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沿着雪线走

作者:裘山山




  裘山山祖籍浙江。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部队教员、文学刊物编辑等。1984年起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到处都是寂寞的心》、《春草开花》;小说集《裘山山小说精选》、《白罂粟》、《落花时节》、《一路有树》。曾获得过一些文学奖。现居成都。
  
  1.飞向高原
  
  飞机很大,是空客340。整个机舱满满的?熏座无虚席。我环顾四周,发现有不少外国游客,成群结伙的。内地游客当然更多。接近立夏,气候已经比较宜人了。正是西藏热闹的时候。何况来之前看电视上的报道,中国正在重新测量珠峰的海拔高度,我估计有不少人是冲那个去的。办登机手续时,我看见很多人除了大包小包外,还有长长的行囊,看上去像帐篷,显然是打算住宿野外的。
  但我敢断言,像我和Y这样去西藏边关的,这架飞机上没有第三人了。我们是受西藏军区C大校的邀请,走边防的。
  我曾和朋友说,我第一次进藏就已经30岁了,而且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否则我会申请调进西藏工作的。至少10年。我喜欢那个地方,喜欢那里透彻的阳光、清朗的天空、绵延的雪山、博大的静谧、深远的神秘。如果我说我和西藏相见恨晚,是一点儿也不过分的。只是很多人都这样说了,我就不再说。我只跟我自己说,我只跟我自己后悔。
  我也不甚清楚,西藏为何对人们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令如此多的男男女女着迷。
  其实你可以用最简单的文字描述西藏:它位于中国西部,北纬26度50分至36度53分,东经78度25分至99度06分,它的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境内海拔7000米以上的高峰有50多座,其中8000米以上的有11座。气候寒冷、气压低、空气稀薄,与印度、尼泊尔、锡金邦、不丹和克什米尔接壤。素有“世界屋脊”之称。
  但凡是去过西藏的人,没有一个会用这样的文字去概括它。他们会搜尽所有美好的词汇形容它,再搜尽所有热情的词汇表达对它的爱。我从与人们的交谈中,从一些散文随笔中,从网上网友们的聊天中,从行走途中的耳濡目染,都能深切地体会到人们对西藏的那份儿热爱。尤其是近几年,随着旅游的升温,西藏已经不是热,而是烫了。人们说到西藏,总喜欢用“向往”这个词,或者“梦想”这个词,令西藏之旅在尚未启程时,就已涨满浪漫和激情。
  而且,人们在走进西藏后,都会变得纯净、善良、坚强,变得感情丰富,变得浪漫。困顿的生命也会在那一刻挣脱束缚,自由灿烂地绽放。高原的神奇不是反映在人们的眼里,而是反映在人们的血液里、心灵里。
  我还发现,真的喜欢西藏的人,是不用言语的,而是用行动,就是说,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不似别的地方,去过了,说两句赞美的话就了了。西藏会让人产生难以割舍的爱。
  这真的很特别。我虽然去了多次,也没想清楚这个问题。连我自己到底为什么喜欢西藏,也不甚清晰。我只是觉得,那里令我感到亲切,那里令我安宁,那里有一种熟悉的气息环绕着我,让我有回到故乡的感觉。每次离开那里回到原处,总有很长一段时间会无所适从。
  那个离太阳最近的地方,那个有雪山有森林有大江大河的地方,那个天荒地老日月同辉的地方,真的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灵魂故乡吗?我不敢确定。
  我只知道,西藏,与我的梦境相吻合。
  
  这是我第10次进藏了。
  虽然是第10次,也依然兴奋。也依然惶惶不安。
  四五天前我就开始收拾东西。这是我的习惯,把箱子打开,想起一样往里丢一样,箱子一天天满起来,我的不安却怎么也放不进去,只能随身揣着。不过这种不安除了我自己,谁也看不出来。
  儿子是在我的一次次西藏之行中长大的。
  我自己,也在一次次的西藏之行中成长。
  这一次,2005年4月,距我第一次进藏已过去了16年。其实16年进藏10次,对一个成都军区的军官来说,实在不算多,实在很平常。你在成都军区随便一找,都能找到一个进藏10次以上的人。昨天我见到一位机关的部长,他随口说,他这两个月里就已经进去三次了。我想我之所以被关注,可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女文人。
  难道就没人发现,爱上西藏的,多是女人吗?
  
  2.爱西藏的男人
  
  其实我想说,爱上西藏的男人更多。
  一般人爱西藏,都多多少少能说出自己的原因。西藏的确是个充满魅力的神奇的地方,诗人能在那里寻找到梦一般的意境,画家能在那里发现诗一般的色彩,歌唱家能在那里唱出天籁般的声音,舞蹈家在那里能找到飞翔的感觉。
  可是我知道,有一群人,他们爱西藏没有理由,他们走进西藏不是选择。他们对西藏的爱,不是源于感情,而是源于责任。他们是一群特殊的男人。
  就讲三个爱西藏的男人。
  38年前,有位西藏军区的领导病倒在工作岗位上,他是边修路边进军、爬雪山数十座、趟冰河数十条、历经千难万险、流血牺牲走上高原的英雄群体中的一个。进藏后,他办矿厂,办农场,办皮革厂,拼命工作,活生生的给累垮了。医生和领导都以为他不行了,连忙让他的妻子孩子进藏看他,当年徒步走进高原的他,被担架抬了出来,送到北京治疗。
  他的儿子,一个正读高一的青年学生,看到父亲被抬上飞机的时候,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他要继承父亲的事业,在西藏当兵!说到做到,这个儿子就没再出来,义无反顾地留在了西藏。在那片土地上一干就是25年,从一个士兵,成长为一名大校军官。
  三十多年后他跟我说,那时我真的是一腔热血,万丈豪情,毫无保留地爱上了那片土地。我为父亲自豪,也为自己自豪。那时我父亲还在军区当领导,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靠他,一切都靠我自己,我就是想硬生生地证明我能行。作家马原在西藏时就认识他,称他为“骠骑兵上尉”。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西藏,调到了内地部队。但是他跟我说的一段话,我至今难忘。他说,每次我离开西藏回到内地,要不了多久,心情就会像一块皱巴巴的烂抹布,我就会很烦躁,渴望回到西藏。只要一回到西藏,在西藏的阳光下晒一晒,皱巴巴的心立即就被熨平了,重新变得舒展开朗。所以当有人说,西藏军人做出了牺牲、需要理解时,我就说我不需要。因为他们不知道,西藏给予我们的,多过我们给予西藏的。我们从西藏获得的心灵愉悦、灵魂的跃升,没人能知道。我终生感激西藏。
  我想他爱西藏,是真爱,爱到了骨子里。
  西藏让他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但他的理想却不断地被现实击碎,虽不能说头破血流,至少也是伤筋动骨。我很为他感到遗憾。但同时,我非常敬重他,因为他依然不折不挠地在自己有限的天地里挣扎,他在被派到一个边远的军分区工作后,居然将那个分区的信息化水平提高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全分区283个乡镇全部连通,他为此一直工作到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小时。
  无论结局怎样,我都敬重他曾经的理想、曾经的奋斗、曾经的执着。他不愧是18军的后代,不愧是在西藏成长起来的军人。
  我又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我就是想硬生生地证明自己能行。
  
  这是六七十年代的西藏军人。再说个八十年代的。
  1982年,有个来自山东农村的小伙子从军校毕业,因为成绩优异,学校让他留校。他跑去找校长,他说我考军校难道是为了当老师吗?不是的,我是为了戍边卫国。校长说,你要不愿意留校,现在只有两个方向的部队还有名额了,一个是西藏,一个是新疆,你去吗?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去,去西藏。
  就这么着,这个19岁的年轻人,凭着年轻气盛,凭着初生牛犊的劲头,毅然把自己的一生,和西藏连在了一起。
  没料到这个选择给他的父母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当时他的家乡发生了一件事:一个被分派援藏的地方干部,因为害怕西藏艰苦拒之不去。那个年代,还是个谈藏色变的年代。于是人们纷纷传说,西藏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不仅缺氧、寒冷,还荒无人烟。他的母亲知道他要去西藏后,一气一怕之下,重病卧床。他感到很内疚,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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