南侧为王朝大厦后门,写字楼南北两侧院内为相连的临时住宅。该房东侧是一间大卧室,西侧是厨房和洗手间。现场的南侧靠墙边的地面上有一个矮柜,堆放着日用杂物,靠西墙边地面上有一张旧写字台,室内无任何贵重物品。地面宽220cm,地面中间靠西侧有少量的滴状血迹和三个沾血的卫生纸团。地面北侧为一单人床,床上有一套被褥,褥子上有一具女尸,呈仰卧位,头朝南脚朝北,身上盖着毛巾毯,只露头部,女尸头下的枕头上有少量碎头发。颈部有掐痕,但未见打斗挣扎痕迹。死者衣着完整,死前没有性行为,初步意见是颈部受重压窒息身亡。
  该房,北墙和西墙上各有一个窗户,窗帘破旧。窗户的南侧上面的玻璃被卸下一半放在地上,距厨房出入门向西120cm有一个塑料盆,内有沙土和草本植物残留,盆北侧有一个空盆和一个肥皂盒。写字台抽屉内放有几本杂志、两个笔记本和一只手机充电器,其他未发现异常。
  参加人员,本队二组全体。
  
  侦查日志1
  
  二组作了分工,张、王负责检验现场可疑物品,刘、李负责死者身份调查。其实身份很清楚,是那种街头拉客的暗娼无疑。引起我们好奇的是,这间出租屋里竟然连基本的生活用品都不齐备。
  刘、李分析:她要么是新来的,要么另有居所,当然也存在第三种可能:这里不是第一现场,但似与常规不符,从着装看也不像。这一带出租屋地处繁华街道的背面,是挂上号的准红灯区。决定:先分头研究这两本笔记。
  
  ×月×日
  晴,微风。真是好笑,我还跟小学生似的,晴不晴和我还有关系吗?不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下刀子,对我都一样。白天黑夜也都一样,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我只要能看清楚钱就行。我是头黑夜动物,没有黑色的眼睛,更不用寻找光明,两只大眼睛只能看见钱。我连灯泡都没去买,这间屋不需要灯。我看阿红她们是用那种粉红的插座灯,大概是客人不喜欢摸黑干活吧。他们还要看。看着你一点一点脱下来,脱得一丝不挂原形毕露了他们才会高兴。光线太强了也不行,太强了他们也不自在,他们也不愿被别人观赏。他们购买的是那种能满足自己又让别人原形毕露的快乐。所以那种小瓦数的插座灯最合适,粉红代表了温暖,昏暗体现了暧昧,他们花了钱,他们有权利享受温暖和暧昧。这间屋满足了这两个条件,一北一西两个窗户都对着霓虹灯电子屏,两个墙壁都是大屏幕,五彩斑斓闪闪烁烁而且变化无穷。这座城市有多少欲望墙上就有多少美女,有多少超一流的想象墙上就有多少榜样,一下子全都被我搬到屋里来了,情调一下子就上去了。他们花五十块就享受大干部待遇呢。
  我能下这个决心,就应该能承受这一切。对我来说,死是最简单的解决。可我没有那个权利,我必须对那些好心借钱给我的人负责,还有对艾艾和奶奶负责。从现在起,我要做个务实的人。脚踏实地,丢掉幻想,认认真真,对每一个过路的男人抛去媚眼,他们需要快乐,我需要钱,我是个娼妓。
  
  ×月×日
  大风,有点冷。估计今天不会有客人了。
  我现在已经不会写了。有一个成语,本来就在嘴边,愣是写不出来,很多词忘了。快两个月才写一篇。可是我真想写啊。当我决定租下这间屋的时候,我心里有多少话想说啊。在家整东西的时候,其实脑子全是乱的,空了,越整越乱,只记着要带上一个本儿。本儿带来了,可是我又不会写字了。其实从前我是会写的,上小学,上中学,屁大个事我都能写得天花乱坠,回回作文都是A。记得有次得了一个B,回家哭了半夜。那时候爸还在,乐得满屋乱转,说这丫头出息了,将来能给老倪家争面子。那时我还有过虚荣心,还想给老倪家争面子。就是后来在厂里,我也是给老倪家争面子的,办黑板报,组织合唱队,还得过奖。有一首歌我现在还会唱。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从前人真傻,歌唱得甜心里想得也美,怎么知道二十年后我能成了婊子?
  爸爸要是还活着,见到我这样,该有多伤心啊。当然也不一定,绢纺厂现在有几家日子好过?人都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爸爸活着也顶多生生闷气骂骂娘,还能怎么样?他顶多上酒楼去掀领导的桌子,从前他就这么干过。可他能干多少回?他掀得过来吗?
  爸爸在我心里现在还很清晰,热情快活,高声大气,说话没遮没拦,开心时四处乱蹿,见到谁都想拍一巴掌。为这,他没少和继母,还有他的顶头上司干仗。他永远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属于那个时代。爸临死的模样很惨,圆睁着眼,浑身缠满绷带,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可还嗷嗷吼着,还要冲锋陷阵的样子。他抢出了一百多包生丝,给厂里挽回不少损失,当时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英雄。他真是爱厂胜过爱家的人呀,可那又能怎么样?我们当工人的,把命搭进去了,把家庭幸福搭进去了,把子孙后代搭进去了,就能挽救工厂吗?那些人把厂子搞败了,拍拍屁股走人了,所有的苦果还不全是工人自己吞?我自己不也是这样?当年常虎被行车砸死,百分之百是厂里责任,他们也都认账,可厂里有困难,我就信了他们的话。共渡难关,共渡难关,最后他们是渡过去了,却把我扔在了深渊里。我们不过是一块垫脚石,垫过了人家也就忘记了。
  阿红过来了,她最近好像有心事。这孩子比我还苦,连垫脚石也没当过。我不管怎么说还有过几天快乐日子。
  
  ×月×日
  今天打了艾艾。一路上心里那个疼,说是刀割火燎还是轻的,那种难受我写不出来。就像是心被掏出来,搁脚底下踩,又像是有一只手从喉咙口插进去,把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往外掏,掏出来又塞回去,掏出来又塞回去。可是在巷口碰见姓梁的我还是得笑,只是笑得比较难看吧。我估计是难看的。这个老梁说他等我好半天了,我能不笑吗?他说他不愿找别人,只愿意和我,也许是真的,管他呢。可是完事以后我心里还是疼。
  艾艾说她不想上学了,她不愿见到我这样。我说你早干吗去了,你生病的时候喊疼的时候花钱的时候干吗去了?你妈都成这样了,你才嫌你妈丢人了吗?你就是嫌你妈丢人,就是。艾艾哭着往我怀里钻,说不是不是。我越打她越钻,这孩子现在已经懂事了。我从来就没打算瞒她,可是我心里真疼啊。我也知道这不是个长事,干这个的谁能想得长远?艾艾还得吃药,还得上学,我的债务比三座大山还沉重。我必须干下去,挣一个是一个。
  可是奶奶还是知道了。有天我上房捡漏,听见奶奶在里头骂,说我不吃,这个不要脸的拿什么山珍海味我都不吃,我嫌脏!艾艾说,奶奶你别听人瞎说,我妈怎么得罪你了?我妈天天捡白菜帮子萝卜缨子你就吃了吗?奶奶说我宁愿吃白菜帮子萝卜缨子!艾艾就哭了,说那你是说我吃药花钱多了是吗?你拿这个抽我几下出出气,你别骂我妈了行吗?奶奶也哭了,说我怎么舍得抽你啊,我是骂那个不要脸的货啊,她这么出去卖,老常家的脸往哪搁啊,我怎么死不了啊,我怎么办啊。她嚎得一板一眼。我眼一黑就从屋顶上滚下来。
  后来就是邻居们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劝,叹气的骂娘的抹泪的,什么都有,奶奶才好歹吃了几口。我什么都没说,收拾收拾又上沿河街来。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我无能,我不要脸,我不是东西,那能顶钱花吗?有一阵子,奶奶故意把屎啊尿啊弄在床单上,骂我整天出去浪,对她不管不顾。其实邻居都看得清楚,我要真是不管她,别说一个瘫子,就是伤筋动骨的也都留下褥疮了。就这,我还得忍着泪,给她一遍一遍擦,一遍一遍洗,她还故意犟着不配合。后来前头郭奶奶说了她,才好一些。郭奶奶说,你也不想想,红梅不出去做,你家艾艾还有命吗?你是猪脑子啊?嚎,就知道干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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